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李庆西:风乍起(节选)
1
老街上有一家修理电脑和家用电器的铺子,门上挂着“盘庚作坊”的招牌。老康租下店面之前,黑漆匾额上就是这四个描金大字。这儿过去是酿酒的作坊,盘庚是镇子名称。作坊后院很大,现在隔成两半,烧锅房和后边那排平房做了农资商店,门脸在另一条街上。
二十多年前,镇上就有了这爿修理电器的店面。那时电脑在乡镇是稀罕玩意儿,送来修理的都是普通家用电器,店堂内堆满拆开壳子的电视机和电器元件。邻家的鸡鸭穿过店堂去后院觅食。那时沿街百年老屋一溜木板房子,屋檐下拉着密密麻麻的电线,各家洗菜、刷马桶将脏水从门前泼出,蚊蝇飞逐的石板路积满成年累月的溷秽。
以前没有下水道。以前这条街的秘密都在各家门板后边。
后来老街彻底改造,铺设了下水道和各种管线,街面房子都改建,换作了瓷砖和马赛克贴面,整条街焕然一新。现在看着有些城市模样,农业银行隔壁新开了咖啡馆。
可路面还是从前的青石条,依然凹凸不平,这让皮子抱怨不迭。皮子就是老康店里修电脑的小哥。他不明白为何不撬掉石板铺水泥路,汽车驶入这条主街颠簸得厉害,路面还不如四乡八村的机耕道。老康几年前购置了一辆厢式小货车,需要上门服务时让皮子开车去,有时就把冰箱空调那些大件拉到店里来修。
老街改造是上一届班子的政绩,现在说什么的都有。东边的公公庙没了,西边的老井被填了。省里县里来人,每每叹息古镇风貌荡然无存。
新来的镇长在老康店里修过电脑,这人有文化,看到“盘庚作坊”那块旧匾,直是感慨不已。除了门前的石板路,老物件就剩这块匾了。
2
在盘庚这个小镇上,老康是一个奇特的存在。镇上的人都管他叫“外国人”,因为他看上去是像外国人。高鼻梁,灰眼珠,脑袋上不多的几缕白发带着鬈儿。没准就是外来物种。他不是本地人,是邻省海边什么地方来的,多少有些来历不明。人们奇怪的是,他没有家眷。他才五十出头,现在娶妻,连生二胎还来得及。他在本镇经营了二十多年,听说还正式上了户口,作为电器店老板,在这条街上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这人聪明,又好学,学什么是什么。最早只是修理电饭煲电风扇,后来是电视机,后来各种电器都能上手。再后来电脑开始普及,这新玩意儿有些唬人,里里外外排线接口太多,人家整不明白就来找他。从给人检查故障、重装系统开始,修理电脑渐渐成了店里的主业。从台式机到笔记本电脑,从路由器到打印机、收银机,他都能搞定,像查杀病毒和安装盗版软件那些零碎业务则每天都有。
对了,这老康还懂英语,只是口音有点怪。这不奇怪,他说澳洲人印度人的英语都是这种发音。隔壁糕团店老胡找他给孙子辅导英语,让他调教了一阵,中考英语成绩年级第一,进了门槛很高的县一中。这一来,许多家长都求上门。他一概回绝。他说不是他自己有多大本事,胡家的伢子自有天分。他看人很看重天赋,他说聪明人不用教,当初收皮子做徒弟,就是觉得他脑子好使。
皮子初中毕业就在隔壁老胡的糕团店打工,每日里磨粉、和面、烧火。空闲时常来他这儿看他干活,边看边问,很快就明白电路板上有哪些名堂。这小子读书不多,但什么东西一看就会,跟着老康学电器学电脑,上手很快,现在电脑上许多事情比老康还清楚。他网购了一本Python编程教材,有空的时候就自学编程。
老康如今年逾半百,自认脑子比不上年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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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铺二楼有三间屋,东西两头是老康和皮子的卧室。中间的屋子比较小,里边搁了台虎钳和一些五金工具,这是老康的工具间,平时都锁着。镇子改建之前,老康就把这“盘庚作坊”的两层屋面都买下了,当时镇上房价不贵。
皮子住这儿不用缴房租,老康当初招人开出的条件就是包吃包住。吃饭实是两人搭伙,他那份伙食费是算在工钱里了。平时他俩轮流做饭,老康每天晨练回来就把菜买了。有时候忙不过来,他们也出去吃,这街上有五六家小吃店。
皮子对这份工作这份待遇相当满意。他初中那些同学大多去了县城或是省城,不论男生女生,不论做保安还是做销售,实际到手的收入连他一半都不到,听说有的还跟十几个人挤在群租的公寓里,那情形想想有些可怕。他想起一首歌里唱的——
“你收入一般,工资两千,柴米油盐,你是一日三餐……”
他一边干活一边听歌。老康没有音乐细胞,店里那台破音响归他使用,他喜欢什么歌曲就播放什么。师傅听什么歌无所谓,也不管现在流行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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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在“盘庚作坊”牌匾左右两边各装了一个监控摄像头,在店堂内也装了一个。那一阵镇上治安不好,入室盗窃屡见不鲜,派出所叫沿街店铺都安装摄像头。虽说有些商家不愿意花这份钱,但也有不少店铺愿意配合,至少所有的公家单位都装了。除了农行早有自己的监控系统,其他各家安装活计都包给了老康师徒,从购买器材到安装调试,设置报警系统,都是他俩一手操办。师徒二人忙碌了一阵,好歹也赚了一票。
皮子说,他们楼上过道里应该再装一个,还有后院……反正占着一台旧电脑,多拉两条线而已。老康说,你裤裆里再装一个?这小子有时也脑残,让钱烧迷糊了。
皮子有时候会傻傻地盯着监控屏幕看半天,看街上过往的车辆和走来走去的人,看烟杂店老板娘坐在门口给伢子喂奶,看西头洗熨店那只名叫宝玉的黑狗朝人狂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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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心里想过,皮子再做几年,赚够了钱就该讨老婆了,人家不会像他这样一辈子打光棍。到那时,他自己也快做不动了。以后的事情不能不想。以后,就是后半辈子。日子过得太快,一眨眼天又黑了。
他自己都没想到,当初来了这盘庚镇,居然一待就是二十几年,这辈子就活成了一种理念。索性老死在这儿,在哪儿都是过日子。两斤花雕,够一个礼拜。
以后皮子怎么办?他也想过。不过,年轻人的想法他有些琢磨不透。
皮子原本不是镇上的,自己家在离镇子十几公里的戴村,因为父母早亡,从小寄养在镇上姑妈家里。姑妈家在镇子东边的阳光弄,几个姑表兄妹都在县城做事,他十天半月回去一趟。姑妈爱吃条头糕,每次回去他都在隔壁老胡店里称两斤去孝敬她老人家。
其实,皮子的户籍还在村里,村里还有他一块宅基地。明年他要先把房子造起来。
6
小镇生活有自己的节律,但个人的轨迹很容易被颠覆。
无论冬夏,天刚蒙蒙亮,老康和皮子掀开被窝就去河边晨练。老康打太极拳,自称康式太极。推手,转腰,踢腿,蹬步……行云流水过一遍,已是浑身冒汗。皮子简单,只玩站桩,一站就是一个钟头。沉肩坠肘,含胸拔背,嘴里念念有词……
老康总笑话他嘴里漏气,这样站多久也白搭。可皮子说这是念金刚咒,哪里会是漏气。他自称意守丹田,运气行血,打通十二经脉。皮子少时跟人练过武功,师父点拨说,他下盘不稳,叫他先练十年站桩。那人是走江湖的,离开了盘庚再也没来过,皮子练桩站到现在差不多有十年光景。
盘河从孃孃山里蜿蜒流出,流到盘庚镇,河床变宽变深,两岸都有石砌的护坡。北岸的埠头连着镇子,这边河堤上修筑了公园,一条长长的游廊掩映在杂树繁花之中。这都是镇子改造时新弄的,以前只是一片荒地。
以前老康和皮子来晨练,河堤上没有什么人,只是洗熨店那条黑狗总是跟过来。现在完全不对了,完全是另一幅景象。这儿一堆人,那儿一堆人,痴痴迷迷的,都是跳广场舞的,不光是大妈大嫂,许多男的也混在里边。音响很嘈杂,这边《十送红军》,那边邓丽君。
人多,太闹,康式太极终而玩不下去。老康的日课改作遛弯,沿着镇子四周走一圈,十公里左右,走快了也是大汗淋漓。皮子已自废武功,混入广场舞男女堆里,随着一二三四的节奏摆动着肢体。别人跟着乐曲载歌载舞,“浪奔浪流,万里滔滔,江水永不休……”他嘴里嘟嘟囔囔,管自己念咒,“天有天将,地有地祇,斩妖灭邪,操他妈的……”
7
盘庚作坊生意一直很好,修理电器的活计没有淡季旺季之分,整个白天老康和皮子都趴在工作台上干活。楼下客堂间就是店堂,进门左右两侧靠窗位置是他们一老一少的工作台,旁边玻璃橱柜里塞满了废旧电路板和各种电器元件。尽管开着门,店堂里还是显得幽暗,永远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那次镇长来修笔记本电脑,进门就嫌屋里太暗。
老康认得这位新来的父母官,赶紧把人请到里边沙发上,打开顶上的吊灯。店里唯独这个角落稍显整洁,沙发前摆着长条茶几,顾客可在这儿休息等待。茶几上那套茶具是喝工夫茶用的,老康给镇长沏了一壶铁观音,手法娴熟地摆弄一番。本地人喝绿茶没有那些繁文缛节,但老康喝什么茶都要先沏在紫砂壶里。他一边跟镇长聊着,一边开机检查。他把茶水倒在一排小茶盅里,叫镇长喝茶。黑屏上光标闪个不停,只显示几行英文字,镇长说就是这莫名其妙的毛病,他说这是“检测不到硬盘”的意思。他拿到工作台上,拆开机壳,仔细察看一遍,发现原来是硬盘数据线接口已经氧化,八成是笔记本键盘沾过水了,不过环境潮湿也容易出现这问题。换了数据线就能正常开机了。不到半个钟头问题已解决,镇长很高兴。说到费用,他按规矩照收,没少收一分钱。怎么不给镇长优惠些?过后皮子不解地问道。他说做生意就要照规矩做,省得让领导犯嘀咕。
送客出门时,镇长转身指着门楣上的牌匾,告诉他这是清代赵之谦的字,难得你还留着。他憨憨地笑笑,说当初只是图省事,不想花钱去另做店招。其实,他知道这匾有来历。落款有“撝叔”两个小字,那就是赵之谦。
8
这家铺子号称“年中无休”,但每年春秋两季总要歇业几天,老康带着皮子去山里打猎。当然,打猎的事情不敢声张,现在都讲动物保护,再说公安到处查缴枪支,不能傻呵呵地到处去说。闭店就说临时有事,打印一纸告示,贴在门上就是。
进山打猎是他们难得的休闲活动,其实不在乎进山一趟能有多少收获。平日每天趴在台子上盯着黑屏蓝屏,摆弄那些电路板,很单调也很乏味,一到山里呼吸带着松针香味的新鲜空气,山前山后转转,恐怕能多活十年。
盘庚镇西北方向,十八公里以外有座孃孃山,山脚下的戴村就是皮子老家。他们把车子停在村里,背着装有猎枪的麻袋,一直往山上走。穿过茶园和竹林,避开村民上山常走的石径小道,转过牛角岭那片杉树林,再往里边走,便是以青刚栎为主的阔叶混交林,那是野猪和角麂出没之处。有时钻山越岭折腾两三天,仅收获几只野鸡野兔。但偶尔碰上运气好的时候,隔着那条飞瀑直下的溪涧,远远瞄见饮水的大野猪,一枪就拿下。老康现在眼神不如过去了,遇到野猪角麂这样的大家伙都让皮子开枪。他们两支枪都是自制的单筒滑膛枪,精准度不够。关键是打野猪用的独头弹加工比较费事,每一颗都要省着用。那些金属弹头上要绞出螺旋线,手工做这个活儿实在麻烦。
他们从山上抬下野猪,到戴村找大公伯开膛解肉。这人是皮子小时候的邻家堂叔,村民猎到野猪也都抬到他院里。照规矩,猪头和下水都归了大公伯,老康吩咐他斩下两条后腿,叫皮子扔到车上带走,剩下的让他分给村里的亲友。每次他俩来了,总要在大公伯家里住上两三天,跟几个要好的村民喝几顿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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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康打猎的经历要追溯到十多年前,这事情也跟戴村人有关。
起初是人家找他修理猎枪,村民听说“外国人”的店里什么都能修,镇上做修理的铺子只此一家。之前他真没摆弄过这玩意儿,拿来的那两支单筒滑膛枪锈迹斑斑,扳机都扣不动。他搔着头皮说不一定能修好,可以试试。他把所有的机件都拆卸下来,琢磨了好几天,又重新装了回去,然后再拆开来,然后就把这枪械的道理弄明白了。他将所有的锈蚀都细心打磨掉,自己加工了几个损坏的部件。其中有一支枪弹簧坏了,又费了好大劲儿从外面淘弄到那种弹簧,总算把两支枪都弄好了。
给戴村人修枪,他没收钱。他说这不是一份生意,只是帮个忙。人家为了答谢他,就带他去孃孃山里打猎。
戴村早就没有真正的猎户了,但不少人家仍保留着打猎的风习。走进山里,要沿着溪涧走,沿着湿润的地方走。那些村民真是熟门熟路,一切都了如指掌。他们让他尝到了在林子里转悠的那种乐趣。
后来他自己做了两把猎枪,晚上躲在楼上工具间里做。当初把人家的猎枪拆卸开来他就画了图样,对这种枪械的构造早已了然于心,只是寻找几种金属材料让他颇费周折。滑膛枪的枪管内没有膛线,这是它好做的地方。但没有膛线绝对影响射击精度,打霰弹不是问题,要是独头弹偏差还是比较大。他给自己出难题,要再做一把有膛线的猎枪。皮子找人给他弄到了膛线铰刀。
皮子,现在是愈发显得有些能耐。
10
店铺后院有两棵浓荫蔽日的梧桐树,两棵树之间正好摆下桌凳,天热的时候他们在这儿吃饭、喝茶、乘凉。夏日晚上七八点钟天还没黑,他们喝酒喝到这会儿都有些醺醺然,瞎七搭八说着各自的心事。皮子说,明年要回村里盖房子。老康说,修电脑修电器不是长久之计,要考虑改行做些别的什么。做什么?没想好。皮子说他宁愿一辈子修电脑,老康怅叹道,再过几年你恐怕不会这么想了。他的意思是,这不是能够做一辈子的营生。他眼睛还不算花,但是看电路板已感觉有些吃力,现在桌面上搁了一架带灯的台式放大镜。
天黑下来了,他叫皮子去把灯打开。两边树桠上各挂了一盏防爆灯,院子里照得一片雪亮。他想起该让皮子去省城进货了,听说内存条和各种硬盘都在涨价,莫如趁早存点货,店里空调冰箱电路板也消耗得差不多了。采购元器件的事情以前是他自己往省城跑,现在都叫皮子开车去。盘庚镇距离省城不到一百公里,走省道走高速耗时差不太多,一早出发,中午还能赶回来吃饭。
有一件事让皮子颇觉纳闷,他跟了老康八九年,却没见师傅回过自己的家。他那边还有家吗?他过年也是一个人待在店里。皮子自己虽说父母双亡,却并不感到孤单,毕竟镇上有他姑妈。这镇上还有他许多同学,年脚边都从省城县城回来了,他喜欢跟着人家各处走亲访友。过年他也要回戴村,村民们把他当作自己人。
你是怎么来到我们盘庚镇的?皮子又提起这个话题。
老康很少讲他自己过去的事情,这些年来总有人刨根问底打听他的故事。他说,出来就是谋生,找个饭碗而已。三言两语总能搪塞过去。不过,他那个说法有些令人匪夷所思。他说,当时是要去上海打工,有个老乡在上海做工程,给他在工地上安排了一份电工活计。可是他乘坐的长途班车到了盘庚就抛锚了。那时没有高速,从栖霞岭过来就是这条省道。大伙等待司机修车的档儿,他去镇上转了转,回来时车已开走,当天没有再往上海方向的班车。他背着电工包独自在主街上转悠,在老胡的糕团店买了一块定胜糕。他说这是天意。第二天他也没走,他发觉这地方就是自己安身立命之处。信不信由你,他就这么讲述自己的故事。他说,下车那天他就做成一单生意,给人修了一只电饭煲。
醉眼乜斜的皮子投来怀疑的目光,这小子好像能窥见他心中的秘密,一边拨弄着桌上的空酒瓶,一边问道:为什么偏偏是我们这个小镇,为什么偏偏就留在这儿了,是不是跟什么女人有关?
怎么想到这一茬?哎哎,你不说话,肯定就是了。老康嘴里叼着烟卷,还是不作声,用那沉默的神情遮蔽了不能言诉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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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早就看出,皮子比一般男孩有脑子。
幼时的凄苦对一个人的成长影响很大。皮子父母早亡,虽说有姑妈照料,却是很早就养成一切靠自己的心念,这就跟镇上同龄男孩不太一样。首先,他能吃苦,干活很用心,屁股坐得住。另则,花钱也俭省。他不去卡拉OK,不去台球厅。这些年,街上又开了咖啡馆和奶茶店,他从来不去那些地方消费。尽管每日接触电脑,却不玩游戏(甚至也不玩手游)。老康对他这一点特别满意。这孩子显得过于成熟,甚至有些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世故。不过,看着还是一张娃娃脸,只稀稀拉拉长出几根胡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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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说要改行,他一遍遍琢磨,不会是要离开盘庚镇吧。难道要去上海?其实师傅不喜欢大城市。他想不出师傅改行要做什么生意。
半夜起来撒尿,看见师傅蹲在院子里烧纸。
他喜欢揣摩老康的心思,有时也在想象中编织老康的故事。师傅来这儿差不多有四分之一个世纪,没听说他曾跟镇上哪个女人搞在一起。可这并不等于他心里没有女人。也许,当初他跟某个女人相约在这个镇子,可那女的并未如约而至,他就死心眼地守望在这里……这说得通么?至少比师傅自己讲述的故事要合榫合卯。
白天他不大胡思乱想,手里的活儿都忙不过来。他把那台破音响改装过了,换了置入蓝牙芯片的主板,现在可以直接用手机点歌。干活的时候,他反复听那首歌——
“你收入一般,工资两千……你长得一般,不算难看,不喝大酒,偶尔抽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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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街两边的店铺和人家都在彼此的视线之中,这种乡邑市井不同于真正的城镇,听说城里人楼上楼下住着都不认识,可这里到处都是近距离的观察哨。
天蒙蒙亮的时候,街面上传来噼里啪啦的动静,斜对面的窗口亮了灯,盘溪餐馆的杨家父女在卸门板。那家店名曰餐馆,其实是兼做早点的饮食小店,主要经营面条馄饨煲仔饭之类,事先预定也可办酒席。
皮子从床上爬起,套上衣服,拉开窗帘,朝那边看了一会儿。灯光里闪动的身影是大萍,系着白围裙的身肢带着欢天喜地的热情,揭开一个热气腾腾的早晨。大萍在她父母的店里做收银兼做跑堂,她老妈有时坐在柜台上有时在后厨洗碗,灶上煮面煎蛋炸油条的就她老爸一人。大萍是他初中同学,比他低一级。他喜欢这女孩。
他看见阿蚤的电动三轮车来了,在餐馆门口卸下两个大木桶。每天这时候阿蚤来送豆浆和豆腐脑。大萍准是又抱怨这小子骑车太莽撞,豆腐脑都颠散了。在镇外豆腐坊做事的阿蚤是外地来的,常年穿一身邋遢西装,行状有些古怪。这人外号虼蚤,街上人都称他阿蚤,大萍说他本名叫王早强。这哥们不像是傻缺,可说话做事总有些不着调,时常撺掇大萍跟他去西藏旅游。其实大萍看不上他。
大萍叫皮子也别老是往她那儿跑,别让她老爸老妈老动不动就盘问她。
他在楼梯口招呼师傅,喊了几声没人应答。师傅准是先走了。
在公园里蹦跶的时候,董孃孃问他跟大萍的事儿怎么样了。女人就爱操这份闲心。师傅从来不问他这事儿。董孃孃说,杨师母(就是大萍的姆妈)很看好他这个毛脚女婿。她还说,等他领证办事那天要送他一套上好的竹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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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几个月,已有两家地产大鳄在镇上设立办事处。据说癸阳县及所属部分乡镇已纳入省城土地规划圈,其中就包括盘庚。大建设时期要来了,镇长像打了鸡血似的格外兴奋,一阵风地从街上走过,嘴里哼哼着“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又有一个重磅消息,镇上都传开了,一位姓陆的上海老板要在本镇投资一个大项目。说是工业化有机蔬菜基地,采用智能化集约化管理,从播种到收割都在全封闭的玻璃厂房里完成。县里镇里都很重视这个事情,现在选址初步定在盘庚镇南边的河下村。姓陆的老板在上海郊区和山东某县各有一家这样的蔬菜工厂,但盘庚的项目占地面积比那两处加起来还大,这一点已经明确,投资方跟县镇两级政府达成了协议。原先许多人不信还能在工厂里种菜,县里专门召开了项目听证会(当然也是趁机宣传这项新事物),让陆老板和他的助手介绍什么叫智能化蔬菜生产。镇上和河下村的干部都去听了,陆老板口才极好,借助投影视频和图片,让所有人都脑洞大开,明白了什么叫科学种菜。
能说会道的陆老板得了一个“陆家嘴”的外号,虽说一般人都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但现在万众一心指望他把盘庚建成绿色环保可持续生财的癸阳陆家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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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盘庚作坊”店门左边是老胡的糕团铺,右边就是董孃孃的竹器店。盘庚这地方的竹器有名,下边十几个村子都有竹编作坊。竹席、竹帘、竹椅、竹篮、竹笾、竹夫人、竹根雕……五花八门的竹制品撑起了一份不小的产业。现在一只手工竹篮就能卖七八十块钱,卖到省城还更贵。竹器在本镇销路有限,主要是靠外销,董孃孃给省内几家小商品市场供货,这些年赚得不少。老康给董孃孃出主意,叫她直接开网店,打通全国市场,没准还能将竹器销到外国去。她想来想去,这主意不靠谱。一是网络这套东西她自己弄不来,店里干活的那几个也不行;二来发货也是个大麻烦,光是打包就不知要雇用多少人手。
皮子开车去县城或是去省城,几乎都是空车去,每次都帮董孃孃捎些货。有时,大萍也会跟车去城里。他把一车竹器送到地方,带着大萍去电脑城。那些熟悉的摊位挨个去转了转,采购齐了师傅在单子上开列的东西,两人就在旁边美食城撮一顿。大萍喜欢意面、披萨、冰激凌、提拉米苏,也喜欢日式的抹茶蛋糕。女孩问他想没想过来省城做事,他说大城市房价太贵,师傅就不喜欢大城市。她说你那个“外国人”师傅是有点怪异。
怎么个怪法?你觉得他长相怪?
不是啊,长相其实一般啦,只是说话有点那个什么,也不是说话不对……哎,反正几句话说不清楚,他总向我老爸打听以前酒坊的一个人……
什么人?你说是哪个酒坊?
就是你们那个店面,以前整个院子都是做酒的,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以前那些变故大萍也说不清楚,那酒坊是早就没了,早年办人民公社那光景就没了,不知是停业还是迁往别处了。后来乡里搞土地承包的时候,允许私人开店开厂,酒坊一度重新开业。那都是听她父母说的,那时她还没出生呢。她长到记事的岁数,那酒坊又倒闭了。她小时候那是一个卖塑料制品的铺子,还卖塑料头绳蝴蝶结什么的。
从大萍嘴里问不出师傅的秘密,她都不知道他师傅要打听的人是男的还是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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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视新闻说,省城野生动物园跑出两只豹子,沿着S024省道向西窜入山里。专家判断是朝癸阳这边过来了。省城东面北面都是平原,南边贴着之江,只能是向西逃窜。官方调动武警和公安消防一路搜寻,在靠近癸阳县城的山里打死一只,另一只不知所踪。老康估计是跑到盘庚这边来了,这会儿很有可能钻进了孃孃山。
第二天,老康和皮子开车去了戴村。他们又叫上几个会打猎的村民一起上山猎豹,分头把守各个垭口。皮子没见过师傅这么兴奋,还穿了一套迷彩服。猎豹是公安武警的任务,哪里用得着老百姓充当猎手,可师傅这人遇到这样的事情就特别来劲。他们整整折腾了三天两夜(中间那天还在山里蹲了个通宵),豹子的影儿都没见着。皮子抱怨连只野兔都没打到,事先老康跟大家说好,怕吓走豹子,不看准目标不能放枪。可惜啊,他眼睁睁见一只角麂从草丛里出来,钻入林子里去了。
离开戴村那天,他们在大公伯家喝酒。主人蒸了风干的麂肉,腌制的野猪肉,拿出两瓶“盘庚双曲”。说是这酒早就停产了,以前才两块多一瓶,绝对是好酒,可惜外面不大有人知道。老康拿过酒瓶在手里攥了半天,说这酒他喝过。好酒,绝对好酒。印制粗劣的瓶贴已经发黄了,商标是一个双鱼图案。启开瓶盖,果然醇香四溢。那天老康喝了不少,全身发飘,人都直不起来了。皮子要开车,一口没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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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日,门口来了一位不速之客,皮子从监控里看到那人就觉得奇怪。那人是阿蚤。
阿蚤,就是每天清早往大萍店里送豆腐脑的小伙子,这天还是那身油渍西装,背着电脑包来找皮子,拿出一台商务笔记本,问能不能修好。
这机子完全不能启动,皮子估摸大概是主板上设置bios的芯片坏了。问他这电脑哪里来的,不会是偷来的吧?这小子歪着脑袋一脸坏笑,过来拍拍他肩膀说,管那么多干吗,就说能不能修吧。这机子模样还挺新,好像是这个品牌的最新款,皮子只在电脑城里见过。他跟阿蚤解释说,如果只是bios坏了,可以重新写入bios文件,但他这里做不来,要到省城找品牌客服去做。阿蚤问,你们为什么不能做?皮子眨着眼皮说,这款机子采用了一种新型主板,根区是离散化的引导块,下载它的根区文件须有经销商掌握的TTA密码……像是故弄玄虚,皮子满嘴行话,让阿蚤越听越糊涂,却又隐隐觉出是在拿他开涮,忍不住嚷嚷道,你可别糊弄老子!皮子没好气地说,你这不是刁难人么,修不了就是修不了。话说到这儿,阿蚤还赖着不走,在柜台前唧歪着,说没见过这样的服务态度。皮子是存心不想接这活儿,这小子越是这样纠缠,越是怀疑他这电脑来路不正。说到后来,阿蚤揎拳捋袖竟是一脸煞气,责问皮子为何总是跟他过不去。
老康过去劝解,怕两个年轻人肝火太旺闹出个不和谐,吩咐皮子接下这单生意。他和颜悦色地跟阿蚤说,尽量想办法给他弄好,但这机子的毛病确实麻烦,可能要耽搁一些日子。他说,要是还有别的芯片坏了,还要到省城去淘弄,小店没有合适的备件,不过到时候连工带料一统给你打八折……老板都这么说了,自然让人解颐消气。老康做生意从来是和气生财。阿蚤转过身,一条胳膊搂住了老康肩膀。康叔让您费心了,您老看着办就是,也别让俺太过意不去。说完扬长而去。
皮子抱怨师傅对人太客气。阿蚤这王八蛋没准就是混黑社会的,电视上怎么说来着,那叫黑社会性质的有什么组织的小混混,或是有组织安排的黑社会性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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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的夜晚多半很无聊,游戏套路是四选一:麻将、扑克、台球、性生活。他和师傅一个样,这四样他哪样也不沾。Python编程讲到虚拟环境不太好理解,Web架构始终弄不好。盘溪餐馆还亮着灯,大萍一家人在忙着,听说是人称“陆家嘴”的那个上海老板摆了两桌,酬谢本镇领导和有关人士。说是人家明天就要回上海去。
过道对面传来呜呜咽咽的二胡曲,是从师傅屋里传出的。床头明月光,琴声说凄惶。一听就不是电视节目里的演奏,师傅屋里没有电视机。是老康在拉琴。不知道拉的什么曲子,琴声里带点压抑和无奈,沥沥拉拉,断而后续,手法有些生疏,明显走调。他蹑手蹑脚走过去,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他听到弓子在琴弦上摩擦的声音,听到拖鞋在地面上蹭来蹭去,听到咳嗽和叹息。师傅从未在人眼前露过这一手,真还以为他没有音乐细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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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