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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2年第5期|顾艳:楼下(节选)
来源:《长城》2022年第5期 | 顾艳  2022年10月12日08:08

顾艳,一级作家,文学教授,博士。曾在《人民文学》《钟山》《花城》《中国作家》《大家》等刊物发表作品多篇,有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刊物选载。出版长篇小说《夜上海》《灵魂的舞蹈》《辛亥风云》,小说集《无家可归》《艺术生涯》《九堡》等。现为北美作家协会学术部副主任,居美国华盛顿特区。

 

楼 下

□ 顾 艳

1

安米刚搬来康涅狄格大道这栋公寓楼时,喜欢站在阳台上看楼下车水马龙,看街对面国家动物园大门口川流不息的人群。这比她从前住斯汤顿小城热闹多了,路边的咖啡吧不时弥漫着阵阵香气。经不住咖啡的诱惑,她就下楼去喝上一杯拿铁。

坐在路边,可以看见右边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里,五六个男孩穿着各种不同款色的T恤聚在一起闲聊。在那一堆白人和黑人中间,她一眼就看见了一个亚洲人,凭着经验,他是华裔男孩无疑。的确,在大都市里几乎随处都能看见大陆或港台来的留学生和华裔,也能隔一条街就看见一家中餐馆或中国超市,再不用发愁没地方吃中餐了。

安米居住的这栋公寓楼一层二十户,共有十一层。尽管住着两百多户人家,但进出看不见人影,偶然在电梯里碰上的基本是白人。因此,安米的目光总是常常追寻自己的同胞。那天她等电梯,门一开,迎面遇上了那个华裔男孩,其实他是青年人,起码有二十三四岁了,看上去有些玩世不恭。他看见安米“嘿”一声,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话说:“你好,住几楼?”

“三楼。”

“我也住三楼。”他打了一个响指,一溜烟跑了。

安米望着他的背影,这才发现他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绿色的那一撮夹着银色,特别醒目。安米登上三楼后,绕整个楼层走了一圈,想知道这绿毛的家是哪扇门。然而,走廊死沉沉的,一点声音都没有,她只好打开自己的家门,坐到窗口的书桌前备课。她在一所大学教戏剧,每学期都会安排学生排演节目。前阵子,学生们在华府剧场演出了京剧《西游记》,赢来一片赞扬。

晚餐后,安米和丈夫孙小阳下楼去公园散步。夕阳迤逦在盛开的百合花、三色堇以及树下丛生的杂草上,整个公园泛着怡人的金属光泽。这时绿毛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经过安米身旁时打了一个响指,然后独自狂舞。安米惊讶地望着他倒立、跳跃、旋转,疯狂得宛如魔鬼附体。

“这简直就是灵魂的舞蹈。”安米脱口而出。

小阳看得不耐烦了,说:“这是个疯子,咱们走。”

安米随小阳离开后,又回过头去看绿毛。绿毛抛给她一个飞吻,舞得更加疯狂了。安米发现除了她,没有人注意到他,更没有人愿意停下来看他的舞蹈。也许他对这种漠不关心已经习惯了,但他似乎要在这冷漠的空间做一个透明人。

安米明白,都市中的家伙每天被繁忙的工作、极度紧张的神经弄得麻木不仁,各种稀奇古怪的事都不会让他们感到惊奇,也没兴趣去关心别人的事。唉,事实也是如此。如果绿毛不是华裔,安米肯定连注意的时间都没有。她正为许多杂事烦心着呢!譬如:家里的水池堵塞了,学生们的演出活动经费还没到位等。

大都市开车,不像乡下小城道路畅通。不仅时速慢,还常常被堵得水泄不通。自从来到首都华盛顿,安米出门经常坐地铁,已经把红线、蓝线、橙线、黄线、绿线、银线搞得一清二楚。当然去“好运来”“大中华”等超市购买中国食品,还是开车方便。

尽管是疫情期间,华盛顿地下通道内仍然不停地走动着大批人群。疫苗普及后,不少人已经不戴口罩了;安米还是蒙着蓝布白点大口罩。她从画廊站出口时,透过川流不息的人群,在墙角看见一位拉小提琴的亚裔男孩,他的脚前摆着一个白色小罐子,里面有硬币也有纸币。安米被他拉的《嘉禾舞曲》深深吸引,儿子亮亮正在学这首曲子呢!她打开钱包取出一张五美元纸币,正准备丢进白色小罐子时,一只手飞快地从她手里抢了过去。

“谁?”安米转过头,一眼看见了绿毛的背影。他在地下通道内快速地飞跑,许多与他擦肩而过的路人回头看他,有些人还露出一脸的鄙夷。安米没敢喊出声,毕竟绿毛是自己的同胞,不想他被警察抓走。她快步追赶绿毛,又不想被他发现,心里却不明白这华裔青年怎么做起打家劫舍的行当。

从前安米心里总是防备黑人,只要路上站着扎堆的黑人,安米肯定绕道而行。那是因为许多年前,安米在旧金山坐公交车时,一手抱着亮亮,一手拿着一大袋水果糖打瞌睡,几个黑人男孩儿上车,一把抢走了她的糖。

“谁抢了我的糖?”安米抱着亮亮站起来说。

没人回音。

“谁抢了我的糖?”安米又问了一遍,还是没人回音。

汽车到达下一站时,那几个黑人男孩儿迅速下了车,其中一个男孩儿高高地举起水果糖:“耶!”安米气得隔着玻璃窗挥拳头,丈夫小阳说:“你不怕他们身上有枪吗?”在安米眼里,小阳总是胆小怕事,没有男子汉的壮志豪情。

安米走出地铁站,一眨眼就不见绿毛了。她四处张望,中午的阳光射过积满尘埃的窗棂,薄薄地落在石阶上。前边就是中国城,老远能看见中国城的木结构牌楼。牌匾上“中国城”三个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安米忽然有一种亲切感,她是特地来中国城“东江海鲜楼”买水饺和小笼包的。这家店铺生意兴隆,队伍一直排到店堂门口的大街上。安米耐心等待着,目光却四处溜达。华盛顿唐人街不大,没法与纽约、旧金山的唐人街媲美,但书店、茶馆、酒楼、超市,应有尽有。

买完打包的水饺和小笼包,安米正想去书店看看时,绿毛像幽灵似的又出现在她眼前。

“你,你给我站住。”

绿毛根本不理安米,他跳跃着,舞动着,旋转着身体往前飞。安米觉得绿毛必定是小偷、流氓、街头混混无疑,摊上这样的邻居也算倒霉了。

安米朝前走去,看见绿毛停在十字路口,被拥挤不堪的车辆和人群滞留在斑马线前。他还不忘扭动身子,做着各种怪相,仿佛整个广场,就是为了上演一出荒谬剧而制作的巨型场景。安米见惯了各种街头表演,但绿毛呈现在她眼前的与众不同,还是让她感到不可思议。

2

大城市的公寓楼,没有乡下小城别墅门口的花园和草地,每到黄昏,安米必去楼下散步透空气。那天从电梯里出来,她遇上了一个五十多岁的中国女人,跟她用中文打招呼:“嗨,你好!”

“你好!你住这楼上?”安米欣喜地问。

“是啊!我住305,你呢?”

“320。”

“安徽来的吧?”女人问。

“不,不不,那是我们的租客,已经搬走了。”

中国女人“噢”了一声,电梯门关上了。安米一想起那个安徽租客心里就懊恼,那个家伙沾了政策的光,疫情期间八个月没付房租,最后逃之夭夭。朋友说,如果他一直赖着不走,也不付房租,你又不能赶,那才是最糟糕的。安米想想也是,在美国耍赖的,换谁都拿他没办法。

安米出门时,丈夫小阳躺在床上看书,儿子亮亮趴在地上搭积木。小阳病病歪歪的像个白面书生,喜欢住乡下小木屋。每到双休天,只要安米有空,便开车载着他们回乡下去。

公寓楼门前的花坛里,种着好大一片郁金香。安米盯着花瓣看,花瓣的颜色越是靠近花茎的地方越浅,底部和花茎的连接处已经变成了白色,但红色的花瓣尖上有很多雀斑似的小黑点,好像小阳背上褐色的斑点。说起小阳那些斑点,实在是吃饱了撑的。他嫌自己皮肤太白,想黑一点,在一个骄阳似火的夏日,暴晒了一整天。结果晒得全身通红,起了无数水泡,结痂后留下了斑点,至今没有消退。

都说女人作,在安米眼里,小阳比女人更作。他总说自己从小身体虚弱,特别害怕死亡,死的恐惧在他心里从未消失,有时半夜三更吓出一身冷汗。他的这种状态,就像身体内抗体和细菌一样随时都在战斗。然后,灰头土脸地去看医生。医生安慰他,身体差,多吃鸡蛋和肉类。可他从小不喜欢吃肉,喝杯牛奶也会过敏拉肚子。

不知不觉,安米已经来到拐角处绿荫婆娑的公园。沿着鹅卵石小路向前走时,绿毛飘着宽大的长裤和衣袖,从红杉树上轻巧地降落到她面前。安米吓了一跳。他却做一个鬼脸,转身溜进了咖啡吧。安米随即跟进去,他却从后门晃晃荡荡地出去了,在一家门面老旧又很小的鞋帽店停了下来。安米三脚两步走上前去,想和他说说话,他却一转身跑了。

这年轻人整天不知在搞些什么鬼?

在这个人与人很难走近的世界里,绿毛就像谜一样的存在着。即使住在同一栋公寓楼里,也不知道他的背景,无处听八卦,这和安米从前在上海弄堂里的生活大相径庭。那时,一方有难,八方相助,远亲不如近邻。如今这公寓楼的每一道门都是一堵墙,谁也不知道墙内的人和事。

安米回到家,小阳站在阳台上看楼下风景,儿子亮亮在玩游戏。卫生间的水管里响着“哗啦啦”的流水声,那是楼上有人在洗澡了。公寓房,楼上楼下就一根下水管。美国人喜欢早晚洗澡,每天清晨五六点钟,水管就开始“哗啦啦”响个不休,严重影响安米的睡眠。有时安米想提意见,小阳说:“人家在自己家里洗澡,你管得着吗?”

事实也是如此,管不着,也不敢管。那些左右邻居有白人也有黑人,谁知道他们是干什么的。只是每天早晚“哗哗”的流水声,令安米郁闷。

因为睡眠不足,开车又堵,有时候安米就选择坐地铁。昨天,在地铁站安米遇上了抢劫一幕:一个五大三粗的黑人,一脚踢翻了正在走路的华裔老太太,抢走了她手上的包。华裔老太太被踢翻后,额头上摔破了皮,露出猩红的血丝,坐在地上,大声嚷着:“我的手提包被抢了。”没有人回应她。人们匆匆忙忙地上车下车,走自己的路。过了一会儿,看看没人理她,老太太只能自认倒霉地走出地铁站。安米想起那天在地铁站绿毛抢走她五元钱的事,一下子,安米把绿毛与这个黑人抢劫犯联系到了一起。

绿毛就是一个犯罪嫌疑人。

安米与丈夫小阳一提起绿毛,小阳说:“你最好离他远点。如果你惹了他,说不定哪天他干出让你意想不到的事,那么我们的生命就没有安全感了。我可不要生活在恐惧中。”

在家里,安米有绝对的权威,根本听不进小阳说的。安米来美国读博士,小阳只是陪读。小阳身体不好,一直在家里呆着,最多做些网上教儿童画的工作。一个月下来,赚不了多少钱。没啥收入,身体又不好,小阳常常自卑。有时他对安米说:“我曾经是个身体虚弱的儿童,后来是个身体虚弱的青年,现在是个身体虚弱的中年人了。再下去,我这辈子就完了。你知道吗?正因为这‘虚弱’二字,我的脑海里常常出现死神的形象。”

“那是你太空,太作了吧!如果你很忙,哪里来的死神?”安米常常这样回答他。最要命的是安米和闺蜜在电话里聊天,聊起各自的男人,就把男人的自尊一撕到底,让小阳听得一愣一愣的,眼睛发直,颜面丢尽。小阳想起自己的陪读身份,觉得如果没有他的陪伴、解闷、壮胆,安米也许是个女光棍,能有今天的趾高气扬吗?当然,这些话小阳不敢说出口。他心里的不爽,最多待安米上班去后,到楼下闲逛一阵。

小阳觉得楼下是个好去处,有时那些联排房里的人,会在车库门口摆摊。家里的旧家具,旧衣服,儿童自行车,油画,还有主妇们买回去从没有穿过的皮鞋都拿出来卖。小阳喜欢逛这类旧物摊子,注意力集中在物件上时,烦恼就没有了。一圈逛下来,心情不错,回去趿着鞋,走到厨房,收拾老婆儿子早餐后留下的脏盘子,以及桌面上的烤面包渣。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