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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城》2022年第5期|阿乙:二见未婚妻(节选)
来源:《花城》2022年第5期 | 阿乙  2022年10月18日08:39

导读

第二次见那个女孩,已经不是纯粹的偶遇,而是抱着婚姻目的。事情的结局是她会成为“我”的未婚妻,但第二次相遇的过程依旧刻骨铭心。从被通知去施银家见面,到前往的路上,再到见面过程,以及见面以后,“我”的思潮汹涌澎湃,沉甸甸的《追忆似水年华》仿佛也无法承载“我”在那段时间的意识流......

二见未婚妻

文 | 阿乙

时间:2001年春季一个周日的下午3点

地点:媒人施银家(龙泉北路88号)

人物:施银(一匹领导的坐骑,后进入某局工作)、欧阳春、我、郝姐(施银聘请的护工)

施银造访我家后的第三日,下午,一名蹬三轮车的中年女人出现在我家楼下的罗湖路。当时,我的祖母在门前闲逛,我母亲和二姐先后回家有事,她们都注意到这个女人。她们还询问彼此,是否认得这个女人,我母亲说:“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面熟,就是一下想不起来。”

这种注意并不是有意的。每天,打罗湖桥经过的人少说有千人,想一一加以注意是不可能的,这个女人之所以获得注意,用我母亲后来的话说,还是因为她太显眼。多年后,我在但丁《神曲·天堂》的第八篇看见这样的诗句:“像在火光中我们看见了火星,像在合奏中我们辨别了声音,假使一个定着不动,而其他来来往往。”它描绘出个体游离(或者说浮出、逸出、显现)于整体的景象。这个女人也是,她东张西望,极为缓慢地蹬踩三轮车脚踏,使自己从行色匆匆的人群中分离出来。我来讲讲这人群吧,他们是我们瑞昌市中片、南片的农民,他们进城,一般乘坐中巴车到城南四季春对面的停车场,然后踏上紧邻停车场的罗湖路,北行约二百米,过罗湖桥。罗湖桥下的河流就是城市与郊区的分界线。我家在桥南边。这些人进城时,往往因为想早些进入梦中的天堂世界而加快脚步,出城时,因为怕错过车,更是大步流星。他们双眸炯炯有神,直视前方,从不分心来看罗湖路的两侧,遑论滞留。我想他们在经过时一定向自己交代:“有些路既然不得不走,那就让俺们快些走吧。”我们久居于此,早已熟稔行人的冷漠,我们对他们同样视若无睹。你说,这时候有人像小偷踩点那样,仔仔细细、认认真真、慢慢腾腾地打这儿经过——她把简单的蹬踩动作分成几个部分,先是把曲着的右腿慢慢伸直,把右边的脚踏缓缓踏下去,待左腿由伸直状态慢慢变成弯曲的状态,又用它把升起来的左边脚踏缓缓踏下去;她夸张地扭动上身,仿佛为蹬动三轮车而花尽全身的力气,然后借着身体向左倾斜的机会,扭头朝我家四楼的天际线望去,端量这幢楼房——怎么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哪怕是有昏聩之虞的我的祖母,也察觉到对方的不正常。我的祖母在晚年进城后,失去了她在乡下的名望和地位,而变成家庭的累赘。很显然,长年累月的无所事事,给她的内心带去煎熬,迫使她去发明一些事来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比如看护家庭的幼童不至于走失,比如作为一条狗对可能侵犯家庭财产安全的迹象进行预警。现在她就是这样拧紧没有眉毛的眉弓,蹒跚着走过去,没好气地问:“你有什么事啊?”

来者张开她那一口像是露天剧场遗址那样围成半圈、略显膨胀同时排列紧密的好牙,凑到我祖母耳边,带着巨大的善意喊:“老人家,买点儿菜不?”

此时,有一个男人匆匆走过,他指着我祖母,对骑三轮车的女人说:“这就是他屋里的人。”听他口气,骑车的女人此前应该找他打听过我家住址。女人一下满脸鲜红,她抢白道:“你这老几好玩不,我走这里过,难道就是要看他屋里的人?”继而她觉得辩解只会使事情越描越黑,便追着对方喊:“你买菜不,你要买,我把这一把便宜算给你,现在只剩这一点儿了。”

“我买你菜做什么,前边青龙菜市场又不是没有卖的!”那男人说着的同时,一个箭步跳到桥上。女人朝着他背影嗤了一声。

这个女人名叫万德珍。她头发又粗又多,虽然缺乏光泽,但也不见白发,在中年人里这样的发质算是好的,甚至可以说是让人自豪的,但她并没有围绕它做什么文章,短发是她自己操剪刀铰的,头上光光的,没有别什么发夹,也从不戴帽子。从这点儿看,她是极为节省之人,总是避免花钱。她的眉毛因为没修整过,显得比男人还要粗大稠密。她的一双眼睛总是睁得特别圆,使人望而生畏。在眼角那儿积压着像淤泥一样的冗肉。她的脸偏近于圆形,几乎看不见什么皱纹,不过,也找不到可以表明她还年轻的地方,有人形容她长着一张发硬的革制皮,年轻时不显水灵,年纪大了也不显老。在她双颊的中心,也就是脸庞鼓起的地方,各长有一块暗红色的印记,像是苹果被碰坏留下的印迹。她在这一天穿着淡绿的褂子、蓝黑的裤子以及白色旧旅游鞋。她骑的三轮车,车斗有单人床那么大,搁着发蔫的白菜、葱、茄子、土豆和辣椒。

她住在城中心的一条巷子里,巷子夹在建设路与赤乌大道之间。日常,她总是骑车从贴近建设路的巷口出来,在教育局、妇幼保健院、人民医院、政协、邮电局、百货大楼、中医院这些单位的居民区穿行,再从贴近赤乌大道的巷口回去。如果我们把她骑行的路线图绘制出来,一定会为它所反映出的经济、科学、高效的算法叫绝:一、它覆盖了这一块区域的每个角落,然而并没有走一步重路;二、它多次让她避免爬坡之苦;三、它充分考虑到她的各个主顾不同的起床时间、口味嗜好以及在花钱上的习性(一般说来,医生的家庭和富有的家庭,因为注重健康而愿为新鲜的蔬菜付出高价。另一些人则宁愿吃被人挑剩的,好少花点儿钱,还有一些人少花钱并非出于吝啬,而是怕智力受到侮辱),同时利用时间差避开城管巡逻。每天她都在同样的时间出发,循着同样的路线,在同样的区域穿行,从同样的顾客那里换取差不多的收入。到家后,她会摘下并不值钱的银戒指,放在钟前。她极少逾越边线,离开这块只有0.6平方公里的地盘。没有人不让她去别的地方卖菜,是她总克制住这种念头,她想自己所巡游的这块地盘,之所以始终只有她一人卖菜,也是拜同行的克制所赐。另外,每当她出现贪念,想逾越边线,她就会想到老鼠,毕竟有一些老鼠能克制住鼠夹上美味的诱惑,不至于遭受灭顶之灾。“不该你得的你就不能得,是不。”后来她用商量的口吻,把这条人生经验当作可能的智慧讲给我听。她虽然从来没有被黑社会打搅,但她认为后者一定存在,她需要向他们表态,自己只是一个简单谋生的人,规规矩矩,不爱惹事。即使黑社会看不到她的诚意,那些市民也会看到,他们会认为她是一个老实、靠得住的人。不过,自打这一天后,她一连数天,都在把菜卖得所剩无几时,驶出自己的地盘,快马加鞭,把三轮车骑到城南来,然后在进入罗湖路路口时,像是要做慢动作那样,一秒钟一厘米地骑行。通往罗湖桥的斜面并不高,那些儿童只要稍微用力,就能把胯下的童车骑上去,可是万德珍就像遇上百慕大魔鬼三角区那样,怎么也骑不上去。她两脚倚在脚踏上,身体前倾,往上拼命地骑,可三轮车还是自己溜回去,溜到我家附近。这样她就得又一次“无望”地向桥上发起冲击。每当有人吃惊地看到这一幕,她就说:“看什么,还不帮忙搊一下?”人们和她开玩笑:“是搊你人呢,还是搊车子?”我现在知道,她这样费力地骑车上桥,是为了更好地瞧我家那幢规模宏大的楼房。如前所述,我们家没几个人喜欢这幢房子,但是当有人怀着崇拜的神情,仰视它时,我们还是像那些作家借别人的目光阅读自己的作品一样,在心里也把这幢房屋仔细品味一番。在仰视的那一刻,万德珍脸上发出光亮,她似乎在计算它的占地面积,以及根据房顶天际线的高度推算它的容积,设想它的主人会拥有怎样的家庭背景和人脉。“人在最激动的时候,会忘情地说出心里的想法。”她说:“这屋值几多钱喏,得当我几多万颗青菜、几多万颗鸡蛋喏。”有人回应:“他屋里做生意的,不总是有几个钱的?”

我的母亲是遵照我大姐命令,到家里保险箱取现金途中,看见这位怪诞的女旅人的。这是她们第一次打照面,然而看起来就像早已认识。万德珍是从几个认识我母亲的人(包括施银)那里,预先知道我母亲长相的,因此,当我母亲从人丛中走出来,她有些猝不及防,用那双皲裂刚刚愈合的手抓紧龙头,向前蹬几步,似乎是在给我母亲让路,又似乎是在脑海中打捞早已准备的应对之词。在来之前,应该有人问过她:“你不怕人家发现你了?”她一定这样说:“那怕什么,我又不是做什么坏事。”我母亲只要是遇见陌生人,就会微微张嘴,露出一排用银汞补的牙和准不会错的笑纹,仿佛在说“你讲礼啊”。没有人对我母亲描述过这个骑三轮车的女人,但我母亲后来坚持认为自己在哪里见过她,甚至为此发誓。现在想起来,母亲之所以有这样的看法,大概是某天她们真的相会过,只是自己不曾留意,而对方的形象则留在自己的潜意识里。另外,根据一种迷人的说法,未来并不存在于未来,而是和过去一样,作为辖区,共存于我们现在的内心,只是过去被置于阳光之下,而未来潜藏在阴影中,那些未来我们注定要频繁相见的人物,其实在我们内心沉睡着。据说有些人早就认识要加害自己的人,而后者那时还没有起念,或者说还没有领受这样的任务。有的人为逃避这样的灾祸,选择离乡,然而恰恰是在逃亡的目的地,他看见杀手,后者为此起疑,因为根据计划,自己应该去被害者的故乡找他,没想到在这儿碰到了。这位未来将成为我准岳母的叫万德珍的女人仅来几天,就消失了。她悄悄地走了,正如她悄悄地来。而我母亲因为一直琢磨这个似曾相识的人,在上楼后忘记了自己要干吗,直到我大姐打电话来催促:“叫你拿钱过来,还等什么呢?”

施银造访我家之后的第一个星期日,我母亲接到施银的电话,嘱咐我当日下午3点去龙泉路88号他家,和女方见一面。如果是在下午2点45分接到消息,我就会跳着下楼,驾驶弟弟的摩托车或者索性跑步,赶往那儿,这样,我这个人就会和当前的任务结合为一体,无暇去分心干别的,可我是在早上7点得知这一消息的,这样,我就有了机会,去充分感受任务对自己的压迫,感受那种事实兵临城下的恐惧与慌乱。过去一段时间,我所悬想最多的,就是和井边女孩如何相处,这种悬想细致入微,不遗漏一点细节,而唯一不曾想到的,也是和她相处。朋友,也许你会为这句话感到费解,但对我来说,它却是再自然不过的,这就和楚国的叶公一样,他在生活中设想最多的是如何和龙相处,而唯一不曾想到的,就是和龙真的相处,以至于在龙出现后,他因恐惧而魂飞魄散。我呢,在眼见着和她的第二次见面——我原本以为,因为一些无奈的因素以及众所周知的困难,这样的见面注定要被推迟或无法实现——就要在屈指可数的几小时之后发生,心中忐忑不安,呼吸无法平静,眼睛求援似的这里瞧瞧、那里瞧瞧,有好几次我在答应人时声音也变哑了。我想,如果当时我的家人离开自己所做的事,专心来窥察我,一定会为我所受的折磨而拊掌大笑。事情离开了我的掌控,我从单方面悬想的主人,变成现实中一个将要发生的事件的参与者,甚至可以说,还不是参与者,而只是一个彻底的被检测方、被评价方。我从一名皇帝变成应试者。我怕自己言谈不得体,怕口齿不清、不能逻辑通顺地说完一句话,怕举止像个老实坨,怕长相和家庭背景和她的期望尚有距离,怕被现场过于严肃的气氛压垮,怕出现意外的岔子。我害怕它们发生,同时害怕把害怕表现出来。对有些人而言,他固然害怕糟糕的事发生,却能做到在它发生时面不改色。我却做不到。我总是在害怕的事发生前、发生时、发生后,充分地让害怕展现出来。就好像我是一块被害怕占领的领地,完全失去了自主权。我听说有人因为不能克服害怕,而放弃要去做的事。特别是那些被认定为性格内向的人。在当时,我可以说是一个比较彻底的内向人,我几乎没有和家族以外的异性建立任何牢固、长久的联系,如果建立了,那就意味着我在和对方恋爱。不像现在的我,脸上虽然还像日落时的天边,时而残留一两朵红云,但总体上已经当得起“脸皮厚”三个字了。

…………

未完,全文见《花城》2022年第5期

阿乙,江西瑞昌人,生于1976年。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灰故事》《鸟,看见我了》《春天在哪里》《情史失踪者》,小说《早上九点叫醒我》《下面,我该干些什么》《模范青年》,随笔集《寡人》《阳光猛烈,万物显形》。曾入选《人民文学》“未来大家TOP20”、《联合文学》“20位40岁以下最受期待的华文小说家”,长篇《早上九点叫醒我》获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中文小说”,作品被翻译10个语种20个品种,被《华盛顿邮报》《晚邮报》《国家报》(西班牙)评论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