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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2022年第5期|林西拿:笑(节选)
来源:《江南》2022年第5期 | 林西拿  2022年09月23日07: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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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年少的一次鲁莽跳湖,“我”落下了残疾,只能靠轮椅过日子。母亲带着“我”四处奔波求助大师,其中一位说“我”跟弥勒佛有缘,但这并没有给生活带来起色。终于有一次,“我”唱歌的视频传到网上,“我”被网友戏称为弥勒佛而登上了热搜。“我”被小学同学邀请到饭馆穿着弥勒佛的衣服演出,在众人的朝拜下,“我”仿佛真的成为了神灵,可之后母亲的质问,又将“我”拉回了现实。小说在忧伤的基调下涌动着热血和渴望,作者用看似轻快的笔调写出了讽刺与抗争,人生的困顿在梦想中延展着希望。

□ 林西拿

那一列并不长的货车让他停了下来,那时他只比单车高出一个头,他只好跳下来用脚撑地,然后举起手背,擦额头的汗。这是他记忆里的最后一个夏天,秋天来的时候他就正式病了,从此再没有来过这个路口。他并不知道一群粉红色的云朵正在他头顶的天空缓缓飘动。他没有抬头看。列车很快就过去了,他用力踩踏板让单车重新动了起来。远处码头停泊的船发出了悠长的汽笛声。时间是二〇〇二年。

命运的开始,总是和往后的发展不太一样。他刚出生时一切都很圆满,来看望他的客人们坐在一起,讨论征地拆迁的赔偿金额,像是好日子马上就要到了。祖母捏捏他莲藕般的小腿,夸他健壮,说以后一定会有魁梧的身躯。长到五六岁的时候,如祖母所言,他的力气比同龄的孩子要大得多。力量让他莽撞得理所当然,他摔东西的样子也显示出一种豪迈,甚至连父亲都为他拍手叫好,说以后不必担心他遭人欺负了。像是为了证明父亲所言非虚,他打翻了一盆水仙花,清水带着香气一并泄漏出来,在并不平整的地板上艰难流动。

小学四年级,他跃入一个碧绿色的池子,努力往对岸游去,但他很快就在水里扑腾起来,挣扎着要回岸上。身后的伙伴们显得慌张,向周围喊了几声救命,声音消散在山林中没有回应。出于本能,他们还是从周围的地上抓来了一根并不可靠的树枝,伸过去给他。他抓住树枝,断掉了,又扑腾着往前,终于抓紧了,于是被拉着救回了岸上。他已经吃进了很多水,按住自己的胸口,费力地咳嗽。

没有办法,还是得回家。他在外头游荡了三个小时,等待衣服干透,才带着不安的情绪进了家门。尽管低着头,但苍白的脸色很快遭到了质问,他只好如实招来。对岸的草丛里藏着一个探出了头的墓碑,伙伴们夸他胆子大,怂恿他游过去,看看墓碑上到底写着什么。他不晓得水面的碧绿是来自藻类的堆积,实际上很脏。二话没说,他就跳下去,往对岸游着。水底的高度落差就像踩空了的楼梯,他反应不过来,于是溺了水。但所幸那时他离岸上还不远,就这么捡回了一条命。

他的咳嗽又持续了一个礼拜。母亲给他煮了姜汤,又榨了青草汁,都没有效果。整个夜里都是他咳嗽的声音,唯一的间断是他见缝插针的一声哀嚎。隔天他终于被领到医院去,确诊是病毒性肺炎,病毒就来自那一池的藻类。接下来就是输液、吃药,然后还是输液、吃药。瓶子里的药水一点一滴地进入他的身体,咳嗽慢慢就好了,他不必再捂着胸口埋怨自己。两个月过去,由于药物里激素带来的副作用,他变胖了许多,脸庞和身躯开始横着生长,肉以蔓延的态势占领了他的五官和身体。有人夸他长得更壮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似乎无法再像以前那样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了。

这只是开始。五年级的时候,征地拆迁如期来到了,父亲选择不要安顿的商品房,而是要了五十七万现金。因为他弄到了一块地,坐落在河边,地面上只有杂草,轻易就能清理干净。他说那里很安静,早上听得到鸟叫,更关键的是,那条河就是所谓左青龙右白虎里的青龙,能带来好运。在那块地上,一栋五层楼的房子被盖起,花了快三十万。墙面的瓷砖是粉红色的,远远望去,像是一个刚一出生就满脸褶皱的婴儿。那时候货运码头也刚刚建好,繁忙得很,轮船的汽笛声总在夜晚响起,传到这栋楼面前,二者碰撞出一种沉默的悲壮。

他搬到这里,和周围的小孩们还不相熟,很快遭了欺负。他努力挥舞拳头,其他人都被扳倒,只有一个还站着。还站着的那位跑开了,很快又领着自己的哥哥回来。哥哥染着黄毛,比他足足高出两个头,一下就把他推倒在地上。踩着他的影子,黄毛说,长这么大个,肉居然这么软,跟个南瓜一样。他不服,站起来试着反抗,又一次被推倒在地。他发觉黄毛推倒自己的身体,几乎和推开一扇门一样容易。他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在这个世界上根本算不上什么,于是在不甘和无助中哭了起来。他哭泣时,黄毛喊着,南瓜南瓜大南瓜,一遍又一遍,仿佛是在鼓励他,又仿佛是在庆祝什么东西的诞生。

他不想当大南瓜,总是骑车去找他原本的那些朋友。从这个村子到原本的村子,需要经过一条火车道。遇到闸杆放下来的话他只能等待。眼前的列车哗哗哗地过去,里面满载着货物,即将送去很远的远方。这些他不知道。他只知道闸杆一升上去,再用力踩一踩单车的踏板,他就可以到达另一个世界了,那里不会有人再喊他大南瓜,他可以做一个正常的人。所以说,那一条铁路就如同一座桥,短暂地区隔开两个世界。这是在很久很久之后,他盯着一条雨后的彩虹才突然想到的。

他再次见到自己的朋友,气氛很融洽,他接过递来的茶杯,手却止不住地发抖。他尚未发觉,直到朋友的父亲说出这个观察。他看着自己微微颤动的手,笑了。他说,应该是因为骑车骑太快了,喘一喘就没事了。但他回到家,接过盛米饭的碗,手仍止不住地抖动,抖到他无法吃饭的地步。母亲看着他,他又笑了。后来他颤抖的幅度越来越大,什么东西都拿不稳,连说话也变成了口吃。他还是试着用笑来掩盖什么,却连笑也显得吃力。

接下来的那一个月他都只能坐着,一旦他想使用自己的力气,身体就开始发抖。他不甘心,试着最后一次证明自己,在一个午后醒来,他计划从房间走到厕所。那是一段十米不到的直线,阳光从窗外射进来照亮他的脚踝。他分不清是因为夏日的炎热还是因为身体的累赘,总之当他的手碰到厕所的门把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他在那个马桶上坐下,气喘吁吁,仿佛劫后余生后该有的庆幸。他不知道自己坐了有多久,直到午睡起床的母亲从外面敲厕所的门。

发生在农村的悲惨太多了,多了这一件,天也不会塌下来。人们在喝茶的间隙说起这件事,趁机显露自己的见闻和经历。有人说,这不就是癫痫吗?母亲说,去医院检查过了,什么高级仪器都用了,指标全部都正常,医生说没病。然后有人说,这是被附身了,听说你们家盖房子的那块地以前是个乞丐营,乞丐们全死在那,魂魄们跑出来了,可能是乞丐们的冤魂入了他的身体。他母亲又说,找过道士了,道士什么办法都试过,魔啊鬼啊都驱了一遍,也没什么用。谈话的结尾,人们像躲进一个安全的山洞一样陷入沉默,仿佛不再提起,这件事就会凭空消失。然后,又如同山洞里突然燃起的一丛篝火,有人说,说不定再过一阵子,他就会自己好了。

在这个“再过一阵子”中,其他人忙碌地挣钱,然后花掉这些钱,母亲则带着他去到了他们所能抵达的最远的地方。只要有人告诉她某处的哪位大师很“灵”,她就会带着他去到那里。大师们的风格各不相同,有的只是念冗长的咒语,有的要进行繁杂的仪式,有的眼睛已经瞎了,有的会盯着他看上许久,但他们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要收钱。看着母亲把折成含蓄样子的钞票塞给他们,而他们努力让脸部保持冷静的时候,他忍不住笑了。

对于这些大师他都记不太清楚,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个据说能够被南海菩萨附身的老女人。老女人盯着他看,还绕着他的身体转了一圈,最后说,你这可是佛相啊。她坐到八仙桌前,拿起毛笔,蘸了蘸红色的墨水,开始为他画符。她画符的动作算是很夸张,需要随着咒语的节奏不断抖动衣袖。风,跟着衣袖跑出来,坐在一旁的他闻见了一股浓重的檀香味。就当他沉浸在这股味道的时候,她已经画好了符。然后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她转头对他说,是弥勒佛,你和弥勒佛会有缘分的。

弥勒佛的称号只让他开心了几天,一切没有变化,他还是需要坐在椅子上。征地赔偿的那一笔钱已经花得差不多,母亲无法再带着他去到各地向大师们求助。大师们或许越冒越多,但他只能坐在原地,平静地等待时间一秒接一秒地过去。父亲并不太懂得赚钱,找了个保安的工作,白天待在工地,只有晚上才会回家。母亲是坚强的女人,她去申请低保和残疾人的补助,费了些力气,半年后也终于办下来了,加起来每个月能多一千两百块钱。

补贴刚一发下来,母亲就为他买了一些新衣服。她挑了些偏宽松的,因为她知道儿子的身体还会长,而且不知道会长成什么样。对于宽松的短裤他并不满意,他坚持要露出膝盖。拗不过他,母亲只好带着那些短裤去找镇上的裁缝。裁缝的店铺在教堂的旁边,母亲站着看裁缝改衣服,听见了教堂报时的钟声。裁缝话很多,说起自己除了改衣服,还为教堂的礼拜天做饭,一个月四次,并不算太难。骑着摩托车,母亲回家,风吹起她的头发,也让她有了些想法。那天晚上,她主动提起要开一家快餐店,就开在家里的一楼。

那时候一家中外合资的钨丝厂刚刚建好,正在招募工人,搞得声势浩大。母亲说,钨丝厂离我们家就两百米的距离,到时候工人很多,生意一定不会差。父亲只说了一句,那我可不一定有空帮你的忙。母亲说,不需要你帮。父亲不语。母亲走回水池继续洗碗。他看着这一切。两个月后,店就这么开了起来,四张桌子,坐得下十六个人。母亲一个帮手也没有请,从后厨洗菜,到把菜端上桌子,几乎都由她一个人完成。他看着母亲的忙碌,像是在欣赏什么节目,满意地笑了。

因为他总坐在电视机前,就像一尊雕像而面带笑容,钨丝厂的工人们很快就和他熟络了。他们和他讨论NBA的比赛,发现他几乎记得一个礼拜内全部比赛的比分,以及每个球员每一场比赛的数据。看见他们惊讶的表情,他很有成就感,为了延续这个成就感,他只能更努力地看电视。南方的夏天雷雨多发,闪电击中了天线,电视立刻就坏掉了。他靠在窗边往外望,望向那条修理工即将前来的小路,并不知道自己身体正抖得厉害。

电视机修好之后,钨丝厂的那些工人却不太容易见到了。因为不远处新开了一家牛肉面店,味道比母亲的店要好上不少,只有懒得排队的工人才会来这里。于是他又只能一个人看比赛了。他坐在那张塑料的天蓝色的躺椅里,沉默地看着那些明亮而热闹的身体间的较量。他的眼睛不怎么转动,嘴里却念念有词,没人知道他在念什么。他身上的肉越来越多,皮肤也因为缺乏流汗而镀上了一层土色的泥膜。他并不知道,四年前的这一天,就是他接过茶杯之后被发现手抖得厉害的那一天。也就是说,地球绕着太阳转完了四圈,他依旧只能坐在原地。

就像那一道闪电,事情的某一部分转机总是出现得毫无预兆。和往常一样,他背对着前来吃饭的人群,望着电视机,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朋友。一个声音,在身后叫出他的本名。他已经很久没有听见别人喊他这个名字,缓缓地,他转过头去,看见一个女孩就站在他的身后。他抬头看她,一双小鹿一般的眼睛正对他笑。真的是你呀,那个女孩说,是我啊,张彩榕。这是他的小学同班同学,座位在他的右前方,她的语文课和美术课的成绩都很好,她拥有一整套的水彩笔,打开时就像打开了一道彩虹,她走路时总是蹦蹦跳跳,马尾辫也随之左右晃动。这是他记得的全部事情。

张彩榕问他为什么后来就不去学校了。他只能尴尬地笑笑,说,我这样还怎么上学。她说,我现在读中专,没什么意思,你不上学也没什么损失。他说,我只能每天看电视,这就是我的学校。张彩榕没说什么,走回自己的座位,低头吃了一口面。她拨开自己的头发,然后抬头看他,问,你这样不无聊吗?他口吃着说,无、无聊死了。张彩榕被他的样子逗笑,说,我家有一堆杂志,我弟弟的,都是关于篮球的,我拿来给你好不好?他笑了,说,这么好。

张彩榕第二次来,手上提着一大堆杂志,铜版印刷的,嘭的一声放在他的面前。她说,够你看很久了。他说,怎么、这么多?张彩榕说,祝你早点好起来,然后就准备离开,他母亲叫住她,说要炒一碗面给她吃。张彩榕说不用,但母亲坚持要做,张彩榕说,那不如来一碗汤面吧。张彩榕呼哧呼哧开始吃面的时候,他正认真地看杂志,一声也不响。母亲和张彩榕谈天,才知道上回她是来送货给钨丝厂的储备部门,肚子饿了才碰巧走进这家店。母亲的眼睛眯成一条线,看着张彩榕,说了一句,真好啊真好。张彩榕没问真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只是呵呵地笑。

张彩榕离开的时候,他的表情变得严肃,不知是累了,还是仍沉浸在阅读杂志的情绪中。他板着脸,跟她挥挥手,甚至没有说谢谢。那天晚上,母亲照旧帮他擦洗身体时,他突然说了一句,我要赶紧好起来,我要娶一个老婆。母亲正在搓洗他的后背,她隐约的笑声还是被听到了。于是他用力地说,真的,我要在22岁之前好起来,娶一个老婆给你看。母亲没说话,继续用力地擦他的身体。三天后,母亲洗衣服,看见了他内裤上精液的痕迹。那道痕迹是那样确凿无疑,让母亲在明亮的阳光下哭了出来。一滴眼泪,落回满是泡沫的脸盆里。那一年他十七岁。

誓言一旦被说出来,几乎就没有被实现的机会了。在时间带着他走向二十二岁的过程中,他试着站起来,试着迈步往前走,试着说话不带颤抖,但最后他还是坐下了,认命了一般,继续和那台电视机对望。有一回,钨丝厂的工人说起他们在工厂角落捡到了一窝新生的小狗仔,烦恼着不知该如何处理。他转过头问,是什么品种的?他们答不知道,但说很漂亮,顺便简单描述了花纹。他说,那是蝴蝶犬,法国的蝴蝶犬。他们问,你怎么晓得?他说电视上播的,有一个鉴赏名犬的频道,天天看就记得了。

工人准备买单时,他突然问,能不能把小狗给我?工人说可以,但母亲不答应,说,我才不养,养你都累死了。父亲在一旁看着,没说话。他看向父亲,说,我们、我们两个一起养。母亲还是不答应。他开始生气,气嘟嘟,像蒸汽火车的车头一般,剧烈地发抖起来。最后母亲说,那只能养一只,养不好我就把它丢了。他说,丢你个头,然后笑了。两天后,一只狗狗被装在箱子里,来到他面前。母亲说,你说想养的,你来取名字。他想了一想,然后说,咪咪。母亲说,咪咪是猫的名字,哪有狗叫咪咪的。他说,就叫它咪咪。

咪咪或许真的有蝴蝶犬的血统,它的耳毛长得很快,慢慢变成了蝴蝶的形状。咪咪是一只活泼的狗,有客人来了,它很卖力地吠叫,带着一种骄傲的使命感。或许咪咪让他想起了自己,他很疼咪咪,总把米饭嚼碎了,吐到手掌中喂咪咪吃。起初母亲会骂一声浪费,但他总是这样做,母亲也不再说了。直到有一天,母亲说,你再喂它,它就比你还胖了。他忍不住笑了,在那个笑声中,他很想告诉母亲,其实他很期待张彩榕再来到店里,因为她会问这只狗叫什么,接着他就可以把咪咪介绍给她。

为了想象中的重逢,他做了很久的心理准备,久到咪咪越长越大,长成了一只美丽的母狗,然后配了种,很快也生了一窝小狗仔,直到那时,张彩榕还是没有来到店里。那天母亲去买菜,他试着走路去上厕所,结果跌倒在地,抽搐着想要站起来。因为他的动静很大,咪咪受了惊吓,以为他要伤害自己的孩子,于是对着他狂吠起来。他本就对失去控制的身体感到愤怒,面对分不清状况的咪咪,他一边咒骂它,一边挥动手臂想要赶走它。母亲到家已经是半个小时之后了,她一进门就看见倒在地上的儿子。硕大的眼睛瞪着她,他一个字一个字地骂出,干、你、娘,现在、现在才回来。从地上的一摊尿液里,母亲扶起他,带他去浴室冲洗,看见了他手背的爪印,才得知是咪咪抓出来的。冲水之前,他对母亲说,明天就,把它丢掉。母亲不说话,打开了水龙头。水流淌到他的脚边时他后悔了,说,咪咪先留着,其他的都送人。

那一窝小狗仔被送走之后,咪咪试着寻找,全部角落都找了一遍也没有线索。咪咪变得沮丧,眼神无光,把头趴在地上,像是对一切都不关心了,任何客人进来也不再吠叫。家里变得冷清了。看着空气中飘舞的尘埃,他对母亲说,我想听歌。母亲说,电视上不就有歌?他说听腻了,现在网络可以下载歌曲,想听一些老歌。母亲说她可不会这个。他说,我知道你不会。

那时候刚放寒假,母亲拜托了家族里唯一的一个大学生,也就是她的侄子来帮忙。大学生已经很久没见过他,生疏之外又带着一份好奇。一种打量怪物的眼光扫视了一遍他的身体,大学生坐到他的面前,问,你想听歌?他说,很多,你拿纸来记。大学生拿来了纸笔,于是他说,燃烧、燃烧吧火鸟,高凌风的,Monica,张国荣的,北国之春,日文原版的,你是我的眼,萧煌奇版的,小苹果,韩国版的,然后温拿,不对,谭咏麟,张信哲,张宇,费玉清,陈百强,罗大佑,伍佰,任贤齐,刘若英,朴树,黑豹,羽泉,这些歌手都,有多少就要多少。

随着硬笔划过纸张的声音,大学生认真地记,母亲静静地听。光从窗户跑进来,给冬天送来了幸福的温暖。他说出一个个人名,精准,详细,一字不漏,仿佛是在背诵课文,又仿佛是在重访蒙尘的记忆的角落。大学生讶异于他的记忆力,因为不知不觉纸张已经被记满,但看起来他仍想继续背诵下去。大学生说,要不然先这样?他说,噢,那,下次再继续。大学生回去下载歌曲,才发现他想听的,要么是男女对唱的情歌,要么是武侠作品的配乐。一个是男女爱恋的甜与痛,一个是飞天遁地的酣畅淋漓,都是他所不曾见识过,也不曾经历过的世界。大学生第一次明白流行歌曲的真正作用,并非疗愈伤口,而是带人去到一个广阔的幻想的无人之境。

蓝牙音箱被放在窗边,然后插上了U盘,歌曲就被唱出来,日复一日,好像诵经的唱佛机。那时候母亲的快餐店已经没什么生意,有时候一整天下来,用餐的客人也只有个位数。为了不让整个空间显得过于可怜,他放任歌声倾泻出来。探头探脑地,横冲直撞地,音乐很快占领了整个空间。偶尔放到嘈杂的摇滚乐,咪咪还会昂起头,对着空气吠叫几声。他笑着看咪咪,仿佛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感同身受,他对着空气唱出来。“就是爱到深处,才怨他,舍不舍得,都断了吧。”因为身体的抖动,他的歌声始终不在同一个调上。但他不管这些,仍继续用力地唱,于是场面变得像是一次努力过后却失败了的巫术现场。

他唱歌的样子被前来用餐的工人拍下来,发到了快手上。那时候快手刚刚上线,有很多惊悚的内容,譬如生吃虫子,譬如手刀劈砖头。只是单纯唱歌的他,显得像是一股寡淡的清流,但加上他的样子酷似弥勒佛,立马诞生了一股荒唐的意味。那些短视频的标题被取作“弥勒佛唱情歌献祝福”。他得知之后,并不是特别开心,也不再愿意被拍摄。直到有一天,去菜市场的母亲被告知,“你儿子唱歌还不错”,他们才知道,“弥勒佛唱情歌”的第二弹上了快手的“本地热门”,三天之后,点赞数落在了七千左右。那次他唱的是“求佛”,“我在佛祖面前求了几千年,愿意用几世换我们一世情缘”。他表情严肃,的确像一位轮回了几世仍无法得到真爱的痴情男子。点开评论,几乎清一色都是“弥勒佛转世”“长得真像弥勒佛啊”“双手合十”之类的话语。他紧皱眉头,说,这跟我唱的歌有什么关系。

出乎预料地,他的歌声仿佛是召唤,张彩榕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她已经变了一副模样,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肩上像背着什么很重的东西。她一进门就笑,却连笑容也暗淡许多。她说,我看见你唱歌了,唱得不错。他说,五、五音不全啊。她说,很有感染力。他不说话,看着咪咪,她也跟着看咪咪。张彩榕并不在意这条狗,她说,是这样的,我现在在一家饭馆做经理,现在不是网红经济嘛,我们老板也想搞这个,找了一个明星脸来唱歌,效果还行,看到你的视频,我就跟老板说,不如找你合作。他听不太懂,问,什么合作?她说,你不是长得像弥勒佛嘛,就给你穿弥勒佛的衣服,衣服我们提供啊,你只要负责出场,跟客人们打打招呼,热闹热闹就行了。他终于听懂了,回答说,可是我走路很慢。

她忘记了他是残疾人,岂止走路很慢,简直是无法走路。她回去告诉老板这一点,老板掏出手机滑了滑,说,现在已经一万多个赞了,打铁要趁热,啧,这样,用我们厨房的板车,底下有轮子的,不用他自己走路。她说,那我来推吧。老板说,出场费谈好了没?她说,一天八十他没意见,他顾虑的不是这个。老板说,那顾虑什么?她说,有点不太好意思吧,他几乎不出门,很久没接触社会了。老板说,要做就赶紧,不然就换一个。张彩榕说好。最后老板说,总之一定要笑,就这一个要求,要笑。

虽然他很相信张彩榕,他仍犹豫该不该接受这份工作。趁母亲上厕所的时候,张彩榕对他说,每个月多赚一点,也能让你妈不用那么辛苦。母亲甩着手出来,问张彩榕,要不要做点什么给你吃。张彩榕说不必了。母亲手上的水滴溅到他的脸上,他突然抬头,对张彩榕说,好,我做做看。张彩榕说,太好了,然后咪咪在她脚边叫了一声。第一次上班那天很快就到了,他提早两个小时醒过来,睁大了眼睛,盯着天花板,听见窗外呼呼的风声,试着想象该怎么扮演弥勒佛。开往饭馆的路上他仍在努力,对窗外掠过的景观毫无兴趣。

张彩榕推着板车出来迎接他。他坐上板车,张彩榕把一件金黄色的袍子披到他的身上。张彩榕像看见真正的弥勒佛一样看着他,却发现他一脸严肃,便问,很紧张吗?他不承认,说,我只是在酝酿而已。张彩榕说,待会记得要笑就对了。他被推到一个帘子后方,看见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正在唱歌。他一听就认出来了,是那首菊花台,而这个男人就是张彩榕所说的明星脸。他看着明星脸的侧脸,确认他并不像周杰伦,反倒贼眉鼠眼,像个小偷。不过明星脸唱得很投入,彩色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鼓励着他唱完了一首又一首。

灯光暗下来,张彩榕走到他的面前,说,该你了。他还没来得及点头,就被推了出去。食物的味道让他打了个喷嚏,他看见了正在进食的人们,熟悉感让他稍稍安下了心。张彩榕喊了一声,弥勒佛来咯。人们转过头来看他,几乎整齐地发出了哇的声音。张彩榕推着他,慢慢往前走。他看见天花板上挂着的红色布条,上面写着,“拍短视频发布到快手抖音即刻打折”。此时,张彩榕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然后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你要笑呀。

他使劲地让自己的嘴角上扬,呈现出角度,也是在这个时候,红色布条旁边的音箱传出了低沉的念佛的声音。他看到人们站了起来,然后纷纷地举起了手机,像是拍摄世间的奇迹一样拍摄自己。他忍不住笑了,发自内心的笑,连身体都颤抖起来。接着,他听见有人说了一句,真的太像弥勒佛了,阿弥陀佛,拜一拜,保佑宝宝健康成长。他朝那里望过去,是一个母亲,怀抱着自己的小孩,四只手合在一起,正对着自己朝拜。

他想到电视上播放的阅兵典礼的场面,于是举起手,对着距离他并不遥远的人们挥起了手。饭馆的走道并不长,他被张彩榕推着,享受人们的目光和赞叹,缓缓前往走道的尽头。他开始觉得自己好像有那么一点用处。这个用处与他无关,而是因为事物与事物之间更隐秘的联系。他被张彩榕推着,到达了走道的尽头,但音乐还没结束,于是张彩榕又推着他走了一次。到了第三次的时候,人们几乎都已失去了兴趣,低下头继续吃东西。

他还没来得及失落,音乐就结束了,张彩榕推着他回去。饭馆门口传来吵架的声音,他们看过去。那是一个疯女人,左右脚踩着颜色不一样的拖鞋,身上穿破烂的衣服,头发很久没洗,卷在了一起。她的动作很夸张,显示出攻击的姿态,让人不敢靠近。疯女人吵着要进来,说是要躲雨,却一屁股坐在门口,不肯挪动。年轻的服务员试着请她起来,疯女人大喊,我就不动,你能把我怎么样?服务员很为难,看向张彩榕,张彩榕放下了板车的把手,从容地走过去,然后对疯女人说,阿姨,我是这边的经理,你有什么需要吗?疯女人说,我饿了。张彩榕说,那好,我去拿些吃的给你。

疯女人像是没有预料到这样的温柔,没有说话,盯着张彩榕往回走的背影,因此,当然也看见了他。疯女人大喊一声,阿弥陀佛,然后一下子跑到他的面前,跪了下来。他愣住,不知道该怎么办。疯女人继续大喊,阿弥陀佛,佛祖保佑,然后双手合十,像一只被拴住脖子的狗,对着他拜了起来。她看向他的眼睛,他无法抗拒,也只能看着她,并透过她的眼睛,往更深的地方看去。在那个瞬间,以及在往后的人生中,他都无从知道,眼前的这个女人,就是当年推倒他的黄毛的母亲,而黄毛在五年前就已经死了,当年叫来黄毛的那个弟弟也得了肝癌,此时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这位母亲在五年前的某一天也发了疯,因此流落在街上,终日靠乞讨为生。

这一切他都一无所知,在那个瞬间,像是某种天意,他想起了母亲带着他去见那些大师的情形。香炉里密密麻麻的香支,池子里奄奄一息的莲花,并不言语的神像的笑容,落在地上的木茭,窗外的蝉鸣声。这些他曾亲眼见过的,此时像是一束永恒的光,从天而降照进了他的脑中。他看着疯女人的双眼,笑了,然后照着脑海里骤然降落的那些词语,他一一说出,南海菩萨观世音,如来佛祖,玄天上帝,还有弥勒佛,一起祝福你,祝福你身体健康,祝福你一世平安。他努力模仿着当年那些大师的优雅姿态,把这些话语送给眼前的疯女人。

听到这些,就像天空中连接云朵的闪电,疯女人的眼睛发出了光。她站了起来,又说了一句,阿弥陀佛,哈哈,感谢弥勒佛,哈哈!然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这里。他看着疯女人的背影,反倒不笑了。张彩榕把他推回去,他也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一个人待着,他感觉到自己鼻子酸酸的,似乎要流泪。但他忍住了。他拿着递过来的盒饭,闷声吃了起来。回家的路上,他看着点点光亮的路灯,以及匆匆赶路的人们,他仍沉浸在莫名的伤感的情绪里,直到进了家门,母亲笑着问他,感觉怎么样,今天?

他花了些力气坐下,然后沉默了半晌,才对母亲说,我觉得我可能真的是弥勒佛转世。母亲说,如果你是弥勒佛的话,那为什么我们这么命苦?他也不知道答案,于是像石头沉入水中一样继续沉默。厨房里,炉子的热水烧开了,水壶发出了尖锐的警报声。恍然间,他以为自己听见了久违的码头的汽笛声。他朝那里望去,看见母亲跑过去关火的瘦弱的身影。那一瞬间,他明白有些东西从未离开过他。于是,在汽笛声消失之前他终于哭了出来。

林西拿,本名林诗钊。一九九三年生,福建厦门人。写小说,也写电影剧本。小说作品见于「ONE·一个」,及豆瓣阅读第六届征文大赛。目前就读于台湾艺术大学当代视觉文化博士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