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东波甸
外婆家在离泸沽湖不远的木枝,在普米语里,“木枝”是“族人分迁”的意思。当年族人们迁徙到这里,一部分去了永宁,一部分去了红桥,一部分去了翠玉,还有一小部分则由此去了东波甸。“东波甸”在普米语里是“物产丰富的地方”。小时候去外婆家,偶尔会遇到东波甸来的人,问东波甸有多远,他们指着遥远的群山说很远,还在那些山的背后。为了表明它是多么的远,他们还说了句民谣:“父亲的儿子我什么地方都去过,就是没有去过东波甸。”
上中学那阵子,我们班有几个来自东波甸的同学,放假回去的时候,他们腰上都会挎一把砍刀。砍刀装在木制的壳里,外面用兽皮包裹着,走动时会发出沉闷的怪响。一旦听到这种怪响,我们就知道东波甸的同学要回家了。问他们为何要带刀出行,他们回答说,回家没有路,经过的地方都是荆棘丛生,有时还会碰到熊、豹等猛兽,拿刀是为了开路,也是为了防身。
我没有想过此生能到东波甸,它是那么远,远在天边,远得只在古谣里飘摇。然而2015年,因参与脱贫攻坚工作,我终于走进了这个神秘的地方。
从丽江到东波甸,过去只能先到宁蒗县城,再绕道前往。阿海电站修建后,从玉龙雪山绕山而下,过金沙江上的阿海大桥去东波甸,就省了很长的路。去之前我给东波甸的老同学熊志红打了个电话,一路上他的电话不停追逐着我的行程。有些地方我知道,有些地方我就只能跟他形容,旁边有棵怎样的树或怎样的一块石头。开始时路面是柏油路,车速较快,到后来随着路面的变化,车速越来越慢,有些地方被泥石流破坏后,甚至没有了路,我们不得不下车检查,想办法找些石块、木头之类的垫在车轮下,再慢慢前行。老同学在电话里说,过了河就快到村子了,当时天已经很黑了。我摇下车窗,冷风飕飕,四周的群山更增添了夜的黢黑,似乎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不停地向四周抛洒黑色汁液。狗的吠叫声,木屋里漏出的光,都让疲惫不堪的我们仿佛来到了一个神秘的世界。稍有不同的是,对我来说,仿佛又回到了童年的家园。
寻着老同学的电话导引,我们来到了他家。这是典型的普米人家,火塘上有铁三角,也叫锅庄,锅庄上方是名叫“宗巴拉”的祭祖敬神的神龛。屋子正中是一根中柱,中柱右边是高出地板一米左右、用木板搭建起来的“丹”,方言又叫“上火铺”,铺上了栽绒,是宾客的座位。我们一行人被请到上火铺,享受着当地人的热情礼遇。
看到羊肉在锅里沸腾翻滚,我知道老同学杀了羊。随行的人面面相觑,不停地看我。我知道他们的顾虑,就跟他们说,他是我老同学,不是建档立卡户,大家可以随意一点。我将自己带的礼物拿给老同学,叫他敬一下锅庄。等他履行完仪式,我说你没有听到我们肚子在叫吗?他大笑起来,连说赶紧开饭。只见几个年轻人各司其职,倒酒的倒酒,上菜的上菜,有的还不忘将松明火把添上几根……
第二天,一行人在鸟声里醒来,吃过早餐,让老同学引路,我们便开始了东波甸脱贫攻坚的精准识别工作。
应该说,到这时我才真切地看清了东波甸。它是个依山的美丽村庄,东面南面都是山,森林茂密,西面与丽江隔金沙江相望,北面也是一座大山,悬崖峭壁,植被比较稀疏。人们在上面凿出一条沟渠,通向另一个地方拉伯,这条渠被誉为小凉山的“红旗渠”。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美丽的地方,随着入户调查的深入,我的心不住地发凉。
入户第一家,是纳九此里家,一家三口人,儿子在昆明打工,因为一场意外事故,背上了10多万的贷款。开始时他有点不好意思,只是说出了点事,并不说是什么事。我们慢慢解开他的心结,才得知他儿子与人打架,把人打伤住院,赔了不少钱。
入户第二家,是熊建军家,只见院坝杂草丛生,正房大门紧锁,屋顶盖的黄木板有的已掉落在地,压在屋顶上的石头摇摇欲坠。院坝坎上有个二层木屋,被火烧过,黑乎乎的。我心想这家人去哪里了?等了好一会儿,只见一个穿着牛仔裤灰T恤、趿拉着拖鞋的小伙,从另外一户人家拿了几个塑料凳子过来。他把塑料凳子放在杂草丛中,请我们入座。我说这家人呢?他说自己就是。我问他多大啦?他说自己是属什么的,我知道是30多岁。他看向我的眼神是无精打采的,我从他眼里看到的只有迷茫,甚至觉得他的眼睛只是一种摆设。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老同学告诉我,他有个兄弟,不知何故把院坝坎上的屋子烧了,自己在锁着的木屋里自杀。虽然火被扑灭了,但人没有救活,之后他母亲就被姐姐家接走了。
入户第三家,是熊学文家。他的母亲已经87岁了,双目失明,他为了照顾母亲而无法外出……
通过几天的走访,我们发现在东波甸村39户人家中,有18户存在着这样那样的困难和问题。我没有想到,这个村庄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这样的贫困。贫困背后的故事千差万别,各有各的不幸。
接下来,我们根据国家政策和不同情况,从产业帮扶、就业扶贫、住房安全、基本医疗保障、人居环境提升、金融扶持、兜底保障、义务教育保障等方面入手,制定了一户一策的帮扶措施并将其付诸实施。
冬去春来,几年时间里,我同单位派驻的驻村工作队员吉克木呷、夏云发和结对帮扶的同事们,不知多少次走进东波甸。让我们感到欣慰的是,到了2020年,四米宽的硬化公路通了,电灯代替了松明火把,在那些核桃树、梨子树、苹果树、花椒树中间,一家家砖混结构的安居房建起来了。村民们时不时聊起电视里的国际话题,就像聊隔壁家的事。稳定的收入增长,让很多人家有了汽车梦。村子与相邻的光明村共建了幼儿园,有了两个老师。熊建军、纳九此里都被聘用为生态护林员。熊建军家杂草丛生的院坝已打上了水泥地皮,木屋都拆掉了,他在安居房里不时掏出手机,打给山上放牧的人,告诫他们不要抽烟。从声音听得出来,他对生活充满了激情和希望。一次,纳九此里对我说,如果不是儿子打了人,他就不会赔钱、不会贷款,也就不会贫困,也就不会成为建档立卡户。因为贫困,自己享受了国家的扶持政策,日子是好过了,但想到这一切都是儿子那一拳头换来的,心里不是滋味呢。我说这就对了,说明你是有自尊的人,也是有思想的人,更要珍惜现在的一切,更要懂得感恩。他不住地点头。熊学文的母亲已纳入低保,每次我去看她老人家,她都会用手摸摸我的脸,说些祝福的话……
我曾用一组小叙事诗,真实记录东波甸的变迁,其中一首《真正的菩萨》是这样写的:“甲初尔千的儿子/昏迷多日/转院去省城治疗/花了十多万元医疗费/让他感慨的是/孩子治愈出院时/作为建档立卡户/自己没有出什么钱/回到村里/他逢人便说/我们天天烧香拜佛/也过不上好日子/现在,共产党/让我们吃饱穿暖/有病了还给我们治/这不是菩萨是什么?”
东波甸只是遥远天边的一个小村庄,只是小凉山千万个村庄的一个缩影。然而透过这个村庄的变化,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普米族整族脱贫的伟大历程。脱贫路上,一个民族也不掉队,是一个大国政党对世界的庄严承诺。为了普米族整族脱贫,三峡集团还承担了结对帮扶的任务。作为普米族诗人,能参与并见证这段辉煌历史,无疑是幸运的。
遥远的东波甸其实并不遥远,它就在祖国温暖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