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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孙甘露:千里江山图(选读)
来源:《长篇小说选刊》2022年第5期 | 孙甘露  2022年09月15日08:21

一九三三年   农历新年前后

骰 子

腊月十五,离除夕也就十来天。

大约九点三十五分,卫达夫走到浙江大戏院门前,对面就是四马路菜场。

工部局允许车主在浙江路这一段停放车辆,平时这里总是拥挤不堪,除了汽车,还有黄包车、商贩的小推车、运送菜蔬的板车,行人进出菜场只能在车缝里钻。

卫达夫忽然感觉今天有点异样,菜场入口两侧秩序井然,虽然路边照旧停着一排汽车,但那些独轮推车、把纤绳勒在肩膀上拉的板车,这会儿都不见了踪影,就好像有人躲在街角拦住了他们。

他观察了一会儿,注意到黄包车停到路边后,主妇们刚一下车,车夫就急匆匆拉车离开,就好像周围空气中有某种警示,即使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他们也意识到不能在禁区里多待片刻。卫达夫觉得自己可能是神经过敏。话说回来,巡捕们心血来潮,突然跑到街上起劲地驱赶闲杂人等,在租界里也是常有的事情。他想,这段时间自己可能太紧张了。

戏院门口贴着电影海报,今天开映《海外鹃魂》,主演是金焰和紫罗兰。他觉得多半不好看,一个电影,统共三个主要角色,到最后三个都死了。再说时间也不对,第一场就要到下午三点,他心神恍惚地琢磨着。

上午九点四十分,世界大旅社屋顶花园。

游乐场看起来有些萧条,冬日阳光照在转台上,几匹木马垂头丧气,油彩剥落处看起来特别显眼。跑冰场、弹子房都空荡荡,书场也没有开门,只有露天茶室坐着一两个客人。

易君年走到花园一角,站在护墙边朝外看,马路对面的大楼,底下两层是菜场,主妇和用人挤在入口处,此刻正是人最多的时候。大楼上面两层的窗子都关着。窗户是上悬式样,从底下才能推开。

“你早上见了什么人?”凌汶在他身后问。按他们事先的约定,易君年今天早上要先到凌汶家,然后一起来菜场。可是他没有来,却让自己书画铺的伙计送来一封信,约她到世界大旅社屋顶花园碰头。凌汶曾经跟易君年来过这个地方,很容易就进门上了电梯。

“南市警察署的一个司机,运用人员。”

“那么急着见,出什么问题了?”

易君年背朝她摇摇头,仍旧俯视着下面的马路,想了想,忽然说:“白云观侦缉队半夜集合了一群人,说是要到租界里办事。”

易君年是凌汶的上级,按理说他不该把这些情况告诉凌汶,但她在这个小组里工作的时间最久,人也很能干,一直做内交通,易君年几乎什么都不瞒她。

“要不要通知老方?”凌汶顿时焦急了起来。

“不一定跟我们有关,而且也来不及通知了。”

秦传安没有走菜场入口,大楼朝北那面有个侧门,他从那里进去,乘电梯直接上了三楼。电梯门一开就听见舒伯特,他辨出那是《未完成交响曲》。

他穿过一条昏暗的走廊,地面铺着拼花瓷砖,淡绿色底子,上面有锯齿形方块,却看不出究竟是什么颜色。走廊两侧的房间有一扇门开着,里面堆着的折叠椅上满是灰尘。

秦传安径直走到通道尽头,推开双扇门,门内是个宽敞的大厅,放着几排折叠椅,大厅前面赫然是一整个管弦乐队。他找了把紧靠立柱的椅子坐下。他以前常来看乐队排练,他喜欢音乐,在自己的诊所里也放了一台唱机。如果乐队在市政厅或者兰心大戏院有音乐会,他通常会提前来看排练,他喜欢听乐队重复排练某些段落,甚至某个乐句。

听一会儿,他就看看手表。看到第七趟,已是九点五十分了。秦传安离开排练厅,没有按原路回去乘电梯,而是从走廊另一边的楼梯上去。开会的地方在三楼和四楼之间的夹层。

同春坊弄堂到底,有一道很高的围墙,墙背后是工部局立格致公学,校门却是开在街区的另一面。每次去上班,田非都会走这条路。

他在格致公学前后上了九年学。这家英式公学只招收男生,今天要放寒假,学校门口不时出来一群年轻人,虽然天冷穿着棉袍,但个个都规规矩矩,在棉衣外面罩上天蓝色阴丹士林布长衫,戴着圆顶软呢鸭舌帽,帽子上绣着黄色校徽。

田非沿着围墙,在学校大门和边门间来回踱步。路上的行人大都背着手,在路口簇拥而过,从后面望去,只看见一大片圆顶毡帽和毛绒棉帽。他们很快淹没在过马路的人群中。

他在图书馆工作,是他发现了书库后面那个房间,一个天长日久、自然形成的密室,外人很少知道两个楼面中间还有这么大一块地方。这是保存书库。那儿最里面的几间,也就是走廊到底那一排的几个隔间,存放的图书要么损坏严重,要么就是因为新版复本太多而被淘汰。那几个隔间连图书管理员自己也不会去,只有田非偶尔跑到那里,从满是灰尘的书架上拯救出几本。

一个多月前,他把一堆因为书架上放不下,不得不摞在角落里的书搬开,才发现那里有一扇门,门锁锈得不成样子,撬锁打开后,他发现了这个满是灰尘、散发一股霉味的好地方。

实际上,田非本该早到几分钟,因为要先去开门。他摸摸口袋,钥匙在那里——当时他没有花心思去找房门钥匙,直接拆掉旧锁,换了一把新的。他又摸一下右边的口袋,骨牌也在里面。

易君年看着凌汶走进下楼的电梯。她的直觉总是很好,他应该更加谨慎一些。老方告诉过他,会议十分机密,来开会的人都经过仔细挑选,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进入行动小组后,必须完全脱离之前的工作。易君年原地站了一会儿,菜场入口周围看不出有什么动静,他又把视线转向另一边。

老卫站在上街沿,手里拿着个烟盒,似乎正准备拆开。只见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注视前方,好像忽然看到了什么。

易君年顺着卫达夫的视线找过去,看到了马路中间的凌汶。显然,卫达夫认出了凌汶,看来他的记性的确好——他们两个人确实见过面,有一回事情紧急,易君年不得不让凌汶跑去那家茶馆,通知卫达夫更换接头地点。

卫达夫从浙江大戏院旁边的烟纸店买了香烟,过马路时,他正想拆开点上一支,抬头看见一个女人,好看,他心里暗赞,不对——他又盯着仔细看,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他一定在哪里见到过她。可他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她是为了什么事情。

菜场二楼这一片全是面档饭铺,这会儿早市正热闹。崔文泰原想喝碗豆浆、啃块大饼了事,可他跑到这儿一看,忽然起意,满心想喝一碗猪杂汤。四马路菜场卖的猪内脏,整个上海最新鲜、最有名,每天早上用木船从苏州河运来,卸船时筐里都还冒着热气。

他是租车行司机。今天早上他特地接了个单子,送客人到金利源码头。他算算时间,正好能准时赶到菜场。办完事,他再回车行交差,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了。在上海做秘密工作,有时很需要一辆汽车,因此组织上特意把他安排进了租车行。办成这件事情,费了不少功夫,他要好好保住这个职位。

不知道为什么,崔文泰一时间特别想喝碗猪杂汤,汤里有几片番茄,他撒了很多胡椒,再来两块烧饼。一碗又香又辣、稍微有些烫的猪杂汤下肚,他顿时觉得心里踏实多了。喝完最后一口汤,嘴里还嚼着烧饼,他看了看怀表,九点五十分还没到,他慢悠悠站起身,朝电梯口望去。

十点差五分。

菜场东面,那里有一条极窄的夹弄。夹弄右边是菜场后墙,左边有一道篱笆,缝隙间不时飘出古怪的香料味。墙后影影绰绰有不少人,个个容貌奇异,穿着白袍,戴着白帽子。林石抬头望向大楼顶上,记下了窗子和防火梯的位置。他又看了看表,连忙穿过马路。

在四楼图书馆供读者自行挑选阅读的书架旁,林石所站的位置略靠近大门。出门向右走几步便是楼梯,楼梯向下转弯处有一扇门,后面有一条走廊,通向开会地点。

接近十点,一辆汽车停到菜场斜对面的街角上,有人凑近车窗,小声朝车内说了几句话,随即快步离开。汽车后座上的那两位,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们也在等待那一刻的到来。

“世界大旅社怎么样?”其中一位问道。

副驾驶座上警卫模样的人回过头来说:“屋顶花园有趣,夜里花样很多。捕房地面上,游队长有兴趣玩,吩咐一声就好。这旅社就跟我们捕房自己开的一样,连茶房都定时向我们汇报。”

后座的中央捕房姚探长不喜欢下属多嘴,但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道:“房间还不错。怎么样,过年给游队长开个房间泡泡澡打打牌?”

游天啸摇摇头,他看一眼对面的大楼:“如果有人站在世界大旅社的屋顶花园,菜场门口要是有什么动静,倒是能尽收眼底。”

“游队长太小心了。”姚探长笑起来,“巡捕房在租界抓人,房顶上就算站满了人,他们又能怎样?”

虽然官拜淞沪警备司令部军法处侦缉队队长,但游天啸和租界巡捕房向无往来。巡捕房里的洋人,从总监到督察,以前一直瞧不起在华界横冲直撞的龙华侦缉队,侦缉队的人在租界办事,稍有不慎也会被他们抓进巡捕房关上几天。现在上面关系好了,国民党不再大喊大叫打倒帝国主义,有关对付共产党、交换情报和引渡犯人的合作协议也签了,下面办事的人自然而然就和睦了。游天啸和公共租界警务处几位华人探长都很熟,与姚探长的交情更是不同一般。

“招商局舞弊案,租界杜某人到底有没有插手?”游天啸换了个话题。他说的是去年秋冬之交,闹得尽人皆知的一件大案。

“李国杰,他就是只大洋盘。这事情从头开始就被人做了局。听说他叔爷爷和慈禧太后有一手,李中堂听说之后吓得几天几夜没睡着,终于决定让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吃一包毒药,翘辫子算了。”

姚探长说话向来这样,就像下跳棋,左一句右一句。

“这个摆明的,陈孚木拿到钱就挂印跑了。人家是早有准备。就不知杜大亨是不是始作俑者。”

“据说有插手。”说到杜某人,连大嘴巴的姚探长也有点小心,“租界报纸反应那么快,做局的人手面不一般。听说是因为李国杰让安徽斧头帮暗杀了招商局总办,又换了几个船长,摸到老虎屁股了。杜亲自到庐山找委员长哭诉——”

有人急急穿过马路跑到车旁,游天啸看到来人,连忙推门下车,听了报告,回头对跟着下车的姚探长说:“你那位手下,早上没抓到,果然要坏事。”

“怎么回事?”

游天啸有点想骂人,但这事怪不着人家,巡捕房原本就是鱼龙混杂之地,要怪只能怪自己内部情报管理混乱,等他跑到巡捕房政治处跟人家副总监说好,人员任务都分派下去,又传来消息说巡捕房有内奸,恰好就在参加行动的捕房人员中间。可他为什么不赶紧逃命,却要跑到这儿来呢?想来报信?真是连命都不要了。

十点左右,来参加会议的人陆续进入房间。房间正中放了一张长桌,绿绒桌布上有些油渍和香烟烫出的洞。每个人都从口袋里摸出几只骨牌,放在桌上。

易君年站在桌前,把大家随意放在桌上的骨牌码齐,看了看牌说:“人还没有到齐——”他抬头把房间里面的人一一端详了一番,除了凌汶、卫达夫、田非,还有其他七个陌生的人,但是没看到老方。老方紧急通知大家开会,为什么自己却没有出现?易君年突然心神不安,觉得今天有可能要出事。

他再一次看看手表,已经十点一刻。卫达夫忽然说:“有什么事赶紧说吧,抓紧时间开会,说完就散。”

游天啸又有手下来报信,说是菜场里面已经动手了。一个人如果不要命,那可真是无孔不入。先是跟不知内情的捕房同僚套近乎,混进了设在菜场侧门的封锁线。进不了客梯,就硬往里闯,从菜场供冷库使用的货梯上了三楼。在三楼被堵住,这会儿正大闹排练厅,打伤了一名侦缉队便衣,把一群乐师吓得在楼里到处乱窜,又退回货梯上了四楼。

游天啸点上一支烟,想起来又递了一支给姚探长。他吸了几口,把半截香烟扔在地上:“不能等他们开会了,直接抓人吧。”

走廊里远远传来两声闷响,夹层房间里的人都愣住了。易君年敏捷地冲到门旁,听了听,又打开门,楼道里没什么动静,通向楼梯的门仍然关着。他转回身,对着大家摇摇头,又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每个人都安静下来,看着他。

易君年盯着卫达夫看了一眼,回到桌旁。

可又一次,他刚想开口——动静从天花板上传来。现在每个人都确定那是枪声,很多人在尖叫,楼板上方传来四散奔逃的脚步声,然后是窗外——刚刚有人进来时,嫌房间里有一股潮湿发霉的气味,打开了窗。

只听哐啷一声,先从四楼掉下一扇钢窗,然后是一个人,坠落地面时发出一声闷响。田非冲到窗口,伸头向下看。有人撞断了铰链,连人带窗一起从四楼掉了下来。

这人选择从这里跳楼,是为了发出警报?不容多想,易君年压低声音对大家说:“快走,从后门!”

打开后门是另一条走廊,通往楼梯。

“记住!”易君年又提醒大家,“下楼不要急着冲上街,先混进菜场的人群中。”

卫达夫抢先出门。他跑出走廊,撞开防火门,几步冲下楼梯,身后跟着几个一起开会的人。其他人还没来得及奔到楼梯口,从走廊另一头拥入的巡捕就朝这里射了一排子弹,林石刚推开防火门,子弹就打中了他的腿。

通往楼梯间的门被封锁了,易君年带领大家转身跑向前门的走廊,他们先前就是从这里进来的,可是走廊尽头的门大开着,门口站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巡捕。

易君年回到房间,坐在那副牌九前。桌上多出了一对骰子,他把骰子拿起来,放进口袋,定定神,刚想开口说话,房门被撞开了。

“嚯——人不少啊,躲在这里做什么呢?”

游天啸大步走进房间,径直来到长桌旁,拍了拍手。巡捕冲了进来,每人手里端着一支步枪,把房间里的人团团围住。几名便衣懒洋洋地散在门旁,那是龙华侦缉队的人,游天啸自己带来的。他瞥了他们一眼,似乎对他们的表现不太满意。

易君年冷冷地看着这个神气活现的家伙,然后把视线转到桌面上,忽然微笑着说:“阵仗那么大,我们不过在玩钱。”

“在玩钱?”游天啸走到易君年面前,从口袋里摸出一对骰子,对齐两个六点,并排放到桌上的牌九旁,“跟我们走吧,换个地方玩。”

看到游天啸摸出一对骰子,大家都愣住了。易君年心里一荡,这是约定的接头方式,上级派来传达任务的人会拿出一对骰子,可这个人怎么会知道呢?

“都给我带走!”游天啸命令道。

崔文泰先前跑在卫达夫后面,才下了一层楼梯,转身之间,那个嚷嚷着赶紧开会的人就已经不见了,只能向右转进走廊。他分不清方向,只知道拼命向前跑,在一道门背后看见了电梯,便冲了进去。出来却是底楼冷库,原来那是货梯。他顺手抓了片麻袋披到肩上,扛起一爿猪肉。

门外停着巡捕房的黑色警车,一群巡捕盯着出口。崔文泰把脸埋在生猪肉下面,混在人堆里跑出了菜场。

跳楼的人身体蜷曲着,躺在马路中间。巡捕在周围拦了一圈,有人拿着照相机过去拍照,有人蹲在边上察看他有没有断气。马路对面聚集着看热闹的人,巡捕过去驱赶,人群却不肯散去,这座城市里有太多好奇心重、喜欢管闲事的人。崔文泰不敢细看,转身朝路口跑去。

刚转过街角,迎面又来了一辆警车,他连忙避进一条弄堂,背上却被人拍了一掌。崔文泰心里咯噔了一下,没等他扭头,便被拽进了暗处。

“老方!”崔文泰从惊吓中缓过神来。

“其他人呢?”

“都跑散了!”崔文泰气喘吁吁。

老方观察了一下马路上的情形,一些巡捕开始封锁路口:“这条弄堂通后面的马路,分开走!”他戴上手中的帽子,闪出弄堂,随着四散的人群侧身往远处退去,转眼就消失不见了。

崔文泰随即朝弄堂深处跑去,他得绕回去取车。跑到弄底时忽然想到,老方不会以为我趁乱顺走了一爿猪肉吧?

 

龙华

腊月十六。一大早天色就阴沉着,浓雾笼罩。

龙华寺左近的淞沪警备司令部大门只开了一半,四扇木制门板上钉着防弹铁皮,门楼上青天白日旗高挂,墙垛射击孔中隐隐可见机关枪管。大门左侧淞沪警备司令部的牌子下站着两名岗哨,提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右侧国民革命军三十二军牌子下站着三名同样提着步枪的哨兵。

正对着警备司令部大门的二层洋楼像往常一样安静,穆川进门时冲它暗自端详了一番。院内杂草丛生,砖道湿滑,杂草从砖缝中向外钻出来。

他走进军法处办公室,回身带上门时,望了一眼淞沪警备司令部院墙外的报恩塔,习惯性地在心里默念了句阿弥陀佛,脱下大衣,叫来勤务兵,让他拿到门外去拍打一下。

他喝了几口热茶,照例要到司令部院内溜达一圈,如同巡视自己的领地。看守所、法庭、警卫、汽车班、牢房、围墙、铁蒺藜网,他下意识地希望自己能从寒冷死寂的冬日光线中发现点什么。在南京,在苏州,他都喜欢这么做。转完一圈,他回到办公室,再喝了几口勤务兵煮好的红茶。

“请游队长过来。”他若有所思地说了一句。

话音刚落,就听门外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穆处长,天啸已到。”

游天啸虽然是穆川的下属,却有另一个秘密身份,他是国民党中央党务调查科派驻上海的负责人。党务调查科是一个神秘的机构,公开地址在南京丁家桥,一度设在国民党中央组织部内,但那里的办公室只有不多的几个机关人员,它真正的大本营另设在中央饭店附近,后来人越来越多,党务调查科又搬进了瞻园,了解内情的人都称其为“特工总部”。

这个机构专司政治案件,不仅调查共党,也调查本党异己分子。对于这个组织,穆川不像很多同僚那样对之侧目,说实话,他平时对游天啸倒也颇假以辞色。

游天啸身材不高,脸色发青,眼角经常布着血丝。他手里抓着一个纸包,站到穆川桌前。因为穿着军装,他草草行了个礼,又把手中那本《特务工作之理论与实际》放到穆川的办公桌上。

“穆处长,你要的书给你带来了。”

穆川看了一眼游天啸,吩咐勤务兵先出去。他拿起书,看了看封面,又随手翻了两页,一边把书放进抽屉,一边笑着说:“这书我慕名已久,费了你不少功夫吧?”

“印得不多,有专人管着,申领手续花了一点时间。”

“严谨!”穆川伸手让座,“也不必事事那么紧张,我看门楼上那些机关枪完全可以撤了。”

游天啸不知其意,两人沉默片刻。

“你多久没去南京了?抽空也该去看看。”

“南京,常在念中——”游天啸盯视着穆川的茶杯,“听他们说穆处长常回南京?”

“哪里——”穆川正伸手端茶杯,停了一下,手指轻轻敲着杯沿,“你听谁说的?”

“他们说处长每星期都要到南京开会。”

穆川笑着靠向椅背:“不过都说南京是做事,上海才是生活。”

“属下要做的事情都在上海。”

穆川笑了起来,游天啸却有点不解,他明明说了一句很认真的话,却被别人当成了笑话。

“游队长昨天辛苦,不过——”穆川点上一支烟,又递了一支给游天啸,“也是大功告成。”

“抓了六个共党分子,其余跑了。图书馆是租界里的外国人办的,他们集会的地点是书库后面一个从来没人去的房间,图书馆管理员中间可能有共党分子,侦缉队要继续查。”

“那个跳楼的怎么回事,听说是巡捕房没把事情办好?”

“巡捕房泄露了消息。”游天啸点上烟,说话速度忽然放慢,“侦缉队也不能在租界随便抓人,我们不得不提前通报巡捕房政治处,让他们协助抓捕。前一天下午,中央捕房姚探长安排了人手,为了保密,这些人晚上不许回家,侦缉队还花钱请他们喝酒,喝完酒就到巡捕房休息待命。有人千方百计想往外打电话,说是要关照家里,看起来夜里会很不太平。姚探长发了脾气,说等忙完了要好好查一查。为了确保抓捕顺利,我跟姚探长商量,把他们全赶进了巡捕房小礼堂,可到了凌晨,人还是跑了。姚探长说他负责把人抓回来,去他家扑了空。谁也没想到,他竟敢冲进菜场。”

“他是共产党?”

“他开了枪,打伤两个人。真是心狠手辣,连巡捕房同事都开枪。最后被逼在储物间里,跳了楼。”

“他想跳楼逃跑?”

“他跳窗的位置,楼下就是他们的开会地点。跳下去应该是为了给楼下的人报信。”

“哦,那是白死了。”

房间里安静了一会儿。

“人抓到就好。”穆处长吐出一口浓烟,“我报告了警备司令部,给游队长请功。”

“处长栽培。”

“不用谢我,司令部那帮人——像游队长这样的人才,自有领奖的地方。”穆川大笑,又压低声调,“游队长在共党内部经营有方,情报质量很高,将来不断为党国立功,不用在意司令部那帮家伙。”

游天啸斟酌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听说代号叫‘西施’——”穆川挥了挥手,像是要赶掉一只苍蝇,话题一转,“尽快把人从租界引渡回来,尽快审讯。”

“是,处长,手续办好了,今天巡捕房会派人把所有人犯押送白云观。从南市押解回龙华的这段路,情况比较复杂,侦缉队人手不足,穆处长能不能跟司令部宪兵队联络一下?”

“宪兵?军用卡车一动,是不是太兴师动众了?这些人都还没审过。龙华这些年也抓了不少假共党,抓了放,放了抓。市面上的流氓,贩毒的,仙人跳的,杀人越货的,教书做翻译的,审不出名堂,到最后都是一放了之。”穆川轻描淡写地说。

“有人不惜送命,冲进抓捕现场给他们报信,光凭这一点就很有把握了。”

“所以,是有情报说共党要在路上劫人?”穆川停了一下,像是忽然领悟了什么,“这六个人都是共党分子?游队长是不是把自己人也一起抓来了?”

“没有,没有我的人。”游天啸说得郑重其事。

 

陶小姐

凌汶被嘈杂的声音吵醒了,虽然她几乎直到凌晨才睡着。先是一阵刺耳的军号,穿过黎明时分的薄雾,然后就不停传来咣当咣当的声音,过了很久她才意识到,那是开关铁门的撞击声。她在看守所里,在龙华。

昨天上午,一辆黑色囚车把她从老闸捕房送到南市,下午她又上了另一辆囚车,天黑前才被押送到这里,车上全是那天开会时被捕的人。囚车过了枫林桥,车上就有人小声说,看来是去龙华。果然,车子开进了淞沪警备司令部,停在一幢小楼前,又有人小声嘀咕,军法处。押送的军警一听见说话声就开始吼叫。

小楼里,他们靠窗站了很久,窗外暮色四合,每个人都心情沉重。天黑以后,他们才一个个被押进牢房,直到现在她都没有吃过什么东西。

但她并没有饥饿的感觉,就算食物放在面前她也吃不下去。她想的很多,但没什么头绪,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她心里也没数。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不管碰到什么,她都决不能屈服。

“真是个美人坯子。”

阳光照进牢房,有人在说话。凌汶转头,看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坐在对面床上,手里拿着一面小镜子,对着脸照来照去。

“你们醒了?”女人站起身来到凌汶床头,朝她伸着个俏脸,说个不停,“睡了一觉气色好多了。昨天晚上你们进来,脸色都蛮吓人的。我姓陶,叫我陶小姐好了。”

牢房里原本气味难闻,这个女人一靠近,倒带来一阵香味。“

总算有人来了,我在这里好几个月了,厌气得要死。要是进来三个就更好了,可以凑一桌麻将——”她咯咯笑了起来,“女人蹲监房不大有的,你们不会和我一样,也是被冤枉的吧?”

陶小姐又往脸上涂了点脂粉:“每天涂涂抹抹,也不知道给谁看——你们一晚上没吃什么,饿了么?我有麦乳精,外面都要托人才能买到呢,我给你们泡一杯吧?”

正说着,牢房门哐啷一声打开了,狱卒讪笑着说:“陶小姐,出来吧!”

陶小姐抹抹旗袍,站起身,摇摇扭扭出了门,站在门口说了一句:“今天天气倒蛮好,我要好好晒晒太阳。”

牢房里安静下来,只听见门外狱卒对那女人说:“陶小姐,她们和你不一样,她们是共产党,你可不要乱搭讪。”

凌汶猛地坐起身,环视四周。牢房里还有一个人,和自己一样,也坐在床沿,床上只有几条木板和一片草席。陶小姐的床靠里,铺着厚厚的床褥,鸳鸯花样的床单上卷着一条缎面被子。

她望着牢里的另一个人,她们俩刚见面就一齐被捕了。她试探着看了看对方,遇到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勉力朝她微笑。这个年轻的姑娘留着齐耳短发,像个老师,两人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口。

良久,凌汶问道:“你还好吗?”

对方点点头。砖地上有些青苔,蚂蚁在阳光下爬行。她抬起头看着凌汶,眼神热切,显得有点激动,好像有无数个问题要问,还没来得及出声——

“在这里,说话要小心。”凌汶说。

“我认识你。我读过你的小说《冬》。你叫凌汶。”

“那么你呢?还有那个穿夹克的年轻人,在囚车上你们一直紧挨着。”

“我叫董慧文,他是陈千元。”她想还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本来她们可以在会上互相认识的。

那天上午,她和陈千元约定十点前赶到四马路菜场,他们说好了,先在同春坊弄口碰头。坊里一条直弄堂走到底,便是明惠小学的校门,她在那里教书。那天早上,她不得不先去学校。马上就要放寒假了,她要跟毕业班的学生告别,把校长签名盖章的修业证书发给他们。

“你怕不怕?”见董慧文陷入了沉默,凌汶上前坐到她身旁,伸手替她理了理头发。

问题很直率,董慧文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回答。她怕吗?她一点都不怕那些人,可是当她真的进了这个阴森的地方,心里又不免有些发毛。她发现只有当自己心中充满怒火时,才会情绪激昂,全无畏惧。她犹豫了一下,忽然睁大眼睛望着凌汶:“那天在四马路跳楼的,是什么人?”

凌汶摇摇头。从昨天到现在,她也一直在想这个跳楼的人,他这样义无反顾地跳出窗外,就是为了通知他们敌人进来了吗?她试图去理解他,就好像她觉得,如果能真正了解这些人在生死抉择前内心的种种想法,她就能更加懂得龙冬,她在写《冬》的时候,是多么幼稚啊。

董慧文想了一会儿,又抬起头对凌汶说:“我不怕。我早就想好了。”

窗外高墙的铁丝网上,一只灰鸽停在上面,牢房中沉默下来。凌汶看着面前这个姑娘,心里有些为她担心。凌汶坐过牢,她知道最艰难的时刻还没有到来。抓他们的人,还想挖出他们的秘密。任务——虽然她也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他们临时被召集起来,一定有什么重要任务。老易知道他们要去做什么吗?

牢门再次打开,狱卒站在门口。

“过堂了。”

凌汶看了看董慧文,站起身——

“你,出来。”狱卒指着董慧文喊道,并在牢房门口给她戴上了手铐。

董慧文被带进审讯室,不是通常提审犯人的地方——那是在处长办公室边上。她被带去的,是昨天下午去过的那幢洋楼,在里面等着她的人,她隐约记得在逮捕现场见到过。那是游天啸。

有人给她松了松手铐,血管里的血液瞬间释放进手指,指尖有点刺痛。

“打开吧。”那人说。

手铐拿掉了。董慧文努力压制着心中的不安,慢慢镇定下来,等待着。

“董小姐,知道为什么请你来这里吗?”

紧张的感觉再一次袭来。她盯视着对方,没有回答。她想起从前陈千元对她说过的话,如果你害怕,你可以愤怒,怒火会驱赶恐惧。

“董小姐,你要喝点水么?”那个人对一侧的书记员努了努嘴,“我是军法处,侦缉队,游天啸。”

董慧文看看放在桌上的水杯,没有出声。

“没想到你这么年轻——”他装模作样地看了看案件卷宗,“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应该穿得漂漂亮亮,去看看电影,逛逛马路——”

“可我就是在逛马路。”

“是么?逛到菜场去了?另外那些人也跟你一样,在逛菜场?”

董慧文抬起头,看到她平生所见最可怕的笑脸,就像贴着咧开嘴的人皮面具,神情冰冷,眼角冒着红光。

“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他停顿片刻,惋惜地说,“这样的罪名,是要枪毙的!”

说到“枪毙”这两个字时,游天啸的声调突然高亢刺耳。审讯室安静下来。他点上一支香烟,朝着董慧文的方向吐了一串烟圈。

“去菜场楼上的图书馆是谁通知的?”

董慧文有点慌乱,她不知如何应付这样的审讯。在她对革命的想象中,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场面。她想象中的敌人,也不像面前这个人,这个自称姓游的家伙,说话听着和气,却让她感觉随时可能露出残暴的面目,但她告诉自己必须咬紧牙关。

“这样吧,董小姐,我们来做个游戏——”

游天啸摁灭烟蒂,像变戏法那样,从卷宗袋里摸出一沓照片,码齐,正面朝下放到桌上。他从里面抽了一张,在手上晃了晃,脑袋向后仰,装腔作势地把照片送到董慧文的眼前:

“是他吗?”

董慧文愣住了,她看到了照片上的自己。

游天啸缩回手,看到照片上是董慧文,扔下照片,又换了一张。

“我不认识这个人。”

董慧文有点迷惑,她猜不出这些滑稽戏般的动作背后,到底有什么阴险的计谋。游天啸耐心十足,一张接着一张举起照片——

“我不认识。”

“不认识。”

窗外有汽车的引擎声,轮胎在砖地上摩擦。好像是陶小姐在说笑,笑得像滩簧戏中那些放肆的女人。笑声从楼内持续到楼外,车门关上,引擎再次转动。

审讯室内的滑稽戏仍在继续,董慧文看到了凌汶。

“这个我认识。”

手缩了回去,他仔细看照片。

“是刚认识。”

游天啸泄了气,又换了一张照片。照片上陈千元抿嘴瞪眼,怒气冲冲。董慧文心里飘过一丝柔情,她把目光转向桌上的杯子,觉得自己不能盯着那张照片看太久。

游天啸慢慢收回照片,看了一眼,把照片放在水杯边上。

“你可以喝点水。”他又举起另一张照片。

滑稽戏终于结束了。董慧文心里有几分忐忑,她的神情有没有暴露了什么?她想喝点水,却又一次看见那张照片。她立刻缩回手,想到不能照敌人说的做,他们让你喝水,你就偏不喝。

“陈千元。”游天啸盯视着水杯旁的照片,说出了照片中人的名字,却没有再往下说。

他翻开卷宗,找到一页,看了看,向后靠到椅背上,手指在那页纸上画着圈:“陈千元。记者。”他看了看董慧文:“教师。二十三岁——”

游天啸又看了看那张纸:“二十六岁。”

他从那沓照片中找到董慧文,也放到水杯边上。现在,两张照片上的人肩并肩站到了一起。

“确实很般配。看看电影,逛逛公园,逛逛百货公司,还有图书馆。”他盯着董慧文,脸色越来越阴沉,“董小姐,龙华不是南京路。进了军法处,想活着出去,你要好好动动脑筋。想死倒是很简单,司令部后面的荒地里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我可以把你们两个一起枪毙,也可以让一个看着另一个被处死。”

“凭什么?”董慧文在椅子上挺了挺身,抬起头,心中升起一股怒火。她看了看坐在一旁的书记员,高声叫道,“你有什么证据?”

游天啸朝书记员挥了挥手,书记员起身离开了审讯室。

“你以为什么都会记录在纸上的么?是黑是白我说了算。淞沪警备司令部里,有的是屈死鬼。我劝你好好想一想。董小姐,下次再找你,我们就要换一个地方了。”

“那又怎样?”

“你有没有在陈千元身上看到一对骰子?”

“骰子不是你拿出来的吗?”董慧文反问道。

游天啸失去了耐心,猛地站起身,抓起水杯朝地上扔去,水,还有粉碎的玻璃,溅落在董慧文脚边。

“说!浩瀚躲在哪里?”他朝着董慧文咆哮。

董慧文圆睁双眼,从椅子上跳起来,大声说:“什么浩瀚?我没听说过!”

游天啸冲了过去,挥拳砸在董慧文的脸上。

董慧文睁开眼睛,窗外一片刺眼的白光,她想,如果陈千元是上级派来的同志,她需要保护的依然是同一个人。

中午,阳光给阴暗的牢房带来一丝暖意,院子里传来狱卒的叫骂。凌汶站在牢门内,看见董慧文被押送回来。高低不平的砖道上,她的脚步有点踉跄。凌汶退后几步,站到床边。

董慧文侧身站在门口,抬头看了看天。狱卒打开门,解开她的手铐,将她推入牢内:“这样不是很好吗?说清楚就不用吃苦头了。”

这话是说给谁听的呢?凌汶看着董慧文,只见她愣愣地靠着牢门,左边眼角下有一块瘀伤,身上没有动过刑的痕迹。她不太相信狱卒的话,但在敌人的监狱里,她不能出错。

凌汶把董慧文扶到床边,让她坐下,掏出自己的手绢,浸了点水,敷在董慧文受伤的脸上。

“你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事情吗?”她问董慧文。

董慧文摇摇头,眼神茫然地望着墙角。有好一阵,牢房里悄无声息。她是受到惊吓了吗?她是不是无意中泄露了什么?一瞬间,凌汶几乎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他说自己是侦缉队的,姓游。”董慧文望着凌汶,一开口就停不下来,话越说越凌乱,“进了审讯室,我就想好了,如果他们动刑,我就朝墙上撞。”她大声说道,好像是在向外面那些坐在看守室里的军警们示威。凌汶站起身来,走到牢门旁向外仔细观察了一番,回身示意董慧文小声说话。

这个姑娘刚刚不知道承受了怎样的心理折磨。即使对一个经验丰富的同志来说,刑讯也是一个巨大的考验。凌汶想起龙冬告诉过她的一些故事,心中涌起怜惜之情,她自己第一次坐牢时,也十分害怕。

但凌汶仍然强迫自己仔细听、仔细观察。一开始,她没听懂为什么会出现一沓照片,很快她就明白了那个姓游的家伙的意图。这个单纯的姑娘,她不知道她心里想的一切,都已表露在了脸上。她的人生才刚开始,就要面对这样复杂危险的局面。凌汶想象不出董慧文到底是露出了怎样的神情,才让敌人看出了端倪。

但她十分确定,那个特务猜得没错——他把我们的照片一起放在水杯旁。董慧文这样说。

她问董慧文:“除了陈千元,那些照片上还有你认识的人吗?”

“那就只有你了。”董慧文看着凌汶,顽皮的笑容刚一展露,又消失不见。

“你和陈千元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你也猜到了——”

董慧文愣了一会儿,又叹口气,把目光移向牢门外阳光明媚的天空:“也不知道他关在哪里。”

凌汶有些感动,她搂着董慧文的肩膀说:“我和我丈夫是在五卅运动中认识的,结婚的时候北伐军刚刚从广州誓师出发。可是没多久,国民党就开始屠杀我们的同志。”

“他人呢?”

“敌人包围了联络点,他不得不撤离到广州,几年前他在那里牺牲了。”

她突然转过脸,严肃地问董慧文:“你有没有向敌人泄露党的秘密?”

“没有。你相信我吗?”

“我相信你。”

“他们问起浩瀚同志。”

“浩瀚同志?”

在党内,谁都知道使用这个工作化名的领导同志,他常常用这个名字在《向导》周报发表文章。

“他还问有没有看到一对骰子。”董慧文困惑地说。

“骰子?”

凌汶确实听老易说起过骰子,他觉得很有意思。老方说上级派来的那位同志会拿出一对骰子,可没有人拿出骰子,倒是那个特务拿了一对出来。所以他们知道了骰子的事情。老易还跟谁说起过骰子吗?

老易会不会就是上级派来的同志呢?她既不能确定他是,也不能确定他不是。一个做秘密工作的人,可以有好几条线路,在每一条工作线路上使用不同的化名。何况她是老易的下线。

“通知你开会的人,是不是老方?”

凌汶知道自己不该这么问,按照纪律,在两条平行线路上工作的同志不能相互打听,哪怕他们同在一个屋檐下,是一家人。可是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敌人突然冲进会场,等开完会,她和董慧文多半就成了一个小组的同志。

无论如何,她没猜错。进入开会地点的十一名同志,大部分互相都不认识,原来并不在同一条工作线路上。

“我们应该设法通知组织,敌人在寻找浩瀚。”

凌汶正跟董慧文小声说着话,陶小姐回来了。她一回来,牢房里就喧闹起来,叽叽喳喳都是她的声音,请她俩吃她带回来的瓜子花生,说她很快就要出去了。她还对凌汶说:“原来你是有名的作家,我也很喜欢看小说的呀。徐枕亚你认识吧?他跟我跳过舞的。”

 

玄武湖

勤务兵送来刚烧开的热水,穆川从柜子里拿出那把桥钮朱泥圆壶,坐到沙发上,往茶壶里放了点岩茶。他用第一泡茶洗了洗杯子,再冲水泡茶。阳光下热气氤氲,他想了想,提起电话打给游天啸。

“游队长来啦,穆处长在里面喝茶,您请进。”勤务兵在门口大声说。

游天啸敲了敲门,没等穆川说话,便推门而入,手里拿着一摞案件卷宗。

“穆处长,审讯记录我给你拿来了。”

穆川挥手让座,游天啸把卷宗放在茶几上,坐到沙发上时,从裤袋里掉出一对骰子,他连忙俯身拾起。

穆川看了他一眼,挑了一只杯子,洗杯注水来回倒腾。

“穆处长在喝什么好茶?”穆川做作地打了个哈欠:“昨晚被翁副官拉去喝酒,稍微喝多了一点。这会儿想喝两口茶。”

“常来警备司令部那个老是戴着巴拿马草帽的广东人?”

“游队长果然无所不知。”穆川给游天啸倒了一杯茶,“你试试看这武夷山大红袍,我觉得味道不错。”

“好茶。”游天啸喝了一口,虽然他更喜欢喝凉水。

穆川一反常态,竟然认真地看起了卷宗。他翻了一页,忽然说:“我知道你们侦缉队花样多。不过有了钱,可以找个女人,成家立业——”

他指指游天啸的裤袋:“这种事情,逢场作戏玩玩就算了。”

游天啸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一句:“是,处长。”

室内一时只有纸页翻动时发出的声音。

“还没有开口。”他轻轻地说,好像在自言自语,说罢又给自己点上一支烟。

“也审了两天了吧?”穆川并没有抬头,一边说话一边又翻了一页。

“这些人职业五花八门,干什么的都有,乱七八糟聚在一起,光凭这一点就可以确定。”

“虽然共党案件属于紧急治罪,”穆川边看边说,“但训政时期,军法处也不能像从前那样由着性子来,定谳总还要有证据。”

“这个凌汶,是个作家,又是富商遗孀,简直是有闲阶级。”穆川又往前翻了几页,“一个女教师,一个记者,一个银行职员,一个古董书画铺老板,还有一个当过兵。果然是疑点重重,难怪你把他们一起抓进来。你那个情报线索,究竟是怎么说的?”穆川语气轻松地说道,“这个易君年,你是不是让他吃了点苦头?”

“是个做字画买卖的,看他有点害怕,我们就稍微动了他两下。”

“口供颠三倒四,肯定让你们打得不轻。”穆川笑了起来。

“没有打。给他通了电线。”

“用了那套德国货?”南京方面去年给警备司令部送来一批德制装备,其中有一套电刑机器。

“银行职员林石,哪家银行?”

“仁泰银公司。逮捕时腿上中了子弹,司令部军医给他包扎了一下。半昏迷着,没怎么审他。”

“梁士超,还是行伍出身?”

“他自称从前在十九路军干过,‘一·二八’沪战负了重伤,退伍后一直在养伤。”

“哦——”穆川又仔细看了看这一页的口供,“电询过他们军部?”

“官兵都在福建‘剿共’前线。司令部说花名册上有这个名字,但他们一直在打仗,士兵都换好几茬了。”

“你认为易君年是他们的组长,为什么?”

游天啸没有告诉穆川,他从易君年身上搜出了一对骰子,但易君年坚持说这对骰子是他自己带来的。游天啸时不时觉得自己的脑子会分裂成两半,每一份记录他都要滴水不漏地做成内容不同的两份,一份给军法处,另一份交到特工总部。

“易君年和那个作家,”穆川向前翻了几页,“凌汶,倒是老相识?”

“周围的邻居说,易君年常去她家。问他们自己,两个人都说是为了买卖字画。凌汶夫家姓龙,家里据说是两广富商,有一年为了生意上的什么事情出门,被绑架撕票了。这些年,她靠着变卖古董字画和做二房东收租过日子。”

“这样的人,也会做共产党?”穆川若有所思地说,“怎么没有陈千元的笔录?”

“他还在审讯室。审了他大半夜——”

“也没说出什么?”

“董慧文,那个女教师,是他的弱点,我想通过这个来突破。”

“哦?是他的达令?”穆川饶有兴致。他点上香烟,望着袅袅上升的烟雾,“你给我看的这些审讯笔录,好像没有照着提审顺序编号?”

“我那儿就这么一个书记员,一天审完了才有空整理归档,可能他弄乱了。”

穆川笑得像一只老狐狸:“游队长果然心机过人,你是担心我看出你究竟在找什么吧?”

“穆处长——”

穆川挥了挥手:“游队长不用当真,你我都是为党国效力。”

他盯着陈千元档案页上的照片,就好像能从照片上那双怒火燃烧的眼睛里看出些什么来。游天啸也在想着心事,烟灰掉落在处长室精心打蜡的地板上。

“翁副官昨晚请穆处长喝酒,”游天啸一句一顿地说,好像在吃力地寻找词句,“或者是蔡军长有什么话?”

“蔡军长是南昌行营的红人,带兵离开上海这几年,他戎事倥偬。当年驻军上海的时候,蔡军长交了不少朋友。”

游天啸挺了挺身,挪坐到沙发外沿。他摁灭烟蒂,眼神低垂,继续听着。

隔了一会儿,穆川又接着说道:“翁副官说了很多,最重要的一句,他说如果这些人是共党,你们照规矩来,秉公办案。如果不是共党,请你们网开一面。”

电话铃响,穆川起身接听:“找你的,游队长。”随即把听筒搁在桌上。

“在审陈千元,我跟他们交代了到你这里找我。”游天啸解释道。

他拿起电话听了几句,大声说:“又昏过去了?那——先把他送回牢房。”

“他交代了什么没有?”穆川靠在沙发背上,摩挲着沙发扶手。

“没开口。”游天啸站在茶几旁,“处长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先回去看看。”

穆川点点头,游天啸正要离开,穆川又说:“那个陶——”

“陶小姐今天就放了。那天把她送过去,谈了整整一个下午。说是宋先生亲自出面讲的条件,学乖了。”

“这些女人,关一关就服帖了。”穆川掸了掸裤子上的烟灰,忽然轻蔑地问,“她到底有没有怀上?”

“关了这么些天,据我看,没有。”

“没有就好,不然宋太太也不会放她过门。出去前你再关照她一下,让她把嘴闭上。”

陶小姐喜气洋洋出了牢房。她本以为直接就能从看守所后门出去,那天上午汽车就是这样接了她去见宋先生的,可是狱卒却把她送到了游天啸那里。每次看到这个人,陶小姐都会有寒毛凛凛的感觉。

窗外太阳很好,游天啸却坐在阴影里。只听他森然说道:“陶小姐,请坐。出去以后不会再闹了吧?”

“游队长,不会了。”

“那很好——”游天啸盯着她看了半天,突然说,“她们有没有让你带什么东西出去?”

陶小姐没有说话。

游天啸站起身,走到她跟前,弯下腰,面对面几乎贴上了那张俏脸,眯着眼,继续盯视着她。陶小姐觉得那对瞳孔缩成了一根冰针,刺进自己的心窝,全身的血都快要凝固了。游天啸猛地直起身,转到她背后,房间里一点声音也没有,陶小姐几乎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她只觉双腿发软,坐都坐不住,恨不得缩成一团,掉到地上。

游天啸倏地伸手,抓起狱卒放在陶小姐脚边的那只藤编箱子,放到桌上,打开后兜底一翻,全倒在桌上,旗袍衣物口红镜子撒了一桌。他随手翻了两下,折叠整齐的衬裙、丝袜、袜带、短裤顿时乱作一团,那只掉了油漆的桌子,顿时变得像百货公司女装部的柜台。

“你当住大旅馆了——”游天啸厉声说,“回头给你脱光了搜身,要是查出来,你就别想出门了。”

陶小姐忽然咯咯笑了起来,眼神娇媚地瞟了一眼游队长,又伸手摸他灰呢军服上的皮腰带。侦缉队虽然也发军装,却向来没什么着装要求,可游天啸一进司令部,穿着还是严守军容风纪。

陶小姐似乎花了好大力气才欠起身,往桌上指了指,说:“还真有一封信。”

“拿出来。”游天啸背对着她。

“夹在旗袍里衬下面。”

“哪一件?”

“那件宝蓝的,呢绒料子。”

游天啸从那堆衣物里找到那件旗袍,撕开里衬。陶小姐觉得这件旗袍就像穿在自己身上一样,心里一慌。

信找到了。

方兄如晤,老易与妹等情形,料兄悉知。我等既已入院,决与之抗争。内心甚为安宁,最坏情形也不过一死而已。天气严寒,望兄等珍重。并请转告父母大人,幸自摄卫。妹凌等。

游天啸翻来覆去地端详这片纸,又问陶小姐:“让你把信送到哪里?”

“让我出去后,装上信封,寄到徐家汇邮政支局,到局自取,一三七号信箱。”陶小姐犹犹豫豫地说道。

游天啸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他伸手打开台灯,把信纸翻过面对着灯光,然后放下信,从抽屉里摸出一瓶药水,滴了几滴在纸上,很快显出一行字:

所有同志决心已定。骰子事已暴露,有内奸。另,他们问浩瀚下落。

游天啸一口气喝下半杯凉开水,又一次点上香烟。陶小姐见他神色有变,半天不敢吱声。隔了好久,游天啸才抬起头,神情古怪,好像刚刚注意到边上还有陶小姐这么个人。他抬了抬下巴,让人把她带出看守所后门,放了。

木制百叶窗向下翻着,房间里光线暗淡。游天啸连着抽了两支香烟,忽然从口袋里摸出骰子,捏在拳心虚晃了几下,扔到桌上。他看了看点数,拿起电话,让警备司令部的女接线员把电话转接到南京瞻园。

“请接特工总部叶副主任。”游天啸在电话里郑重其事,但跟其他人一样,当着叶启年的面则直呼叶主任。

半小时后,南京的电话接通了。

“老师,”游天啸站立着,对着电话恭敬地说,“我要当面向您汇报。”

游天啸刚从南京下关车站出来,就在新造的椭圆大厅门外被人拦住。

“游队长,”来人是马秘书,他指着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汽车说,“叶主任在那边等您。”

这会儿还不到六点,晨雾笼罩长江南岸。昨天下午按叶启年的安排,游天啸到京沪铁路局督导室取了车票,连夜坐蓝钢快车直奔南京。

他看见叶启年亲自坐在驾驶座上,刚想拉开副驾驶这一侧的车门——

“你去后面坐。”

叶启年是游天啸的老师,当年在训练班,只有叶老师是真正的特务工作内行。这位老师很难亲近,那么多年,在叶老师面前他向来都是远远站着,哪怕单独会面,身体距离也从未接近到五米以内,汽车前后座就算是难得的靠近了。

可是一有什么事情,他还是一个电话挂到叶启年的办公桌上。特工总部虽然是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的下属单位,但内部实行的更像是某种家法。要是犯了什么错,处置十分严厉,连枪毙都有可能。在特工总部,游天啸的顶头上司不是叶启年,但叶启年从不反对游天啸打电话直接向他汇报,他们从不按表面官序层级来指挥。

“老师,审了好几天,问不出什么。”

“连你这个老手也问不出什么来?”

“巡捕房泄露了消息,不得不提前抓捕。学生处置不当。请求处分。”

“罚你也不能解决问题。”

汽车在下关码头绕了一个弯,在晨雾中向东开去,路上既没有行人,也没有车,汽车放慢了速度,叶启年凝视着车窗外玄武湖畔的明城墙。

游天啸望着昏暗前座上的背影,没有出声。

“你这回想跟我说什么?”车过鸡鸣寺,叶启年忽然开口问道。

“我想把他们先放了。”

汽车在旧城墙边停了一会儿,游天啸注视着破裂墙砖上的青苔,慢慢地说出了他的想法。

说服这位老师并不容易。当年在训练班,叶老师就极其善于识破学生的各种花样。他不信任过于复杂的计划,总是说,把事情想得太复杂,实际行动当中就会碰到太多意外。但“西施”是他的得意之笔,游天啸特意强调先把他们都放了,这样能让“西施”发挥更大的作用。

“现在看来,易君年不太像是他们的中央特派员。”他这样回答老师的问题。

“每个人都有可能。特务工作的本分就是怀疑一切。”叶启年同样空洞地说着些陈词滥调,间或问一些反复问了好几遍的问题。游天啸知道,叶老师正在仔细权衡。

“那个穆川,他也听说了‘西施’?”

“是。他常跑南京。”游天啸想了想,又说,“他大概不太想当那个军法处长了,嫌它造孽太多,影响官运。”

“什么话!造孽?党国实在太多这样的干部,简直像个筛子,到处都在泄露秘密。”叶启年十分愤怒。

“那封信你怎么处理的?”

“烧了。”

“把它寄出去。”

游天啸坐在那里发愣,叶启年又说:“重新写一封。”

发现这位学生还没有理解自己的意思,叶启年又补充了一句:“他们是单线联系,信是写给姓方的,这个人一定要把他抓回来。”

他好像想起了什么:“我不抽烟,你可以抽呀。”

游天啸摇摇头。片刻,叶启年说:“我同意你的计划。你回去发一份电报到特工总部,等他们交来了,我会给你批复。让他们交保释放,来交铺保的人,你要调查清楚。每一个出去的人都要严密监控,人手加倍。我会从杭州训练班再给你派一些新学员。你们那个侦缉队,成了警备司令部的托儿所,什么人都有。”

“是,老师。”

“再出什么差错,连我也救不了你。”

“是,主任。”游天啸听出了叶启年语气的变化。

汽车又开回火车站,游天啸下了车,准备坐下一班火车回上海。

叶启年换回后座,马秘书开车朝瞻园方向开去。

“你早上来接我时说了什么?”一大早汽车驶过神策门旧城墙时,叶启年心头忽然浮起一片阴翳,心神恍惚了好久。

马秘书汇报说:“主任,前两天总部派人到上海密捕浩瀚,被一个家伙搅了局,我们还怀疑了好一阵,是不是总部派去的那些人里有内奸。现在他们说,有人看了从上海发回总部的案件卷宗,发现那个没有去开会的共党分子方云平,应该就是在普恩济世路上开枪的人。方云平靠近借火,我们的人记住了他的脸。”

“让他们抓紧追捕方云平。”叶启年命令马秘书,“‘西施’没有了解到这个情况?”

“他可能不知道。”

“通报给他,让他查一查。方云平不去开会,跑到包子铺去救人。他是得到内线情报了?”

“主任,我觉得不像。很可能是现场行动人员自己暴露了。方云平多半是去跟浩瀚接头,在现场发现了情况异常。”

“这也有可能。”

他们俩都知道,这些做久了特务的人,看上去确实会跟一般人有些不一样。

叶启年沉吟道:“方云平又要去开会,又要去跟浩瀚接头,这就有些耐人寻味了。”

“主任是说这个会议跟浩瀚有关?”

“各地分站这些天都在传,共党中央可能有大动作,有一个秘密计划。”

 

身份

半夜里,淞沪警备司令部上空不时有几道亮光,像剪刀一样交错而过。去年日军入侵上海发动淞沪战争后,司令部紧急配备了防空探照灯。看守所岗楼上也装了一个,时不时朝监区牢房的高墙上掠过。强光透过窄窗,牢房内部瞬间照亮,又瞬间变暗。

梁士超在军队里养成了习惯,到了陌生地方,总要四下观察,先从各个方向了解环境。男牢并排分为三弄,第三弄的一侧正对着围墙,此刻十分安静。走廊对面的牢房偶尔传来鼾声,间或有人梦中惊醒,发出几声叫喊。

他看着牢房中的几位同志,心里有些着急犯愁。那天早上,他跟着秦医生一同离开诊所,远远走在后面。秦医生是个文雅沉稳的人,走路不疾不徐。从菜场撤退时,他还担心秦医生是否能脱身,结果反倒是自己没能跑出来,也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一年多前,梁士超在反“围剿”时负了伤,从苏区来上海医治,秦传安就是为他治伤的医生。伤愈后,组织上临时安排他参加地方党组织工作,所以就留在了诊所帮忙。

白天审讯时,他对敌人谎称自己从前在十九路军当兵,跟随翁旅长多年,“一·二八”在闸北阻击日本人时受了重伤,因为在上海的医院救治,没跟部队调防。那个游队长将信将疑,出去转了一圈,夹了支香烟回来,就让狱卒把他押回牢房。这个游队长就那么容易相信他的说法?

两天里敌人轮番审讯,追问谁是召集人,逃跑的那几个人都是谁,为什么聚集在那个地方?可是今天下午,审讯换了花样,那个游队长把对骰子的兴趣转到了牌九上。是敌人掌握了什么新的情况,在故意迷惑他们吗?

大家都说是来打牌的,可是钱呢?虽然老方确实对大家交代过,每个人都多带一点钱,他们也带了,但是把他们身上所有的钱都掏出来,凑在一起也不过一百多块大洋。就这么点钱,为什么要跑到图书馆的密室里打牌?公共租界虽然装模作样抓赌,可谁都知道连巡捕自己也喜欢赌钱。梁士超清楚,他们不会相信这个说法。最让人疑惑的是,组织这次会议、通知大家来开会的老方,竟然没有在约定的时间出现。

林石伤得不轻,他被捕时右腿中弹,两天来大部分时间都处在半昏迷状态,这倒让他暂时比较安全,因为在审讯室里,他随时都会不省人事,敌人把他拖出去,没多久他就又被狱卒架回了牢房。

林石一边回想那天从开会前到特务冲进来抓捕时的各种细节,一边观察着牢房里的其他三个人。

陈千元第一次提审回来,身上到处都是伤。林石猜测,敌人可能见他比较年轻,也许参加地下工作时间不长,未必了解什么重要秘密,索性拿他开刀,打了又打,以为把他拖回牢里,可以吓唬其他人。

虽然回到了牢房,但陈千元的情绪还是难以平静,只要狱卒一走开,他就站到牢门边朝外张望,显然十分担忧。林石想,他应该是在担心那位年轻的女同志,那多半是他女朋友,他们两人一起走进菜场上了楼。从白云观押解到龙华,一路上两人一直紧挨着。

女牢靠近男牢一弄,在另一侧的围墙边,那里的小窗虽然对着男牢,但是与男牢三弄隔着三排房子。

“你这样能看到什么?”梁士超走到牢门边,把陈千元扶回床边坐下。

易君年可能受了电刑,回来时虽然一声不吭,但手腕脚踝上明显有灼伤。第一次审讯中,那个游队长问过林石,易君年有没有把口袋里的骰子扔到桌上,林石说没看见。那个游队长又问,那么后来易君年把骰子放进口袋,你看见了没有?林石回答游队长,他根本就没看见第二对骰子,他在那房间就只看到过一次骰子,就是游队长你自己从口袋里摸出来的那对。

提审回来后,易君年就这么靠墙坐在几片草席上,林石一直在观察这个人。敌人冲进来时,他看见易君年抓起桌上的骰子放进口袋,所以易君年肯定知道骰子的事情。究竟有几个人知道?游队长也知道骰子,林石当时就明白了,组织内部被渗透了。

最初只有老方知道骰子,但他却没有来开会。梁士超说过一句:所有这些情况,只有老方最了解。没有人接他的话。易君年隔了很久才说,老方不可能有问题。易君年很少说话,这不奇怪,经验丰富的同志,进了敌人的监狱通常比较沉默。

老方为什么不来开会?这个问题林石想了很久,但他就像易君年一样,不愿意轻易怀疑任何一个同志。

林石把参加会议的人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有一个人,易君年跟他打招呼,叫他老卫。特务冲进会场前,这个老卫十分焦躁,催大家赶紧开会。后来撤退时,又是他第一个冲出房间,成功逃脱。他好像有先见之明。

“你说,老方到底为什么不来开会?”梁士超问陈千元。

“他可能得到情报,特务知道了开会地点?”陈千元试图解释。

“那他难道不应该通知大家吗?”梁士超自己倒有个想法,“你们说,老方会不会被捕了?”

牢房里安静了下来。

林石动了动,易君年起身过去看他,又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处:“你怎么样?感觉好些吗?”

“身上发冷,伤口发炎了。”易君年一直都很关心他的伤情,可林石不想让别人知道他受伤到什么程度。

易君年摸了摸他的额头:“你太虚弱了,多睡会儿。”然后脱下棉袍,盖到林石身上,转头对那两个人说:“牢房里说话小心,隔墙有耳。”

林石确实觉得奇怪,军法处那么多牢房,关押的人一向庞杂,为什么把他们关在一起,是想要制造环境让他们私下议论吗?

“老方是哪天通知你开会的?”梁士超又问陈千元。

“开会前一天下午。他急匆匆跑过来接头,说完了马上就要离开,说还有其他人要通知。他是一个一个通知的,我和董慧文,我们俩他很清楚,但他也是分开通知。到开会前一天晚上我们俩碰头,才知道第二天要去同一个地方。”

“现在想想,老方为什么要跟我说骰子的事情呢?”梁士超自言自语。

易君年见两个人转过头来看他,便说:“我调到上海第一天就和老方接头,这三年一直都跟他一起工作。就算你们都怀疑他,我也仍旧相信他。他那天没到会场,一定有他的理由。情况十分复杂,我们要相信组织上早晚会查清真相。他来通知我开会,是直接到我那个书画铺,我那里他很熟悉。如果他真有什么问题,我早就被捕了,用不着等到今天。

“不过你们说到骰子,我也觉得有些奇怪。按理说,他自己也要来开会,不需要把这个情况告诉大家,但那天他也对我说了,所以我觉得,他也许那时候就想到第二天会有意外情况,所以提前把与上级来人接头的方式告诉大家,以免他来不及赶到会场。”

他转念一想:“幸亏他没有来,没有按时开会。不然上级派来的同志一表明身份,把秘密任务一宣布,如果像你们说的那样,内部真有敌人的奸细,那就真的要坏大事了。”

“也不知道上级到底要给我们分派什么任务。”

易君年再一次阻止他们继续讨论下去。在牢房里,他们本不应该提及秘密工作。他改变话题,问陈千元是做什么的。

“国际通讯社,给通讯社编译电讯。”

“懂洋文,能做翻译,了不起。”易君年称赞道,“将来你一定可以为党做重要工作。”

“我太年轻了。”“年轻有什么关系,很多年轻同志早已担任重要领导工作。那么,你呢?”易君年看向林石。

“我在银行做事。”

“我当过兵。”梁士超跟了一句。

“卫达夫是房屋经租处跑街的,我开书画铺。把我们凑到一起,这个任务不寻常。”

林石心想,这个易君年,一面让大家不要讨论秘密工作,一面自己又提起这个话题,他的好奇心很重,这一点让林石也感到好奇。

“我估计上级派来的同志不是没到会场,就是在从会场逃出去的人中间。”陈千元一边想,一边就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

狱卒走到牢房门前,用警棍敲了敲牢门上的小窗:“不许说话!”

梁士超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疑问。他自己也受过枪伤,不止一次。军法处把司令部军医叫来给林石换药,他也凑上去看了一下伤口。子弹侧面贯穿小腿,从另一边钻了出去,撕裂了一大片肌肉。虽然创面很大,但处理还算及时,在巡捕房时就找了医生。梁士超觉得,枪伤并不是很严重,摸他身上也不怎么烫手。他为什么要装得伤很重呢?

还有这个书画铺老板,为什么一直阻止他们讨论老方的问题呢?这个老板自己其实也很感兴趣,这话题原本就是他先引起的,但他很快就闭嘴不说,过了一会儿,反而劝大家要小心,不要乱说话。做地下工作实在太伤脑筋了,革命工作的这个部分真不适合自己,梁士超觉得。

“被捕的两位女同志,一位叫凌汶,是有名的女作家。她丈夫在广州牺牲了。另一位女同志我不认识。”易君年转过头,看看陈千元。

“慧文在小学做老师。”

“广州起义后,牺牲了太多同志。”梁士超忽然问易君年,“你也在广州工作过?”

“你怎么知道的?”

“那个姓游的提审时说,一网抓进来,其中三个都到过广州,这里面肯定有文章。”

“所以林石也在广州工作过?我们居然都没见过。”易君年微微一笑。

窗外探照灯的光束来回掠过,疲倦伴着伤痛阵阵袭来。陈千元努力回想着那天早上出门时,有没有把摊在桌上的翻译手稿藏好。如果能从龙华看守所活着出去,他希望自己能把书稿译完。迷迷糊糊地,他回想着那些尚未校对的文字:

……奇迹在自然界和历史上都是没有的,但是历史上任何一次急剧的转变,包括任何一次革命在内,都会提供如此丰富的内容,都会使斗争形式的配合和斗争双方力量的对比,出现如此料想不到的特殊情况,以致在一般人看来,许多事情都是奇迹……

……

《收获长篇小说·2022 夏卷》,原刊责任编辑谢锦。上海文艺出版社2022年4月出版,原书责任编辑李伟长、江晔。本刊责任编辑李成强、刘冰。

孙甘露,男,1959年生于上海。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上海作协副主席、上海文联副主席、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院长,上海国际文学周、思南读书会总策划。著有《信使之函》《访问梦境》《呼吸》等,作品有英、法、日等多种译文,被收入海内外多种文学选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