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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南文学》2022年第9期|邹谨忆:嘉禾
来源:《湖南文学》2022年第9期 | 邹谨忆  2022年09月22日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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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轫于深圳的改革开放,无疑是一个重大转型,当代中国全新的政治面貌与社会格局得以擘画,现代人的情感生成与精神塑形也随之浮出水面。农耕时代和大工业时代遗留的道德、伦理、血缘、价值观几乎一夜间失效,人们亟需建立新的价值坐标,这是当下任何严肃写作无法回避的现代性主题。

《嘉禾》让我们看到,在深圳这座一日千里的城市里,梦想与迷惘永远并驾齐驱。一个华强北的手机维修师傅,靠攒山寨机起家后,无奈身处大风大浪的时代,第一桶金的原罪始终无法摆脱,西西弗斯式的努力同无休止的砺炼相撞,激发出巨大的悲剧力量。

诚然任何城市、任何行业都不是静态和完美的,草莽突进过后,反思,升级,再造新局,深圳从未停止自我进化。而人之为人,也注定因理想而高贵,世易时移,永不磨灭。

——黄斌

嘉 禾

邹谨忆

清早被消息提示音惊醒,眼皮仿佛锡水焊牢,揉了又揉方才看清:人没了,速来参加葬礼。后面几行字是殡仪馆地址电话。我撂开手机,缩了脖子往旁边那张单人榻斜觑。

师傅出事前,曾寻我饮酒,过后不胜酒力,沉沉睡去。入夏,农民房内通风不良,潮闷得紧,他将毛巾被踢至床尾,也不知做的什么梦,眉心不肯松开,细密密蓄了一额汗。我拧帕子给他揩脸,他不耐,吧唧嘴,挠痒,眼却不睁,身体撇过去,拱作一尾瘦虾,随时预备弹开的样子。

我悚然起身,跨过满地的手机主板、喇叭、按键、数据线、包装盒,踢着拖鞋朝楼下奔去。

此地是深圳特产城中村,出华强北,上天桥,横过深南大道,沥青小马路拐弯再拐弯,行不多时见一处牌坊,便到了。一大栋一大栋方头方脑的农民房,遍贴马赛克,挤在高楼大厦间,普遍砌个八层九层。因着栋与栋之间无限接近,从这一栋伸出手去,可轻易握到那一栋伸出来的手,人称握手楼。

当真握手自是不能,窃贼厉害,每一扇窗用不锈钢防盗网钉死,衣服鞋袜洗完晾晒其上,逢着回南天,数日不干,逸出复杂气味。

前来收租的房东阿叔同我讲,二十年前,他们这些土著其实都还是农民,香港亟需务工人员,他们便凭一张“耕作证”过境,到深圳河对岸的香港劳动。一往一返间,他们竭尽可能带些电子表、益力多、活络油、洗发水之类内地罕有的物事,甚或将牛仔衣裤套身上穿回,脱下再卖钱,至后打通关节,更有携电视、冰箱、冷气机的,样样供不应求。

进入九十年代,他们转为城市居民。千禧年前后,眼见打工者哗啦啦涌向深圳,要租房要食饭,他们发现新商机,便将传统的瓦房推倒,改为二三层水泥楼,再推倒,建五六层,最后又推倒,砌到八九层,人手一大串钥匙,当起包租婆包租公。

那年盛夏,大学毕业我到深圳揾食。一套两居室的房,塞八个打工仔,房租水电均摊,每月只需掏两百元左右。室友是几名快递员,他们日日上午十点过后,拖只蛇皮袋上一个个档口,收件,填单,陀螺不停转,凌晨方休。当中一个后给大巴轧死,公司赔五十万,众人唏嘘他家发了横财。

城中村生活倒十分便利,小超市、大排档、发廊、桑拿、酒吧、宾馆、夜总会一应俱全,甚至还保留有妈祖庙、家族宗祠之类。每见玻璃幕墙底下现出一栋雕龙刻凤的青砖瓦房,铜炉内焚香燃烛,顿生奇幻之感。

早晨肠粉、云吞,晚上炒面、烤面筋,均有人摆摊售卖,中午就食街边的隆江猪脚饭,十五块钱砍一大碗,猪皮炆得颤巍巍,扔两棵菜心,半边卤蛋,舀勺酱汁淋上去,比烧鹅叉烧双拼饭顶饿。

道旁净是芒果树,有孩童的腰粗,叶子绿得发稠,倒也并不怕晒。夏渐浓,芒果一天天红起来,沉甸甸垂坠,手雷似的,无人理。大家忙得屁股冒烟,偶尔两三枚谈爱的人,也不作兴摘这些来吃,就只鸟类同我分食。时常是抱一堆,剥了皮,啃着吃。

除去人才招聘会的日子,我会一直往南,直抵深圳河入海口。天气晴好时候,这水也算得清透,雨季则作热巧克力鼓噪。因地势和缓,淤泥沉积成大片滩涂,白骨壤、木榄、秋茄、桐花树与海桑,沿海岸线蜿蜒生长,远望浓绿如绵,浮于水上。风起潮涌,海水淹过了树根,浪退时,搁浅的小鱼小蟹乱跳,引得大批白鹭踮脚啄食,吃饱了,便一头扎进绿绵深处休憩,关关啼鸣不已。

海对过听闻是香港,山如兽脊,房舍俨然,巨大的云群自山后升起。我未曾赴港,无法想象个中景象,只在海这边看书,背靠棕榈树干,时时给蚂蚁咬,又痛又痒,上蹿下跳,骂起娘来。看书累了,索性在草地躺倒,看风推着万仞云,流速极快,向地面投下暗影,幢幢摩天大楼如笋拔节,新时代正山呼海啸而来。

相形之下,我却如缩在泥淖底里,文凭不硬,家中无背景,自身也不懂包装钻营,初出校门找工作,自是孤立无援。

终有一日,在室友的引领下,我也踏入了华强北。

咋来个大学生,我这庙小,怕莫屈才咯。维修档的男子大概三十出头,尖嘴猴腮,一支烟粘于嘴皮,烟灰已烧了半截长,使人时时忧心会要掉下来。他倒不疾不徐,电烙铁往焊台上一搁,翻毕业证,瞅照片,比对本人,电子信息工程专业,晓得搞电脑啵?

我一愣,室友忙在我后心推一掌,金师傅放一百二十个心,电脑刷机小儿科,哪有不晓得的!

实则我根本不懂什么刷机,只是面试这许多次,本能地悟出一个道理,不吹点牛,管你大学生不大学生,统统只好去做产线工。

我眼一闭心一横,应道,当然,当然。

男子倒并未起疑,扬手一指后面的卡座,底薪一千二,没得提成,不包吃住,试用期三个月,今日先熟悉熟悉。

我见他那般计较,不由好笑,双休日、过年过节总归放假吧?

他眼内精光一敛,负气般将证件甩来,小子,以为进国企呢?还没上工就想休息!这里是华强北,全年无休!不信你出这个门,多寻几家问问去!

我立时语塞,还是室友机灵,赶忙递上一支烟,金师傅金师傅,莫跟毛头小子一般计较,初来乍到,哪懂这行的规矩?唐僧取经还得仨徒弟,你这生意好忙不赢,就安心带他学徒嘛。

自此开始了我的维修工生涯。

打了两天下手,我慢慢摸出点门道,送修的手机喇叭不响,通常就是虚焊了,剪点锡条,焊锡枪吱吱地摁上去,乱讲换了新喇叭,最起码要价五十。

进水的,只要没强行开过机,拿风枪吹吹干,说调了块CPU,两百。

屏碎的,讲换原装屏,其实不过拆机件,三四五百,据对面的衣着打扮随便喊。

华强北虽有上百家手机维修档,架不住市场需求大,是以师傅毫不担心客人流失,肆意宰客,趾高气扬。

师傅只对一种人例外,那就是一年四季穿着人字拖,完全不显山露水的潮汕人。他们通常举家在档口卖山寨机,有些做了包货商,拖着平板车,一箱箱发往全国各地。有些摸透了上下游产业链,看准风向,自己攒手机。赚了大钱的,一尾血红金龙鱼动辄几十万,他们能养顶天立地一大缸。

师傅回回见到他们回回敬烟,大佬大佬喊个不住。

这奸商,我心内暗骂,一月才给一千二,生意好时,只怕一天都不止赚这个数,对我吆五喝六,听到潮州话就点头哈腰装孙子。无奈在他屋檐下,只得忍着,终有出师日。

坐进那辆老捷达,大清早车中已热得同蒸笼无异,又觉出右边大脚趾痛得很,原来这心慌气短一路跑,踢到马路牙子,将整个趾甲盖踢飞了。

我咬咬牙,插入安全带,一拧钥匙,发动机响过拖拉机,松离合,踩油门,将车驶出。

日长无客时,师傅丢块废旧主板,令我手持风枪,将元器件一个个吹下来,再一个个焊上去。我知两两之间须得留空隙,挨一处必会短路,怎奈手抖如啄米,一啄,旁边的小元器件便给啄歪了。

师傅劈手一耳巴子甩向我后脑勺,讲多少回了,修手机同外科手术一样,关键手要巧心要细,懂原理了,会看电路图了,明白各部件启动时序、运作流程了,自觉了不得了?一上手术台,病人给你诊死八百回!啧,大学生!

上星期学换屏也是,动不动一耳巴子轰来,跟你话过几次,螺丝有长短,记牢位置!还要打穿多少屏才得开窍?

我扔了风枪,对牢万用表与显微镜怄气,要么干脆走人,寻个饭馆端盘子洗碗,都好过这样给他羞辱!

见我闹罢工,师傅也不理会,自埋首修起主板。听隔壁小学徒讲,全华强北维修档,会修主板的就我师傅一人,拆换下来的问题主板,其他师傅只能两手一摊,返厂,他却有法子检测出是哪里电涌烧坏了电路,一一修好,作二手主板卖钱。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电烙铁在湿海绵上插了又插,哧哧有声,外头天光树影徘徊,修好的主板渐渐堆至师傅额前。

什么了不起,我想,撑死就是个修手机的。

做满三个月转正,师傅请我宵夜,挑生猛海鲜过磅,折叠棚内,塑胶桌椅中坐等,米粥先已煲好,虾开背,蟹斩件,鱼露一腌,落入滚粥内,翻几个身,下姜片、葱花,吃时像潜行海内。他嫌不够,又叫卤鹅拼盘、干炒牛河。我专拣芥蓝吃,爽脆得好,只叹结账时肉痛,不能时时光顾。

席间师傅讲我表现还不错,转正底薪翻倍,做得好还给提成。他原是极热诚的性子,筷子一掷,张嘉禾,手机市场大有可为哇,光今年一年,有了二十六万色的彩屏,摄像头上了百万像素,光学变焦,加上MP3,视频播放!想想看,手机还像从前那样,只是一个没有线的电话机么?只怕不出五年,所有手机都得跟笔记本电脑一样,随时随地上网冲浪咯——他们管这叫什么,个人通信娱乐中心!你呀,有学历,懂电脑,就跟着我干,我呷肉,你喝汤,晓得啵?

不得不说,师傅确实手艺精湛,心思也活络,苦于没读过什么书,对电脑着实有些发怵,碰到新款手机须刷机的,每每央我操作,我屡次教他步骤,他始终记不得。

用完宵夜,师徒二人挨肩行路,白日的热力仍在释放,暖汤般的空气中,一把声线懒洋洋唱,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红灯罩将小吃摊上张张年轻的脸照得透亮。转过背街,花影镌地,蟋蟀嘹亮,师傅余兴未尽,又将我领进了酒吧。

我是从未到过此种地界的,因此好奇地盯住酒保,看他把青柠片、薄荷叶和糖浆先投入高脚杯中,用杵将薄荷叶稍稍压挤一下,倒酒进去,放冰块,加点苏打水,再长匙自上而下一搅,插根吸管递来。

小子,没见识过吧,mojito,球形射灯下师傅笑得意味深长,摸鸡头懂不懂,深圳这个地方,别的都不用想,只想怎么赚钱,一旦有了钱,什么头你摸不得!

摸鸡头清甜爽口,我只当饮料,连饮三杯,出门就犯晕,璀璨华灯、喧哗市声都同我隔膜了,人似在云间行止,失却了重量,感觉十分奇异。别过师傅,再沿人行道一路向前,到惯常晃荡的街心公园,在那石凳上躺卧片刻。

湖上正表演音乐喷泉,伴着霓虹与乐曲,水们奋力扭动腰肢,一忽儿扮作孔雀尾羽,一忽儿幻成嫦娥广袖,一忽儿直冲云霄,一忽儿又水银曳地,引得围观的情侣同孩童惊叫连连。喷泉结束,人群渐次散去,我仍躺在暗中,眼望流云槟榔叶缝间驰掠。

所以这就是我命定的吗?当个手机维修工,成为华强北庞大产业链上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

转正收入高了,起码不用住群租房,闻别人的脚臭。过两年或给手机专卖店打工,或自己盘间小小维修档,攒下点钱,将我妈接来,两个人生活也不见得更贵,起码吃饭可在家做。

再往后,经人介绍认识个妹子,约起会来,手牵手,头碰头,供间房,买辆车,养个儿——多数人都如此这般度过一生,我也概莫能外吧。

那时岂能知,命运早对我另有安排。

殡仪馆在龙岗区,赶上早高峰,三座立交桥塞成马蜂窝,好容易切入南坪快速路,转水官高速,下高速又左拐右绕,足足两个半钟才到地方。

进门一圈白墙绿顶的仿古建筑,循着凄凄切切的哭泣声四下张望,这圈建筑隔作数间,有大有小,专供吊唁之用。一时没个保安出来管事,问不到具体位置,情急中也想不起再掏手机,便一张张遗像寻去。

大厅是公共吊唁区,几家丧主正同时举行祭奠仪式,哭号的哭号,跪拜的跪拜,念悼词的念悼词,做法事的做法事,步调并不一致。

工作人员哪顾得维持秩序,个个只忙着扯高嗓门介绍寿衣、往生被、金元宝、玉如意,又有电子礼炮、莲花灯、抬灵服务,品类繁多。

能一眼认出,全凭师傅那张照片,因是当日给我抓拍,嘴歪向一边,笑得一脸居心叵测。租用的虽为私人吊唁厅,却不过顶小一间,三两只花圈耷头耷脑靠住墙,并未见人诵经,只小录音机循环播着哀乐,有机玻璃棺椁前的香案上,则供有假西瓜、假仙桃、假鲜花,一尊鎏金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香是真的,袅着细烟。

再看师傅他妈,委顿如一截出土的树化石般,师傅的侄儿伴着,不时拭泪。那侄儿见了我,哑声道,追悼会结束了,华强北那伙人才刚离去。

这个侄儿,师傅发迹时大吃回扣,师傅从不曾跟他计较,我却懒与他言,只由着两脚软绵绵向前捣。

捣至那透明罩子跟前,眼见师傅庄严如睡,寿衣齐刷刷扣至嗓眼,周身遍撒白菊,第一反应仍是不信,半世为人,岂能说走就走?

一时工作人员过来喊话,你们想清楚没,入炉仪式到底要或是不要?我们有专业的司仪,缅怀逝者生平,引导亲人上香,恭送往生极乐……

我蓦地扭头,正撞见侄儿跟此人努嘴,她当即心领神会,鼻翼快速抽动,嘴冲着我继续一张一翕,打完折只需五百块啦大佬,五百块,毛毛雨啦!逝者在天之灵,必佑你全家喜乐康宁!

我扫码付款,心下一片空茫。

记得那日躺公园石凳上想东想西,南亚热带季风有时有晌地拂,石凳烙着后背,黏了一背汗。酒没醒小半,师傅忽又来电,说配件出货了,明早急用,责我即刻出关取来。

深圳是分关内关外的,早年听说入关还得边防证,没证的睡到半夜都给掀起来带走。后虽不查了,规划还是迥然,关内多半建些写字楼、商场、公园、高档小区,关外却是大片工业园,天蓝石棉瓦一盖,机器隆隆,黄烟滚滚,运货的皮卡川流不息。

我舍不得打车,转了趟公交,慢慢摇出关,照着师傅给的地址摸到厂区。这里是白班、晚班轮着来的,凌晨后仍有不计其数的加工厂亮灯,水泥路两侧,榕树气根长长飘垂,保安响着收音机,在开闸放闸的间隙大打呵欠。

取货开单,一切顺利,只厂区大门横一座立交桥,我拿不准入关的公交站台所在,便在路口踯躅。忽听突突有声,斜刺里冲出一辆摩托,摩托上两人几乎擦着我过去。转头看那距离十数米远的马路牙子上,立着一名女子,她穿一身薄绸裙衫,挎包斜背,似也在候车。

嘎吱——摩托飙至女子近旁刹住,那两人开始与她交涉,初时声细,渐至失控,只听当中一人吼道,大家都是明白人,你也别找什么借口,到港不到港老子不管,今日不给钱就给人!

女子不知回句什么,后座那人大怒,屁股离了座,猫腰趋前,赏了她重重一巴掌。我大惊,但见她捂着脸旁退几步,扬手招的士。

恰逢红灯转绿,的士起步,摩托再度发动,后座那人竟又探身向女子一捞,攥牢她手臂,驾驶者当即压腕,排气管发出猛烈啸音,摩托即刻逃逸而去。

不过数秒间,我甚至未及眨眼,便见那女子整个被摩托的巨力拽倒在地,然而那两人毫无减速的意思,反而拖着她继续前冲。

我无暇思索,当即拔足前奔。摩托上两人见我追上,不免气急败坏,当即松开女子,掉转车头,冲着人行道上的我撞来。千钧一发之际,我本能地把住了摩托车头,却哪能与之对抗?随着那女子一声厉呼,我整个人已轻飘飘给撞飞到半空,再落下时,砸在了花池沿子上。

此番见义勇为,以撞断两根肋骨加轻微脑震荡收场,万幸并未刺破肺脏,只天旋地转,不时呕吐,每次吐,断骨处疼到钻心。那女子只来探过一次,付了医药费,又甩给我一沓大钞。我晕眩中未及看清眉眼,只依稀记得也裹了纱布,想是给摩托拖拽所致。

她远远屹立床尾,讲几句不痛不痒的道谢。我不欲受那钱,事情本不赖她,那讨债的两人进了派出所,我遭这罪,也只怪自己逞一时之勇。她非说是误工费、营养费,撇下钱便跑,好似后面有鬼撵她。

往后几日台风过境,广告牌、槟榔树的叶柄噼里啪啦往下砸,新闻播报好几名无辜路人负伤。我缠绵病榻,看雨水在玻璃上冲刷出数道银线,整个世界扭曲成印象派画作,再摸那大钞,齐刷刷,硬挺挺,足够应付大半年生计,莫名心安。

休养两月,师傅倒来过几趟,拎一挂香蕉、一袋莲雾,自己坐那埋头大吃。张嘉禾啊,看不出你是个好人,要是排骨焊得锡呢,我现就帮你焊起,明早出了院,同我一起搞山寨机,我呷肉,你喝汤,记得啵?

早几年,台湾联发科产的处理器,装上主板,刷入多媒体系统,便是一台MP3、MP4,卖得风生水起。到此时,只要在联发科平台加上基带芯片,组装屏幕、摄像头、键盘之类,搭配一个简单的操作系统,满打满算不超三个月,一台山寨机就攒成了。

前面师傅看潮汕人赚得盆满钵满,每个档口摆数台点钞机,放几只保险柜,没少提这茬。我屡屡苦劝,风险太大,压货资金不论,仿冒品牌手机,十有八九要呷牢饭。师傅也知是犯法营生,一直未敢冒进。

不曾想师傅这回却铁了心,两手往裤腿上一擦,咧嘴干笑,华强北三四千档卖山寨机,坐牢的有几个?大不了捞一票就跑,不至于那样霉吧。

我再想劝,师傅打出斩钉截铁的手势,跟你不妨透个底,这段时间我接触到一手货源了,交保证金即可直接从厂里拿货,每台赚二十五十不等,那厂日常出货,少则五百部,多则一千部,只要卖得出,一个月至少三十万啊,修手机修到下辈子,只怕也赚不来这许多!

当真卖得出么,这一年经济萎靡,公交车身遍布盐田港楼盘零首付的广告,月入三十万,年入三百万,莫非明夏就好退休,我从未够胆发过那般美梦。

师傅撑住窗框,俯向台风后狼藉的小花园,搏一搏,单车变摩托,听过这话啵?我从前也想,只要有口饭吃,有张床困,满足了。我婆娘天天指住鼻子骂,隔壁谁谁买房又买车,偏生我背时,来深圳几年了,赚不得几毫厘。你也是男人,与其以后给婆娘看低,不如现在争气。

我望他背影,两手交握,肩胛骨瘦成两撇,指甲抠进掌心去,只得噤了声。

不等我出院,师傅当真卖起了山寨机。初始胆细,只尝试些奇奇怪怪的品类,什么八个扬声器的啦,围一圈跑马灯的啦,法拉利状的啦,镀金莲台的啦,伪装成中华烟盒子的啦……总之工厂出什么,他就拿什么,小打小闹,倒也赚了些钱。

小半年后,胆肥了,什么NOKIR、SAMSING、橘子手机、梨子手机都敢拿,外观仿得愈像,出货愈如轮转。

他忙得神龙见首不见尾,维修档完全交由我去,自在楼上另租三室户,他妈他婆娘他侄儿均来搭把手,入库出库开单做账,喘气不赢,延请司机两名,配五菱面包车,跑关外工厂取货。

他的办公室,布上了大班台、老板椅,墙头挂一幅字——和气生财,几上摆套功夫茶具,关公塑像金蟾茶宠发财树盆景,无不俱全,普通客户来,泡铁观音,贵客到访,换金骏眉。

我守着维修档,不仅接外来散客,师傅那边出大货也要帮他质检,挑出按键失灵、喇叭不响、信号弱的问题机返厂。他交往的那些三教九流,我都约略见过,华强北的老油条,白日评测新款,交换同行机密,茶烟缭绕,至夜赴宴商谈,狂歌痛饮,达旦通宵。

这当中有个矮子,身高仅到常人腋下,衬得一颗头硕大无朋,他跟方案公司交往密切,配件供应商那边也混得溜熟,素喜撺掇我师傅自己攒手机,俨然以军师自居,实则提篮子,两边吃回扣。

私下我同师傅讲,无论如何,千万不要碰一比一高仿,赚再多都不要碰,那是最后的底线。他望一望婆娘新鼓起来的肚子,迟迟没有接腔。他们已有一个十岁儿子,只是脑子不大灵光。

说命运残酷,在于它恒潜伏道途中,人警惕时,左等右等不来,以为没事了,懈怠了,它却突然暴起,予你致命一击。

眼下入炉仪式完成,师傅他妈碰死碰命要往焚化炉内钻,嘴上嚎得更是凄绝人寰,嚎着嚎着底下淅淅沥沥,尿失了禁。我两眼酸涩,挨到门旁静候。约莫过去半点钟,遗体火化结束,工作人员喊,差不多可领骨灰了。

师傅他妈已嚎到脱力,好歹将她架至近旁,才知先前说的差不多是什么意思,原来火化不充分遗漏的大块骨殖,需亲属手持小锤逐一敲碎,再入到盒内。

老人家见自己的肉中肉骨中骨,转眼化了一抔灰,未及啊完一声便绵软下去,师傅侄儿赶忙掐人中又扇风。工作人员见惯不怪,小锤塞至我手内,口吻淡定,抓紧时间啊,后面大排长龙呢。

一,二,三,我心中默念,闭眼敲下去。

这日师傅又喊我上楼,丢过来一台三星翻盖W109,让我试手。我早知这款CDMA/GSM双模手机,65K色外屏,26万色TFT内屏,内置30万像素相机,加上阳刚、商务感的外形,在营业厅极走俏。上手一掂,掀开上盖,屏显色彩艳丽,碳黑面板上,银色按键呈艺术化排布,外放64和弦雅马哈铃声亦令人愉悦。

师傅又丢过另一台,我疑惑再掂,掀开上盖,轻点操作系统,拍摄视频同样流畅,画面几乎未见拖曳,除娱乐资源的界面略有变化之外,基本可说相差无几。

认得出不,哪个李逵,哪个李鬼?师傅抿口茶。

我再翻来覆去比较,翻盖力度一致,按键弹性一致,连LOGO都一模一样。

怎样,营业厅卖五千,我打一折,卖五百总可以吧,就这一款机,赚一个亿,光荣退休!

矮子偏一偏豆芽菜似的脖子上那颗硕大无朋的头,采购单下下去,加班加点,三十天内测时间尽量压缩,两个月出大货,赚一个亿算他妈保守估计!

真有那天,不得亏待你们。师傅笑起来,旁边矮子同其他几人跟着嗬嗬笑,眼内闪烁着集体高潮的晶光。

那我们这伙兄弟,就唯你金陵金老板马首是瞻,全华强北,明通、远望、曼哈、龙胜、桑达、通天地、高科德,所有批发零售档口,铺货包我们身上!

金陵是我师傅大名,我这时才知晓。

转眼已跟足他一年,从什么都不懂的学徒工,到修理档独当一面,新近又招两名熟练工,三个小学徒,全听我号令。我的收入自然也水涨船高,从初始的一千二,到现在加提成能拿万八千,虽仍住城中村,早换了带独立厨卫的一室户。

想过将我妈接来长住,她每每待不过几天,闹着深圳的水土不惯,讲话不懂,辣子没辣味,蟑螂老鼠比人猛,总愿窝回老家去。

师傅没少拿我打趣,你看看,就说我这儿庙小,委屈大学生了吧,现在连大学生他妈也得罪了。

我板着脸,小刮片塞进缝隙,顺边缘慢慢抬起碎掉的屏,卸掉排线,换上新屏。

唉,我说你爸呢,从来没听你提,不会是隔壁老王的种吧,师傅心情好,继续打哈哈。

我开机验了屏,按上排线压条,再将屏幕卡紧,打胶,上紧底部两颗螺丝。别提我爸,我十岁那年就跟姘头跑了,我妈下岗,靠摆地摊削菠萝卖茨菰供我,她当然希望我出人头地。

师傅举手投降,出人头地呢可能没那么快,要么你先寻个对象,过来人的经验之谈啊,全中国的老太太都等着抱孙,抱了孙,自然不会一双眼盯着你了。

忙里偷闲我便去相亲,深圳单身男女多,交一百元报名费,主办方撕张入场券,进棚几排长桌,铺惨白涤纶桌布,摆血红绒布玫瑰,两边各一溜儿塑胶凳,男的一边,女的一边,落座,问好,自我介绍,互相提问。速配不成,谢谢再见下一位,速配成了,自去拍拖,拍一下拖走的意思么,实则我只觉好笑。

W109出大货前一晚,师傅带我们去了前海夜总会,原来那般辉煌,枝形水晶吊灯照夜如昼,米黄大理石柱,旋转楼梯,过道边的巨幅金框油画……真就应了一句话,亮瞎狗眼。

公主们都是阅人无数的,一进包间就知谁是老板,为首的两个立马一左一右贴牢师傅撒娇。师傅受了香吻,脊背都额外笔挺,余人也各自分配了女伴,于是K歌,摇骰子,输了的罚酒,几千一瓶的洋酒,掺绿茶变作甜而适口。这伙人登时肾上腺狂飙,吼爱拼才会赢,吼得脸红脖子粗,再喝,喝得东倒又西歪。

我不惯这般浪荡相,加之吸取上次摸鸡头的教训,寻思着要开车,坚拒不饮。

师傅左拥右抱,一张脸给亲作猪肝红,仍不忘拿我打趣,我家张嘉禾啊,二十四岁还是处男,这种珍稀动物,你们谁搞掂他,我封个大红包!

包间气闷,他们一笑,我全然无地自容。好容易捱到后半夜,刷师傅的卡结了账,将他们一个个掮至车内,沿深南大道由西往东开。

师傅已换到第二台宝马,前面那台X5,他醉酒时一下冲到绿化带上给架住了,人连皮外伤都没受,反而酣沉一觉,之后嫌大梁整修过,不好开了,手一挥买回同款,为去香港取芯片方便,又特加装了港牌。

他且跟那伙人学得一句口头禅,钱是王八蛋,烧完我再赚。

后视镜中,一车大老爷们酒气扑鼻,呼噜声此起彼伏,我唯有强撑眼皮,把住方向盘。其时已近年关,深圳气温仍维持在十几度上下,繁花茂草迷了节气,沿路盛放得蓊郁葳蕤。

等红灯变绿的间隙,师傅在副驾驶抽搐一下身体,半梦半醒地启开眼壳。张嘉禾啊,他大着舌头,我晓得你辛苦,而且,你正经读书人嘛,瞧不上我,理所应当,我都晓得。但是华强北只这么大,你嘴上不讲一句,先跑去别家见工,我一早,一早探到消息了。

我清一清嗓,师傅,是你变了,我不惯。

默了好大一会儿他答,我家情况你清楚,前面那个大崽难产,脑袋缺氧,傻了,十一二岁屙屎屙尿还在裤裆里,后面这个,我婆娘闹着要去香港养,上港户,幼儿园起每天来回跑。一家老小靠着我,房贷车贷月月供,压力大啊。哪个天生喜欢冒险,喜欢喝醉,喜欢半夜不困,无非争口气。一比一我就做这一票,你信我,真就做这一票,你莫走,要得啵?

绿灯亮起,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都没讲,一脚油门,平平稳稳将车递出去。

师傅一大家子住银湖一处新买的二手小别墅,我将车停于院内,扶他进门交予师娘,自己退出来,打半山腰慢慢行回家。

这个角度俯瞰深圳,才真是泥淖如沸的感觉,梧桐山,笔架山,莲花山,羊台山,凤凰山,到对岸的元朗,一路繁华围剿,灯火彻夜不熄。

师傅本不须向我交代这些那些,无非想说服自己,兼得到我认同。或者我们每一个,皆只是这泥淖内的蛙,惶惑无措,彼此需索倚靠,谁比谁高洁?

想想初时,是师傅收留了我,教我一技之长全无保守,若在他最需要时离去,我又算得什么?粤语讲,食碗面反碗底,多可耻。

谁家一大丛三角梅开得正好,玫红瀑布自铁栏边倾泻而下,路灯照得花影婆娑,阒寂中又听到蟋蟀鸣唱。我倚在那里吸一支烟,打开手机,幽蓝背光提示时间,凌晨三点四十五。

白日面试那家,人说我考虑好随时去电,号码在电话簿内存得妥帖。我想了又想,终于点击选取,删除,确认。做完这一系列动作,我将烟自口中拔出,脚后跟用力踩熄了,继续往山下的光亮处行去。

过后几年,师傅当真发起大财,清早睁眼,门口挤满拿货者,点钞机成天哗啦啦转,人人见了他立正喊大佬,敬烟不忘点火。我是旁观者清,除去在前海购入一套大平层,给他婆娘也置了台宝马Z4,他的生活似乎并没有过得更好,日常仍穿污七八糟的老头衫、牛仔裤、人字拖,吃盒饭习惯农民蹲,杵一筷辣酱扒一口饭。

他二崽降世,是个女,当真上香港户口,开口便请保姆教粤语。他忙到家都少回,日夜在办公室拆机,验机,验机,拆机。是当真热爱这行当,不然说了只做一款,怎会没够,实在累到受不住,就和衣撅沙发上打鼾,发财树盆内插满烟屁股。

数度想要辞工,因担忧他会猝死,那晦暗模样,头发板结,嘴皮皲裂,腮帮子内陷,吹阵风就能化了灰,竟不忍再提。

市场上查得勤起来,隔三岔五扫荡一回。师傅做到这个程度,上头当然有点门路了,回回提前得着消息,转移库存,关门闭户,叫那些穿蓝制服的查不着。查不着也就走了,总不至于没日没夜蹲守,怕就怕被人点水。

我先前不明,皆为同行,抬头不见低头见,至于吗?师傅摊手,张嘉禾,你涉世未深,哪想得到他们那些弯弯道道,当面做人,背后做鬼。高仿多了,打价格战嘛,损失的都是真金白银。给你使个绊子,将你的货罚没,他便一家独大。

师傅进去过几回,仗着人脉又都全须全尾地出来,过后也并未追究报复。其实我都纳罕,他从前修手机时,专坑客人钱,自己做手机,却好比魔怔,一门心思钻研技术,钩心斗角蝇营狗苟那些事,再未当真放在眼内。经他攒出的手机,可说是山寨机里质量最稳定、售后率最低的,做到后来,他对手机行业的思索也越发深入,不复昔日阿蒙了。

那日凌晨海滩上,日间乌泱泱的人群散去,仅留下杂沓脚印,探照灯无力照彻海水,倒是浪花的小舌一口口舔舐上来,将海岸线舔得紧实平整。我与师傅挽着裤腿在浪里走,他突然问我,凭什么那些外国手机卖那么贵,我们自己当真做不来吗,是技术问题,抑或品牌问题?牌子再大都是赤手空拳做出来的,金头发蓝眼睛也是人,你讲对不对!

我垂头不言,这段时日出货量大,工厂人手不够,带几名维修档的兄弟抡圆了胳膊干通宵。流水线上,桌宽不过二尺,两人相对而坐,传送带将主板送来,各从面前胶篮取配件,依次组装喇叭、按键、屏幕、外壳,测试完毕,封胶袋,放说明书,打包装盒,说难不难,全凭手速。

过于单调的重复,这几年间有过太多太多,体能累到极限,内心更无依傍,时常茫然自问,为了生存,忘了生活,究竟是为谁辛苦为谁忙?甚或数度疑心,那些产线工人,他们就不会烦、不想逃、不喊救命的么?

他们当然也会烦,也想逃,不然关外那家最大的手机代工厂,怎会一天到晚有那许多年轻产线工人噼里啪啦往下跳。到后来厂方赔得不耐烦,直接在楼与楼之间拉起护网,又加快了机器人的投产,毕竟机器人出错率低,只要不断电,干满二十四小时,不偷懒不罢工,更无集体跳楼的可能。

师傅像根本没意识到我的消沉,大力拍我肩膊,想不想有一天,再不需要偷偷摸摸抄别人的版?我们要么就发点狠,争口气,做出一个响当当的好牌子,从芯片到摄像头到外观设计,全部自己搞定,全部掌握在自己手里!到那个时候,全中国的人都会买单,全世界的人也都会服气!他妈的我金陵这一世,什么都不想了,就想看到这个!

师傅读书少,从不作兴画大饼,讲完这几句,自己也有些绷不住似的,背过风去拨打火机,点一支烟。夜色里看他,大半张脸为烟头的红光照亮,整个人倒像是刺啦一声,在暗夜里猎猎燃起。

原来,我不只是一个修手机的,他亦不只是一个攒手机的,我师徒埋头苦干,不只为了赚钱,不只为了争气,更为了干一番大事业,一番有真正价值、有长远意义的大事业!而我因着自己的褊狭,长久以来竟这样小瞧了它!

师傅讲得对,那些日韩欧美品牌机,无非也是人做出来的,近年深圳的电子配件市场已然形成较为成熟完备的产业链,真正欠缺的,或许就只是一个想法,一次契机,一种信念!

无数浪花的舌子,还在不依不饶舔舐着我们的腿脚,骤然间,一股罕有的热血在我心头搏动,奔突,横冲直撞,我感到自己从内里被擦亮了,有史以来第一次,真心实意地想跟着师傅,死磕到底!

不久,师傅在办公室接待几名印度客商,喊我上去翻译。那些人无一例外都是矮胖身量,肤色黧黑,头发卷曲,讲起话来摇头晃脑,最要命是口音,乍一听,简直不敢信那也是英语,偏偏他们还特别自信,一讲一大堆,哐当哐当哐当,全是砸锅卖铁之声。

师傅戳我脊梁骨笑,亏你自称大学生,怕是地摊上买的假文凭吧。

我抹去一额汗,听不懂人家的,自说自话还不行吗,遂拿起几款手机,分别拣卖点介绍一番。印度客商口语不行,听力倒好,交头接耳后派代表发问,好马齿?

这我倒弄懂了,询价呢。师傅捉住一支马克笔,白板上唰唰唰写出阶梯定价,自然是拿货越多,价钱越低,中国人做生意,素来讲究薄利多销。

印度客商又叽里呱啦商量一通,他们内部交流用印地语,更别指望听懂一个字。我同师傅面面相觑,只好盯住他们的头发看,这些家伙个个顶着一团乌漆麻黑的钢丝球,像摸过高压电门,电焦了。先前那代表终于两手一摊,秃弟儿。明白了,嫌贵!

他那手心倒是白的,深色掌纹深深烙进去,手背一翻,白板上写个新的数字,远低于师傅先前给的报价,几乎接近腰斩,紧接着,他又在订单量上添了两个零。

师傅狠嘬一口烟,将烟子悉数吞入,你同他们讲,想要这个价,只能裸机,不含配件,不包清关。

我赶紧打开手机搜外贸术语,又是一通连说带比画。

那些家伙奸猾得很,Hong Kong Hong Kong地闹将起来,手一律朝窗外指,哟,还想着香港交货呢。

香港是自由港,他们当然乐得省钱,我们报关得请专门的公司,又是一笔费用,师傅将烟一路吱吱嘬下去,陷入了沉思。

不行,他终于开口,No good。

这下客商们起身往外走去,我再想拖住他们,皆只双手合十,微笑摇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反插上去,形同一枚枚樟脑丸。

包清关,美元现结,定金三成,师傅将烟屁股用力插进发财树盆内,配件无论如何不给,行就行,不行送客。

自此,将手机卖去印度,继而老挝、越南、非洲各国,如在梦中。

停灵三日,那侄儿果然称病,我自去梧桐山葬师傅。车停好汉坡,烈日当空,拣条几无行人的小径,一路向僻静处攀登。

其实我印象中,破土要提前祭土,棺椁起灵后,有引魂鸡,以招魂幡招引,如它不走,须德高望重的老人持哭丧棒驱赶,棺椁放入墓窑,回填土以后,还得谢后土神,方能看守魂灵不至散逸……唉,师傅一世叛道离经,必不在意俗礼。

行至一处山坳,我见此地靠山面海,风清气朗,且人迹罕至少受叨扰,遂放下背包,就近寻了棵最大的松树,开始掘土。因并不需要多大空间,很快便掘到树根深度,我跪低,将可降解骨灰盒取出,轻轻摆入坑洞内。

那天然细沙压成的小盒,虽雕龙画凤,但三个月后便化为无形,骨灰将与大地融为一体,届时,这棵松树汲取生命的养分,必将生长得更加枝繁叶茂吧。

我捧起一抔土举过头顶,毕恭毕敬洒于骨灰盒上,如是再三。

不知身死之后,是否当真有魂灵存在,这千顷松涛间飘摇的,这万仞云空下高举的,这无极沧海内席卷的,就是吗,就是吧。

葬完师傅,在那松林内休憩片刻,思及日后必会要返来扫墓,立不成碑,总得留个记号。翻遍背包,解下钥匙上的挂链,不锈钢材质可拒风雨,这便拴于树干,又捡些松针覆上。

想起某回登山团建,差不多位置,类似视角,我向师傅言,深圳这地方,既有红尘嚣嚣,又可山海行藏,人与世界的距离,在此简直妙入毫巅。

师傅回说,如某日果真仆街,就当他哪也没去,只是退休,困在这山中看鸟,看云,看海,不是神仙,胜过神仙。

师傅,愿你在此安息。

勿要责备吧,泥沙俱下的大时代,第一桶金多少都带着原罪。我们认识的人当中,多半做着做着上了岸,极少数拿到牌照,做出品牌,也难免被大厂收购的命运。数年间师傅赚入亏出,风水轮流,反倒激发他某种韧劲,只要一口气在,就要继续蹦跶。

实则有那许多次可以劝他回头,理应劝他回头,偏偏无能,无力,眼睁睁看他堕入深渊。

记得前海新宅过火当日,师傅喊我同去暖房。凌晨四点半,我与师傅打工厂出来,拎上事先备好的炭盆、梯子、粮油、计算器等物什,着急忙慌往银行赶。师傅眼皮撑不开,打着呵欠讲,这些都是他妈吩咐的,必须照办,可佑生意红红火火、步步高升、五谷丰登、财源滚滚。

赶上黄道吉日,银行门口闹热非凡,好几支队伍在排队等候,都说银行财大气粗,在这接火最旺不过。三两个身着橘黄马褂的环卫工在旁候着,想必见惯不怪,待烧香焚纸结束,再逐一清扫。

我递给他们一人一包烟,看师傅伏地将炭盆引燃,鼓起腮帮子吹旺,然后拧开电子爆竹,这便动身往回赶。一路上,爆竹响个不住,师傅却顾不上看护那火,半边脸拍扁在车玻璃上,睡过去了。

待进门,师傅他妈先接过火,安放神龛前,师傅脱鞋进屋,点燃线香插进炉内,对祖宗牌位行跪拜礼。

他婆娘刚烧开一锅水,打开排气扇,嘴里念着风生水起风生水起,又大声问,用来包谷子、豆子、花生、芝麻、玉米用的红纸搁哪了?

他们家那傻儿子长得老高,正举起捞勺,追着刚会跑的小妹作势要打,他嘴里嘎嘎笑着,勺柄上的红纸刺啦作响,唬得小妹两腿一软,索性趴地上,手脚并用地爬起来。

她嘴上绝不服输,叽叽咕咕骂,我顶你个肺,我戳你个咀,都话咗你个死人白痴仔,讲嘢唔仑得正,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

师傅被逗得哈哈大笑,乖乖当真长大了,会骂人了。他妈同他婆娘却脸上倏忽变色,呸呸呸,讲什么不吉利的话,在此说破,在此道破,天佑全家长命百岁,喜乐吉祥!

忙完这一些,天色渐亮,大家皆去歇了,这大平层三百几十平,一人一个套间还住不满,将我也留下休憩。我有择席的毛病,一时哪睡得着,只在客厅转悠。

师傅倒了两指深的洋酒过来,靠住阳台扶手同我讲,你也该买个房了,来了都是深圳人,不买房怎么安定得下来,还没攒够首付同我讲。

我笑一笑,在老家先给我妈买了,我自己没关系,以后再看。

你一个人是没关系,刘芳龄不催吗?师傅抿一口酒,女人啊,都那样,没房子的时候要房子,有了小房子要大房子,要豪车,要克拉钻,崽要读贵族学校,还要出国,好像不比过别人,一天也活不了。刘芳龄有房有车,那也都是她自己拼出来的,你的经济条件总要盖过她,才得好日子过。

我不接茬。五年间陆续也谈过几场爱,相亲会上的小白领,市场上的业务员,工厂主管的远房亲戚,论坛认识的网友……虽则每段时间坚决只谈一个,我仍很难将彼此区分。她们实在太像了,从穿着打扮,讲话语气,爱吃的甜品,到惯用的手机,拍照姿势,关心的八卦,对男人和婚姻的期许,统统大同小异,最初那阵悸动过后,无一例外滑向了庸常。

刘芳龄是唯一一个,让我觉得不那么像流水线上量产的女子。

一开始我们并未认出彼此,她开着一间公司,代理报关清关,帮师傅处理外单业务联系上的。这女子思路清晰,做事利索,留着齐耳短发,开辆JEEP,没有明确的性别感,倒觉很飒。

一来二去混熟了,她会讲些自家事,有一个重男轻女的强势父亲,和唯唯诺诺的母亲,从小习惯了凡事靠自己,前男友谈足八年,生生将自己熬过三十岁,他竟分手另娶,且火速出了国——那女生是官二代,家中有权势,比不了。

师傅接了个新外单,价格确有优势,但要包含电池。电池出口一向麻烦,刘芳龄讲,需我方提供出境危险货物运输包装使用鉴定结果单。我好容易说服工厂配合出具性能单,上商检局申请鉴定,货也给拉到了香港,又说要通过一个跌落碰撞测试,符合当地要求方能转运。

香港诸多规则同内地不一,我们认为无足挂齿的,在那边可能大过天,最关键不能留下商誉污点,如此师傅便派我随刘芳龄一同过港处置。

本以为棘手难为的事,关键时刻刘芳龄的人脉发挥了作用,竟不出半日便得以顺利解决。她此时已留意到我通行证上的名,再三确认才说,自己便是那日我救助过的女子。

我未曾想二人竟有过那番牵连,也是欣喜非常。她忙不迭地解释,自己素不喜欠人情,才会走得匆忙,未及互留电话。我说能够理解,她又道回程尚早,提议同搭港铁去尖沙咀,换天星小轮,逛中环。

我们一路聊得投契,不觉已出了港铁站,沿星光大道往南,一座向海湾延伸的栈桥浮现眼前。尖沙咀码头俨然就是九十年代香港电影里见到的样子,水磨石地面,齐墙刷着绿漆,黑色风扇趴伏壁上,左右摇摆不定。三两肃立的乘客面前,是一道锈迹斑斑的铁闸门,透过闸门看去,太平山下,楼群密布,玻璃幕墙灼灼不可直视,咸湿海风一吹,真是日光堕地风猎猎,满眼碧浪吹作雪。

刘芳龄向我介绍,维多利亚港在此处宽不过一公里半,绿海之上翻起白浪的快艇,多为私有,此外又有数条地铁、隧道可供过海,是以非通勤时间,选择乘船的并不多。船票倒便宜,仅需两块七角港纸。

正说着,远处传来汽笛声,一艘顶部刷白、船体碧绿的渡轮,冒着黑烟,缓缓自对岸驶来。数分钟内,船已徐徐靠岸,身着深蓝色水手服的船员在甲板上提缆、抛缆,码头另有一人手持长钩,将缆绳勾住、系牢,踏板放低,闸门应声开启,乘客们鱼贯出入。

原来这天星小轮是分上下两层的,船身很有些年头了,白色船舷在海水侵蚀下已然泛黄,吃水线附近上了厚苔,又密密实实结满白色藤壶,壳内的肉身怕早已死去,留下这遗迹。

我们拣下层舱落座,木格嵌玻璃舷窗下,一排排镂空座椅尚保留着上世纪中叶风格,港岛嵌于窗中,愈近愈大,许是才下过雨,山中生岚,半空架一道虹。

因座位正对机房,开动时,隆隆马达声盖过人声,面对面都要靠吼。一时她讲句什么我未能听清,重复三遍仍不得要领,她便不再讲,径自将手覆上我的。

我一僵,本能地想要抽离,终是没动。蝼蚁相会,以触角相抵,声气相求。虽她年龄大上几岁,我并不反感,胜景当前,即便只出于礼貌和教养,给彼此一个机会,也算得情理之中。

过后我们在中环找家茶餐厅,吃芝士咖喱鸡饭,洋葱猪排饭,配丝袜奶茶,咸柠七。我问刘芳龄先前在船上讲的什么,她倒不好意思起来,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一时想到港剧经典台词,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随口讲了出来,马达太吵,又重复两遍,讲着讲着,记起自家身世,不由悲从中来。

刘芳龄同我讲,她自幼争胜,偏就喜欢我的被动,其他男人皆像动物,征服欲过盛又急不可耐,我只像植物,游离,淡漠,是雾中的样子。

我讶异于她的懂得,却忘了恋爱时的傻话岂能当真——情浓意笃时看我是草木葱茏,一旦感情破裂,我便成了朽木不可雕。

师傅将余酒饮尽,这是银湖那房子的钥匙,反正空着也是空着,你总不能一直住城中村吧,同行都看笑话,讲我抠索,虐待员工。

见我未伸手接过,他又解释,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想不到我们都认得超过五年,这五年我拿你当什么人,你心底有数,同我客气什么?

我虽心中感念,到底孤高嘴硬,城中村怎了,我觉很好啊,藏龙卧虎,生活便利,离得又近,抬脚即到华强北!

师傅待要再劝,我索性拿话题岔开,当真要将公司开到南山科技园?

这还能开玩笑吗,师傅视线转向阳台外,越过棕榈与槟榔的树顶,大片滩涂正于微熹晨光中徐徐铺展。时间虽早,可以预见又是炎热日子,水洼中云霞映射,雾气蒸腾,建筑工人驾驶着大型挖机铲车,已然开启新一天的工作。

你看那前面,填海面积都超过了十五平方公里了,听说还会扩大一倍。想象得到吗,现今我们所在这个位置,从前就是一摊烂泥,十年后,这里会是第二个深圳中心。

确乎是日新月异,宏图擘画就在我们面前开启,谁能不叹一声奇伟?而我,也已从最开始那个悲愁懵懂的青年,变作这图景中千千万万奋发拼搏的参与者之一,见证时代,创造时代,古往今来,几代人能有这般运道!

师傅兴致高昂,又讲些公司筹备事。我先前已然听闻,W公司新近研发了一款智能机平台。想当年联发科甫一推出功能机平台,各种山寨机应运而生,产业链上的各色人等也都赚得盆满钵满。只如今智能机平台出来,未经内测,BUG不明,稳定性未知,第一个吃螃蟹的人会是什么结果,谁也道不清。

又是矮子牵线搭桥,介绍W公司的技术总监与师傅相识。在振兴国产智能机市场这方面,二人一拍即合,W公司承诺,该平台一年内授权师傅独家代理,由师傅拉一支研发团队,从PCB、结构到软件,高薪聘请工程师,集合珠三角优势供应商,把他心心念念的好手机给攒出来。

我默默算账,科技园内寻一处像样的办公场地,即算不必装修,年租加物管得超过二百万,十人工程师团队,年薪没三百万下不来,这还只是洒洒水。W公司那边,须缴纳五百万保证金,且光有平台不行,得请方案公司设计,智能机才刚问世,方案公司能有多成熟靠谱?加之目前几个大的主板厂、摄像头供应商、屏厂,无不要求现款现结,量产后如发现重大问题,或者赶上市场面异变,库存高企,资金链断裂,后果将不堪设想!

酒劲上来了,师傅陷在扶手椅内,半边脸迎着初升的旭日,半边脸堕入暗影。不要那么悲观,先前我们不是有成功经验么,还是先做样机,一个月内测,大不了翻倍嘛,内测两个月,无论有什么问题总该揪干净了,临时改方案都不怕。

那营销推广呢,还走之前的华强北铺货渠道,行得通吗,智能机的受众群体大不一样,又是新兴事物,一年半载,市场只怕没那么快培育得起吧,我在心底掂了又掂,桩桩件件,未有十足把握,师傅终是过于冒进了。

我将这话撂下,功能机明日黄花了,未来必是智能机的天下,不妨告你知道,W公司什么来头,他们跟几家大的风投都很熟的,到时样机攒成,约出来谈一谈,甚至根本不用烧自己的钱。

师傅讲的我亦认同,智能机崛起在即,欲饮头啖汤,时不我待。然而讲到风投,都说资本嗜血,把自己卖予资本,无异于将灵魂售给魔鬼,没有资本加持,又无异于泥淖中踽踽爬行,几时方能振翅?

张嘉禾啊,你什么都好,胆太细。闯荡深圳这许久你明不明,男人就是要敢拼,敢闯,敢于打硬仗!钱是王八蛋,烧完我再赚,大不了从头再来嘛!

但是……

别但是了,这些事你统统不要操心,我专门给你安排了Java培训班,不是早想学编程么,顺便抽时间多跟刘芳龄谈爱,到时候有得你忙。

讲完这一句,师傅整个人便溜了下去。

我叹气,整个城市的空气里充斥着赌徒的亢奋与癫狂,也难怪,从小渔村到国际化大都市,没有九死不悔的勇气,岂能成事?只是一将功成万骨枯,万一到时……当真可从头再来吗……

注视着师傅的睡容,我着实拿不准是伸手将他捞起,还是再度陪他发梦。

三个月后,师傅新公司开业,拉二十来号人上大鹏半岛,刘芳龄也去了。进渔村第一件事,先坐树下食海胆炒饭,海胆似咸蛋黄而有海味。东星斑蒸至刚够火候,铺葱丝,浇滚油,鲜嫩爽滑,人间至味。又吃窑鸡,秘制酱料静腌,锡纸包严,入土窑炙烤,肥美而有异香。椒盐濑尿虾、蒜蓉粉丝蒸生蚝、辣炒花蛤,各各出彩,至于酿豆腐、茄子煲、红薯叶那些,则根本无人去动。

师傅举一杯啤酒冲刘芳龄喊话,刘总,张嘉禾是我弟,你就是我弟妹咯,以后再出外单,帮忙尽量避一避税,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酒桌文化令我窘迫,刘芳龄倒先干为敬,合理避税本就是我们该做的,都不劳金总二话!

你们看,这官腔打得几多好哇,师傅不依不饶,那你到底是我弟妹不是,我咋都听糊涂了?

满桌人呱呱笑起来,我只差没在台面下踩师傅一脚。

刘芳龄不愧是见过些世面的,当即又倒上一杯回敬,金总这么急着攀亲,想必是会负责售后的咯?

师傅故意虎起脸,你们的闺房秘事,怎喊我负责,我倒是负得起这个责,问题我婆娘不让我负嘛!

荤段子真乃烘托气氛的利器,大家笑抽了,我无话可讲,索性尿遁。

饭后,车沿海岸线往山里开,一边是怪石礁滩,一边是林荫溪谷,海水清浅处一些人赤足捉蟹摸螺,礁石激浪中,也有人持竿钓粉色红杉鱼。

见我一路闷声不响,刘芳龄道,场面话,不用当真。我不答她。

到得山顶,有一处度假村,数十幢红墙褐瓦的小别墅依山势排布,高低错落,观山瞰海,宛若仙境。大家欢呼一声,将行李拖入各自房内,便三三两两出去遛弯拍照。

刘芳龄同我一前一后,攀上悬崖顶部。此地行者众,自然形成数条分岔再分岔的小径,径旁野生中华荣兰树绿发披纷,树下遍生肥美的多肉植物,除去一道铁链围挡,便再无人工雕琢的痕迹。

至于那海天一色,由远及近,由深渐浅,延伸至悬崖下,湛蓝宝石摔作晶澈浪花,正无止尽地拍在赭黄锈红的石壁上,颜色鲜明得,似新打翻了调色盘。

我们将头伸出铁链外探看,原来年深日久,那数十米高的崖壁,生生给掏出一个硕大洞穴,海水倒灌进去,四向激荡,填填有如雷鸣。再左右张望,亚热带山脉巨大深浓,一路向着地平线蜿蜒,缓缓淡入云气之中。

我们给谁摆放在这山的臂弯内,眼前沧海跌宕,浮云翻卷,怕是从古至今,无有涯涘。当此胜景,怎能不浩叹,人生天地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

不知什么时间,刘芳龄已掏出两只丝绒盒子来,张嘉禾,你要不要同我结婚?她口吻漫不经心,似要不要下单做成这一票生意。

我见她穿一袭月白软缎吊带裙,戴草帽,头发留长了,坠在肩头,倒比平日多些娇俏意味,便先不答话,走去摘一朵梅子色的野花回来,轻轻别在那帽檐上。

过后我同她讲,童年经历的关系,我并不期望婚姻,原是打算一世不婚,但若真要结婚,便也做了一世不分开的打算,你能接受这点,我们再往下谈。

她回说,这世上谁结婚不是盼着天长地久。

我信了她,当真蠢极。实则那些时日,家中反复催婚,她明知父亲不满意却偏要拣我,我无德无能,无霜亦无尘,说到底,易于操弄掌控尔。

别的都还好,我最不喜拿私事开玩笑,以后都不要了。

她郑重点头,房子不用急,就搬我那先住着。

这个月开始,房贷车贷就由我来供吧,生活开销,也归我负责。

她有些意外似的,随即转为欢喜,忙不迭地应了。

这戒指算是订婚,结婚戒指自然我来买,婚礼你想怎么办,都好。

当然是旅行结婚,她笑起来,看海早都看腻,我们去阿尔卑斯滑雪。

你知我没法给你全世界,但是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我们将戒指取出,帮各自套上。指间骤然多出这么个硬邦邦的物事,硌得慌,两个人皆不再言谈,只靠住那围栏,向海天苍茫处遥望。

滑雪并未成行,这一年是外贸行业最为艰难的时候,全球经济衰退日趋加剧,国内上调了部分商品的出口退税率之后,多个国家便展开针对中国的集中反倾销反补贴调查。

我见刘芳龄打开财经栏目,日日播的都是这些。为令她开心,我专门学做了几道家常菜与甜点。

始料未及,两个人在一起最难的考验,是生活细节。她早起习惯先漱口,吃完早餐才刷牙,我却要先刷牙才肯进早餐;她食荷包蛋要全熟,我只爱溏心;她开着电视入睡,我有光便不能安眠。

我想两个原本迥异的人在同个屋檐下相处,势必要互相迁就、妥协、忍让,只为维系一个家。可当她手机主板出问题无法开机,又想保留资料信息,央我设法处置时,我瞄到她同闺蜜聊天,怨我不过两脚书橱,除了加班,睡觉,便只看书,无情无趣无聊至极。

我面无表情将手机归还,之后去到公司打地铺,没日没夜改方案,修BUG,盯采购单,催安排产线,处理售后返厂,没完没了的琐事将自身缠绕。

倒不是为着师傅许诺三成股份的缘故,只想借工作逃避她那个家,且尽自己所能,帮师傅减轻一点负担,这或许才是我活在世上唯一的价值。

为着营销回款的考虑,头批货师傅还是决定做成一比一高仿,我苦劝不动,算算他已真金白银砸进去数千万,还要再劝,只恨嘴软。

师傅跟我拍着胸脯保证,先做开了,回头一定改LOGO,哪个小孩生下来,走路讲话不得靠仿?仿得像,学得快!

我知他并未吹水,第二批外壳由我亲自跟单,丝网印刷的h已经抹了个头,印成n,打擦边球。想做自己的国产品牌,涉及营销推广,必须资本注入,W公司那边或产能有限,或不过是拿师傅试水,背地里存着自己做整机的心思,总监语焉不详,迟迟不肯介绍风投。我们自己当然也能去找资本,总归没有W公司背书来得给力。

将这猜测同师傅讲了,师傅扶额,烤乳猪上了架,只能咬牙撑,急都急不来,倒是你,抽空多回家陪婆娘困觉,从古迄今未见过这样的新婚。

刘芳龄与我谈判,她不愿我再跟着师傅,整年无休,将自己身心健康搭进去,换个轻松环境,情绪必不至那样剑拔弩张,毕竟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最紧要是开心。

谈到师傅对我的倚重,刘芳龄讲,你不过他金陵一粒卒子,他疯你也跟着癫,未免入戏太深。

我想她不懂男人间的事,情和义,值千金。但这些年马力全开,心浮气躁,也是在所难免。尤其新公司开业以降,赶辰光如饿狗抢屎,路遇行人闯红灯,竟会降下车窗大骂,导航出错怒摔手机之事,亦时有发生。谓相由心生,早起面镜,眉间悬针,形容枯槁,差点唬到自己。

分开这些时日,刘芳龄定也五内焚熬,眼见她唇色青紫,腰身掐进去一圈,一个女子,样样苦争上游,才完婚便告失败,亲朋不讲,自尊都经不住这番跌堕。既娶了她,不能予她幸福,倒要给她折辱么?

我心软下来,允她慎重考虑。

令所有人松口气的是,第一批货在华强北所有档口铺开后,市场面反响不俗,只愁PCB产能未够。此际公司内部运转顺畅,功成身退正当合宜,我思前虑后,辞职信就免了,师傅从不整虚头巴脑那一套,面辞他会怎样反应呢?规训一顿,附赠耳巴子若干都好,最受不住张口就是送房送车送家产,那样我铁定泪洒当场。

孰料庆功宴堪堪结束,未等我开口,蓝制服顺藤摸瓜,追查到仓储点,没收了数千台手机,还抓走了师傅的侄儿。数月间,师傅焦头烂额,不知找了多少门路,交了多少罚金,才将侄儿捞出。事后大家很有默契地避开这个话题,我亦不好再行面辞。

师傅倒愈挫愈勇,又开始琢磨起另一款全键盘的智能机,它可轻松输入文字,更可通过邮件服务器,主动将收件推送,而无须用户频繁连网查看。

师傅预言,这款手机提供移动办公的一体化解决方案,定会受到高级白领和企业人士的追捧。我们笑他当真走火入魔,专业术语说得一套一套。

直至师傅的婆娘大闹公司,我才意识到,师傅其实是顶着多么巨大的压力在践行他的理想。

那日我们开会,讨论全键盘的开模问题,打样过来并不理想,边角粗糙、印刷模糊不讲,间隙也大,按键时嘎吱作响,着实难言品质,为此师傅罕见地大发脾气。

正此时,会议室的门被猛然撞开,我几乎未能看清,师父的傻儿子是怎样跟一头小狗熊似的扑将进来。师傅瘦到脱相,哪经得起这一扑,当即后退连连,一个趔趄,额头重重砸在投影仪上。

傻儿子拍着掌,又是跳又是笑,紧随其后的师傅婆娘,一手拽着小女,一手扬把菜刀,呼地朝师傅砍去。

得亏师傅反应神速,就着桌沿一个鹞子翻身,那菜刀直接劈进了会议桌,陷进去得有三寸深。

我离得最近,自是第一个冲上去,挡到师傅跟前。其他同事赶紧并肩子上,拦人的拦人,抢菜刀的抢菜刀,哄劝的哄劝,叫保安的叫保安,偌大会议室乱成一锅粥。

都闭嘴!只听师娘声嘶力竭喝了一嗓子,大家又给施了定身法,一动不敢再动。

师娘指住师傅的鼻子,金陵,你个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东西!前海的房子二话不说抵了账,搬回银湖住,两台宝马折价卖,我都没二话,这又有高利贷上门,逼我们连夜搬,你讲,还能往哪搬?桥洞底下?公共厕所?还是马路中间?

我瞪大眼,回头见师傅如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不吭气。刚刚那一下给撞得够呛,额角已然鼓出个鸡蛋大小的包,正迅速变红、发青。

但凡你有半点良知,怎会一家老小全没放在眼内?我前生造了孽,今生瞎了眼,跟了你个瘟神衰鬼,鬼迷了心窍,只晓得攒手机,灌猫尿!人家喊一声金总,你二两骨头飘了,死人守不住棺材,被什么总监、矮子合伙讹去那许多钱,好好的家,拆得七零八碎!亏你还有脸赖在这世上做人!

师娘也不顾家丑外扬,劈头盖脸一通骂。师傅的小女给惊得丫开嘴,哇哇号哭。师娘边骂边拨开我,直愣愣往师傅跟前撞,大有同归于尽的架势。师傅也不躲,由着她撞,好在几个工程师一拥而上,又将二人隔开。

此时我才看见,师傅的妈也来了,呆立门边,一声不吭地抹泪。

我颅内轰响,塌去了半边。

翌日帮师傅搬家,他着急忙慌,就在山下的泥岗村找了套房,面积自是小得多,家具家电塞满,吃饭睡觉几乎要摩肩接踵。一幅大展鸿图的国画,自前海搬到银湖,未及上墙,又自银湖搬来泥岗,同塑胶桶、晾衣架、电吹风、芭比娃娃、锅碗瓢盆挤作一饼,看来这鸿图是万难施展开了,却又不舍弃去。

师傅佝偻着腰,陷在沙发与茶几之间,困兽似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搓手苦笑道,倒不必怕,先前讲的三成股份,就你知我知,只想着公司赚了钱同你分,债务却跟你一点关系没有。

我眼眶发酸,师傅,这个月又该派薪,你莫急,我已把自家的车开去抵押,落地打七折,无论如何,十几万还能卖出,几家供应商那边你讲讲好话,支票先开出去,回款了即兑付的。

风扇来回摆首,到一定程度转来,嘎吱一声响,吐出热烘烘的风。师傅埋头盯牢他儿子吃泡面,呼哧,呼哧,人工辛香充斥着本就闭塞的空间,那后脖颈子为汗浸透,更肥硕光亮起来,几乎像过年敬神的猪头肉了。

你讲,人活一世到底为了什么?拼死拼活到而今,吃没吃,住没住,是不是我金陵就二两大的命,实在不该多求多想?

从未见过师傅如此颓唐模样,我不知如何接话。

他预备抽一支烟,摸出烟盒,遍寻不着打火机,将烟盒抛掷沙发上,闷了半晌,又强自笑道,不过还好,早先你师娘担心手机生意不稳,赚了的钱死活分出一半,存到香港户头上去,为这事没少撕架,想不到真成救命钱。今早她带小妹过关去取,算算总还能撑半年,到那时渠道通畅,全键盘也出货,日子轻省些,再往后,就当真要做品牌了。

我帮师傅点了烟,是嘛,大海里游水,湿身总归难免,大不了从头再来。

师傅擂我一拳,张嘉禾你是傻了吧,哪个要你一声不吭跑去押自己的车,文化人嘛,就搞点层次高的,赶紧想个响当当的品牌名字出来,听到了啵。

我与师傅到楼下吃盖码饭,他吃不下去,就着花生米,喝完一整瓶小糊涂仙,一时说起酒话来,酒是粮食精,越喝越神经,又扯着脖子喊,难得糊涂啊,兄弟,干,干了这一杯。

将他扛回床上时,他突然短暂地清醒了一下,揪住我衣袖,你讲,她母女两个,是不是跑路了,不要这个家了?

月亮光越过不锈钢防盗窗射入,光影将他清癯的脸割裂,只有那双眼珠,亮得不同往日。

我赶紧笑说,哪有那回事,兴许是带孩子吃吃逛逛忘了时间,女人你知道的,莫多想,睡一觉,明日肯定就回来了。

他闭紧眼睑,那也该往家打个电话,是我对不住她们,跑路,也怪不得的。

师娘同女儿,果真攥着一半的家财,过了关去到香港,再也没有回来。

师傅果真不怨,反倒劝我,女人也不易,做男人的,成败由天定,只是有一点,千万不能器小,凡事都忍让点。

我回说没那事,师傅嗤笑,你自己当然无知觉,冷暴力比当面扇耳巴子还要命,对方完全没法还击嘛。

我想师傅可能是对的,便买花蟹、大头虾、马蹄、生姜、香菜,提前回去煲砂锅粥。刘芳龄开门进来时,我正将那蟹一只只掀壳斩件,虾开背抽去沙肠,白粥在灶上噗噗地聒噪。她什么也不讲,仅从后面环住我,我双手浓腥不敢动,慢慢地,就有泪水濡湿了肩膀。

忘记我们是怎么亲到一处,兴许是我们的嘴自行其是。她那舌子像熟透的沙瓤西瓜,眼角细小的皱纹也迷人极了。当那一双手触抚着我的脊椎,节节往下,简直是在奏乐。我听到腔子里的共振,翻个身,将她托举在上,她的身体像云,像洁白的花朵,缓缓绽放着,柔软,清甜,令人沉醉。

渐渐地,她整个人变得透明、虚浮,啊不,是整个房间都漂了起来,衣服,项链,耳坠,粉扑,香水,指甲油,梳子,内衣,丝袜,电吹风、杂志,零食,耳机,购物袋……所有东西统统脱离了重力的牵引,飞到半空。而我像在更高的所在,俯瞰这一切,包括我们肉身的律动。

俄顷,乳白色的暴雨,自每只毛孔喷射而下,我与她如被剔骨抽筋,软绵绵黏作一处,然表情极度舒展,房中物件亦缓缓归位。

原来活着这般好,我才真正体认到。

完事后刘芳龄免不了又再苦口婆心,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又说以我的经验技术,满华强北工作随便找。

我试着同她解释,师傅不比旁人,师傅要做的事也不限于眼下,何况师傅现今落了难,墙倒众人推的事,我做不来。若当真那般行事,不说别个,自己都会看低了自己。

她以手掩面,背转身去,良久,啐了一声,你跟你师傅过去吧。

到头来,我未能说服她,她亦无法理喻我,我与她水乳交融,不过一时错觉吧。

之后,师傅将公司从南山科技园重新搬回华强北,在中心公园旁边、上海宾馆后面,一处八九十年代老写字楼中,赁了间百多平的旧场子。

一言难尽的是,天花板石膏吊顶多处脱落,地面铺的灰色丙纶地毯,布满茶渍油污与烟头烫痕,卡位、饮水机那些倒是现成,几盆绿萝一株发财树皆枯成了标本,一开闸,日光灯眨几眨,终于顽强亮起,伴着启辉器的嗡嗡电流声。

揾食嘛,在哪还不都一样,先前当真飘了,挨打要立正啊,师傅嘀咕着,以指头去揩那废弃大班台上的灰尘。

虽则工程师跑了一大半,好歹留下三五几个,我与师傅再加把劲,勉强应付。

那日我拖了平板车,将数箱全键盘手机送往各个卖场、各家档口,然后就着榕树的阴翳一路走回公司去。

前面是一片拆迁后的空地,一时未开工建设,碎砖烂瓦找平了,拦腰收起停车费。正值午后,知了有气无力地呻吟着,那些车折射出灼人的热力,好比一枚枚定时炸弹,我一时难以说服自己脱离最后那点树荫。

此际响铃,光线太强,拢住屏幕,眯缝了眼,勉强看清是师傅打来。

接起只听那边稀里哗啦一通响,师傅的嗓音混在当中,他们只是打工的,我金陵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抓就抓我一个,啊喂!

师傅慌乱中偷摸拨出这通电话,是想提醒我出事了,千万莫要回去自投罗网,我自然知晓,可我岂能弃他不顾?

近乎本能地,我拖了平板车拼命朝停车场对过奔去,沙漠中有那种蜥蜴,因怕脚烫而一路飞奔,我当时的样子,一定与蜥蜴无异。

奔着奔着我猛然意识到,都什么时候了,还管平板车干吗,拖着它在后头哐当哐当闹得心烦,也施展不开,于是立马撒了手,人自两车间的窄缝穿出,越过车道。

槟榔树在微微摇摆它烂蒲扇似的叶片,我一路冲向大堂,挤进电梯。

这写字楼虽老旧,进出人员却不少,电梯层层停靠,轿厢内充斥着香水味、头油味、腋臭味、汗馊味,我急得五内俱焚,索性出来,沿安全通道一路狂奔。

奔到楼上,正碰见一行人给押解出来,我喘得如拉风箱,师傅却扫也不扫我一眼,完全素昧平生。

我见他两手给塑胶捆绑带束缚住,整个人不由自主地朝前佝偻,电梯来了,他被用力一搡,踉跄几步差点栽倒。

我心如雷鸣,张嘴,发不出音。直至电梯门即将合拢的刹那,师傅抬眼,轻而缓地冲我摇了摇头。他那悲戚孤绝的神情,终令我跪倒在地,痛哭失声。

五年后师傅出狱,我开二手捷达,载他妈与侄儿去接他。他老得多了,一张脸作酱油色,但本就枯瘦到底,已无法更瘦,看着也还算精神,只一开口,门牙缺了半边,自言走路跌跤,恐怕是在里面给什么人打落,大好日子,便不追问。

倒是他妈,一上车就絮叨抱怨,讲他婆娘死出去这许久,当真狠得下心,一个电话没通过,倒是给人看到接送女儿上下学,又在香港的私人小药店帮忙拉客,卖奶粉花胶燕窝。

师傅用方言答,姆妈,这也是人各有命,不要气啦。又问我,这些年做点什么。其实都有探过他,也同他提及,他是不记得呢,还是想再听一遍。

山寨功能机几乎已无人问津,市场收缩到偏远乡村,及一些非洲贫困小国。而国产智能机当真如师傅预言般崛起了,价格比外国品牌便宜一半,性能却不相上下,谁不愿拥戴国货。市场虽大,历经数轮大浪淘沙,目前只剩几大国产品牌逐鹿,当中就包括W公司所产。

我勉力笑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我们没做到的,他们做到了,也是给全中国长脸的大好事嘛。

我自己无力承续师傅的志向,也不愿再给人帮工,便换去华强北另一家卖场,寻了个档口,专做苹果手机的二手水货翻新,投入不大,糊口尚可,大富大贵就难言。

至于他侄儿,将一头长发漂作银白,令师傅忧心这样去见工都难。

侄儿矢口驳斥,老叔你过时了,现在年轻人谁愿上产线,工人难招哇,电路板插片,摇线圈,焊元器件,样样缺人,只要老子肯去,他们都要放炮仗列队欢迎,哪个敢讲老子头发,老子直接走人你信不信!

诚然,同他一般的年轻产业工人,在深圳并不少见,最开始他们留着非主流的爆炸头,根根直指云霄,打起架来,只凭头发就能将对方戳成筛子。这两年时兴二次元了,头发染粉染蓝染紫,眼圈子涂成吸血鬼,埋头狂插三十天的电路板,发薪就网购一套奇装异服,或去打通宵游戏,在网上老公老婆地叫得肉麻,平日里走路戴副耳机,绝不抬眼看人,实在没钱吃盒饭了,再去见工。

我知他们住工厂提供的群租房,被辞了,直接睡网吧,不愿再揾食的,天桥下,水泥涵管内,只要不被城管撵,过街地道铺油毡,拥薄毯,都能窝两晚。这样有今朝没明日的生活,他们不以为意,反自命洒脱。

时代确乎不同了。

师傅翻来覆去把玩我的苹果6S,讶异于它顺滑的响应速度,又揭开保护壳,拇指与食指拈起机身,指尖反复触抚着那几乎完美的弧度与间隙,乡下人初进城那般地欣喜,又夹杂些许羞惭。

他不解,水货翻新,就不查么?

怎不查,工商海关联合行动,一阵阵抽疯样的,我告知师傅,市场上已形成完整的苹果翻新供应链,就我那栋楼内,东边买配件,西边买外壳,不出一小时能翻一台。可别小看,这年头苹果手机火爆得不行,卖价又贵,据说最大那家代工厂都想染指翻新了。不嫌弃的话,我们还是一起干吧。

这种高端机,我们自己,做不出么,他细细摩挲那缺了一口的苹果标志。

我同他讲,苹果用自己的处理器,其多线程处理能力一向优于高通,目前几乎看不到超越的希望。但电子行业嘛,今日不知明日事,W公司之流,兴许某天当真造出比苹果、高通更好的处理器也讲不定。

师傅放下手机,望向窗外,昏黄眼底流露出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凝滞,近乎苍茫。

深圳还是那个深圳,依旧观山面海,英雄草莽,依旧银钱滚滚,川流不息。深圳却又不再是那个深圳,至少,不复是他识得的那个深圳。

毋宁说,属于我们的时代,过去了。

我将师傅送至住处,没见着他傻儿子。兴许是又跑出去捡东西吃了,他妈揉着风湿变形的膝头,莫事,他经常这样,不得走远,过会子就回来的。

我想师傅一定有很多话同他妈讲,很多东西需要采买,特意将车留予他,自己一步步走回去。过天桥,穿马路,走小巷,再次感叹深圳真是个大泥淖,华强北便是这泥淖中一尾大鳄鱼,嘎嘣嘎嘣,食人不吐渣。

归家,刘芳龄正呕吐。她漱过口,两手抱胸,抵住洗手间门框,坦言有孕,正待问我意见,是否趁早手术。

我盯了她半晌,惊异于她竟有这样的黑色幽默,那一条细小生命,明明是我与她的见证,怎能随意抹掉?

不可避免想起结婚那日,师傅举香槟跟我咬耳朵,看来你小子是真爱啊。

我表示自己从未参悟何谓爱,师傅眯起眼想了又想,爱呢,可能就是随便她说什么,做什么,到最后你都能接受,都会原谅,无论如何,就是硬不起心肠。

于是我也只得软下声线,莫要胡说八道,我当然会负责。

她脸上乍喜乍悲,喜,自是孩子能留下,毕竟她已年过三十六,悲,可能当真不愿孩子有我这般窝囊父亲。

将她拥入怀内,往往一段婚姻,走到无路可走处,便会凭空多出一个孩子,孩子是安慰药片,是狗鼻前头拴肉肠,将注意力从婚姻本身转移,哄着二人继续。天长日久,我已无有激荡,只剩悲悯。

及至数月后孩子呱呱落地,将那团温热肉身抱住,看他吧唧嘴,看他皱鼻翼,看他掀眼皮,他那声音奶萌,他那眼神洁净,我才会意识到,他并非药片与肉肠,他便是他自己。

我必将鞠他,抚他,长他,育他,顾他,出入腹他,皆因爱是本能。

档口小,手停口停,想着忙完这阵请师傅好好吃顿饭叙旧,再见他时,却是畏寒一般,穿着夹衣、棉毛裤与一双大头靴,头发脏到打绺,指缝内全是干掉的淤泥,缩坐在华强北街头长椅上发抖。

我不敢信那当真是他,迟疑着挨至近旁。师傅,我喊,他毫无反应,我再喊,金,金陵,他终是扭过头来,豁牙冲地上啐了一大部口水。

死了,他双手比画,我儿子死了,那么大个崽。

原来就在出狱当日,师傅的傻儿子不知怎的一路溜达到深圳河入海口,估计是突发奇想游野泳,退潮时被红树林的气根卡牢脖子,无人发现,光溜溜埋在烂泥里给浸肿了。他怕他妈着急,独自强撑着去认尸,过后落下这畏寒怕冷的病。

我一恸,揽过他肩膊,师傅,要么先随便做点什么,将注意力转移,心里松快些,就来我档口吧。

师傅像被电烙铁烫到,慌忙拂开去,张嘉禾,谁都可以同情我,轮不到你来可怜我。

我失笑,师傅讲哪里的话,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还不知我,不嫌庙小,给你当家都可以的。

师傅不答,直勾勾盯牢赛格大厦顶部的H型避雷针。周遭脚步杂沓,喇叭刺耳,满坑满谷的店招广告,专业维修手机,供应电子元器件,回收二手手机笔记本电脑,快递小包六元发全国,量大从优欢迎洽谈——这里是中国,深圳,华强北。

衰到头了,儿子死掉,保险理赔一百万,如果能加十倍杠杆,就是一千万,师傅突然攥过我的手,为免门牙漏风,他一字一顿郑重地讲,现下行情我不熟,你帮算算,够不够再攒一款手机?

我骇至失语,他又指着我的苹果6S,兴致勃勃,仿佛那是最新款玩具,你来帮我,我们就攒这个,就不信当真攒不出来!专卖店卖五千,我们打一折,五百,怎样?五百都还有得赚吧!放心,师傅不得亏待你,我呷肉,你喝汤,记得啵?

我拳头紧了又紧,终于呼地起身,指住他鼻子喝骂,你是领我进门的师傅,我念着你的恩,从没同你红过脸,今日我必须讲!你婆娘跑了,你儿子死了,我也很伤痛,但你妈还活着,活一天就要吃一天的饭,一百万存起来给她养老才是正道!你有手有脚,愿做翻新做翻新,再不济返来修手机,年纪一大把,还要迷瞪到什么时候!

出乎意料,师傅并未气恼,只以脏指甲抓挠头顶,嗫嚅着,修手机,只怕,回不去咯。

你看不上我做二手翻新,嫌没出息,可以!但是修手机怎么了,全世界每年出货十二亿部智能机,算每部两百块的维修成本,每年光维修市场的体量就有将近五千亿啊!

师傅闻言,两手铁耙似的抓牢自己衣袖,嘴巴倔强紧闭,不再发一语。

以我的了解,他一定在想,你个臭小子,这是市场体量的事吗,是赚多赚少的事吗?枉我一番心血带你。

往后六年,我时常回想他当时表情,那是我毕生见过最复杂的表情,一张枯脸波谲云诡,哀伤,屈辱,愤怒,不甘,执拗,轮番上演,偏偏又有种被揭穿老底的渴念,像哭,像笑,像即将喷嚏,像主板短路时瞬间爆出电火花。

正是这个表情将我彻底激怒。

金陵,你若还想着靠这笔死人钱翻身,我真该可怜你!你婆娘没看错,从头到尾,你眼里没有家庭,没有亲情,没有责任,只有手机,只有对赌,只有你自己!别再给我扯什么振兴民族产业的虎皮,你不配,你他妈就不是个人!我情愿从未遇过你!

无数恶毒的言语接连不断自我唇齿喷射,多少人围观皆不在意,几时师傅离场都未察觉。然而经过最初那间维修档,见它改作了原味汤粉店,我进去点碗粉,却连筷都拾不起,终至当众爆哭。

过后师傅攒出来的苹果手机,我上手评测,触屏与显示层的间隙超两毫米,竟有种“隔空触控”的错觉,可见封装工艺颇为古老。开机一看,所谓情感化操作系统,竟是魔改的老版本安卓,光可登录账号,其他用户服务基本沦为摆设。再试拍照功能,一度以为自己手抖,其实就是像素拉胯,够胆标一千二百万。

拧下螺丝,撬开背板,用风枪加热并取掉主板芯片上覆盖的屏蔽罩,各类芯片终于暴露无疑。我一一查找芯片对应的厂商,统统是年代久远、早已下架的型号,有些甚至是回收来的“打磨片”,溯源都成问题。

全无法信,曾那样具有工匠精神的师傅,竟能攒出这种垃圾。

刘芳龄话我知,师傅缺资金,好歹联系上从前出非洲的资源,他们素来要求不高,只求便宜再便宜。她从鼻腔底里哼出一句,真能觍得下老脸,仗着跟你那层关系,代理报关的几万块都一拖再拖。

那两年外贸行业倒一路向好,刘芳龄的公司本就有根基在,她又比谁都拼,慢慢业务拓展,将营业额扩大数倍,换房又换车,言谈间更对我颇多不屑。

我于档口生意之余,安排家庭开销,接送孩子上下学,但求问心无愧。然终究还是山穷水尽,几番争执后,重新搬回农民房居住。

时至今日,怨谁,好像谁也不能怨,食得咸鱼抵得渴,皆是自身抉择。

我未曾去寻过师傅,其实怎不自知过分,亦数度反思、谋划,但要当真跟他认错,又迈不开腿,师傅评得中肯,我就是器小。延宕日久,自责愈盛,勇气愈微,到后只能自我慰安,说师傅从不与凡俗一般见识,我知他还好就好。

我们如两条溪河曾短暂并流,到底有不同方向。

及至疫情爆发,又绵亘三年,对外贸易哀鸿遍野,相熟的工厂公司破产传闻时有耳闻,只未听到师傅消息。我忧思难耐,待要寻他去,他竟自己找上门来。

不过五十岁的人,实际看来得有六十五,酱油色面皮紧紧覆住颧骨,白发成茬,门牙仍漏着风,不过穿得还算齐整,起球的POLO衫,配旧牛仔裤。

打过照面,互相点一点头,谁也不先开口,他随我一路从华强北行到城中村来。楼下小摊前,我割一斤卤猪耳,一斤牛百叶,拌花生米与香菜,捎两瓶小糊涂仙,师徒二人上得楼来,开电风扇,闷头对饮。

三杯酒落肚,师傅丢了筷,裤兜内掏出张银行卡,内有五万八,早先欠你婆娘的,密码同从前一样,帮我还她,讲声久等。

他欠的账,实则我早已自行垫付,只不教二人知晓,怕他们各自气恼。望着那黯淡卡片,喊声师傅,喉头已然发硬,其实我……对,对不住……

师傅再抿上一口酒,侄儿后面带过话,讲你想来帮手,我没应承,还有意避开了,倒不是气你,是怕自己忍不住,再拖你下水。我这个人呢,嘴上讲得大无畏,实则软弱又自私,水猴子样,拖了你那许多年。你看,到老我总算做对一件事。

听他这一讲,眼泪当即在我眶内打起转,连忙跟他碰杯,是啊是啊,真没料到你老人家后面攒的手机那样糟,全华强北笑掉牙,出去都不好意思讲是你徒弟。

师傅打个哈哈,有钱能使磨推鬼,没钱,没钱只能攒垃圾,不奇怪。后面想想,你有句话倒讲得对,我没做到的,人家做到了,也是给全体中国人长脸的好事啊。

我们又碰一杯。

师傅被发现死在城中村一幢再普通不过的农民房内,距我不过数百米。

我始终不信师傅那样一个人,当真会选择自我了断。悲愤犹如堰塞湖,始终寻不到突破口。夜深人静时反复追忆,或者这才是我的师傅啊,为了认一个死理,可以疯魔,可以成佛。

我自问从未继承师傅的果敢与抱负,只贪图人世的温暖。那五十公分长、六斤三两重的小小婴儿,如今身高已然接近一米三,体重五十斤,会弹琴,游泳,滑冰,新近又开始学击剑,最喜听我现编现卖的睡前故事,总搂住脖子,使劲晃荡,爸爸再讲一个嘛,再讲最后一个,保证是最后一个。

心电感应或是真有,此际手机铃响,孩子打起哭腔,爸爸,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偷听妈妈讲电话,要搬去澳洲了。

我一愣,你听错了吧,现在疫情还在,旅行就不可能,移民嘛,你妈妈她超过四十岁,大使馆都不得派签证。

但是离婚再嫁就可以啊,我当真听她这样讲,他几乎抽噎起来,爸爸,我不想你们离婚,不想同你分开,不想别人做我爸爸。你在哪,快点回来好不好,我们一起躲起来,让妈妈找不到,我们躲到大衣柜里,躲到地板底下,躲到抽水马桶背后,再不然……

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我苦笑,可能,刘芳龄从未将我算进一家人吧。

师傅头七这日,我下决心拨通电话。

离婚协议书已签字快递,房子车子都归你,你在国内也好,出国也行,只是答应我一件事,再找的人,一定要爱孩子,对孩子好——讶异于自己一口气讲完,流利过背书。

刘芳龄沉默半晌,探视权呢,恐怕没法履行给你了。

我费力咽下一口唾沫,人世长长流,总有机会见面。告诉孩子,我爱他,不过这一次爸爸先躲起来了,看他找不找得到。

你……听她再想讲什么,我赶紧补上一句,手机快没电,祝你一切顺遂。

切断电话,我懈下一口气,去菜场买菜,预备煮一餐最丰盛的饭给师傅食。

师傅在世时不讲究吃穿,外卖点最多就是黑椒牛柳。我买回一条牛里脊,切厚片敲松软,再切成条,依次放入少量小苏打、蛋清、生粉,抓至上浆,过油,下青红椒、洋葱煸炒,生抽、盐、黑胡椒酱调味。

海鲜自然少不了,葱油马鲛鱼是最拿手,鱼身切厚片,清掉内脏,摆盘加葱姜,沸水上锅蒸八分钟,撇去多余汤汁与配料,重新铺葱丝,淋生抽与滚油,莹白碧绿,入目清爽。

烤乳鸽买现成,入到微波炉加热。白灼菜心之外,另煲一锅椰子鸡,砂锅内倒椰肉、生姜、红枣、椰子水,大火煮十分钟,文昌鸡预先处置干净,入汤中煮一刻钟,加枸杞、盐,配小青柠指天椒酱碟。

祭师傅只需一碗饭,我淘了米,隔水蒸得,再斟一满杯小糊涂仙。

做这些时候,我的呼吸平顺,心意柔静,似能感应到师傅,他哪也没去,就在房内那张单人榻上躺卧,打出均匀绵长的呼噜。

吃完这一餐,师傅,你安心上路吧,莫留恋,莫徘徊。

我关门落锁,一步步行下楼去。

华强北依旧十点开档,时候尚早,煎饼果子摊前,杂粮糊烙得薄韧,甜面酱刷足,脆饼、鸡蛋、榨菜与葱花的香气交混,我驻足买得一只,迈上过街天桥,立在那里嚼食。

十八年了。

迷惘过,拼搏过,膨胀过,沮丧过,谁能断言好与不好,浪奔浪涌,搁浅者成为滩涂,下一世代或会生长得更其高大峻拔,谁知道。

日头炽烈起来,车如箭矢,自胯下流窜,人行道上,光斑白得冒烟,芒果树累累,又捧出新一年的果实,楼宇缝隙间,传来那拉胡琴的流浪者的歌:

太阳一出点点红,人乘骏马我骑龙,

人乘骏马走天下,我今骑龙入海中。

呀,八仙各自显神通……

胡琴呕哑嘲哳,流浪者一唱三叹,仿佛半生便要这样荒凉收场。

而同在这刻,热带气旋正于某处遥远海域漫卷、升腾,天气将变得酷烈异常,白色羽状、马尾状的高云铺满天际, 渐渐增厚成层。

当太阳沉没到地平线以下,数条红蓝相间的放射状璀璨光芒会直冲天顶,更为诡异的是,东边天空也会依样画葫芦地燃烧起来,与西边的暮光互为镜像。

紧接着,成群成阵的疾雨,会将人浇个透心凉。而长浪,亦会渐次传至崖岸,趋于汹涌,海涛峰峦相撞,发出怖人的吼啸。

台风将至,它终将摧枯拉朽,涤荡所有。

我踢着拖鞋,加快了脚步。

邹谨忆,生于一九八二年,本科毕业于湖南师范大学,上海大学中文系硕士。现居长沙,热爱写作,大学期间曾出版青春小说《我的泪你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