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栗鹿:空蛹
来源:《人民文学》2022年第10期 | 栗鹿  2022年10月10日08:22

栗鹿,生于上海崇明,写小说和诗歌。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诗刊》《长江文艺》《小说界》等杂志。出版有短篇小说集《所有罕见的鸟》,长篇小说《致电蜃景岛》。

 蒙在低空中的阴影将重新降落,投射在荒草地和建筑物表面,不断变换形状,向四周蔓延。我们依然会在它的晦暗之下感到不安,生怕它会带走重要的东西,或创造出不属于这里的东西。

一 东界

“蛹事件”已过去二十五年,我们逐渐淡忘了那些剧变。他们把剧变带来的影响称为“信息污染”,但这种说法并不准确,这里天然如此,我们把蛹的存在看作异常情况,是因为一些本质还来不及显现。蛹是不言自明的,它的大部分信息都蔽晦着,语言无法抵达它的本质。对于它,我无从谈起,只能尽可能诚实地讲述它对我的影响。

蛹诞生于我儿时生活过的港口村落,由于它是一块飞地,所以没有确凿的名字。外面的人叫它南港,里面的人叫它东界或西界。村子被密不透风的杉树林环抱,在树林的外缘地带,逼近海岸的地方,是一家颇具规模的船务公司。南港码头水深坡陡,拥有常年不淤不冻的深水海岸线,从村子的任何一处向北部远眺,都能看到浮式起重机的机械吊臂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婆的老屋建在村子的东界,再往东去就没有人家了。房子的地基有上百年历史,墙根白漆掉落处能看到裸露的清水砖,它们的缝隙里总能长出鲜嫩的苔藓。一开始我就知道东界只是暂时的住所,我们马上就要搬到西界去。

刚出生一周我就被带到这里,由婆和小婆抚养。婆曾在镇上的福利院做采购工作,退休以后,和她的妹妹一同在村子的集市口经营杂货店。老姐妹虽然不是双胞胎,却长得极为相似,到了外人难以区分的程度。我有时也会看走眼,把小婆认成婆,把婆认成小婆,她们看起来确实很像。村子里的人说,姐姐胖一点、神气一点,妹妹瘦一点、佝偻一点,她们的形象这才确定下来。

婆的体态丰腴,身姿挺拔,日常戴一副金丝边眼镜,头发染了色,烫成充盈的拉丝棉花糖。她的牙齿很早就掉光了,摘下假牙的时候就老五十岁。婆很忙,平时几乎都是她负责看店,管理账目。婆独自住朝东的房间,夜里失眠就起来翻账、算账。半梦半醒间,总会听到那里传来机械的女声,重复喊着:归零,归零,归零。

婆在福利院工作的那个年代,人们都把不要的小孩往那里送,婆负责弃婴的领养工作。搞运动的时候,有人因此诬告她贩卖婴儿,将她关在牛棚里审讯、折磨。那时她正在哺乳,被迫与刚出生的女儿分离。那次灾难让她断了一根手指。她经常用残掌叩击桌面,小指、中指、食指、大拇指依次叩出有力的拍子,漏掉的那半拍正是丢失的无名指。傍晚时分,婆总是陷入阴郁情绪,小婆会强行让她到外面散步。这种无害的休闲活动偶尔也会出现意外,一次散步之后,婆消失了,几个礼拜后的某个傍晚,她又带着一瓶青岛啤酒和一袋子海蜇头回家了。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

小婆瘦小些,头发很早就全白了,全身的皮肤被晒成均匀发亮的烤栗子色。她是一个蘸着白糖的烤栗子。她年轻时是个农民,后来学了一门缝纫的手艺,当了裁缝。小婆没有结婚,平时帮杂货店联系进货,得闲就做几件衣服补贴家用。小婆爱看电视,但我们家的十七寸黑白电视机仅有七八个电视台,转台时使用旋钮而不是按键,这就经常导致串台现象,同时非常考验手感。由于信号不好,有时心里还要默想着镇子的方向,全力调整天线,频道才会显现。

小婆和我都喜欢一档叫作《探谜》的节目。说来也怪,那时我们总能收到一个没有台标的频道。这个台平时只播点歌节目和各种商品广告。到了周五晚上九点,准点播出《探谜》,内容主要是关于未解之谜和神秘现象的,比如水怪、野人、麦田怪圈及各种UFO目击事件。我还记得在看过的节目中,最吓人的一期叫作《有人背我飞行》。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河北村民黄延秋声称自己被两名外星人背着飞行。他曾先后三次在睡梦中神秘失踪,每次醒来后都离奇出现在千里之外的城市之中。看完这个节目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独自上厕所,生怕外星人把我背走。不过这个频道卡在两个本地频道中间,信号极微弱,不管怎么调整天线,都是模模糊糊的,我们都叫它“半只台”,收不收得到全凭天意。后来小婆发现一个奏效的方法,只要把旋钮调到准确的位置,然后不停拍打电视机顶,频道就会清晰显现。小婆在屋前的水缸里种了重瓣莲花。因为花瓣的层数太多,莲花常常不能自己开放,小婆也这样轻捶莲花的花苞,然后慢慢拨开花瓣,莲花就打开了。

我和妈妈不熟,只知道她在镇上的冰箱厂工作,是一名话务员。她平时的工作就是面对数百个蜂窝口,等待红灯亮起,接听后再把线路连到准确的端口上。她和那个海员恰恰是电话串线认识的,两人谈了几个月的恋爱,后来海员通过中介上了一只远洋轮,工资翻了十倍,他没多久就失联了。那时妈妈已经怀孕,几个月后,产下两个女婴,一生一死。

生下我后,妈妈要他们马上把我带走。她得了产后抑郁症,在镇上的姨妈家里休养。她每周都会到东界看我,主要是为我送奶,那时奶粉很贵,奶糕又没有营养。她的乳房丰盈如满月,周围萦绕着雾气,散发诱人的芳香。但她从不让我靠近她的乳房,没有亲自哺育过我。她会把让她乳房发胀的奶水用吸奶器吸出来,装到牛奶玻璃瓶中,放到冰箱里。要喝奶的时候,小婆就把奶瓶泡在开水里化冻,弄给我喝。

我还有另一个母亲,虽然那可能是梦,但当时的我却深信不疑。就当它是梦吧。梦中的母亲和现实中的母亲长得很像,但我知道她们是两个不同的人,梦中的母亲更瘦瘠、更沉默,总是微笑,我能在她身上发现爱,在梦中体验到另一种生活。她的乳房是一个蒙着温柔光晕的月亮,饥饿的时候,我就攀上梯子,拎着提桶,到月亮上采乳。但随着周围世界的日渐明确,那个沉默的母亲逐渐从我的生活中退场。我该如何去说,如何去解释?不会有人相信。

妈妈喜欢阅读,在东界有成箱的小人书、旧书,我很早就学会了阅读,但八岁之前却不曾开口说话。如何才能使用“正确”的词语,如何在亿万个词语之中进行选择,对我来说太难了,以至于我说不出一句话、一个词。

但声音带给我宽宥,我喜欢听,喜欢收集自然界的各种声音。夜晚竹林里鸺鹠的鸣叫、春笋萌发的啵啵声、雨水和风的声音,到了入睡时,这些声音流淌到我的耳边,浸润我。但只要我一发声,所有声音湮灭无迹。

在东界时,什么都是忽大忽小的。那或许是另一种梦境,是孩童独有的视觉误差。泥路上的车辙是不可逾越的裂谷,在雨中发抖的蓝花成了庞然巨物。到了梦里,会吸引来与人等大的青凤蝶吸食它的花蜜。青凤蝶扇动鳞翅时散落的花粉,把微小的我埋了起来。

在语言出现之前,一切都不确定,是混为一谈的,正因如此,那些模糊的、难解的、新奇的、恐怖的、变形的世界能通通存入一个小小的心灵中。心灵不需要做出任何选择,它可以同时抵达无数港口。一旦它们被说出来,世界的界限也随之显现。我没有对此产生任何怀疑,以为所有人眼中的世界都是这样的。

东界和西界差不多大,但东界多是荒草地、河道和田野,仅有两户人家。我们的邻居高先生是一名退休的中学物理老师,大家都叫他科学家。五年前,他的妻子去世了,从此他更加寡言,几乎对我们视而不见,也不和其他邻居搭话。他有一栋砖瓦加燧石砌成的朴素双层楼房,装有封檐板。阳台拓宽,做成一个小露台,摆放着一台小型天文望远镜和一台手摇卷扬机。底层有许多彼此相通的低矮房间,住宅后面是一个盛大的花园。从我的阳台望去,能看到他院子的切面,洁白的石子路铺成一个横过来的数字8,但也有可能是一个∞。科学家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穿上蓝色劳动衣服,戴上帆布鸭舌帽、劳保手套,开始修剪、浇水、疏果、打顶、抹芽。他自己养蜂,给果蔬人工授粉,果子烂了就堆肥。由于土地里的驱虫药片和太阳能语音风力驱鸟器持续发挥作用,没有一只虫子能活着离开他的院子,没有一只鸟能吃到一口果子。他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秩序井然,很便利、很科学,我觉得他鄙视我们,他不需要房子之外的世界。他是我们村里第一个装电话的人,听说那台香港产CONIEN牌电话机有液晶显示屏、内置收音机和录音功能。但我们都觉得他根本没有机会使用电话,没有人会打给他。小婆说,他一直在等女儿的电话,他们二十年没有来往了。

东界没有孩子,所以我发明了一种可以一个人玩的游戏。我叫它“影子游戏”。东界是漆黑一片的,要穿过一条曲折蜿蜒的小径,走到水泥路上才有灯。经过路灯的时候,影子会变短,变身成蹲在我脚边的孩子。我继续走,它就站起来,越来越高,越来越细,直到下一个路灯的光投射在我身上,它就被另一个影子取而代之了。只要有光,就能和影子玩耍,它是不会失散的伙伴。影子还会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当我走上阶梯,影子折成一段一段,变成演奏中的手风琴。当我朝着一堵墙靠近,影子超过我,爬到墙上,它慢慢攀上墙壁,沿着牵牛花藤走路,直到消失在另一片植物的阴影中。

小婆不做衣服的时候,缝纫机被扣到台面下,洋针车就成了一张小桌子,我常在上面画迷宫。只要在纸上随便画出一个图形,圆形、三角形、四边形,然后在图形上设置一个开端、一个末端,用曲折的路径连接两端,就能制造一个迷宫。这些迷宫并没有多大意思,我开始设置一些具有迷惑性的路径,设置两个入口、两个出口,这样难度就呈指数上升。我会同时拿起两支笔,把自己想象成两个人,他们会在某个点相遇,或者永远遇不到。

二 西界

婆有时会到西界去,和易老太打长牌。易老太是北方人,以前在镇上开中医馆,是个良心不错的老中医。婆心脏不好,常找她开药。

婆对我说,易老太家里来了城里的小孩子。易老太最宝贝她的孙子,总是提起他,他在西界长大,这里还有他的童年照、毕业照和一只四阶魔方。可我记得他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呀?

婆看出了我的疑惑,马上告诉我他们家还有一个小孩,没来过这里,比我稍微大一点。我兴奋得彻夜难眠。我希望她是一个和我同龄的女孩子。第二天,我往小篮子里装了两瓶芬达汽水,就往易老太家里去。笔直的水泥路直通西界,两边是望不到边的田野。春天时,常有不明方向的风吹过来,把麦子吹得涌动起来,像有许许多多看不见的人躺下,压倒它们。快到易老太家的时候,我们发现地上有一堆气味很大的药材。婆仰天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吓走了竹林里两只补眠的鸺鹠。她掏出手帕擤了擤鼻子,对我说:“他们家有人吃药,你踩一踩,病人好得快。”我听后就重重地在药材上踩了几脚。

“打牌人来咧。”婆在铁门外大叫一声。

易老太赶紧来开了门,招呼我们进去。院子里没有花草,仅有一棵不断掉叶子的樟树,以及一棵遮天蔽日的桫椤树。易老太腰上系着围裙,手里拿着把大笤帚,往簸箕里扫落叶,但收效甚微。

“扫它干什么,扫不干净的。”婆说。

“哎,是啊,一边扫一边掉。”易老太推开了手里的笤帚,坐在花坛边上,脱下了围裙。然后她才注意到我,眯起眼睛对我说:“妹妹也来啦。”她转身对藤椅上的男孩子说,“伦伦,小朋友来了,和她玩一玩。”

男孩子脸上盖着一本画册。躺椅边有一张边桌,上面放着一个漏斗形的杯子,淡绿色的清茶上浮着一片白色花瓣。我抬头望去,隐约能看到老树顶上开着一簇簇宝塔状的白花。没想到,小婆说的小孩已经这么大了。他身子很长,完全填满了摇椅,但是却极瘦。春寒料峭,他裹一件干稻草色的开司米毛衫,露出洁白的衬衫领子。

男孩子把画册放下来,他看上去很累,面色如灰墙一般,长而浓密的睫毛下,一双严肃、锐利的眸子盯着我,我的心神一下子被卷入这个黑蓝的旋涡中,慌乱而不知所措。他长得很像他照片上的哥哥,不过是一个晦暗的版本。我低下头,心凉透了,暗暗责怪婆没有说清楚。病恹恹的一个人,怎么会和我玩呢?

但很快,那子弹般的目光放松下来。他很高兴,先问候婆,又和我说话:“来找我玩吗?”

我看了一眼婆,希望她能帮我解围。

“妹妹带给你的。”婆马上把两瓶汽水递给他。

“我正想喝汽水,谢谢婆。”男孩子笑盈盈,但我总觉得那是一种伪装。他用钥匙扣上的开瓶器依次打开两瓶汽水,刺,刺——好像放出了两个灵魂。他把芬达先递给我,一路走过来是有点渴了,于是我就捧起汽水瓶喝起来。我喝汽水一向很厉害,咕噜咕噜,半瓶就下肚了。

易老太笑着说:“看她,这么凉的汽水就灌下去了,小肚皮吃得消吗?”

有时我喜欢做些夸张的事情,故意让人消遣。“她把汽水当水喝。这样子不好,有段时间我都不进货,就为了让她少喝点。”婆说。

“让她喝吧,是福气啊。”易老太说。

男孩子也学我的样子咕咕喝起来。我发现他的手居然是衰老的,枯竭的皮肤紧紧贴着骨骼。

“你慢点。”易老太叮嘱。

很快又来了几个打牌人。大人都打牌去了,屋内飘出香烟味。

男孩子咳嗽了两声,说:“真讨厌,老是抽烟。你的婆抽烟吗?”

我摇摇头。男孩子翻开画册,指着其中一幅古怪的画对我说:“你看,很有意思的。”

画面中一个年轻人正在画廊看画,画里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城镇的港湾中,小塔楼屋顶上坐着一个小男孩,正悠闲地晒着太阳。较低处,有一个妇女正从她的房间朝外看,她的房间下面是一个画廊,画廊里的年轻人正在看画,画里有一艘大船停泊在城镇的港湾中……整个画面扭结成螺旋形态,旋涡中心是一个白洞,里面写着一串英文字母。我看出这是一幅无穷无尽的画,也是一幅包含其自身的画。

“好玩吗?”

我点点头。

男孩子又说:“画里的港口和这里很像,你去过吗?有大轮船。”

我好像知道,又好像不知道。在那时所有的信息都是飘浮在空中的,只有当一个人把它说出来,它才尘埃落定。

“你不会说话吗?”

“你是不想说?”

“你是不能说?”

这些问题刺痛了我,我把头低了下去,感觉他正把我的底细摊到面前,一页一页地翻。好在男孩子没有追问下去,他放下画册起身走动了一会儿,步子很轻。阳光照到他背上,稻草色的背影没入光中,近乎透明。

回到家,我听到婆和小婆谈起白天见到的男孩子,他的名字叫陈伦,十二岁,已经上中学。他得了很严重的病,要移植肾脏才能活下去。

“那就快点动手术呀。”

“一只肾,是说有就有的吗?”

“家里人配过吗?”

“爸爸妈妈都配不上。”

“不是还有一个哥哥吗?”

“那我就不晓得了。”

那时,我不懂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后来,陈伦常到东界来玩,他好像对那些荒草和野花格外感兴趣。他叫得出它们的名字,蒲公英、泥湖草、一年蓬、紫花地丁、猫眼草、猫脚迹、铜钱草、刻叶紫堇,而我只知道它们是白的、蓝的、紫的、圆的、长的。他在万年青的旁边停留了很久,还伸手去摸了它的叶子。万年青周围覆盖着一层蓝色的小花,他说,这种野花是入侵物种,叫婆婆纳。我们采了很多婆婆纳,放在小婆的洋针车台面上。

忽然,乌云聚集,一道闪电劈中了一棵正在开花的梨树,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我们头顶炸响开,我整个人呆立住,一动也不敢动。这时,陈伦一溜烟跑出去,跑到路中央,如雪的梨花在他身后燃烧起来。与此同时,大雨降下来,他整个人扎进雨里,张开双臂,疯跑,疯笑,疯喊,好像要淋遍所有的雨。

他走后,我发现雨后的池塘中,一只青凤蝶漂浮于樟树落叶上,它看上去羽化不久,还是新的。昨天它还不敢在这里饮水,哪怕微风引起的小小波浪都能把它卷走。它只饮叶子上的晨露和雨后的泥巴水。此刻它轻轻地趴在红锆石色的落叶上,翅膀微微振动,身下的池塘如星际空洞一样难解。我想起曾在附近的樟树上发现空蛹,那会是它丢弃的神殿吗?蝴蝶仍在颤抖,水里有什么看不清的东西正在把它往下拽。只要我拨开落叶,就能知道什么咬住了它。但我还来不及这么做,它就被拖下去了。

小婆把婆婆纳绣在了我的衬衫领子上。

三 瞳陨石

对我来说,陈伦就像《百年孤独》里的吉卜赛人,总是带来这个世界所没有的东西。某天,他像变戏法似的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橙色正方体迷宫玩具。他告诉我,这是一个六面六层迷宫,其中相对的两面各有一个小洞。玩法听上去很简单,只要把小球从其中一个洞放进去,让它从另一个洞里出来,即为通关。但是他强调,目前为止还没有人通关。他和他的哥哥都只玩到了第五层,小球总是卡在第六层的分叉路径中。他摇了摇立体迷宫,我听到了小球在里面滚动的声音。

“现在它回到第一层了,这不是普通的小球。”虽然得不到我的回应,陈伦还是得意地介绍起来,“这是我们的传家宝。哥哥说,它叫瞳陨石,瞳孔的瞳。”我以为他在糊弄我,所以当时并没有表现出很大的兴趣。陈伦看到我不屑的表情,有点着急,于是掰开我的手,把立体迷宫放到了我的手里。

“往里面看,你会惊讶的。”

我试图将小球移动到孔穴处对准,但怎么都做不到。

“不用对准,直接往里看。无论从哪里看,都能看到它。”

我将信将疑,继续透过孔穴观察,里面漆黑一片,但能感觉到内在空间是一个比所见迷宫大得多的场所。然后,我看到了它。它的表面似乎是由细小的棱面组成的,把世界图景切割成无数几何体,每一个几何面都反射着活动的画面。当我还想看得更仔细时,忽然从内心生出巨大的空洞和恐惧,脚底踩空,眼前一黑,一屁股摔倒在地上。

陈伦及时从我手里夺过了立体迷宫。“不能一直盯着它看,会被吃掉的。”他把我扶起来,然后问,“是不是很好看?”

我坐在地上不知所措,那种感觉现在回想起来还会让我后怕。他表达了他有多么想要这颗陨石,但是他的哥哥却没有给他。似乎他不是真的想要,而是因为哥哥的珍视展现了它的价值。

再次见到陈伦的时候,他出人意料地把传家宝送给了我。

“我哥哥把它送给我了,他不要了。”他有气无力地对我说,“你拿去玩吧。”

我推开了他的手。他立刻说:“你不要,我就扔了。”

他好像对一切都失去了想望,什么都不想要了,于是我接受了它。得到立体迷宫以后,我每天都研究它,到了茶饭不思的地步。里面的路线是不可见的,必须让它不停转动,靠听觉和想象勾勒出路径,在脑海里构建一幅地图。前五层还算简单,到了第六层,瞳陨石就会掉进死胡同,怎么都转不出来。

一九九七年四月,希腊籍远洋轮阿里阿德涅号即将进港,那是一艘十万吨级大型集装箱船。“它进港的时候很壮观的,有拖轮和海事巡航艇领航。”陈伦说。

我知道他要带我去看轮船进港,于是做了个OK的手势。

我们要穿过一条水渠、一片黢黑的杉树林才能到港口,在这之前,我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水渠很宽,水流奔腾,据说这里曾淹死过小孩。我们小心翼翼又胆战心惊地沿着水渠边缘缓行,又穿越浓密的杉树林,终于来到了港口,在三十七号泊位等待阿里阿德涅号。

我闻到了腥味和铁锈味,看到了真正的擎天巨物:集装箱、浮式机械吊臂和万吨轮船。

“它们都是从地球的另一边来的。”陈伦说。

对我来说,它们更像是从另一个星系来的,超越了我的理解。

我们听到轮船进港的汽笛声,但始终没有看到阿里阿德涅号的蓝色身影。我们躺在一个小坡上,陈伦忽然说:“知道为什么我们家有两个小孩吗?”

我摇摇头。

“我哥哥小的时候曾被钢弹珠打中过心脏,受了很严重的伤,所以家里才被批准生育二胎。要是他没有受伤,我就不会出生。不过,他后来完全好了。我一直觉得,我的出生不是为了代替哥哥,而是为了让他好起来。所以,我并不难过。”

我猜他说的是他的病,但又不完全是。后来我们可能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色转暗。陈伦忽然面色凝重,他立刻起身,拉着我的手,飞快地跑入杉树林。天边的红日像要把我们吞噬,它在万物上镀金,但它下坠的速度极快。我们快速走入荒草中,每走一步天就暗一度。我们飞跃着,好像要超越自己的影子。快到东界的时候,太阳正好湮灭在西方的田野尽头。他忽然停了下来,望着消失的太阳发呆,好像终于接受了一日的终结。

之后的几天,我什么都没做,整天摆弄立体迷宫。陈伦说等我破解迷宫的时候,他会再来的。在尝试了无数条错误的路径之后,迷宫的全景在我脑中展开了,还差一步,瞳陨石就会顺利滚出来,我高兴得在屋前的空地上跳了起来。但我没有让陨石出来,我要在他面前展现这个神迹。

陈伦没有来,第二天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有一天,我看到他身上裹着一条带着流苏的毯子,被一辆黑色的轿车接走了。那一刻,我知道为什么他得到了瞳陨石,因为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后来我听说由于阿里阿德涅号不熟悉这里,在进港之前被急流冲刷到附近海域的礁石上搁浅了。随着潮水退去,该船的底部完全搁浅在礁石群中,螺旋桨暴露在海平面上,相关部门组织了二十只辅助船,才把它救出来。

慢慢地,东界被搬空了。只剩树和万年青没有移栽过来。我以为搬到西界以后,周围的孩子会多起来,事实上还是和以前一样,他们白天都去上学了,村子里又只剩我一个小孩。春末,妈妈到市里一家五星级酒店的总台工作。我早就到了上小学的年纪,由于不会说话,还没有学校愿意收我。妈妈担心我得了自闭症,要带我去市里看病,但我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小婆一边抹眼泪,一边帮我收拾行李。我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不让她装衣服。

妈妈生气了,她拎起我的手臂,说:“你为什么不说话?你是会说的呀,为什么不说呢?”

我整个人抖动起来。

“不要逼她。”小婆说。

“听力和声带都没有问题。她是会说的。”母亲说。

“是要逼一逼。”婆在离我们很远的屋子里说话。

后来,她们不再说话,陷入一种诡异的沉默之中。

趁她们不注意的时候,我偷偷跑到了东界。那是一天中影子最狭长的时刻,万物的阴影都朝向东方。我忽然被田野中黢黑的阴影吸引住,无数影子在地面上汇集,看起来就像在荒草上滑行。我下意识抬头寻找是什么投下了影子,但那里什么都没有。阴影继续在遥遥地汇合,在地面上拉开一张不断变换形态的巨型黑幕。我们的恒星还在那里,睁开眼睛,安静地凝视着我们。地面在颤抖,在释放一种恐惧。它被压抑得太久,它在哭。很快,暮色四合。我很害怕,拼命往回跑。但已经太迟了,我越跑越小,直至脚下的婆婆纳像机械吊臂一样高大,车辙又变成裂谷,我变得更小了,小到消失了一般。

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我已经在屋外了,在两张拼起来的长凳上睡着。婆说地震了,所以就把我抱出来。

“我会死吗?”

这是我说的第一句话。

但婆好像并不惊讶。

小婆拧了一条毛巾给我擦脸。毛巾喷出热气和雪花膏的味道。

四 信息污染

至今没有人知道它如何形成,从何而来。

那晚,南港确实发生了一场三点一级的地震,但这并不能解释落日之前的黑暗。有人猜测,可能有风暴团遮住了太阳,使局部地区陷入短时的黑暗。但当时南港地区是晴天,气象部门并未预报强对流天气,也没有任何雷电活动的迹象,故超级单体风暴的因素被排除。有目击者报告称,在港口陷入阴影的包围时,太阳从未被遮蔽。它保持着日落时刻的形态和色彩,低旋在地平线上方,当然那可能不是太阳,而是一个幻象。另外,南港地区的潮位站记录到了急速退潮的现象,随后,这里的通讯出了问题。事件很快惊动了中国UFO研究会,他们派了几名研究人员实地调查,对南港地区的居民进行大规模采访。

居民们大多生性腼腆,不愿多说。出乎意料的是,科学家居然主动接受了采访。“像一只蛹,会动的,里面好像有什么东西飞出来。”他看到了它最初的形态,“那时是下午四点三十分,我看过钟点。太阳快落山了,天上没有云,天气很好,一下子就黑了,没有任何预兆。”多亏了科学家,调查人员收集到第一个有效信息。

大家似乎被唤醒和鼓舞了,像从白日梦中清醒过来,纷纷开始表达。很多人都提到了那阵怪异的风,影子被风吹向一个中心,快速汇聚,直到天空被不明的黑暗遮蔽。整个村子都浸透在一种暧昧的光线中,介于黄昏与黑夜之间,一个极为短暂的暮蓝时刻。句子越来越清晰、准确。

“它是有声音的。”有村民提到了这一点。

调查人员到我们家来的时候,小婆一改平日里的拘束,主动对采访人员说:“大概下午三点三十分以后,就没有人说话了。我外甥女要坐四点的车,我们送她去公交站,都讲不出话。”

“讲不出话是什么意思?”

“好像从来就没有讲过话。”小婆肯定地回答。她的洞察力很强,那种失语不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沉默。她的意思是,整个世界好像回到了语言尚不存在的时刻。后来,越来越多的村民证实,他们也有类似的“失语”症状。

我们都以为阴影消失了,实际上它只是缩小了,仍然在村子范围内活动。一周之后,直升机搭载的摄像机拍下了阴影掠过整个南港地区的画面。影子不断在空旷的田、树林和码头汇集、离散、变化,像是活着的。当这段画面在电视新闻中播出时,引发了轰动。

不久以后,与中国UFO研究会有深度合作的《UFO探秘》杂志发表了一篇名为《南港村怪蛹事件始末》的报道,作者是数学家戴华教授。她另外的身份是中国UFO研究会的副会长,她也是当时在南港实地调查的研究员之一。戴华教授把那层笼罩全港的阴影称为蛹。她根据拍摄的整体画面,模拟出蛹的基本形态,它是由许许多多的三角形和八面体组成的。最终,她确定了它的形状:有二十四个顶点、九十六条棱、九十六个三角形和二十四个八面体。它在三维空间内没有类似物,是纯粹的高维物体。但它很快失去了形态,变成捉摸不定的暗灰色风团,最后融化在万物的阴影中。戴华猜测,蛹是一种隐形飞船的影子。为什么隐形的事物能投射下阴影呢?现代科学也解释不了。

影响是慢慢显现的。

不久以后,婆忽然送我一个富乐梦牌机器人铅笔盒。机器人的肚子可以放文具,一只手是温度计,另一只是铅笔刀,它的每一个关节都能动。但婆怎么都说不出这个铅笔盒是从哪里来的。巧的是,此前我在“半只台”的电视广告中看到过这款铅笔盒,一直非常渴望拥有。

后来,易老太家那棵遮天蔽日的桫椤树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几棵冬青。易老太逢人就问桫椤树的下落,她说那是在她结婚那年栽下的,已经五十年了,怎么一眨眼就飞了,连片叶子都没看到。有人说是她老糊涂了,那里根本没有什么桫椤树。但我分明见过,也记得它宝塔状的白花。

这些变化并没有引起大家的警惕,直到一些变化彻底改变了生活,我们才感到恐惧。那阵子,村子里的电话经常串线。某一天,所有打入南港的电话都离奇地串线到科学家的家里,不得已,他只好一个一个通知邻居来接电话。第二天,情况仍是这样,他只好拔掉了电话线。没过几天,科学家发现自己家的门牌号码变了,从127号变成了191号,然后又变成211号。一开始,科学家确信是恶作剧,于是新添了几个报警装置,彻夜不睡,试图抓到罪魁祸首,但始终没有任何线索。

很快事情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科学家的房子从东界的地面上凭空消失,连同院子不翼而飞。无家可归的他在派出所住了一夜。后来邮递员在送信的路上发现了他的房子,他认出了砖瓦和燧石,认出了阳台上的天文望远镜、手摇卷扬机,认出了院子里的杨梅、枇杷,以及∞形石子路。房子靠近一条蛙声肆意的池塘,门牌号变成了307,从此科学家就在池塘边住了下来。大概一个月后,科学家的房子再一次消失,他骑着自行车找了两天,后来在离港口不远处找到了它,此时门牌号变成了467。数字在持续变大。“它们都是质数。”聪明的科学家摸索出了规律,却无能为力,再往外去,便无处可去了。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到科学家走出过他的屋子,据说邮递员有时会帮他带一些物资。

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几个月后某个干燥的下午,科学家的房子着火了。所有的村民都拎着水桶帮忙灭火,唯独科学家坐在屋前的空地上一脸漠然。很快一辆黑色的车子开过来把他接走了。他走后,我好像听到持续燃烧的房屋内响起电话铃声,响了几声后,又被噼噼啪啪的燃烧声所覆盖。

他们说,火是科学家自己放的。那时我们才预感到不祥。

最先消失的是小婆的布样,她常把它们剪成动物和花的图案。蓝色的兔子、白色的雪人、黑色的房子、绿色的茶杯、灰色的电视机、条纹的猫咪、印花的小人,它们接二连三不翼而飞。刚刚做好的衣服也开始消失,婆的呢子背心、我的百褶裙、小婆自己的罩衫,接着是她的毛巾、睡衣、拖鞋。她去买回来,第二天又没了。干脆不买了。接着,她的洋针车也不见了,原本随意放置在洋针车上的几张迷宫图就散在地上。

后来,“半只台”就收不到了。即便如此,到了周五的晚上,我还是习惯性地守着电视,期待频道奇迹般再现。小婆见我执着,就帮我拍打电视,想把频道拍出来,她把手都拍红了,电视屏幕上依旧一片雪花。她叹了口气,说:“打不出来了,我汰浴去了。”

小婆去汰浴以后再没有回来,我们报了案。婆每个礼拜都要去派出所询问办案进度,过了一个月,警方告诉她,根本没有查到这个人,故案件不予受理。

“但她是我亲妹妹呀,这里的人都认识她的。她是闰年春天生的,比我小两岁,还会做衣服的。怎么就没有这个人了?”

“我们只不过是按照法律法规办事,您说家里丢了人,但我们确实查不到她的身份信息,您也给不了任何有效证件。没有照片,也没有私人物品,您这不是为难我们吗?”

于是我们只好自己找,婆的杂货店也不开了,骑着一辆火三轮,带我寻遍了周围的村子、镇子,又来到城市,到处张贴寻人启事。不久以后的某一天,当我提起小婆的时候,婆的表情变得惶然。

“什么人啊?”

“小婆啊,你的亲妹妹,比你小两岁。”

“我是独养女儿。”

她忽然不记得有这样一个妹妹,但过一阵子又想起来。她在一个樟木箱子里找到了她和小婆的合照。至少我们还没有失去那些共有之物。后来我们在万年青的土壤里发现了几根银色的头发,又在婆的首饰盒里找到了一只被小婆摔成两截的玉镯,我们收集这些物品,锁到樟木箱子里。大概一个半月后,我们失去了这只箱子。我们开始忘记小婆的名字,婆就把小婆的名字写到墙壁上,写到挂历上,写到黄页簿上。不出两天,字迹就褪去了。尽管我们每日都互相提醒,但还是忘记了她的名字。

最后我失去了衬衫领子上的婆婆纳野花。

“蛹事件”发生以后,南港地区凭空多出二十多起失踪案,这引起了社会恐慌。这里的人们陷入一种无处安置的悼念和缅怀情绪中。在夜里,我常常听到一些绵长的叹息声,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年轻人的。他们喊着一些含混不清的名字。超过九成的南港居民出现记忆混乱的情况。多股信息同时涌入我们的脑中,这里成了一个战场,充斥着缠斗、吞并和交融。为了杜绝恐慌的蔓延,政府决定组织居民搬迁。一年之内,大部分居民已经搬去镇上或隔壁村落居住,得到了可观的补偿费用。也有一小部分留了下来。

我们就是那小部分无法移民到新世界的人。

一年之后,婆在电视上看到一则新闻报道。她认出新闻画面中的男孩正是陈伦。

婆在客厅里大喊:“快点来看,是不是伦伦啊?”

我急急忙忙从房间里跑出去,新闻中出现医院病房的画面,一个年轻的病人面色如垢,半躺在病床上,吃力地和记者交流。报道中,他化名为张小北。一年前,张小北的哥哥发生了严重的交通意外,临终前签了遗体捐赠协议,后来救了四个病人。其中就包括张小北。此前张小北一直拒绝他哥哥的捐赠。

他已面目全非,虚弱得像一根浮草。

“是他。”我对婆说,“他哥哥死了。”

“不是他,名字不一样。”婆说。

“新闻里不好讲本来的名字,要用化名。”我说。

“唉。”婆叹了口气,“名字都变掉了。”

后来我又看到过有关黄延秋的报道。在那档节目的尾声,一位专家猜测黄延秋很有可能是患了梦游症,实际上并没有什么外星人。多年以后,黄延秋事件被世界淡忘了,那些人证、物证以及完整的口述通通失效,大家记住的仅仅是“梦游”二字。

一种似是而非的物质在蔓延,就像港口的薄雾,当景物变得模糊时,才能确定它的存在。而我们也身在雾中,无法被看清。后来,有机构对南港的自然环境进行检测,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他们确定,这不是一种病毒式的或者细菌式的感染。他们把村民的失踪和记忆混乱称为“信息污染”,也就是说,变化的唯有信息,没有别的。这是多股信息互相竞争的结果。

妈妈想起《UFO探秘》上发表过的文章,便想到从中寻找线索。她把家里的杂志翻出来,从杂志上找到一个中国UFO研究会的联系电话,按照号码拨过去,却发现那是一个空号。她又打电话到科协,被告知中国UFO研究会已经不存在了。后期,研究会由于没有正确地引导及把控,在UFO研究中掺入了特异功能和气功等内容,弄得不伦不类,甚至出现伪科学的内容,引起了有关部门的注意,最后被解散。轰动一时的蛹污染事件,也被部分人解读为一起造假事件,毕竟它太违背常识了。

五 弥合

若干年后,我到母亲工作的镇上读书,而婆依然留在南港。我们以为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但事实远非如此。那时,班上的同学总是声称在一些我从来没去过的地方看到过我,我没有放在心上,猜想肯定是有人和我长得相似。有一天,妈妈突然和我说,我的妹妹搬到我们街区来了。

“我还以为要等一段时间。”

“妹妹?我没有妹妹啊。”

“他不做海员有几年了,最近搬过来了。住得不远,离这儿三公里。你妹妹也在。”

“她不是生下来就脐带绕颈死掉了?”

“不要瞎讲,哪里有这种事?不管怎么样,她还是你妹妹。”

那晚,崭新的记忆涌入我的大脑。张北冕和我一样,十六岁零八天,我比她早二十分钟降生于世。妈妈说,她的脚底有一块红色心形胎记,而我的梅花状胎记则在腰间。两岁之后,我们分开了,一个跟随母亲,另一个跟随父亲,之后就再没有见面。

一周以后,我知道了她的学校和班级。我曾想去看她,但又极力克制着这种欲望。

我们是双胞胎,尽管在不同的环境中长大,却无法避免命运的交汇。那时,我常去镇上的图书馆借书,而借书卡上总能发现她的名字,她的阅读版图和我重合。这不算稀奇,书单也是一张信息网,我们总能通过一些作家找到另一些作家。比如王小波就是一支很不错的指星笔,他为我们指向卡尔维诺、杜拉斯、昆德拉,形成了一张完整的星图。而卡尔维诺又能和卡夫卡、博尔赫斯、科塔萨尔、舒尔茨形成一张子星图。

高二暑假,我打算在一家牙防所绑牙。牙齿出模那天,我赫然发现货柜上有一副牙模上用记号笔写着:张北冕。

“张北冕也在这里绑牙?”我问护士。

“哦,她和你一样,咬合有点问题,需要戴牙套。你们两个的咬合点都很少。”她说,“你们是双胞胎呀,为什么不一起来?”

“我不绑了。”

我决定维护我们的差异性,于是离开了那家牙防所。这一切并未让我们靠得更近,反而使我不安。

某节物理课,老师讲解同步效应。他请课代表在桌上放置两个可口可乐的易拉罐,上面放一块小木板,再放置三个节拍器。一开始节拍器的钟摆杂乱无章地摆动,节拍器的节奏让我失神。

翕开的窗口吹来一阵风,云遮住光线,教室外阴了下来。我总觉得有人在盯着我看,于是就四处张望,当我看向一株茂盛的八角金盘时,我看到了一双明亮的、好奇的眼睛。刹那间,我以为是玻璃窗上反射出的人像,因为她和我长得太像了。但仔细一看,她身上穿着陌生的校服,胸口的校徽也不是我们学校的。她看到我后,对我狡黠一笑,仿佛领悟了什么。我慌张地躲开了她的目光,这时,教室里忽然有同学大叫:“同步了,同步了!”课堂哄闹起来,一晃神,那个女孩快步闪入绿植中,不见了。我惊出一身冷汗,分不清方才到底是现实还是梦境。教室里,节拍器的步伐逐渐趋于一致,连带下方易拉罐的滚动也被调整到了相同的方向,看起来非常和谐。

高考后,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读书,但我知道她已经牢牢嵌入了这个世界,嵌入了我的皮肉和骨骼中。

据我所知,经历过“蛹事件”的人一般会出现几种不同情况。要么像母亲那样,新的记忆完全替代了旧的记忆。另一类居民出现了精神类疾病和脑退化的情况,就像婆一样,其中有百分之三十八的人患上严重的精神分裂症。而我属于第三类,我把蛹动前和蛹动后看成两个世界,它们始终无法弥合。

他们曾为经历过信息污染的人们建立心理干预中心。接受治疗的人需要长期服药,很快,他们的世界“弥合”了。出于好奇,我也去心理干预中心做过治疗。他们给了我一种很像打虫药的橙色药片,服用之后没有起到任何作用。

为了世界的统一,不得不抹除过去的痕迹。蛹,成了禁词。但我知道那些逝去之物的残像还保留在这个世界上,一如幽冥永存于暗夜。

有一天,婆打电话来,说她买到了一台蝴蝶牌缝纫机。“和我的洋针车一个牌子。”

她在为我做一条呢子连衣裙。“杂灰色的,打褶的。”她如此描述心里所想的样式。

“你怎么会做衣服呢?”我问。

“我是裁缝,怎么不会做衣服呢?”婆说。

婆的脑部开始退化了,出现小脑萎缩的情况,于是我们把她从西界接回家里照顾。婆、母亲和我度过了生命中最紧密的一段时光。五年后,婆因脑出血去世,她提前准备了一个双穴的墓地,一个留给自己,一个留给她不存在的妹妹,一个空坟。我们已经失去了她的照片、她的名字,但婆没有忘记妹妹是闰年春天生的,比她小两岁,会做衣服。直到最后,她的嘴里还总是模模糊糊地念叨着:“怎么就没有这个人了?”落葬那天,我和母亲隐约看到一个人穿着一袭黑色西服套装,胸前别着一朵白色茉莉花,走入一条丝柏遮蔽的小径后不见了。母亲出了神,她说:“那个人和你很像。”

说完,母亲凝重的神色骤然一变,我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了爱的阴影。她对我说,婆去世前总是叮嘱她,不要逼我说话。“确实啊,以前不该逼你的。你不想说就不说,不说话又能怎么样呢?”母亲看着我,眼神流露出从未有过的柔软,即便这种柔软于我而言早已错失,无法弥补,但我还是很高兴。她们消失的那部分正凝聚到母亲的身上,就像树的死亡一样,死了,又没有死,还将作为生者的家园继续存在。

那天我梦到以前的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很多人躺下来,压倒了那些荒草,但我们看不到他们。我的影子变得比我长,它超过我,爬到墙上,在牵牛花藤上走路。那影子一直在我身体里,从未消失过。后来我经常梦到婆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像平常一样摸摸索索,做些小活。妈妈来了,我就说,给你看看这是谁。婆就走过来了。我心里想,婆好厉害,棺椁里住了这么久还好好的,真好。

六 世界之外

阴影没入周遭的自然中,找不到任何踪迹,一如世间万物的影子无法被区分开来。研究人员认定污染只出现了一次,绵延六点二平方公里的污染区域回归平静。据官方报道,一九九七年的“蛹事件”发生以后,蛹销声匿迹。蛹,在短短数年间已经被符号化。人们更乐于相信,当时的科学家、媒体人及当地居民一起夸大了这个事件。

网络上曾一度掀起“蛹学”热潮。有人说,蛹是人们内心想望的反映,我们可以和它交换一些东西,就像浮士德与恶魔的交易。也曾经有研究者提出一些有趣的想法:蛹是几个文明层级之间的缠结之处,如能领悟到其中信息的含义,人类能够通过进化抵至另一层文明。另一些研究者则完全否定了这种“进化论”:西西弗斯的困境正是其文明本身造成的,是为了纠错做的错误的努力。

如今,人们的恐惧逐渐消除,又开始孕育新的生命。禁词也不复存在。在一个完整的统一体中,原本的错误已经被修复。女儿不会继承母亲分娩时的痛苦。新生、天真、无知、无惧,很多孩子在这种情况下来到了这个世界上。他们不必知道蛹的存在。这几年,很多曾经在蛹中居住过的人们又搬了回去。

放开生育之后,我的母亲通过试管生下了一个女孩。妈妈已经五十三岁,旁人无法理解她的选择,只有我知道,那是一种怀念、一种弥补。妹妹已经八个月,对我来说,这个柔软的小婴儿既熟悉又陌生。她脸上有我们家族的特征,蒙古眼、深人中,也有完全陌生的部分,比如酒窝、唇珠和卷曲的头发。我不喜欢小孩,但好像对她有种天然的责任。她是一个弥合体,还是另一种分裂?我不知道。

妈妈说她要把西界的房子租出去,租金作为妹妹的抚养资金。最近她把西界的钥匙交给我,要取几件小衣服给妹妹穿,她说那些衣服是有福气的。我每年春天都会回到这里,打扫屋子,斩除杂草,让植物有呼吸的余地。这里还留存着婆居住过的痕迹,有做了一半的衣服,布料上画着白色粉笔的印记,大约是要做一件西装马甲。我并没有找到小时候的衣服,一件都找不到。我来到屋外,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好像要寻找什么,但什么都没找到,这里与昨日的世界毫无关系。忽然听到闷闷的雷声,天色倏地暗下几度,我就往回走。

在一条明显缩小的水泥路上,我看到一个熟悉的人。他穿着一件水泥灰色的卫衣,气色看起来好了很多。这几年,零星得知一些他的消息,他研究天体物理,发表了几篇关于黑洞的论文。其中一篇发表在《天体物理学杂志快报》上的论文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猜想太阳系那颗著名的假想天体——第九行星,实则是一个原初黑洞。他在论文中表示,如果第九行星是一个黑洞,那么居住在太阳系外围的彗星就会被它强大的潮汐摧毁,产生耀斑。虽然原初黑洞可能只有一只柚子的大小,但我们却能通过观测这些吞噬现象对其进行间接观测。这些信息很容易在网上查到,但并不能拼凑出一个完整的他。唯一能确定的就是,他的哥哥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而他牢牢把握住了。

他来回踱步,好像和我一样在寻找什么。他也看到了我。

“陈伦。”我第一次叫出他的名字,“你怎么回来了?”

“嗯,回来住一段时间,准备翻新一下老屋。”他淡淡地回答,然后真诚地对我说,他改了名字,现在叫陈最,那是他哥哥的名字,为了让父母好过一些。如果我一时不习惯,可以叫他原来的名字。“没有关系。”我说,“我愿意叫你现在的名字。”他邀请我到屋内坐一坐,我同意了。

易老太去世多年,这里无人打扫,院子里满是樟树落叶。现在的陈最打开房门,屋子里飘出一股霉味。我们走进屋内,这里很脏,到处是灰尘和泥迹,几乎无处可坐。他打开窗户,又搬来两张椅子,摘掉了玻璃柜上发黄的棉布,我看到柜子里依然陈列着他哥哥的童年照、毕业照和一只四阶魔方。我忍不住盯着他的脸看,也许是为了确定一种变化的发生。他的身体变厚实了,眉宇开阔了,肤色也明亮起来,他正变得越来越像照片上那个前途无量的年轻人。他用一支半秃的鸡毛掸子掸了掸椅子上的灰,请我坐下。我这才想起这间屋子是老人们曾经打牌的地方。

“再叫两个人,可以开一桌麻将了。”

他笑了,从一台小型冰箱里拿出一罐芬达汽水给我。“以前那种玻璃瓶装的很少见了。”

“你不喝吗?”我问。

他在我对面坐下,对我说:“太凉了,还是不喝了。”

我确实有点渴了,接过芬达,打开易拉罐,猛灌了一口。不解渴,于是连续地大口啜饮起来。

他又笑了笑,然后对我说:“你的事,我知道一些。你去过那个心理干预中心吗?”我注意到他说话的时候,不时定神凝视我,似乎也在辨认我身上的某种变化。

“去过。”我说。

“吃药了?”

“吃了。一种外面裹着一层糖衣的药片,橙色的,味道就像它。”我晃了晃手中的芬达汽水,“一种安慰剂。”

“记得你以前不会说话。”

“现在说得也不好。你这几年怎么样?听说,听说你身体好了。”我小心翼翼地说。

“手术还算成功。”他指着脖子上一圈并不十分起眼的粉色小疹子说,“排异反应。”

“不仔细看的话,看不出来。”我说。

他把领口拉下了一点,一片梅花状的烧痕向下延伸,渐次凶煞。“身体里有个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是这样。”他把领口整理好。

“这是一个融合的过程吧,会好的。”我试图安慰他。

“是抵抗。”陈最纠正。

“我看到过关于你哥哥的新闻报道,他真是,真是一个伟大的人。”

“电视把这个现实世界拓宽了。但是留给内心的部分却变少了,很多事情不是一下子能理解的。”他平静地说。

“你哥哥如果知道你现在很好,会感到欣慰的。”我说。

陈最突然出人意料地哼了一声。“我宁愿他好好活着,所以一直拒绝他捐肾给我。”他说。

外面的天色更暗了。陈最起身,打开了灯,然后走到窗口看了一眼,说:“下雨了。”

大雨陡然降下。陈最又走回来,坐到我对面的座位上。

我们陷入一种并不突兀的沉默之中,也许有很多话可以说,但我内心的语言被突如其来的大雨所替代。他对眼前的雨无动于衷,那种对生的热望从他身上消失殆尽了。

“你还记得戴华吧?”陈最突然提起这个名字。

“当然记得,她是那篇文章的作者,也是亲历者。我查过她的信息,也试图去找她了解真相,但是听说她已经不研究数学了,她辞职了,没有人能找到她。”

“戴华教授不只是数学家,还对天文学、生物学、密码学深有研究。大约八年前,我在浙江一个小镇上找到了她,在一个凌乱的花园里,我们谈了很久。她依然神采奕奕,保持着好奇心。我从她那里得到了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你是怎么找到她的?”

“这个说来话长,在我看到瞳陨石的时候,就已经知道有一天会找到她,和她长谈。”

“什么意思?”我不明所以。

“别急,听我说下去,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他不想浪费时间,直接切入正题。“一九九七年的那篇报道只是障眼法,那时UFO组织已经岌岌可危。他们要掩盖并抹除蛹的信息,但是信息很容易被保留下来。除了那篇报道,戴华教授还写了一篇英文论文,虽然遭受了信息污染,但她还是想办法保留下一些信息。”

我忽然有所领悟。“难道说她把英文转译成密码了?”

“没错,简单的十进制数,甚至没有加密。戴华教授是最初发现信息污染的研究人员之一,但她很快发现,只要换一种形式,信息就能被保留下来。这也足以证明,信息没有消失,只是以另一种我们无法理解的形式继续存在。我表明来意后,戴华教授当即就把密码交给我,对她来说一切都没有意义了。于是我破译了这些密码,可惜只是残篇,虽然信息有限,但是足以窥见全局。”

“蛹到底是什么?”

陈最继续说:“第一个词是Infinity。然后戴华教授写道:大的无穷大包裹小的无穷大。这是最关键的信息。接着戴华教授又提到,在一九九七年的调查报告中,她并没有解释‘蛹’这个名词的来历,大家都以为那是从村民的口述内容中提炼出来。其实,这个名称还和哈佛大学生物学家卡罗尔·威廉姆斯博士曾经做过的一项实验有关。”

“是生物学层面的问题?”

“不完全是。一九四二年,卡罗尔·威廉姆斯博士想了解控制昆虫变态的物质是什么,也就是那个关键的指令和信息是什么。于是他找来四个天蚕蛾的蛹。一号正常孵化;二号从中间切开,用塑料片封住切口;三号维持二号的操作,但两段蛹之间用一根空心的管子连接,让上下物质可以流通;四号维持三号的基本操作,但在管子里加了一颗小珠子。”

“实验结果呢?”

“一号没有进行干预,当然成功孵化了。二号上半部分发育成蛾子,下半身依旧是蛹。三号上下都孵化了,蛾子甚至飞了起来,但管子断了它就死了。四号则完全没有孵化。”

“我明白了,信息的传递方式改变了昆虫最后的生命形式。”

“可以这么理解。”

“而我们也生活在一种看不见的酶里,它把我们溶解了。”

“戴华教授还提到,当时拍摄的画面,出现了类似引力透镜的现象。光被某种看不见的外力扭曲了,因此她大胆猜测,蛹具有黑洞的某些特征。”

“它是黑洞?”

“戴华教授否认了这点。至少它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黑洞。黑洞不会凭空出现在我们生活的地方,毕竟一个柚子大小的原初黑洞就能完全改变太阳系外围矮行星的轨道。如果它是黑洞,我们早就不存在了。”

“或许,我们确实不存在了。”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而后,陈最又说:“论文到此,没有下文。戴华放弃了所有的研究。”

“既然她的研究已经有了眉目,为什么最终放弃了?”

“他们都说她疯了。但是交谈之后,我发现她比任何人都清醒。她提到了现代数学的核心原则:公理。依据理性不证自明的基本事实,经过人类长期反复的考验,不需要再加证明的基本命题被称为公理。这是大多数人认可的说法,一般还有哲学上的认识:如果宇宙是神创造的,那么这些公理可能就是一开始神设定的参数,世界是已经规定好规则的游戏,公理就是规则,也就是语言。我们总说,公理不需要被证明,比如皮亚诺公理、欧几里得几何中的直线公理和平行公理、线性空间的八条公理。如果数学中的公理无法被证明,那公理如何保证自身的正确呢?”

“公理不分对错,修改公理会产生新的体系。”

“没错,比如在皮亚诺公理体系下,抽屉原理是正确的,但在量子力学中,抽屉原理就不成立。公理也只是一种假设罢了,你会判断假设的对错吗?她忽然认识到,如果一切都是假设,那么我们就生活在一个不确定的世界中,时间的流向是不明的。这些问题一个套着一个,无穷无尽,离她所追寻的真理越来越远。”

忽然间,我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但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陈最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他低声对我说:“还有一件你最关心的事。”他俯下身,从伏在地上的黑色手提包里取出手提电脑,打开一个衔尾蛇图标的程序,向我展示了一个布满数字的页面。

虽然我完全不懂十进制数字,但我已经预感到这串数字的意义,我的心狂乱地跳动着,呼吸变得急促,万分期待,万分恐惧。他平静地按下了回车键,页面仅显示一行简短的文字。

我撑着眼睛把这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字体却越来越模糊,直至我完全认不出任何一个字。

“我看不清楚,你能帮我读出来吗?”

“受访者编号017:顾玉珍,生于一九四○年四月十四日,失踪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字从陈最的口中一个一个弹跳出来,又回到了页面上——受访者编号017:顾玉珍,生于一九四○年四月十四日,失踪于一九九七年八月二十二日。

“没有其他的了吗?没有照片吗?”我用颤抖的声音说。

陈最遗憾地摇摇头。“我看到了所有受访者和失踪者的名单,唯独记得这个名字。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了她模模糊糊的形象,也想起了你。你一定等待这个名字很久了。除此之外,别无其他了。”

小婆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留存,仅剩下这行文字。

“谢谢你。”说完,我失声大哭起来,大雨并未掩盖住我的失态。约莫一个小时后,我才稍微平复了心情。回过神的时候,陈最不见了,我在隔壁房间一张布满裂纹的牛皮沙发的角落里找到了他。

看起来他小憩了一会儿,现在又醒了,正睡眼惺忪地胡乱翻着一本书。我已经确定他早已知晓了一切,于是迫不及待地再一次问道:“蛹到底是什么?”

他被我的声音所惊扰,揉了揉发红的眼睛,把书摊在沙发旁的边桌上,然后坐起身,认真地对我说:“它是无限。”我仔细甄别着他说出的每一个字,生怕有所遗漏。他继续说:“它是幼儿能够发出的一切声音、一切语言。它是真正的整体,甚至包含着悖论。蛹,就是那个整体的影子。所有可能性的公理都包含其中。当我们的语言恢复,那个整体就闭合了,割裂的、带有开口的世界闭合,形成一个统一体。但是,它释放出的不可见之物却被保留了下来。”

“它是真实存在的吗?”我并不十分理解,却又似乎知道了什么。

“它可能是唯一的真实。不是我们距离无限太远,而是太近。它是一个离我们很近的盲点,永远无法看清它,就像埃舍尔那幅《画廊》中心的白色空缺。不是我们凝视着它,而是它在凝视着我们。”他说。

我好像被无数道闪电击中,却止步不前,被困在原地,无法逃离。一时间,我失去了语言和思考,进入一种混沌的失神状态。

“立体迷宫还在吗?”他问。

他的声音很远,我的声音也很远。

“还在。”我说。

雨停了,云翳变幻,太阳恢复运行。外面传来珠颈斑鸠的鸣叫,它们总在暮色降临之前回巢。我们不由自主地往东界走。狭长的阴影在大地上显现,我们俩的影子变成了向东方倾斜的巨人。那是我们的影子吗?

影子是被风吹向一个中心的,直到整个天空被不明的黑暗遮蔽。整个村子都浸透在一种暧昧的光线中,介于黄昏与黑夜之间,极为短暂的暮蓝时刻。太阳从未被遮蔽。它保持着日落时刻的形态和色彩,低旋在地平线上方。在暗色的衬托中,就像一颗静止的心脏。

那声音极为逼近耳膜,混合了风、海浪和螺旋桨的刮水声。仔细去听,那些声音又是极为遥远的,像来自一个不可想象的星系。那是世界上最为妖异的语言,包含着一种不断上升的隐秘调性,似乎是谁在和我对话。但当我努力去甄别语言中的信息,调子又出其不意地向下降落,回到起点和最初的难解之中。

为了向他展示我解开迷宫的过程,我一直把它留在东界。东界已完全被荒草覆盖住,它空了,正因如此,它保留着童年的时空。我进去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

他看着我手中的立体迷宫,表情万分复杂,不知道是崇敬,还是悲恸。他似乎要哭了。

“我并不能确定我到底是活着,还是死了。”陈最忽然对我说,“有一天我看着它,看到了一切,看到我死了。我听到哥哥对我哭的声音。与此同时,我看到了哥哥的死,在我死之前死了。不可思议,我都不知道如何向你转述。我的死和他的死都发生了,但又都没有发生。”

直到这时我才明白他说的死是什么意思。他不是在诉诸隐喻,而是他真的抵达过那里。

陈最继续说:“我感觉自己好像一个没有融化的雪人,或许一切都只是一个死者的梦而已。我的活着是这个世界统一起来的证明。世界需要统一性来掩盖那些扩散的错乱,防止整个系统的崩溃。禁止、巡查就是在纠错,但也许只是在用更多错误去纠正过去的错误,硬生生把割裂的世界合并起来,忽视千万条的裂缝。从此,割裂的世界终于完整了,弥合成统一体。我们接受了割裂后的重组。在不同的语言游戏中会出现不同的统一体,尽管世界和世界的界限并不稳定,但在两者的交汇处,我们可以找到共通的生活形式。没有真正的语言,只有共通的生活形式,这恰恰是盲目的。”

说完,他把迷宫放到我耳边,轻轻摇晃,瞳陨石仍然卡在里面。我接过迷宫,又摇晃了两下,那张陈旧的地图在我脑中徐徐展开。瞳陨石就在第六层迷宫的中间段,我想起那里有两条路径,其中一条拐入死路,另一条通往出口。

“它就在里面。”

“我知道,它一直在里面。”

“你会害怕的,又忍不住看。你想知道的都在里面了,往里面看。”他使用了一种近乎命令的口气,“你会理解得比我更深刻。”

我再次沉溺地透过小孔往里看。起先是漆黑一片,然后我脚下一空,浮了起来。一条突如其来的河流在我脚下暴涨,将物质均匀铺开,它们流向遥远的不可知地带,在古老河床的罅隙中,数不尽的原初黑洞睁开虚妄的眼睛,在空洞中布网,织造烟雾星云、棒旋星系。我看到了瞳陨石,又透过瞳陨石看到了蛹,并用蛹的眼睛看到了信息。

它的目光穿越遍布碎石的柯伊伯带、土星南极电子风暴下的钻石、木星恐怖的红色巨眼和水星永恒的黄昏。它看向一颗星球四亿年前的某一天:一条冲动的鱼爬上陆地,决定四处游荡一会儿而不是马上返回海洋。这条鱼的后代演化成提塔利克鱼,成为我们的祖先。它看向最后一个尼安德特人在洞穴中的临终时刻,看到沉默基因的终结。它看到古美索不达米亚的一面小巧而清晰的黏土碑文,见证了一位国王四千年前的谵妄。它听到十八世纪里昂工厂的巨大噪音,第一台织布机正在解码穿孔卡片上的布样信息,丝线通过一个洞或一个空白,升降起相应的线,编织出世界上最繁复壮丽的锦布图。它触到虚空中飞梭的摩斯电码,被滚烫的电流脉冲灼伤。它摸到DNA双螺旋结构下新生的风,想象出图灵论文中的计算机雏形。它看到拉普拉斯脑中诞生的恶魔。它看到康威的生命游戏,生与死的格子不断跳动迭代,上层游戏制造出下层游戏,生命游戏又创造出图灵完备的生命游戏。它听到巴赫的一首卡农,被压缩成代码刻录在CD上,经历了不断升高的六次变调,又奇迹地恢复到最初的C小调。它看到埃舍尔在石板上创作《画廊》,在画面中心留出一个难解的白洞,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目睹了长江口水下缓慢涨出两个暗沙。技高胆大的渔民、樵夫驾舟登岛,白手起家。我们的第一代祖先就在这里辟草垦荒,结网捕鱼。我看到有人在荒草地里捡到了蛹,黢黑的眼珠来自虚空的残留,它擦除并改写了我们的信息。

我听到了母亲生产时的撕裂声,听到东边房间传来的“归零”声。我看到消逝的一切,布样、衣服、“半只台”。我听到大火中的电话铃声,听到曾外祖母呼唤小婆的名字。婆婆纳野花回到了我的衬衫领口上。“顾玉珍”被重新写到墙壁上,写到挂历上,写到黄页簿上,名字回到了它应该在的地方。我看到婆残缺的手,听到她叩击桌面的节奏,听到她绝望的诘问。我看到所有的梦境和无数的分流变形,看到交错的时空,不存在的姐妹在可能性的时空里继续生活。我看到我朋友的死去与重生,看到他脑中的混乱膨胀如宇宙红移,向所有维度胀开。

所有的命运都被收束在此方之内,就卡在迷宫的两条路径的交叉点中。

这个空泡储存了人类的想法、希望、文学、祈祷以及灵魂的倾吐。它感受到我们的不解、痛苦、复杂和扭曲,它知道我们永远寻找爱与意义,却不得不面对死。它栖身于所有事物的阴影中,一次次在分形中诞生,在混沌中迷失。它通过语言从实在的世界进入象征的世界,它听到了我的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想法、每一句私语,以及它们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它是连接彼岸和此岸的桥梁,是连接实在界和象征界的通道,它让我们站在此岸就能体验到彼岸,却不至于立刻到达彼岸。

时间从此刻向过去和未来流淌,我们在相遇时告别,又在告别中相遇。未来重塑了过去的每一张脸、每一颗心灵、每一个时刻。过去生出新的芽点,往各个方向生长,滋生出不同的未来。

但我无从言说,我思于我不在之处,我身在我不思之处。我,接近一个动词,无法被任何名词捕获。我在世界之外看到了我。我松开凝视,按照脑中的路径将迷宫向左手边倾斜,瞳陨石滚落下来。这时立体迷宫忽然变成一只精致、逼真的玩具屋,它不就是东界的老屋吗?此刻它是湿润、炙手的,它体内的青苔在生长。我把它放在地上,周围的荒草也变小了,小如一块芳香的毛织物。

我们感受着一切,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我们缓步穿越连接村子和杉树林的小径,曾淹死小孩的水渠缩小了,只不过是一道积水的车辙。这个世界再次向我们打开,把我们的身体和心灵缠结在一起,消逝和创生同时发生,我们别无选择。随着一声渺远的轮船汽笛声响起,天一下子黑了,紧接着大地颤抖起来。所有想象中的、孕育中的、不存在的、已消逝的,都汇合在此,比我们内心所理解的要多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