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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卢德坤:角色扮演(节选)
来源:《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 | 卢德坤  2022年10月13日08:42

家政妇/有自己房间的人

从菜场出来,在高架桥投下的阴影里往东走,过一条河,到十字路口,就看见“西头”那边了。“西头”的前后几排“农民房”已拆,新的工程作业很缓慢似的,才围成了几堵白墙。

虽然手提重物——薛冰习惯一次性多买一些——她还是凑近墙上一个双菱形洞口朝里张望了几眼,也就四五秒时间。里头疏疏阔阔,乱砖碎石堆叠,灰扑扑的。不晓得什么时候开始建那名头响亮的商住一体的“××国际”。她以前在哪儿瞥见过效果图,有一种里头会卖冒牌货的感觉。

她很快再往前走。菜场到“东头”,一站公交车站的距离,但薛冰偶尔不想坐车。她喜欢走在这条路上。

要处理的本子比较多的时候,为图省事,薛冰干脆在“东头”小店买一点肉菜。余忠平嘴刁,觉得小店东西不新鲜。薛冰不觉有异,但还是认为自个儿的家政妇角色多少失了格,有些不好意思。

对于不多的菜式,余忠平倒没有旁的话说,像是对薛冰的一种谅解。何况,薛冰会的几样,还是他教的。一开始,余忠平下过一段时间的厨。他到底是喜欢“住家菜”的。薛冰与朱方在那房住的时候,几乎不开火。

当初找房子,颇花了薛冰一段时日。那会儿,朱方刚做生意,又大手大脚惯了,薛冰心想替他省点钱,省一点是一点。也因此,她觉得自己的“女友力”“贤惠值”上升了几分——照朱方的说法,以及薛冰自己不多的观察,朱方的那一口子向来爱表现她的“贤惠值”——然而,又不能住太差,不然朱方必定不肯的。

其时的城市新闻里,出现了令薛冰觉得地段再好,也绝不能住的群租房画面。她不上班,也不想往人多的地方扎,住在中心城区亦必定只在小范围内活动。因此,她不排斥稍偏一点儿的地方。再说,朱方开车,也不带多少朋友去她那儿的。

东西两头的“农民房”,有一连片灰青色外墙的,也有土别墅模样的。薛冰还见到过几幢红屋顶的,当时就喜欢上,可惜人家自住不赁。后来,她选定的那户,有些土别墅样儿。她挑了间打通的二居室,位于三楼。同层只有另一个租户,似乎单身,和薛冰搭过几次讪,她自然表现出一副忠贞模样,很快碰见了也不怎么说话。朱方则似乎不想跟这一带的所有人发生任何具体的联系。当然,他本就来去匆匆。他虽怪薛冰没找更宽敞的所在,但也就在半小时内,觉得丢了面子。薛冰向来觉得他是好说话的。

两年下来,薛冰觉得自己是这屋子的老人了,但也把非自家的地方弄脏旧了,有些不好意思。

余忠平第一次来的那个夜里,也夸这房子不错,不觉得偏。

和朱方及他那一口子闹过后,薛冰考虑过另找住处,这像剧情发展的某种必然方向。

不过,她先在床上躺了几天,反正朱方已缴了当季房租,而那时候还不过夏初。除泡方便面、上厕所、天黑了去外面统取一次快递外,她没怎么起过身,最多再开一次电脑,放些惯听的流行歌儿,让乐声及意义大多不明的颅内对白充斥这个房间。

过几天,能够起身了,除上述活动外,她只从早到晚刷剧。她看一点新剧,但更愿意花时间将能记起的老剧再过一遍——有些因年代久远而找不到资源的另说;有些找到了,却糊得已看不清人脸,还能硬着头皮看下去。可也不一定全看,也可以挑自己喜欢的段落,重复看几遍。过后,不同片段在脑内串了场,自行补成了另一出戏似的。

她又起换地方的念头,几次欲一鼓作气敲房东的门,但怎么也挪不动屁股。

她端坐着,环顾四周,觉得这房间也不太令人生厌;真那么麻烦,再找房子搬房子,重头来一遍?——只是,就待在这里,好像连自己也骗了自己。难道不是一早就说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再过一两天,她愿意在房间及外头小范围内走动了。她琢磨着,既然决定不搬地方,至少得换一换室内摆设。

想想又作了罢。再怎么说,是自己找的、布置的地方,凭什么换呢?换了的话,像很轻易承认了一种失败。如今看来,这是个更适合一人的房间。这也像剧情发展的某种必然方向。最后,她换了套音响,更便于听音乐、刷剧、看电影。

后来,余忠平提出来过,由他来付她的房租,被她拒绝了。这个房间的事,像只是她个人的事。

助理/发愿的人

是苒苒介绍薛冰认识的余忠平。

离婚后,苒苒在较靠近市区的地方租了套单身公寓。苒苒真离了婚,薛冰一时难以置信。在她看来,苒苒是没法子独自过日子的人。

苒苒的公寓位于十几层。经过布置,以米色与粉色调为主,收拾得干净;开点窗户,不少悬着的饰品就晃呀荡地,发出脆响;什物大多搬了来,尽量按原本方位摆设;小书柜里,精装本齐齐整整。薛冰嘴上说不错不错,心底也有些羡慕。当初如下定决心,会不会也能找着这么一间?来时看见的公寓外墙体刷得极平整而浓烈的一片深蓝,尤得她心。

结束后来不大承认的忧郁期而未认识余忠平前,薛冰时不时去一趟苒苒的公寓。苒苒极偶然地也会去一次薛冰的住处。薛冰谈不上有多喜欢苒苒,不过,她还保持联络的朋友不多了。

苒苒请她吃饭,愿意听她一骨碌说不少话,并时时用两根撮起的手指将嘴唇上的“无形锁链”一拉。苒苒较少外食,说过绝不可能点外卖的话,不长的婚姻生活锻炼了她的家政能力值。薛冰来了,二人可结伴去近来人气高的餐厅(虽然最后她们往往也打不出高分),不然就由苒苒下厨,在公寓解决。薛冰不好意思了,便帮忙洗个碗。苒苒的单人公寓,总储存一定食材,不过看上去最多只能煮一两次的样子。苒苒似乎很怕浪费,她本就是个小鸟胃。往后,在厨艺方面,除余忠平,薛冰还请教过苒苒。此一方面,薛冰乐于承认苒苒比自己强,最终结果也为余忠平所认可。

吃吃喝喝外,二人没什么事干,不过你一句我一句,一下午也就过去了。她们聊各自认识的人与事——二人共同认识的人不多,两个圆只能圈上一小块。她们聊最近的时尚、正在看的书。她看过而她没看过,她没看过而她看过,常常就是如此了,但都说要去看看没看过的。

场面出现空白,空气凝结时,苒苒会讲一点离婚故事,薛冰也就把朱方的事说一些,首先都声明当笑话讲的。这样的时刻,二人相视,自然笑笑。

薛冰倒不怕苒苒四处说的,她本就在朱方的圈子外,何况自己又给自己拉了“拉链”。那个圈子,像离婚后被朱方切割走的一块财产。离婚?——平行世界里发生的事么?但薛冰自认为不留恋那块的,舍了就舍了。

她想起之前圈里人给她发的那张朱方那口子私下讲她的长截图,不禁发憷。虽然知道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她脑海中总浮现传到了父母那边的情状。有时候,她宁可自己不知道,宁可那人没给她发截图。

苒苒离婚,据她说是因为第三者介入。对薛冰的事,苒苒倒像完全站到了她的立场,骂起朱方,比薛冰还愤慨些的模样。苒苒的体恤,薛冰不敢茫茫然接受,但也不觉得她是装傻来刺自己。可听她这么骂,就不太想提朱方了。场面出现空白。苒苒抓住时机,下一个断语:她觉得,她与薛冰是同病相怜的。薛冰绝不如此想,听了又好气又好笑。

一次,苒苒正儿八经问薛冰:“以后有什么打算?”薛冰说:“暂时没打算,玩一阵再说。”她向苒苒透露,她父亲仍固定给她打钱,因此生活没大的问题。苒苒评价道:“真好。”

接着,苒苒半带紧张半带神秘地跟薛冰说,最近,她辞了干了半年的文职工作,空闲时间可能多了些,也可能少了些。薛冰听得一头雾水,还在琢磨苒苒是邀自己以后多来些还是少来些时,后者忙不迭补充道,近来,自己在搞一点编剧工作。

薛冰像听到个意义不明的词汇,但知道应配合做出又惊又喜的表情。

只听苒苒又说,目前,她“还在学习阶段”,做个助理一样的角色——真说起来,跟她以前的工作大有相似之处——“但也会争取多提供一点自己的idea的”。

薛冰一面仍沉浮在起先的余波里,一面想道:还是有可能的。这跟苒苒以前的种种“发愿”,可能差不多。

以前,苒苒发过不少愿。她曾发愿,两年内,去不少于十个地方旅行,包括一趟海外游;她曾发愿,读完所喜欢的两位法国女作家的全集。一阵子后,薛冰问起其中一位读得怎么样了,得到的答案是第一册尚未精读完毕。后来再问,只说已没那么钟意,却有了“新欢”,不如省下力气,专攻“新欢”。薛冰笑骂两声“喜新厌旧”。

因为读那两位女作家,苒苒还发愿学习法文,通过原文读,没准以后去法国旅行也更融入些——那一趟海外行,不如就先定于法兰西——她因此报了个班,这也是造成她精读进度落后的原因之一。据薛冰所知,上过几次课后,苒苒又被园艺吸引了去,幸亏退了部分学费回来。几盆花草现都在公寓小阳台上摆着。

薛冰想,这一回,没准是苒苒新一次的发愿。当然,苒苒有这路数,还是令薛冰吃惊的。

薛冰随口问:“最近编什么故事?”苒苒说:“正在搞一个网剧。都市爱情题材,有点‘不伦’情节,还加了些无厘头。不知道最后保留多少,但想想就挺好玩。”她很快补充申明:她晓得的,这种东西,只能当作玩票。但万事有开头,以此为出发点,谁知道会通向哪里?

顺便,苒苒还向薛冰推荐了几部新旧番日剧,亦涉“不伦”。薛冰笑一下说:“都听说过,有一部前段时间还看了一两集。”二人聊了会儿其中谁背叛谁,谁爱上不该爱的谁的桥段。苒苒说:“现在日剧有些退流行了,我们还聊得头头是道。”两人一阵笑。

苒苒突然打岔神神秘秘问薛冰:“有没有兴趣也玩一下?”薛冰愣一下,嗫嚅道:“什么……什么玩一下?”却心颤起来。

她听见苒苒继续说:“刚入伙,收入可能不会很高,但反正你闲着也是闲着。你看那么多书、电影,挺会讲故事,发的朋友圈都很有趣,肯定容易上手的。就当玩儿也不错。”

薛冰未考虑多久,就开玩笑似的说:“好呀好呀。”好像再迟疑一会儿,苒苒就收回了成命。苒苒立马截住话头,正色道:“那就这么说定了。”看那神色,要和薛冰立马拉钩上吊似的,让薛冰倏地疑心自己是否上了什么当。有反悔余地吗?——似乎,还是有的。薛冰看一眼苒苒,后者没有吭声,填补此刻的空白,只正襟危坐着,像给予一个二次机会,等待一个二次答复,但薛冰轻轻地就放过去了,只说:“那就试试吧。”她想起高中时,几个女生相约一起写言情小说,数她坚持得最久。

薛冰说:“你挺厉害嘛。干多久了?就有拉人的权限了?”苒苒连忙摆手,说自己哪有什么“权限”,不过是帮朋友问一声。

不管怎样,薛冰也正色跟苒苒道了谢,说要请苒苒吃饭。她心下想:没准真能玩一下。自己也发个愿,半途而废也无所谓的。她说,没准可以把朱方融进哪个人物,骂一下解解气。两人一起笑。

之后,苒苒就向薛冰介绍了余忠平。她称呼他为老师。

上班族/面试官/滑稽演员

确切的见面时间约定前,薛冰就蠢动一阵,猜想以后种种,好像一切已铁板钉钉。

三人约在苒苒公寓附近一家餐馆,正儿八经的,非苒苒、薛冰二人会结伴去的网红店。

见了面,薛冰发现,余忠平不比她们大几岁的样子。后来知道,确实大了几岁,他笑说自己从不保养的,又不是什么小鲜肉男明星。第一次见他时,薛冰以为是有些羞赧的同辈人,讲这个行当的基本情况时,都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总之,眼前的,跟脑海里的,已有出入。那个圈子的人,不尽可以大大咧咧,出言不逊,不修边幅,大讲肉麻话吗?——事实上,后来,薛冰得到了部分印证——但余忠平看上去像个上班族。朱方这样的“生意人”,都可能比他更容易戏精上身。她觉得,在街上,与余忠平擦身而过,必定不会留下什么印象。

苒苒订的包厢大了,三人坐得比较开。苒苒讲一句这个,说一句那个,余忠平只稍微搭腔。终于,在苒苒接过点菜任务时,包厢里出现了短暂空白。苒苒急忙问对菜品的意见,二人都没意见。过一会儿,余忠平才缓缓地又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开始了和薛冰的隔空问答。

他问薛冰爱读什么书,平常看些什么电影、电视剧,之前有没有过写作经验,任何形式的经验,都可以谈一谈。

薛冰事先预备了些答案,此刻想不起大半,匆忙搜索枯肠。她报几本世界文学名著的名字,却有些不是滋味,话到嘴边就知道是错误答案一般,其实也不确定还记得多少内容,但就先提了它们。又说,年轻时读一点言情小说、武侠小说。真说起来,还是武侠小说看得多一点,“前段时间还重温了几部老的金庸剧”。自然,她没透露前段时间卯起来看了一堆。

还埋在菜单里的苒苒插话道:“你现在也不老的。”

薛冰没接她的话。她看见提及“金庸剧”三个字时,余忠平的眼睛亮了亮,当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她继续说自己的:必须承认,她尝试过写小说,但差不多总是开了个头就难以为继。

苒苒又帮腔道:“薛冰很谦虚的,她看得可多了,写得也很好。”

薛冰一边有点儿感激,一边也纳闷:苒苒如此确信?好像比自己更确信。

余忠平问:“网络小说不看么?对二次元了解多少?”

薛冰老实讲:“没怎么看过,不太清楚。”她没说出口的是,她向来觉得网络小说是掉价的东西。至于后者,她只有含糊的印象,以夸张的、似乎可任意扭曲身体的美少女为代表。接着,她报几部看过的动作片、宫斗剧的名字,随即想:如此一来,不会让人觉得自己太过于装文艺青年了罢。

余忠平却只是说:“都太老了,年轻一代未必知道。”

苒苒在旁说:“哎呀,不要把我们自己说得很老似的。”余忠平笑了起来。苒苒点好菜,可以更多地参与三人局了。

薛冰又报了几部,名头大的一两部,她还没看过。余忠平点点头说:“新是算新的,但都是国外的。”

薛冰看余忠平一眼,后者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对她笑了笑,可不知怎的,薛冰觉得,他稍翘起的嘴角,透露出一些自得外,还有点凶相。当然也可能是自己的错觉。

菜上来了。余忠平突然想到似的和苒苒聊起他们最近的项目,现场给苒苒交待任务。苒苒说:“你前次说过了,我写了不少了。”余忠平连“哦”了几声,说:“这样啊,我记性越来越差了。”苒苒笑说:“哪会。”

薛冰心想,大概没戏了,于是只顾吃菜。突然,余忠平转过头来对她说:“有一段戏,没准你可以试写一下。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没等她回话,他又说:“你是苒苒介绍的,肯定没问题的。”

薛冰的筷子悬停一阵,然后压稳声调说:“好的,我试试。”

她挺想知道那是怎样一段戏,而余忠平只是说,苒苒会告诉她的。苒苒也说,回头就告诉她。接着,二人就又说回那项目的事。薛冰看苒苒的样子,算得上毕恭毕敬,偶尔也调皮几句。

余忠平的话多了些。可在下半场,他们谈的尽是她听不太懂的话。但她也插几句“哦、哈、哇、呀”,算履行一点听众的责任。

九点钟光景,余忠平说有事先走。苒苒留了几句,然后就去结账付款了,余忠平叫她回头找他报。

三人一起出来。余忠平说:“苒苒选的店,果然很不错,菜也点得好。”又问薛冰有没有吃饱,可别饿着了。后者自然点头,一时找不到话回,但又不觉得他是没话找话。余忠平说:“这样就好,我好像吃太多喝太多了。”说完,手抚着有些隆起的肚子,绕了两圈。但薛冰看他席上并没有喝多少,酒量不大的样子,苒苒似乎都比他喝得多,不免觉得有点滑稽。

临睡前,薛冰回想这一整场,觉得都有点滑稽似的。余忠平有滑稽演员的潜质?初初倒绝不会想到。她的脑中,出现了另一些人影。席间种种,像有了别的意味。

戏剧之道

苒苒跟薛冰说,那是段女主角与男主角因误会而吵架的戏码,之后他们将甜蜜重逢,但现在她们二人只顾“吵架”就行了。

薛冰粗略看过苒苒写的一稿,觉得可切割、填充、修补的地方不少。她很快写出了自己的一稿。

几天后,苒苒转告余忠平对薛冰试稿的看法,他人在外地。

苒苒说,余忠平觉得,薛冰的稿子总体上是“不错的”,就是枝蔓多了些,而且,“网剧不需要意识流”。余忠平认为,如果将苒苒和薛冰二人写的,删掉不必要的内容,再综合各自好的段落,整体可能会不错。薛冰说,她再想想。苒苒说,甲方已经在催了,她已试着融了一稿,薛冰看看,提提意见,不过得抓紧时间了。

事实上,写稿间隙,薛冰用1.25倍速、1.5倍速,加上拖些进度条,刷了余忠平餐桌上提及的,他参与的两部电视剧。真叫她评价,她可能也会说“不错的”,看得下去。她顺带发现,其中一部,没有他的署名。

两部剧,两个男主角,都会说些俏皮话;男二号,甚至其中一部扮男装的女主角也会说几句没头没脑的俏皮话。她又想起朱方,似乎永远在等别人讨他的欢心。

薛冰暂将“不错的”三字收下。不管怎样,这算正式接纳了她?——上次他的话,总不足以叫她相信似的。可整个过程,比她原本想的平淡得多,无甚戏剧性。

苒苒继续传达余忠平的意思:目前看来,薛冰的资质不错,但对编剧艺术,恐怕不能说是入了门的,会有个训练过程,薛冰自己也可以看看书,虽然书不同于实践——转述至此,苒苒插入说,待会儿给薛冰一个书单,是她从余忠平那里陆续得来的——很多时候,需灵活变通。不客气地讲,薛冰、苒苒二人都堪称“小白”——苒苒吐了吐舌头——不过苒苒还是比薛冰稍成熟些。二人可一起参详,没准事半功倍。

隔天下午,又约在苒苒的公寓。二人一边品尝苒苒制卡布奇诺、可颂,一边交流关于戏剧之道的想法。

照苒苒的说法,首要一条,在于将自己当作戏中人,时时想他/她所想,感他/她所感,尽可能做他/她所做;他/她流泪,那么她也要流泪,如果她流泪,那么他/她也就流泪了。苒苒说:“这好像没什么特别难的,我觉得自己挺容易就能入戏。”脸上露出些得色。薛冰听着,想起些旧事。

苒苒刚离婚那会儿,曾对薛冰申说过恋爱及婚姻史。薛冰之前晓得一些,听得不怎么仔细。说到最后,苒苒总结道:自己是看透了,也死了心,所以离得潇洒;没有孩子,事情也好办些,但她是喜欢孩子的;结婚是因为爱情,就算分开,也要分得体面,无需恶语相向,这是对自己的尊重,也是对他的尊重,往后的日子各自安好。她相信,一扇门关上了,另一扇门可能也就打开了。

听着像熟极而流的某种台词,当时薛冰就觉得了,可说者又是带着颗浑然不觉的真心的。

此刻,她看着苒苒,觉得她可以是几类电视剧里的角色。在古早(即她和苒苒还可以真正称作少女的那个年代,也是前段时间她着力重温的那个年代)台湾武侠电视剧里,苒苒能演个既不断挑起事端又默默痴守的女二号,小师妹什么的,虽然未必等得来黎明,身后却同样有个痴守的男二或男三(是的,他们从古早来到了现代)。如今,苒苒那类的女性角色,是愈发下滑了,在宫斗剧里能否活过第三集?不那么苛刻的话,可以考虑被利用而进一步黑化的可能。黑化后,其破坏力将达何种程度?李莫愁那样的?还是安陵容那样的?会坚持到进度条终结前三分之一么?领便当前,会不会幡然醒悟?醒悟时,会重复一遍初心,发圣光说几句箴言?或一下湮灭无闻?

薛冰畅想着,对苒苒的侃侃而谈,不免左耳进右耳出。同时,她笑容满面,频频点头,连小刺一句的话也没有。她不禁想:此刻,这公寓房里,正上演一出“黑玫瑰”对阵“白莲花”的戏码么?

对苒苒的说法,薛冰不想马上表现出信服的样子。她提出,也听说过一句“先学无情后学戏”的话。苒苒立即说,还听说过“一半沉浸,一半抽离”的说法。二人各有说法,都觉得对方有一定道理。

隔很长一段时间,薛冰蓦地又想到,“先学戏后学无情”行不行?

当时,薛冰还是忍不住说了句:“我觉得,你当什么编剧啊,直接去演戏就好了。”苒苒一边笑一边摆手,说自己还是喜欢“搞搞文字”。薛冰像戏瘾更上来了些,哀叹道:“可惜,可惜。”

两人直说到可颂扫尽,还没说到改稿。终于,薛冰率先说,实在不想回看旧稿,就由苒苒做主好了,谁叫她带自己入门,就多担待着点吧。不想回看,是真话,此一时彼一时,对那玩意儿,薛冰此刻多看一眼都不行。苒苒露出为难但理解的笑容,无奈地说“好吧,好吧”,像放纵了薛冰的一时任性。

没几天,苒苒交了稿,余忠平没传达更新指示,薛冰想该是通过了。后来,余忠平不知怎地想起跟薛冰说:“我当初看走了眼。苒苒的东西,能用上的,真没多少。她平时说话还挺好玩的,可一到剧本里,就不知道怎样说话了。不过,既然叫了她,怎么也不能让她做白工,这点道义还是要讲的。但私下给她些意见,她都很虚心接受,下回交过来,还是老样子。没办法,最后得由我自己冒充女人,帮她大修大补。当编剧,十八般武艺样样都得精,但我就是不喜欢写女人戏。”薛冰笑一声说:“当初你可不是这样讲的。”

余忠平又说:“不过也有好处,要不是她,就不认识你。你是会干活的人。”薛冰叫一声:“纯粹工具人啊!”捶了他的肩头。

差不多就在那段时间,苒苒脱离“三人组”,一时闲了下来。薛冰有些不好意思。余忠平说:“你别小看了苒苒,没准她一早留了后路。”

另一方面,薛冰还不禁想:不知道苒苒有没有把自己说过的一些话,转述给余忠平听?她自信多有保留,但不经意说出口的,已然不少。苒苒必定跟他说过一些的,但说到了何种程度?——那条“无形拉链”,究竟有多可靠?

二人一起讨论戏剧之道的那天,薛冰趁机还向苒苒打听一点余忠平的事。苒苒首先声明,自己并不清楚多少余忠平的事,但既然薛冰想知道,那就都说给薛冰听。

几个月前,苒苒也是经人介绍,认识了余忠平。介绍的那个女孩子,之后便离开了团队,现在联络得少,似乎转行了。据苒苒所知,余忠平也不是本地人,在这座城市打拼了多年。他之前干过别的工作,转编剧是前些年的事。整个过程,肯定不容易。他什么时候成立自己的工作室?倒没听他提起过。他目前还没成家,年纪也不小了。不知道会不会对娱乐圈的人有兴趣?到底能接触一些。说到这里,苒苒和薛冰一起笑。苒苒顺便跟薛冰聊了聊几个自己最近喜欢上的男明星。

过一会儿,话题才又转回余忠平身上。蓉蓉觉得,自己跟薛冰的运气算好的,因为在她看来,余忠平脾气好,是难得的老实人。

……

(节选,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