《草原》2022年第6期|溥喆:单人行
编者按
溥喆的小说《单人行》在克制内敛审视的叙述中将进城打工人的生存状态娓娓道来,在日常化的白描中又不失温情的呈现。打工人老郭、苏瑞都在努力地活着,有不易亦有温暖,有对内心良善的坚守,还有对来年生活的期盼。
单人行
文/溥喆
一
“嘿嘿,嘿嘿。”老郭被一种湿滑瘙痒的感觉弄醒,有个工友支着手机在灯光下哧笑不停,原来是喝醉的烟锅正抱着他的脚丫子卖力吸吮着大脚趾。老郭用力拔出来,把烟锅摆正,心里犯嘀咕:多大岁数了,还梦娘的奶头。
今年开春的时候,老郭托侄儿介绍,来到这座靠煤炭起家的城市当了绿化工。
老板租了一栋没有装修的房子来安置二十多个工人。工人里女人多,男人少。女人们爱讲究,也干净,分散在三个卧室里,剩下的七八个大老爷儿们统一住在客厅的大通铺上。绿化工程只是老板众多项目中的指甲盖,所以干好干坏,老板很少过问。管工人的就是烟锅,老板的远房亲戚。
烟锅不干活,其实也很少盯梢,烟锅最爱的是抽烟和往女人卧室里钻。女人们忍受着烟锅带来的云山雾罩,有时烟锅手不老实,摸一把哪个壮实女人的大奶子,被摸的女人跳起来嬉皮笑脸骂一句脏话,其他女人身子都往后一藏,嘻嘻哈哈,说些荤话撩拨撩拨烟锅,女人们为的是在山坡上浇水时能不干活,躲在林子里玩手机。男人们比女人年长一点,都快六十了,当了一辈子受苦人,表面上老实、木讷,其实看烟锅是个瘦骨嶙峋、老不正经的软蛋,干活都像慢动作回放,磨过一天是一天。
也不是所有人都是混日子的,老郭注意到那个最年轻最沉默不语的女工人并不搭理烟锅。她银盘一样白皙清爽的大脸子上忽闪着一双毛花花的大眼睛,习惯性地垂向地面,和人四目相对时,腼腆而疏远地一笑。几乎不和男人说话,和女人们也没多少共同话题,烟锅一到女人屋里,她就静悄悄地去屋外边了。白天干活除了站下来喝水歇息几秒钟,对花草好像见到了亲娘舅一样上心,一直侍弄不停。
先一开头,老郭虽然心里有些着怕,但也学着大伙磨洋工,混日子。混了大概有二十多天,老郭发现他们栽种的花草因为打理不勤,蔫不拉唧,山坡上栽的树苗已经死了三棵,如果再这样下去,这份活怕是要丢。老郭怕挪地方,他出来的时候就想着铆足劲儿干到年底的。老郭想想那个腿脚勤快的女人,心里琢磨,这个女人看着呆,实际上比谁都精啊。第二天,老郭不磨蹭了,干活像追风一样,几个老工友嘲笑老郭公家的便宜不会占。烟锅挺乐呵,看老郭积极,把面包车的钥匙给老郭一丢,以后开车接送工人的事老郭也顶了,烟锅承诺到时每个月多给老郭记五百块钱,从他的工资里扣。
工人们的工资等到年终集中发放。受苦人没啥思谋的,一天天就数着日子,计着工资,工人们都想尽各种托词,问烟锅支钱,今天这家女子生了,明天那家猪缺饲料了。老郭没有张过一次嘴,老郭计划着年底发了工资除了自己预留个零头,其余的存起来为儿子娶媳妇。
老郭年轻时靠跑运输吃饭,没日没夜在道路上飞驰,老伴儿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养大了智力不及常人的独子。五年前,儿子刚在他舅的牛场当兽医安顿住,老伴儿就走了,家里就剩了再也摸不动大车的老郭。老郭在空空的房子里待着心也空落落的,就想换个地方待待。靠打工发家了的侄儿一扇风,老郭来了。
干到两个月的时候,老板火急火燎来了,看到园子里只有老郭和那个女人在锄草,其他人都塌腰竖胯说闲话,把一众工人骂了个狗血喷头,骂完问烟锅呢,众人都缩着脖子说不知道。老板一指老郭,走,你和我去揪那个孙子。
老郭掏出钥匙开门,老板“哐”地一声踢开出租屋的门,烟锅正和负责做饭的女人喝着二锅头就着猪头肉,老板用力把酒瓶砸到地上,烟锅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老板眼睛里冒火,对着烟锅开炮,领导把老子揪住在大会上骂得像劈柴禾,你在这里风流快活。滚,老子养不起你这尊菩萨。烟锅愣怔了几秒钟,坐在地上抹眼泪,“大妹夫,别忘了你是怎么发的家,谁收留了当时一穷二白的你,做人得讲良心啊,我大妹一病,我们老何家的大恩大德就被你扔到黄河里喂鱼了。”进门的时候老板还只是愤怒,现在一听这些陈年旧事已经是遏制不住地烦躁了,老板手指老郭,以后领工的事你来,工资翻倍,再有人偷懒钱一分没有,能不能干?老郭本来蹲在角落抽烟,慢腾腾站起来,看得出烟锅的事已无回旋的余地,老板是拿自己当靶子要彻底断了烟锅的念想,老郭掐灭烟头,说干吧,能成。
老郭开着面包车送烟锅到火车站,烟锅翻了一路白眼,气急败坏说自己是瞎了眼引狼入室,迟早有一天老郭也会卷铺盖滚蛋,而且钱一分没有。老郭不作声,任他说去,到了火车站买了张站台票帮他把铺盖放到了行李架上,临走把两盒不算便宜的烟塞到烟锅怀里。
老板把烟锅撵跑了,却带走了那个女工人。听剩下的一群女人说那个女工还有个上大学的儿子要供,老板出了高价让她去家里当保姆了。
二
当上领工老郭才发现烟锅其实是个能人,因为工地上大大小小的事说不清有多少,浇水的水泵坏啦,农具不见踪影啦,女工人说闲话打起来啦,最麻烦的是天旱花草长得不好领导却要来视察了。烟锅在时这些通通不是问题,水泵坏了水少浇几遍,农具不见了就共用剩下的,女人打起来正好看热闹,领导来了就忙得放不下手里的活,总之什么都能得过且过,瞒瞒骗骗,老郭不行。一有问题老郭头急得冒汗,有时拿不准主意,赶紧给老板打个电话,有时收工给老板汇报一下一天的工作。无论何时老郭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好像总在和人吃饭喝酒。先一开头老板的电话很难打通,老郭心里嘀咕几句,等几分钟再打,有时事急,老郭一连打好几次,这样的执拗让老板也投降了。如果哪一次一天顺利老郭忘了打电话,老板会在喝得三分醉时打来电话问问情况。
老板一个月来工地一趟,这就代表着老板一个月回一趟家。老板想嘉奖老郭干得不错,邀请老郭来家里吃饭。老郭瞧瞧沾满泥巴的裤管,推脱说不去了,还有事要忙。老板知道老郭心里的顾忌,在电话那头下命令,必须来,你要是不来就是瞧不起我这个从小光屁股放牛的穷小子。老郭不再客气,洗涮洗涮,换了一身老伴儿走那年夏天帮他买的运动服。
一进门老郭好像来到了影楼,墙上大大小小都是一个爱对着镜头微笑的俏丽女人从年轻到中年的照片,当然也有很多是和老板的合照,女人总是和老板挨得很近,笑容是那种掏心窝子的灿烂。老郭心想,老板太不惜福了,家里有这么好的老婆,却天天在外面烂醉如泥糟践自己。老郭一扭头,以前见过的女工端出了第一道大菜,鲜嫩诱人的手扒羊肉。女工穿了更高一个档次的衣服,布料细腻,颜色纯正,本来就不难看的五官有点光艳照人的意思了。
女工来回忙乱,并不招呼老郭。老郭再一抬头,老板推着一个挤满整个轮椅的胖女人出来了,老郭有些发怔,这个脸色阴沉,显然得过一场大病,嘴眼歪斜和美丽已经无缘的,就是照片上的女人。可能是老郭吃惊的表情触犯到了老板老婆,她眼睛里立马涌满泪水,老板在老婆肩上按了一把,热情邀请老郭快入席,老板娘还是忍不住地呜呜哭泣。老板烦躁地叫女工:“快带回卧室去。”女工过来趴在老板娘耳边说:“别哭别哭,你坐在轮椅上最安全了,我们带着两条腿走来走去,谁都有可能出门就被车撞死。”老板娘逐渐平静下来,但仍然板着张脸,像孩子小时候“见娘愁”,和老板故意耍着脾气不吃饭。女工就推着老板娘看满屋子的照片。
老郭记得整顿饭老板都是强颜欢笑,自己也觉得惹哭了老板娘不好意思,不记得吃了些啥,就觉得老板娘有福,聘了一个这么有耐心的好保姆。到后来秋天工程收尾,老板来工地来得勤了,集中打发了一批工人。老郭听本地人议论很多靠占地赔偿发家的老板都不善投资,几千万一眨眼就被骗子糊弄没了,剩下的工人都有点惴惴不安,害怕老板也被骗了,发不出工钱。但第一场西北风吹过时,工人们领了工钱三三两两都回家了,最后老板只留了老郭一个,再浇一遍冻水,老郭也能拿着几万块钱舒舒服服回老家过年了。不过等到寒冬腊月时,老板仍然没给老郭发工资,还把老郭聘为了老板娘的专职司机。老郭问干到啥时候,老板又带着几分醉意,拍拍老郭的肩,放心,大年三十保准让你回家过年。
三
老板娘用车的时候很多,有时半夜想去小时候最亲她的姨家了,有时不厌其烦拜访城中各大名医,大多时候是把女工带去商场买衣服买化妆品买香水。老板娘的姨家没有电梯,老郭和女工就相帮着把老板娘背上她姨住的四楼。各大中医开的药快堆成了小山,女工一个人忙不过来,老郭在院子里支了一个小炉子变成了熬药的伙计。看着穿衣打扮越来越向老板娘靠近的女工,老郭打趣道:“如今这个社会真是男女不平等,我们都来打工,你摇身一变成阔太太了,我还是个受苦受累的老小子。”女工脸上一红,赶忙解释:“大哥快别笑话我,我不打扮老板娘就发脾气。我一个克死丈夫的寡妇,哪里比得上大哥命好。”看女工急了,老郭连忙摆手,“大妹子,我开玩笑,开玩笑的。”
每个月到城郊搞养殖的一个村子买肉是老板娘的大事,早上老板娘觉得头晕不能出行就让女工和老郭去,嘱咐女工快去快回。
老郭载着女人在道路上缓行,快下雪的天空喑哑灰沉,好像老郭身上看不出色泽的旧棉衣。路的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头的白杨树和萧索的田地。
“坐稳了,村里路不好。”老郭小心驶过一道裂开的壕沟,从后视镜扫了一眼不苟言笑、面容清秀的女工。车里暖风太热,女工脱掉了厚厚的羽绒服,黑色打底毛衣衬托出一对丰腴的乳房轮廓。老郭不由自主偷偷打量着女工,突然老板胖得像肥猪一样的老婆怒狰着双眼从老郭的脑海里蹦出来,老郭哆嗦了一下,暗叹着,人这东西,说命,这么好的女人却要伺候那样的瘫子。车刚开到村头,在一棵两人合抱抱不过来的老柳树下已经有人在等。女人跟着领路人在卖肉的几家转悠,熟练挑拣,不一会儿,越野车的后备厢里就塞满了地道的现杀猪、老母鸡、黄牛肉和山羊肉。
归途老郭和女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在密闭的空间里,女工的声音更加温柔透亮,完全不像是老郭见过的那些干粗活的女人。
老郭试着询问:“见了这么多回了,还不知道你叫啥。”
女人有些腼腆地回应:“大哥,我叫苏瑞。”
“你男人活着时是做啥的?”
“我男人是村里中学的代课老师,他教生物,一辈子爱种花爱喝酒,村里老人都说爱花的男人命苦,这不,四十六岁就突发心梗死了。”
老师,文化人,老郭突然为自己的大字不识一箩筐感到有些害臊。
车很快就驶回了位于城郊的别墅区。苏瑞刚把大门打开,撒泼似的号哭像过年的鞭炮炸到了人眼跟前,苏瑞示意老郭稍等,三步并作两步进了屋里,不一会儿就听到咯咯的笑声传出来。老郭往屋里倒腾肉看见老板娘坐在轮椅上,换了一身胖点才能穿出风韵的蒙古袍,布料色泽明艳,衬得人也喜色不少,虽然因为脑溢血的后遗症口眼有些歪斜,但眼眉被描画得黑亮黑亮,嘴唇出奇的红艳,像刚喝了一碗鸡血,不仔细看发现不了脸上的毛病,老郭知道这是苏瑞的杰作,浓墨重彩,像逗小孩玩一样。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女人都这样,假模假样一收拾,十天不吃饭也乐意。
临回出租屋的时候老郭问苏瑞:“老板今天回来吗?”
“十有八九不回来。”
“那你怎么办?”老郭向老板娘努了努嘴。
“再闹再哄,对付这样的人我有的是办法。”苏瑞从自己住的那屋帮老郭拿出了一件基本上全新的羽绒服。“都是老板娘觉得过了时吩咐让扔掉的,送你一件穿吧,暖和。”
老郭挠了挠头,想起身上这件棉衣还是老伴在时十多年前帮他买的,穿在身上早就没有保暖效果了,像糊了一层纸,老郭犹豫着接过衣服,往身上一套,正好,支吾着谢过苏瑞,心里泛上了一层暖意。
今天就是腊月二十了,老郭一个人躺在冷清的大通铺上有点想家。儿子一个月前被母牛踩了脚不知好利索没,像往常一样再怀想怀想老伴儿吧。打从二十五岁和老婆结婚起,老郭就爱和老婆拉呱。年轻时,赤条条躺在炕上,让女人枕着胳膊,大到中美关系,小到跑车路上差点碾到的一只兔子老郭都会绘声绘色讲给老婆听。老婆不插嘴,宠溺地望着老郭,眼神里在说,你就嘚瑟吧,牛犊子。等老了,老婆虚弱地卧在病床上,气若游丝,疼得从牙缝里挤出笑,你就嘚瑟吧,老家伙。可今天,老郭的神思总被刚刚分开的苏瑞打断。老伴走后一年,以前和老伴一起跳广场舞的两个丧偶的老姐妹都看中了自己。有时冬天天不亮其中一个就带着早饭登门了,如果一个在,另一个也来溜达,家里就变成了两个女人磨刀霍霍的战场。这两个女人张牙舞爪的架势让老郭对所有女人都敬而远之了。不过今晚,老郭摸摸眼角额头的皱纹,第一次有了种人到暮年的不甘,性格平和的苏瑞身上好像多少有点老伴的影子,可她比自己小十来岁啊。老郭还想再怀想怀想以前的日子,电话响了。苏瑞让老郭快到,说特地请厨师来整了一大桌饭,老板娘请老郭吃饭。老郭连连说好,老板请吃饭老郭敢推脱,老板娘叫吃饭,老郭紧跑着还嫌慢。
不出十分钟老郭就站到了别墅一楼的客厅里,今天吃饭不在惯常人少吃饭用的圆桌上,而是动用了能容纳十来个人的长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外国进口的,村里珍藏的,市面上罕见的,都整来做食材,鲜香诱人,大大小小二十多道菜。餐桌的中央众星拱月般摆放着一个三层的大蛋糕。老郭给老板娘当司机还有一个日常工作就是迎来送往老板娘邀请到家的朋友。月初老板娘说给在国外留学的女儿过生日,邀来一大帮人,过了两天老板娘说办个酒会驱驱寒。频繁的邀约让朋友们逐渐疲惫,而且总要上演一出老板不到老板娘生气的戏码,到今天就没啥人来了。不过今晚吃饭的除了老郭,倒还有一位稀客,烟锅。烟锅见到老郭眉开眼笑,全然没有了当初的忌恨。烟锅爱喝酒,不断给大家满上,也给自己满上。兴许是看到娘家人了,老板娘心情格外晴朗,用一只好手和大家不断碰杯,不断督促大家夹菜。老郭第一次感觉如果不是这场病,老板娘是个充满仗义和豪气的好娘们儿。
酒过三巡,老板娘说头晕,苏瑞招呼老板娘睡下了。烟锅和老郭继续喝着,烟锅也给苏瑞倒了半杯酒。老郭总觉得烟锅看苏瑞的眼神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黏糊,借着酒劲打劝烟锅:“咱们岁数大了老哥,不能再看到女人就迈不开腿了。”烟锅脸上一红,佯装和老郭耳语:“她男人还在时,我就对她迈不开腿了。人家看不上咱。”烟锅知道苏瑞能听到,对着苏瑞借着酒劲打冲锋:“大妹子,老哥今年发财了,能娶得起你了,别惦念你的臭老九了。”苏瑞红了脸,撤掉酒瓶,端来两杯茶,害臊地说:“老哥一喝醉嘴上就没个把门的了,论辈分,你其实得叫我声姑。”老郭扑哧一声笑了,问烟锅是不是真的发财了。烟锅腰杆挺得倍儿直,用力拍了老郭一把,“老弟,如果不是你端了我的饭碗,老哥今年不会发财的。”
四
按烟锅的说法,老板的发迹全靠村里养牛羊为生的老丈人。九岁就沦为孤儿的老板穷得衣不蔽体,讨吃要饭到了老丈人村,老丈人收留了他,还让他一边放牛一边读了几年书,老板脑子活,成年后在城里做小买卖站稳了脚跟。打小就欢喜老板的老板娘死磨硬泡老父亲,如愿嫁给了老板。小日子普普通通,够温饱是真的,说富裕还谈不上。但十来年前在老丈人村里的地下发现了大量煤矿彻底颠覆了一家人正常的生活轨迹。老丈人一下子得到了六百万的占地款。老板为了能让岳父拿出大部分钱支持自己的投资,特地把自己和女儿的姓都改成老丈人家的,认祖归宗弄得阵仗很大,烟锅这个老丈人的远房侄子也被邀请来参加。老板拿走钱后给老丈人买了一辆越野车让老丈人放羊时开。老板投资的眼光狠、准、快,很快浪打浪,钱生钱,日子红火得像东升的旭日,不过老板跟前的莺莺燕燕也多了起来,有钱后不知吃了多少山珍海味的老板娘浑身都是油水,一生气,脑溢血偏瘫了。老丈人年岁大了,搬迁到另外的村里很是寂寞,越野车买来就没摸过。烟锅在火车上思来想去,就去投奔这个老财主去了。为老头子开车,和老婆子拉呱,烟锅得了不少实惠。
烟锅讲起故事来声音忽高忽低,神情忽严肃忽喜悦,老郭正咂摸得有滋有味,苏瑞跑出来大叫,老板娘牙关紧闭,口吐白沫,犯病了。老郭和烟锅都惊出一身汗,跑进房间看着床上抽搐的病人,有点着怕,老郭催促苏瑞赶紧给老板打电话。老板很久才接起来,周围一片嘈杂,很显然又在一个局上。老板和别人的话题还在继续,在嘻嘻哈哈的缝隙里用着大劲说,快送医院,快送医院。
老板是将近黎明才过来的,这时老板娘病情已趋于平稳,一直在昏睡。老郭、苏瑞、烟锅看着老板疲惫地伏在老婆肩头,都在心里不由自主回想着医生的话,这样的抽搐对智力影响是很大的。老伴儿得癌症走的时候老郭多么希望老伴儿得的是脑溢血这样的病,哪怕成了植物人,老郭也想留老伴儿一口气在。不过看着老板和老板娘这对夫妻就像被困在笼子里的猛兽一般没有了施展的余地,老郭明白了自己这么惦念老伴儿,恰恰是因为老伴儿走得匆忙,留给人太多念想。天一亮老板就要走了,老板把苏瑞单独叫出来说要交代一些事情。等了约莫有十来分钟,苏瑞还没有进来,烟锅眼珠一转,出去遛了一个弯,进来说老板也叫老郭出去。老郭嘱托烟锅把病人搭照好了,急忙忙出去,找了半天才在医院后院的花坛发现老板,和苏瑞挨得很近,苏瑞头低着,挂着一丝腼腆而甜蜜的笑容。老郭刹那间明白了点什么,默默回病房了。
医院里为病人陪床是个苦差,每天惦记喝几口的烟锅想着尽快脱身,回家准备点吃喝好好过个大年,就为老板娘买了一点补品,和老郭、苏瑞辞行了。老郭一把拽住烟锅,你不能走,你俩都得过老板家的实惠,我到现在一年的工资还没发,和这家人非亲非故,陪床这些活轮不到我。要走也是我走。烟锅说我走我走,我老待在这里怕惹得老板心烦。老郭推开烟锅要出去,烟锅伸手紧紧拽住老郭,苏瑞把推搡的两人齐往外推,都走,都走,床我陪,你们别留着妨碍我的工作。
老郭瞪了苏瑞一眼,那你就好好伺候,别忘了自己的身份,别你比老板娘还糊涂。
五
回到出租屋,老郭一关门狠狠给了自己一巴掌,郭顺利啊郭顺利,到了这个岁数你还想女人,想的女人是个什么货色,是个狐狸精。老郭想给老板打电话索要一年的工钱,拿出电话几次都又放下来,算了,人不能乘人之危。一个人抽烟抽到天色发黑,起身往医院去,有个大事小情,单凭她一个女人能弄得过来吗?搭把手的事情,较什么真。
病床前,苏瑞为老板娘擦拭身体,老板娘时醒时睡,醒时也目光天真空洞,像谁家刚生下来的傻孩子。老郭刻意躲避着苏瑞的目光,默不作声把脏水倒了,把水壶满了,把饭打了,看着没活了,转悠到院子里抽烟。
老郭胳膊交叉放在胸前,垂着头使劲踩丢到地上的烟头,苏瑞来了一个个拾起来扔到垃圾桶,笑着打趣老郭:“老哥,小学生都天天喊环保环保,小心你孙子来给你上一课。”老郭没有搭腔,避到另一侧来回踱步。苏瑞望着老郭出了一会儿神,悄悄进病房了。年底的日子披星戴月往前奔,很快就腊月二十七了,老板娘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多,神志也逐渐清醒,终于要出院了。老板再也没来过医院,出院那天让老郭开车直接回别墅。一进家门,苏瑞和老郭都大吃一惊,别墅基本被搬空了,老板娘的照片摘下来摞了高高一摞,老板坐在孤零零的单人沙发上喝酒。老板把老板娘挪到床上,亲吻了一下她的脸颊,柔声请求她睡一会儿,然后关了门来和老郭、苏瑞谈工钱的事。
“郭哥,小苏,一年相处下来,咱们都是老朋友了,今年生意不好做,我遇到了一点小麻烦,使尽浑身的劲儿,资金链还是没接上,不过开春很快会好起来的。郭哥,你先回家过个年,春天还过来,小苏家里人少,留在这里继续给我搭把手。”老板瞟了苏瑞一眼,老郭捕捉到了里头的暧昧不清,好像喝了一碗泔水一样令人发呕。
“老板,明年如果还需要我,老郭我一定还过来给您好好干,不过今年的工钱……不瞒您说,我还有个傻儿没有娶媳妇。”老郭为自己的好心留下帮忙肠子都悔青了,但明面上还是卑躬屈膝和老板周旋着。
老板长篇大论说了一堆,请老郭一定信任他和体谅他的难处,钱明年一定结清,今年老郭可以先把工地上的旧面包车开回家做抵押。老郭看看值钱东西一样都不剩的空房子,知道老板是真难住了,想想床上躺的病人,跺跺脚,算了,出来打工,老板欠账是常有的事,何况老板为人仗义,工钱年后再说也不怕老板翻脸不认账。
收拾收拾,老郭开着工地上用的面包车上路了。小雪飘飘洒洒落下来,地上积了薄薄一层,老郭揣着一份寂寞在道路上飞驰。面包车的暖风坏了,临走前苏瑞把老板不穿的厚衣服都套在了老郭身上,还给老郭备了一床棉被。老郭扫了一眼副驾上的棉被,多想棉被化身为苏瑞坐在那里。老郭会把一年攒下的悄悄话都说给苏瑞听。
老郭会神气满满和苏瑞拉呱。“这一年你知道我调教过多少棵树?打理过多少片园子?为老板创造了多少产值?”和老伴儿一样,苏瑞话不会太多,会用充满笑意的眼神鼓励老郭继续说下去。这种眼神的意思就是,你就嘚瑟吧,老家伙。她会从保温杯里把热水倒进矿泉水瓶里塞到老郭的棉衣里,她甚至会用手握着他的手。可苏瑞没有来,苏瑞送别的话只有一句:你知道,我还有个儿子要养。
到第一个服务区时,老郭的腿脚已经麻了。一把拉过棉被裹到身上,棉被一开,嗵嗵嗵掉出几摞钱来。老郭愣怔了,这钱肯定是苏瑞放进去的,她一个受苦的单身女人,还有一个儿子,老郭正想返程把钱送回去,烟锅来微信了:老弟,听说你今年没拿到一分钱,苏瑞也让我凑了一份心意给你。人说在梦里你的脚板子暖过我这个从小没妈的人,回家过年吧,有钱没钱,咱都要好好回家过年。
老郭下车来抽根烟,风大,突然就迷了眼,他上手揉,揉得眼睛湿漉漉的,他突然非常非常惦念自己的傻儿,非常非常害怕孤单。
不管怎么说,过完年后,就是春了。
溥喆,原名王雪,女,1990年出生,内蒙古巴彦淖尔临河人,就职于呼和浩特市商贸旅游职业学校。有小说发表于《椰城文学》杂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