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2022年第9期|素言:贾府内外众生相
家庭是以血缘、情感为纽带的经济组织。血缘的远近影响着家庭凝聚力,经济规模的大小决定着家族扩展的程度。当一个家庭的经济规模溢出了直系亲属,旁支侧脉便围绕中心人物、中心家庭形成庞大的家族,经济体越大,集聚的人就越多,家族的规模也就越大。最后会突破姓氏,延伸至姻亲等等,形成庞大的家族网络。一些血缘关系较远,甚至没有血缘但通过各种途径连上的亲戚,则黏附在网络上,无需对家族承担责任,却享受着家族的益处,对贾府形成不同程度的围猎。
贾府是一个赫赫扬扬了百年的大家族,从宁国公和荣国公开始,到草字辈的贾蓉、贾兰等已是第五代。
贾府的故事从宁国公贾演、荣国公贾源开始,他们为贾家创下基业。第七回,焦大骂人,尤氏为他辩护,对凤姐等人说:“他从小儿跟着太爷们出过三四回兵,从死人堆里把太爷背了出来,得了命,自己挨着饿,却偷了东西来给主子吃。两日没得水,得了半碗水给主子喝,他自己喝马溺。” 贾家兄弟二人是奋斗的一代,他们打过仗,流过血、挨过饿,用血、用命挣下家业,换来贾家几世的富贵荣华。当时朝廷有四王八公,贾演、贾源占了二公,只是这泼天的富贵能延续几代呢?
第一代宁国公贾演有四个儿子,贾代化袭了一等神威将军;荣国公贾源的儿子贾代善袭了官,这哥俩是平安官,没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业,倒也没辱没了祖宗,顺利地将官位传了下来。贾代化的儿子贾敬起初还算是不错, 祖荫庇护下也是个有追求的官三代,读书还好考中进士,但不知是不是受了刺激,不要说创业,家都不想守了,是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把官位让给了儿子贾珍,死后自己得了皇上追封以及显要的葬礼,于子孙却是再无恩封。贾珍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这个官四代只有败家的份,过着把宁府翻了过来也没人敢管的日子。到了第五代贾蓉,考功名无望,只能花钱买官,在妻子秦可卿去世时为了葬礼的荣耀一千两百两银子买了龙禁尉,也算是有官位在身吧。
荣国府第二代贾代善应该是还不错的官二代,至少在皇上面前没辱没祖宗,倒也为子孙积福,长子贾赦袭一等将军,二子贾政本欲以科甲出身的,却因皇上因体恤先臣恩赐了主事之衔,贾家二代算是功德圆满。
只是俗语不欺人,富到第三代,肩负家族传承重任的荣、宁两的长子贾敬和贾赦出问题了。
不满足人世凡间的荣华富贵,贾敬把官位和宁府统统交给了带领子侄“每日家偷狗戏鸡”的贾珍,自己烧丹炼汞地追求神仙境界去了。想想石头渴望享人世间的富贵繁华所以下凡,贾敬身在其中却设法离去,果然风景在远方。
贾赦倒是尽享人间欢乐,书中借王熙凤之口说出贾母之言:“老爷(贾赦)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这是贾赦的生活状态,他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子孙若愁随他愁。皇上面前不见他尽忠,贾母面前不见他尽孝,子孙面前不见他尽责,一副误国败家的模样。
荣府次子贾政还好,酷好读书,本欲以科甲出身,赖着祖荫被皇上恩赐了体制内官员,“每公暇之时,不过看书着棋”,似乎身修得不错,倒没见他坑家败业,但真是修身修得好的话,能宠爱赵姨娘也是醉了。很难想象以赵姨娘的心性、品德和修养与“自幼酷喜读书 ”之人能志趣相投,或者是读了假书?所以不仅仅“本就于花鸟山水题咏上就平平 ”,而是方方面面都平平,能容纳赵姨娘的粗劣不堪。贾政于齐家这事着实失职,赵姨娘和贾环醉心于内斗害人,不是家族安稳、兴旺之兆;对贾宝玉是非骂即打,完美扮演着严父,宝玉除了畏,也没见有什么正面影响积极作用。所谓“假正”嘛,别当真,“假家”,一切都是虚幻。
到了第四代的贾珍、贾琏、贾宝玉、贾环,就别指望了,这是在告诉我们,坏,会败家;无能,会败家;无能加坏,更会败家。
贾珍袭了三品爵威烈将军,当然是他爹贾敬一心修道不理尘事让给他的,自己是不读书只知玩乐,贾府的危机!有吗?官做得挺安稳的呀。还有个堂妹妹是皇妃,咱大小也是个国舅呢,放心吃喝玩乐,好日子长着呢,贾珍肆意地享受着他创造性的吃喝玩乐。贾珠十四岁进学,被寄予厚望,偏偏早逝,但留下了希望,对!就是贾兰,他是贾家败落中的一根稻草,支撑着破败不堪的大厦,只是能撑几时?贾琏呢?用钱买了五品同知,也是有官位在身的人,当然官事基本不做,还好与王熙凤一起管着家,只是在男权社会,比起夫人来他“退了一射之地 ”,以有限的才能慢慢地耗散着社会和家族赋予的权力,性别特权让他犯着男人常犯的错,给末世中的家族制造些绯闻八卦,增些谈资,虽于国于家无望,却能满足别人的好奇心,也不算完全无用;贾宝玉,只想醉死在温柔乡,在他看来,即使家族败落,也不会影响到自己的富贵生活,所以当黛玉说:“咱们家里也太花费了。我虽不管事,心里每常闲了,替你们一算计,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他居然回答:“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真真“是个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之人,他不知道从富贵到贫穷之间没有障碍,而贫穷也不会因嫌弃某人就躲避而行,更不知道贫穷意味着什么,除了对爱情的憧憬,对生活、对前程统统没有忧虑,是个快乐的小孩,但末世堕落家族的快乐又能持续多久?还有贾环,与他同母的探春跟着贾母、王夫人长大,自有贵族气质,贾环由赵姨娘抚养,几乎继承她所有的负面特质,在父亲贾政眼中,贾环“人物委琐,举止荒疏”,他被贾母、王夫人忽略,被众人厌恶,贾环是贾府的正经公子,却偏偏像个边缘人,做着猥琐、阴暗之事,但凡不是情感缺失 、生活拮据,都不会用煤油泼宝玉、与丫环抢零钱要脂粉。当他与宝钗的丫环莺儿游戏输了钱,他居然赖钱,被莺儿抢白,游戏不能玩了,他怏怏回到家里,赵姨娘问他:“又是那里垫了踹窝来了?”他把过错都推归因于别人,说:“同宝姐姐顽的,莺儿欺负我,赖我的钱,宝玉哥哥撵我来了。”赵姨娘啐道:“谁叫你上高台盘去了?下流没脸的东西!那里顽不得?谁叫你跑了去讨没意思!”无论家庭地位还是心理定位,赵姨娘都是卑微的,可悲的是她把这种卑微移到了儿子身上,“你是低人一等的,何苦高攀?也高攀不起”,直接把贾环推到了众人的对立面,影响了贾环在贾府的心理定位,他对宝钗、莺儿等说的:“我拿什么比宝玉呢。你们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说着还哭了,这时,他是认真的。一个自卑、自私、懦弱且不甘之人,自然难做好事,琐碎的阴谋中难有光明之事,担起贾府大业?想都别想。
第五代,长孙贾蓉,长得好看讨人喜欢,至少王熙凤不讨厌他,除此之外好像没什么特长,他与贾珍父子俩志趣相投,一起快乐人生,至于家族事业,嗯,我有祖产,还能穷了?再说了,事业是什么?没见过,祖父炼丹烧汞修道奔永生,父亲,嗯,父亲做的事情不可言说,有样学样,贾蓉只有更堕落才能获得快乐。父子二人爬灰也好聚麀也罢,高兴就好。贾兰年岁小,给出的信息不多,从李纨的判词可见一二,“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红楼梦曲中,李纨对应的是《晚韶华》,中有“只这戴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凤冠霞帔、珠冠、凤袄是贾兰考取功名后带给母亲的,重振贾家的希望全落在贾兰身上,但一人之力能否担此大任不得而知。无论如何,贾家还有一线希望,但难以再现昔日辉煌。
“中国的家是一个事业组织,家的大小依着事业的大小而决定。如果事业小,夫妇二人的合作就可以应付;如果事业大,超过了夫妇二人所能负担时,兄弟伯叔全可以集合在一个大家里。”(费孝通《乡土中国》上海世纪出版社,2014年,36页)贾家很多事情都是同族中无工作、无收入的人来做,是鉴于亲戚关系,也是千丝万缕的人情绕在其中无从选择。只是大家族聚在一起各有各的心思、各有各的目标,在壮大家族的同时,也从各方面削弱着家族的力量。
第二代是贾代化和贾代善袭了官,他们的后代也就成为贾家富贵的承袭者,代化、代善兄弟的后代就成了旁枝侧脉,这些人大多要靠着贾府生活,贾府也确实某种程度上担起了这一责任。第五十三回贾珍收了庄子上的收成,“吩咐将方才各物,留出供祖的来,将各样取了些,命贾蓉送过荣府里。然后自己留了家中所用的,馀者派出等第,一分一分的堆在月台底下,命人将族中子侄唤来分给他们。”那些闲着无事无进益的族中子弟会得到宁、荣二府的生活资助,而这些贾家子弟为了利益形成了对贾府的围猎。
贾蔷乃“宁府中之正派玄孙,父母早亡,从小儿跟贾珍过活”,与贾蓉要好。元春省亲,大观园要成立戏班子,有很多事情要做,包括“下姑苏聘请教习,采买女孩子,置办乐器行头等”,在贾蓉的怂恿下,凤姐在贾琏面前狠狠替他说好话,贾蔷领了差事,第一件事是问贾琏“要什么东西?顺便织来孝敬”,他设定的目标是讨好当权管事之人以获取更多的个人利益。贾琏并不精明,但到底是办事的人,人情世故还是通的,他看透了贾蔷这类人、这些事的本质,回的是:“才学着办事,倒先学会了这把戏。”但这套把戏且只有这套把戏在贾府能更好地生存,连贾蓉这个宁府第五代唯一直系都问凤姐,“婶子要什么东西,吩咐我开个帐给蔷兄弟带了去,叫他按帐置办了来”,可见行贿办事都不算是潜规则,是过了明面的规则了。夫妻倒是没要东西,只是顺便给贾琏的乳母赵嬷嬷的两个儿子也找了工作,跟着贾蔷去采办了。
元春省亲后,贾政想把十二个小沙弥和十二个小道士打发到各庙分住。贾芹之母周氏“正盘算着也要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务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见这件事出来,便坐轿子来求凤姐”,凤姐因依允了,一番算计后回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娘娘出来就要承应。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如将他们竟送到咱们家庙里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完了。说声用,走去叫来,一点儿不费事呢。”“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来。”贾芹领了差事,“登时雇了大叫驴,自己骑上,又雇了几辆车,至荣国府角门,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一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落到路人眼中又一个赫赫扬扬的场面。
果然,这一幕正好被贾芸的舅舅卜世仁看到。贾芸也想找工作,求了贾琏,贾琏本来想把管和尚道士的活儿给贾芸,结果被王熙凤截活给了贾芹,贾芸聪明,当听贾琏说:“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生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他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立刻明白求错人了,于是找舅舅卜世仁借钱给王熙凤行贿,就有了卜世仁说的:“你但凡立的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那不亏能干,这事就到他了!”艳羡之情都溢出了天际,他不是恨铁不成钢,而是恨有便宜你却占不上的窝囊样,典型的吃大户心态。能够沾光,沾上贾府的光,是周围人的追求。贾芸跟醉金刚借钱行贿王熙凤,真的见效,很快得了种树种草的工作,领了二百两银子,先还了债,再五十两买树,剩下的如何分配?大概王熙凤都不记得给了多少钱出去,谁还去查账不行?
贾芹靠着母亲求情、贾蔷凭着与贾珍、贾蓉亲近、贾芸靠着自己的聪明得了差事,无论事先还是事后,第一件事都是给贾琏和凤姐行贿,这些人在贾府的亲戚群里,却没在人才库中。需要借助私人关系才能到岗拿工资,凤姐能干,却无大胸怀,于贾家兴衰也并不介怀,关注于个人利益,我不吃亏万事即安,做事的人中饱私囊,那是官中的钱,与我何干?贾府这个庞大的经济体,只是依照惯性自发地运转,并无规划,且每个人,无论是管事的还是做事的,都想得些私利。在这样的治家理念下,贾府的财政终有危机,连黛玉这个最不管事的外孙女都看出贾府是“出的多进的少,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管事管家的怎能看不出危机?只是都不认为与自己有关,依照惯性继续生活罢了,没有人想到化解危机,当然贾府的危机也极难化解。
贾府需要关照的宗室近亲还有贾效、贾敦、贾琮、贾㻞、贾珩、贾珖、贾琛、贾琼、贾璘、贾菖、贾菱、贾蓁、贾萍、贾藻、贾蘅、贾芬、贾芳、贾菌、贾芝等,一个庞大的家族需要贾府供养, 而这些人想得到的无非是在贾府寻个差事或白得些便宜过好小日子,哪管官声民声财政危机。
除了宗亲,还有贪慕权贵攀附而来的各路人马。
贾雨村创造了攀附权贵的经典。他因有贪酷之弊,恃才侮上,做官不到一年便被参革职。之后到甄士隐家做了先生,只因甄老夫人疼爱孙子,“每因孙辱师责子”,就辞了馆出来。后闻得林如海当了盐政,又闻得盐政欲聘一西宾,便相托友力,谋进去做了黛玉的老师。巧的是这两家都与贾家关系密切,贾家的银子可以存在甄家,甄家被抄家后可以把东西藏在贾家,如此交情托付贾家把某个人推到官位不是难事,只是没成,于是到了贾家姑爷林如海家,这次成了,成功之后的升迁离不开贾家和王家的助力。
贾雨村对贾家向往已久,对贾家的了解也不是一日之功,看他说起贾家的口吻:“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透着文人的清高,只是中国传统出了五服便不再是亲戚,所以即使想认亲,可得别人应啊,富贵亲戚不是谁想认就能认的,这时的清高有点假。再看他“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酷轩峻,就是后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他眼中的贾府是赫赫扬扬传了五代的世家,是他这样一个做官不到一年的穷儒站上云梯也只能仰望的高度,攀不上贾家正主,认识边缘人物也是有机会的。他先是到了甄家,“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说的被人推荐到甄家,作为当事人叙述有很强的主观性,可以掩盖不想被人知之事,说出想被人知之事;到林家是“相托友力”的结果 ,是借作者之笔写出,是客观描述,是怎样就怎样,没有歪曲,不加遮掩,所以他怎样地进的甄家,不能听他说,可从如何进的林家一事,不难推断如何进的甄家。靠着林如海,贾雨村先攀上了贾家,贾政为他谋了应天府,一上任就碰上了薛蟠的人命案,他“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与贾政并京营节度使王子腾”,一件事助力将恩人之女香菱推入深渊,但讨好了两个权贵,划算。经此一事,贾雨村成了贾琏的同宗弟兄,王子腾有充分理由和动力推动贾雨村仕途开挂,果然后来又当了大司马,贾家多了一个办事之人,当然多半是坏事。
贾雨村眼中“有作为大本领的”古董商人冷子兴是王夫人陪房周瑞家的姑爷,对贾家熟悉,跟人聊起贾家都带着“我与贾家有关的”的炫耀。确实,他也借力贾家做着或正当或不正当的生意。一次他喝了两杯酒,和人纷争,被人告到衙门里要递解还乡,他媳妇着急,周瑞家的对女儿说:“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忙的如此。小人儿家没经过什么事,就急得你这样了。”“她仗着主子的势利,把这些事也不放在心上,晚间只求求凤姐儿便完了。”摊上官司都如此淡定,可见平时没少扯着贾家这张大旗做虎皮,得的是个人的利益,坏的是贾家的名声。
著名的刘姥姥与贾家的关系有着十万八千里的距离。说有一本地人王氏,“祖上曾作过小小的一个京官,昔年与凤姐之祖王夫人之父认识。因贪王家的势利,便连了宗认作侄儿……目今其祖已故,只有一个儿子,名唤王成。王成新近亦因病故,只有其子,小名狗儿。连宗之亲也到了第五代,刘姥姥是狗儿的岳母。现今社会大概没人好意思说这样的关系还能是亲戚。但刘姥姥找到了贾家,先找到了老相识周瑞家的,又找到了贾家的实权人物王熙凤,还到了贾家的权威人物贾母面前,于是第一次得了二十两银子并物品,第二次得了百多两银子并更多的物品,狗儿家彻底脱贫奔了小康,最后在贾家败落后,连宗后的第六代板儿还娶了王熙凤的女儿大姐儿。
家族是利益共同体,而基于血缘联结的人数毕竟有限,不足以支撑庞大的经济体,联姻便成为拓展人脉、凝聚力量的最优路径,所谓四大家族“皆连络有亲,一损皆损,一荣皆荣,扶持遮饰,俱有照应”,就是联姻的原因和结果。
贾、王、史、薛四大家族中贾家势力最强,想当年朝廷四王八公贾家独占两公,三大家族都有女儿嫁入贾家,史家地位高,只嫁了一位贾母,厉害的是王家,继王夫人和王熙凤之后,王家外孙女薛宝钗也嫁了进去。贾府有意思,邢夫人、尤氏、秦可卿等都不是出自名门望族,原因不好说,可以肯定的是不会出于爱情。贾家的女儿并无嫁入其他三大家族,贾敏嫁了钟鸣鼎食的书香之家林如海,元春嫁了皇上,她俩嫁在贾家昌盛时,迎春和探春出嫁已在贾家衰落时了,惜春干脆不出嫁,而是出家。
我们看到了姻亲中的互助,也看到了非正义互助中的相互削弱。
王子腾得了薛蟠打死人的信息,派他家内的人来告诉贾家,欲唤薛家进京。贾雨村的应天府是在贾家和王家的助力下得到的,上任后的第一个官司就是薛蟠人命案,在权力无约束的环境中,你说能怎么判?于是在舅舅和姨丈庇护的薛蟠打死人便一走了之,如同玩了一场游戏,结束之后踪迹全无,他老人家又过起了富贵快乐生活。而贾雨村断了此案,急忙作书信二封给贾政和王子腾,说“令甥之事已完,不必过虑”,服务真是到了家。这里薛家在消耗着贾家和王家,尤其是薛蟠后来住到了贾府,贾府,贾贵妃家住着一个杀人犯怎么都不是好名声吧。
第四十四回,贾琏与鲍二媳妇有事被凤姐发现,鲍二媳妇吊死,他娘家的亲戚要告,贾琏命人去和王子腾说,将番役仵作人等叫了几名来,帮着办丧事。那些人见了如此,纵要复辨亦不敢辨,只得忍气吞声罢了。第六十八回,凤姐唆使张华告贾琏,审理此案的都察院,素与王子腾相好,收了银子了结此事,又是借了王子腾的官威。王子腾的官声也在一次一次用官威平事的过程中坏了下去,长久以往,难免翻车。
庞大的亲友团形成了对贾家的围猎。对,没错,就是围猎,是对权力、对财富、对声誉的围猎。他们通过各种途径搭上贾家,利用其权、其势、其威获取好处满足私利。
贾府家学中除了宗室子弟,还有姻亲等其他与贾家有些瓜葛的学童。
贾璜是贾家第五代近枝,他与金荣的姑妈夫妻守着些小的产业过日子,时常得些凤姐儿尤氏的资助,金荣是通过姑妈走了凤姐门路进了贾府家学。第九回群童闹学堂他吃了亏,回到家被母亲责骂:“若不是仗着人家,咱们家里还有力量请的起先生?况且人家学里,茶也是现成的,饭也是现成的。你这二年在那里念书,家里也省好大的嚼用呢。省出来的,你又爱穿件鲜明衣服。再者,不是因你在那里念书,你就认得什么薛大爷了?那薛大爷一年不给不给,这二年也帮了咱们有七八十两银子。”一副你不是上学,你是在挣钱的劝告。金荣的姑妈倒很是硬气,侄子受了欺负她便去宁府讨说法,只是尤氏只说了秦可卿因兄弟在学堂打架之事在生气,就提都不敢提了,当然,占了便宜哪里还能保住尊严。免费上学、免费吃食,还有人贴钱,金荣有脾气,他母亲胡氏可清楚地很,闹了脾气钱就没了。
第四十九回,邢夫人兄嫂带着女儿邢岫烟投奔邢夫人,李纨寡婶带着两个女儿李纹、李绮上京,薛蝌带着妹妹薛宝琴进京待嫁,大家碰的巧,一起来到了贾家。“贾母王夫人因素喜李纨贤惠,且年轻守节,令人敬服,今见他寡婶来了,便不肯令他外头去住。那李婶虽十分不肯,无奈贾母执意不从,只得带着李纹李绮在稻香村住下来。”贾母便和邢夫人说:“你侄女儿也不必家去,园里住几天,逛逛再去。”邢夫人兄嫂家中原艰难,这一上京,原仗的是邢夫人与他们治房舍,帮盘缠,听如此说,岂不愿意。“贾母欢喜宝琴,连园中也不命住,晚上跟着贾母一处安寝。”贾府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大观园里更是奏响了青春交响乐,只是贾府的账上告急了。昌盛时期,家中多几个人生活,无非是添双筷子而已,艰难时候,就是面子与银子如何平衡的问题了。和谐之下可知当家人的难处?
王熙凤弄权铁槛寺,老尼求凤姐用权力让张金哥退掉与原任守备之子的婚事,凤姐以贾琏名义办成此事,得了三千两银子,老尼呢?没说得了什么好处,但这不是成人之美,乐得顺水推舟,这是毁人姻缘,比拆庙更损阴德令人鄙视,但老尼做了,做的无愧无羞、做得理所当然,只是好奇,她一个出家人如何处置得来的好处?贾家的权力又一次被利用,王熙凤得了好处,贾琏的名声怕是又坏了一层。
围猎的名义各式各样,围猎的内容也是应有尽有,要钱的、用权的、借名的,能想到的基本不落。
宫中的太监不时地来贾家借钱,夏守忠曾不止一次要钱,一次因修房子钱不够,借二百两,并说上次借的一千二百两迟些日子还,凤姐的回答是:“若都这样记清了还我们,不知还了多少了。”可见借了多次从没还过。贾琏又说周太监张口就要一千两,答应的慢了就不自在。贾府,贾贵妃家,长期被勒索却无力摆脱,可见贾贵妃在宫中不受宠或只是曾经受宠,贾家日子难过。
贪享型的贾赦、贾珍等享着祖荫做着有损家族声誉之事;贾雨村拿着朝廷俸禄行着误国伤民之事,宫中的太监们扛着皇上的大旗兜着吃拿卡要装不满的欲念,庙里的老尼穿着缁服乱扰凡间事,朝廷也被围猎着。
同族的、同宗的、同谱的、联姻的、联宗的,或为生存、或为升迁、或为借势、或为避祸,贾府内外男男女女为各自私利围猎着贾府,这块蛋糕很大,多挖一块是一块,挖没了怎么办?那是别人的事,与我何干?
官员呢?从王子腾到贾赦到贾珍到贾政到贾雨村,没看谁为了朝廷劳心费神,大家相互庇护,互保平安,关系网下是法外之地。杀人了?走吧,有人会开脱;看上别人物件了?放心我来搞定,到时给您送上门;妻子死了没官没职的不够风光,钱拿来,官位不算事,给咱留着呢。朝廷的制度律法?关我何事?
朝廷上下,贾府内外,哪里还有一丝清明之气?层层围猎下,贾府被掏空,朝廷被掏空,走入末世的不仅仅是贾府一族。
素言,经济学教授,先后求学和访问于西北大学、北京大学、美国斯坦福大学,现就职于长安大学经济与管理学院。出版有诗歌、散文、摄影集《素言》《素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