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10期|程多宝:党费
认识了这样一支队伍,福喜知道了,他们有个让人心里生暖的名字:红军。
让福喜好久没有搞懂的是,这样一支队伍的日子,竟比自己好不到哪里去,吃得不好,穿得也不咋的,武器什么的更不好说;特别是打起仗来,提着脑袋不计后果,伤得再重也没听到哪个埋怨——还有呢,打赢了一仗,打扫战场时一切缴获要归公,个人分不到一丁点浮财,平时还不拿群众一针一线。
尽管这样,他们的干劲一直足足的……这到底图个啥?
还有更让福喜不懂的是,那些入了党的,既不能多吃多占,打起仗来还要带头冲向枪林弹雨不说,每个月还要交党费。还要交党费?那笔钱从哪里来?自己吃没吃的穿没穿的,图个啥?
一个接一个问号,也没有谁帮他拉直。一时找不到答案的福喜,又吹起了笛子。那天,也是短笛无腔信口吹的时候,这支队伍就这样来到了眼前。
一
每天一觉醒来,只要是一出门,碰脸的都是山坡。
说是山坡,其实不见有什么草,或者说那些草儿本来就不怎么厚,好不容易长出了一截身子,成群的牛儿过来,天天如此地伸出一片片舌头,一卷一扯的。夜里好不容易伸直身子的草儿,自个儿叹了口气,一根根躲着风儿,先先后后地缩回了脖子。
就有几头红脸汉子似的牯牛,哞了几声,眼巴巴地望着主人。福喜更愁呢:有什么办法?这些年不知怎么了,隔三岔五地落下炮弹,本来这山就是光秃秃的,摊上炮弹一咬,哪里还有什么好草?
想想也没什么安慰牛群,福喜吹起了笛子。其实,福喜自己都不知道吹的是啥,小伙伴们听了,一水地夸,说山那边戏班子,响器再好,也抵不过福喜的笛子;福喜的笛声这么一飞,眼睛角都不扫戏班子一下。
福喜有些蒙,不过笛声一起,牛群安分了不少。直到笛声累了,连他自己都听到了牛儿与草儿死缠烂打的声音。
只是这次,福喜觉得自己真是神了。怎么笛声一起,东边齐着地平线的那一抹地带,忽地一下,跳出来一颗金晃晃的红球球。那球一个眨眼的空,浑身起了光,射出来一根根柔柔的丝线,好像身上竖起了金色的汗毛。天上有了些碎云,一时都让那个红球球吐出的丝线儿镶上了金边边,连那一根根牛尾巴上面都缀满了金蛋蛋似的,而且自己脸上忽地就起了暖。福喜揉了揉眼睛,那一道道光线真的神奇,更神奇的是,打老远的山脚下,像是自己的笛声招引过来一拨人,步子一溜地齐整,还唱着歌。那支队伍里,好多人肩扛大刀梭镖,不多的一些枪支上着刺刀,把天上的那颗红球球仿佛也缀在上面,一走一晃的,就是落不了地。
直到那一拨人走到眼前,紧紧的队伍忽地散了架。有几个围了过来,招呼起了福喜。后来,福喜知道了,那个人名字很怪,叫李翻身,说是一身灰不拉叽的军装罩在身上,其实还挺破的;特别让人不解的是,李翻身的肩上蹲着小顺子,让人心生讨厌的那种。小顺子长得难看不说,龇牙咧嘴地动不动朝人做着鬼脸。
李翻身说:福喜,这是我的好儿子,你可别小看了小顺子。
福喜不懂了。不懂的多了去了,比如说,这个李翻身,听说是一名党员,只是……他从哪里挣钱交党费呢?
福喜思索的当儿,眼见着队伍在村口集合,埋锅挖灶做饭不说,伙食清汤寡水,并不比村上哪家好。有次,福喜伸了伸头,李翻身的碗里,那层南瓜汤汁都照得清脸,好不容易捞出几小块红薯丁儿,还拨给了福喜,惹得小顺子急了,差点过来挠一把福喜的嘴。
李翻身他们在村子里没待上几天,进门给老乡挑水,上门板、铺床铺草、借了东西就还、损坏了还赔铜板。老乡们当然都不愿意收钱,看看他们身上的军装,真是找不到哪身不打补丁的,岁数年长的那几个穿得更破,稍微几件成色新的,还让到了几个娃娃脸蛋的小个子身上。这些小个子兵远远走过来,像只披着一身大袍子;尽管身上挂着手榴弹,一走一甩的不说;有的背着长枪,枪托那端都快砸着屁股了,却是一个个神气得不行。
福喜有些不明白了。
不明白的福喜多是与笛子较劲。李翻身听了一曲,也不说话,解下了背包上的一把二胡。
一曲拉下来,福喜就泄了气,感觉对方一开始,似乎拉扯过来了一阵风,眼看着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却有一缕月色攀上了琴弦,流淌出一绺绺波浪?福喜盯紧了看,波浪撞得自己心口生疼,感觉那个黑洞洞的琴盒喷出了一团团火,眼看着周边的一切都跟着燃烧起来,自己的笛子一时还真比不了。要不,怎么好几次小顺子都想着扑过来制止福喜?直到福喜安心地听着二胡,小顺子复又栖上李翻身的肩头,嘚瑟的样子有些神头鬼脸。
那是福喜与这个村子的人们第一次一饱耳福,原来世上还有一件叫作二胡的乐器如此美妙,居然出自于一位红军战士之手。李翻身拉了一支曲子,据说那把二胡是老兵吴做主的遗物。吴做主的班长汪当家是个东北人,前些日子攻打娄山关一战负了重伤。当时,小顺子在阵地上乱跑,一颗手榴弹落在脚边,一时也不知道趴下隐蔽,汪当家刚一踢出那颗手榴弹,身子就被炸着了,临死的时候,是吴做主拉了这曲《松花江上》,一个排的兄弟们,齐齐地哭了。吴做主的声音最惨,像是二胡的弦断了一根:班长,我的好兄弟,放心去吧,小顺子我收下了,从今往后,你的这个儿子,就是我的儿子。
吴做主教会李翻身拉了几支曲子,不久也在一次战斗中牺牲了。所以,福喜听着李翻身祭奠前面牺牲的几位老兵的曲子,身子直直的,有些发呆,想哭,想喊,想找人打上一架:“二胡,这么神奇?凭这两根细弦,还有一根琴弓,居然比小寡妇半夜哭坟,还让汉子爷们坐不住?”
李翻身没有解释一句。本来,他想告诉福喜,不仅仅这把二胡,甚至连小顺子,也先后做过汪当家吴做主的儿子呢。李翻身告诉福喜:这几天,部队驻在你们村子原地待命;要是遵义那座楼上,我们的领路人开完了会,接下来仗会越打越顺,会有更多的战士加入中国共产党,我们的队伍会越来越发展壮大。
开会,是不是讨论你所说的交党费的事?福喜还是想不通,缴了党费,又落不到什么好,为什么还要加入呢?
二
还真的禁不住多想,一想还有好多的搞不懂,简直成了十万个为什么。
比如说,为什么自己一家人从鸡叫忙到鬼叫苦做苦累的,到头来还是这么穷?为什么自己成天给地主家放牛,一年到头也吃不到他们家施舍的一块牛肉?还有,自己吹的笛子,闹了半天,也就是一个牧童喊山,小伙伴们说好,那可能是给面子,自己却不觉得好在哪里;李翻身拉的二胡,这么轻轻一拉一送,那就成了女人思痛。像是有个女人躲在李翻身的二胡琴筒里哭泣,这种让人一听就像是要为普天下女人复仇的声调,福喜怎么也吹不出调。
福喜,别较真了,也不是二胡与笛子哪个好听的事。笛子是一管六孔出气发音,二胡是两弦与琴弓摩擦出声……这些都不是根本区别,最要命的是你为谁吹、我为谁拉?李翻身又补了一句:也不是你讲的什么笛膜不好,只是你心里没有吹出那种仇恨。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月辉披身的李翻身,脸庞如同一尊雕塑,只是肩膀上的小顺子,成了这尊雕塑的一支长臂。那长臂指了指李翻身捧着的那本书,仿佛是说:我爹拉的二胡曲,来自这本曲谱。
福喜不识字,月光下的那本曲谱里面,都是密密麻麻的字。福喜看过山那边的戏班子到村上唱戏的时候,那些琴师候场时练过京胡啥的,曲谱子不像这样的。福喜翻了翻那本厚厚的书,像是有些年头了,封皮旧了,上面有个大胡子老头的画像,像是外国人。书皮上还印着五个字,听李翻身说,叫什么《共产党宣言》。
莫非,这个外国大胡子,是拉二胡的?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天书?
李翻身凫水在“松花江上”的波涛之中。福喜问了声小顺子,小顺子不吱声,像是装懵,眼睛倒是亮晃晃的,不时还撅了撅屁股,模仿他吹笛子的样子。
福喜气了,一脚踢个空。小顺子早就跑了一溜远,还不忘怼了他一下。这家伙,真不是东西,居然朝着福喜放了个屁,臭不可闻的那种。
三
李翻身的那番话,福喜听得云里雾里,一时就动了心。
没办法,家里穷,读不起书,没田没地……十三四岁的福喜,身子骨也就与李翻身扛的那支“汉阳造”比肩般高低,除了刮风下雨,成天上山放牛,有时顺手砍点柴采点药,累死累活只能填个半饱肚皮。更多的时候累得乏了,福喜摸出笛子对着大山乱吹一气。即使一时找不到毛竹里的那层膜,福喜就想着剥下大蒜头的包衣嫩膜,虽说音质不清亮,一般人一时也听不出来。
原来,自己吹笛子的时候,想的只是自己;红军班长李翻身心里装的,是遭受日本帝国主义铁蹄践踏的四万万中国同胞。别看人家只拉着两根琴弦,那可是四万万人的声音一起呜咽,想想自己这么一根笛管,怎么说也是势单力薄。
李翻身和队伍一起悄然开拔的时候,是个傍晚时分。他们的前方在哪里,福喜一时看不清,倒是小顺子蹲在李翻身肩头一声不吭,忽然间像是有了懂事的神情。等到李翻身转过村口的时候,肩上的小顺子突然叫了一声。
李翻身哪里想得到呢,不知啥时候,福喜不远不近地坠在后面,还捧着一只咸菜罐子。
“你这么跑出来,你爹知道不?”李翻身急了,“你这个,是?”
“咸菜,有大半罐子呢。我爹塞给我的,他刚走。”福喜当然得听爹的。爹实在是被逼得没法子啊,虽说这支红军队伍在村上只住了几天,好多人家也想通了,与其在家饿死冻死,不如跟红军打天下,就算是没了,一辈子也不像现在窝囊,好歹两腿也能伸得直直的。
一着急,福喜生怕人家不收自己,想证明似的,来了一句:“就抵我交的党费,行不?”
“谁承认你是党员了?你这岁数,入团还不够呢?”
“那,我就先抵团费,行不行?还有,我带了笛子。你不是说,只要能让大伙儿解乏,也算能抵党费?那——就先抵上我的团费?”福喜不管那么多,反正跟着李翻身他们,这条路认定了。不是说北上抗日么?要是赶不走日本鬼子,这日子哪里是个头?
李翻身接过那罐咸菜,笑了。也就是上次,福喜问得急,说以后自己要是参加了红军入了党,成天打仗,挣不了钱交党费,怎么办?
李翻身说,以前汪当家也有交不了党费的时候,吴做主也有过。指导员答应了,掏出一个小本本记了一笔,说,那就拉一段二胡,给战士们解解乏,也算为革命贡献了一回。我这里先记着账,以后分了伙食尾子,再补。
吃得那么差,还扣伙食尾子?福喜不明白:交的党费哪去了,开会?
对呀,当年,我们的党在上海开的会,后来又换到南湖红船上。这样的会,开了一届,我们的队伍就壮大了一回。这以后,这样的会要一直开下去,开出个千秋万代。李翻身话头一转:福喜,以后你要是入了党,交党费时,你能交个啥?
牛,是地主家的;地也没有,租的。福喜急了,家里只剩下几面土墙,就是一个水洗的模样。
有没有咸菜?咸菜,也算。李翻身说,他们排长路过老家的时候,部队好多天没有盐吃,排长抱过来一罐咸菜,指导员说:算!当然算啦!怎么不算呢?
这句话,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四
李翻身他们驻在村里的那些天,福喜后来知道了,他们是为一个叫做遵义会议的“大动作”担任警戒。这支队伍的领导们,听说在遵义开了几天会。会议一开始挺拧巴的,过后就顺了,连同这支队伍的前途命运也顺当了。只是福喜刚一参加红军,就赶上了没完没了的跑路,到后来小顺子都有了不耐烦的表情。只是,谁也说不出跑来跑去,到底图个什么;再说上级有了命令,只准执行,什么也别说,说是保密需要。
别说福喜了,连李翻身他们都不知道,这个战术是不是出自《共产党宣言》那本书里?他们不知道的是,直到这支队伍打下了江山,后来的史书给出了权威定义:四渡赤水。
当然了,福喜想问李翻身的,不仅是这些天没完没了地跑路,其实最想问的是:你是党员么?
福喜不知道的是,遵义开会之前的那一阵子,这支部队尽打窝囊仗。自从会一开过,一路福星高照,李翻身他们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心里顺畅多了,连小顺子也上蹿下跳地想找人说话,福喜也懒得理睬。李翻身乐了:你说是不是呢?
福喜说,肯定是,你就是一名共产党员。
李翻身问,怎么看出来的?
入了党的红军战士,像你们这几个,就是不用点名,老乡们也好认:吃得少的,穿得薄的,与白狗子打仗的时候,像是打了鸡血似的敢往死里冲锋的……
李翻身不说话了,眼里像是有了泪,目光从《共产党宣言》里跳了出来,那把二胡在他的怀里扭动着身子,有了舞蹈的模样。
福喜像是懂了,是不是轮到李翻身交党费了?李翻身身上一时没有铜板,更没有袁大头孙大头那样的硬通货,部队成天行军,偶尔打扫战场也是一切缴获要归公,没了交党费的钱,李翻身只有拉上一曲二胡,权当交了党费。
不是以前的那个指导员说的?只要能让队伍提高战斗力、让战士们浑身充满力量的劳动,都可以抵作党费。这么一想,福喜笛声飞歌,笛声仿佛与胡琴声结伴成了生死兄弟一般,冒着枪林弹雨,一路比登天还难地爬了雪山过了草地……
只是,福喜的那个疑问,还是没有问到答案。那把二胡的主人,如今换了张新面孔,成了张北上。那一仗让人欲哭无泪,眼睁睁地看着李翻身与那把心爱的二胡,几乎被日本兵的山炮咬成齑粉……李翻身牺牲之前一直闭不了眼,直到张北上接过那把二胡,还答应不会丢下小顺子。
于是,小顺子又有了一个新来的“爹”。
五
为什么要入这个党?不仅占不到便宜,没啥好处,还要交党费?
面对福喜的追问,张北上没有作答,只是默默地拉起了二胡。二胡的琴盒破了相,李翻身牺牲的那次被炸残了,好在琴弓还没摔坏。张北上找了些材料,重新补救这把二胡,拉出来的曲调,有些不对味了。
你不知道,我的老班长,汪当家拉的二胡你没听过,那可是一绝。
有没有……我的笛声好听?这才是福喜最为关注的:以后,等我入了党,我吹的笛子,可不可以抵作党费?
四周静默,唯有二胡琴声悠扬。好半天,仰起脸的张北上,泪水还在往下落。那一仗,连同李翻身一起,呼啦啦地倒下了好多兄弟。甚至连小顺子都急红了眼,恨不得扑上去咬人家。只可惜小顺子不会打枪,也不会扔手榴弹,喊出来的愤怒谁也听不懂。只是,小顺子眼里的怒火与仇恨,福喜真的是感觉到了。
福喜掏出笛子,想吹出一曲,送李翻身一程,可一想到笛子吹不出多少悲伤,这种场合是二胡大显身手的时候。经过举手表决,连里支了些钱,那是平时节约的伙食尾子,其实也没几个铜板,会不会……是这个月的一部分党费?福喜刚要张嘴一问,张北上直接提议了,买点黄表纸烧一烧,弟兄们黄泉路上结个伴,到那边不再受穷。
指导员想了想,还是同意了。不过,指导员还是把多余的铜板缝进了衣服下摆,“只能拿出六块铜板,六六大顺,图个吉利,这可是全连的党费,要上交的,一个子儿也不能动。”
烟雾袅袅,胡琴低沉。小顺子哭得伤心,福喜看不下去了,塞过来一小把干粮。那是几块盐锅巴,父亲交代过,只要不透气,能保存几个月。当初,父亲让他揣在怀里,等到实在饿得走不动路时,才可以拿出来舔上几口。只是没想到,这才不到两个月,自己还没有听上几曲二胡,李翻身他们就缩进了大地的胸膛,拱成了一个个矮矮的土堆,连个姓名也没有留下。
“我不吹了,吹得再像,有什么用?又不能把小鬼子的魂给吹散了。”又一场战斗间歇的时候,面对张北上的邀请,福喜没了心情,心里一直窝着火,真的想找日本鬼子拼个你死我活。
张北上只好自个儿拉起了二胡。有风吹过,摊在他膝盖上的书页,呼呼啦啦的。这次,福喜发现这是一本新书,挺薄的,上面四个大字“论持久战”,鲜红鲜红的,只可惜他还是一个字也不认识。
看到书页哗哗作响,小顺子连忙摁住了。福喜恼了,“小顺子,一边待着去!成天动手动脚,猴子屁股坐不稳。小顺了呀小顺子,什么时候能懂事啊。你不知道吗?你的爹,又一个,没了。”
小顺子瞪着眼,一点也不认怂,仿佛在说:我不识字,我闻闻书香,不行么?
你闻个头啊,多少中国人,让日本鬼子祸害了。福喜火了:哪里有什么书香?书上的每一个字浸透了血,那是我们射向侵略者的子弹。
小顺子点了点头,不说话。
“下次,真要是那样……我,会不会也成了你的爹?”福喜刚要说上这么一句,一出口,成了一句叹息:小顺子啊,张班长哪里是拉琴,他这是在心里记账。这么多年,这么多账,一笔笔的,到头来全都记在日本鬼子头上,你听明白了没有?你只晓得点头,装得倒像回事,你点个鬼啊。唉,你一生下来就是个哑巴,说得再多你也不懂。
六
一仗接一仗,好不容易有了空。为小顺子的事,福喜有些添堵。
成天跟在他们几个屁股后面,撵也撵不走,小顺子真的做不了什么。白吃不算,有时还不安分,要是打伏击,弄不好还怕暴露目标;要不是因为小顺子的那几个“爹”临走时的托付,福喜有时候恨不得把小顺子卖了,好歹以后也能交上一笔党费。
好在福喜他们改编成了八路军,有时候,也能碰到上级发军饷的时候,虽说是几张“冀南票”,有时一出解放区花不了,可福喜还是认为,吹笛子拉二胡,只要能为战友们解乏为抗日作贡献,不也是自己与小顺子的父亲们交上的一笔无形“党费”?
只是自己一时还没有入党,要是哪天入了党,我得交上一大笔党费。想到这,福喜皱了皱眉:小顺子,明人不做暗事,要不,哪天,哪个镇上逢集,找个大户人家,把你卖了,好不好?
小顺子咧了咧嘴,有了抓挠的神情。
你看看,你又不能打敌人,还是个小累赘,白吃白喝。
小顺子,你是不是灾星啊,成天没心没肺的?
小顺子,你这个哑巴,除了我们班,还有哪个要你?
小顺子,谁要是当了你的爹,怎么就……你数数看,你有几个爹了?
本来,福喜想逗小顺子几句:你成天白听笛子、白听二胡,我们欠你的还是咋的?我就是上街卖艺,人家听了,还能扔几个铜板,以后好交党费呢。
见小顺子低下了头,福喜不忍心,搂住了小顺子:那……以后,等我岁数够了,我要是入了党,你替我想想,拿什么交党费呢?
小顺子眨巴着眼睛,有了哭的神情。福喜的心有了些柔软,一曲欢快的旋律从笛管流淌出来,直到一曲吹完,一扭头,不见了小顺子。福喜连忙站起身,看到一路跑远的小顺子,赌气似的头也不回。
“小顺子,逗你玩的,别当真啊。”福喜喊了一句,快要看不见影子的小顺子,像是停了停,还扭过身子回望着。福喜猜想,小顺子一定委屈急了,说不定正在流泪。
福喜又喊了一声,招了招手,远远的山路上,小顺子一扭头钻入山林,再也看不真切。唉,挨不了批评,脾气还不小,你不回来拉倒,还能为咱八路军省下军粮;再说了,深山老林有的是野果,又饿不了你。
七
你啊你,你把我们的儿子气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那可是汪当家的命?虽说汪当家的他们几个“爹”都不在了,可是我们答应过烈士们,不能变卦啊。得知小顺子被福喜气跑了,王抗战真的发火了。
前些天的那一仗,张北上中弹倒地的时候,背上的那把二胡,琴弓折了一截。以后要是再拉起这把二胡,往前送弓的时候,只能送那么一小截就必须立马缩回来,一时拉得真不畅快,王抗战当然不高兴了。
张北上没了,要是小顺子还在,王抗战就是小顺子新来的又一个“爹”。没有了小顺子,王抗战的二胡拉得柔肠寸断,仿佛琴盒里的那个女人不想再躲在里面。这也难怪,自从过了雪山草地到了陕北,与日本人面对面地干,才知道这帮强盗下手太凶残了。有时一仗下来,身边好多张战友的笑脸,再也看不到了。
王抗战的二胡,渐渐地增添了悲情。有人听了,觉得不如福喜的笛子悠扬,说是这样拉下去,大家听得烦了,怎么能抵党费?王抗战也不说话,琴弓一抽一推的,不时低着头看着脚下,有了寻找的那种神情。仿佛小顺子半躺在那里,一下一下地扯拽他的裤脚。
老王啊,你就别怪福喜了,小顺子不会迷路,说不定占山为王,过上好日子,把我们忘了。这家伙猴精猴精的,要是真想回来,你就是将它蒙上眼睛扔进大山,照样也能摸回来。上次急行军,一晚上我们长途奔袭八十多里地,可把张北上急坏了。第二天一大早,我们正练习刺杀呢,有人喊了一声,快看啊,那不是小顺子么?
王抗战听了,一抬头,哪里还有小顺子?
福喜,你给我听好了,小顺子,就算是多吃的那份,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军粮,我们一人省下一口,哪里不成?小顺子,是我们全班的儿子。等打完这一仗,你要是找不回小顺子,以后你想入党,我不同意!你想交党费?趁早断了念想!
福喜的脸色有了些红,摸出笛子刚要吹上一段,赶在他前头,王抗战的二胡曲起,像是为他拉了一段过门。眼前的听众,一时没什么反响。这也没有什么奇怪,队伍里又换了一批新脸。好多新来的,哪里知道两个人一吹一拉的情感,还有着“预交党费”这一层纠缠?当然了,队伍里也有一批还是老脸,看似娃娃的年岁,军装却是一个比一个破旧,像是有多少日子没有浆洗——好在那一张张脸上,依然一水的老成与坚定。
只可惜,这把二胡破损不堪,只剩下大半截琴弓,好歹还能出声……唉,真该换换了。王抗战想起不久前的那个雨夜,一步一滑的,队伍怎么就突然路过自家的村子。像是触了电,王抗战挪不开脚,头顶上的雨看不真切,只感觉飘得极慢,一下一下地催促很有耐心,声声催促,归心似箭的那种。王抗战的眼睛立即有了潮湿,一时直冒金花,队伍从身边往前流动,愣神工夫,自己落了单。前方故园无此声,哪有夜深千帐灯?王抗战叹了口气,哪能坏了纪律?好歹也是入党积极分子,私底下都在攒着党费了。也就在那个夜晚,王抗战想通了,等革命胜利的那天,喊上福喜,带上二胡与笛子,一一找到小顺子以前的那几个“爹”:李翻身、汪当家、吴做主、张北上……摸到他们的坟,怎么说也要吹上一段拉上一曲:你们永垂不朽了,党没有忘记你们,一笔笔给你们记着。
也不知,两人合奏是哪个先停下来的。有人评点了几句,说是王抗战的情绪更为饱满。福喜尽管嘴上不服,心里还是认了:王抗战如愿以偿,人家举起右拳宣誓,真正地成了一名党员;以后拉起的二胡,再怎么说,也算是有资格交党费了。
可是,自己的笛声,要是哪天也能代交党费,该多好。也不知道,这天的期待,到底还有多长的路。
八
好在,机会终于来了。那个艰巨的攻城任务,下达得极为突然。
为了配合一线部队阻击战,日本鬼子的一座炮楼,挡在伏击线上,必须明天拂晓前拔掉。
一声令下,突击队潜入夜幕。是个漆黑的夜,星星眨着满脸心思的眼神,忽大忽小的,一窝窝地贼亮,像是消融不了的冰,洒下了直冒冷气的那种清冷。这边刚一出村,突击队队长陈胜利发现了跟在后面的福喜,“你怎么来了……还带了笛子?”
前几天,福喜正琢磨着笛子的吹奏技巧怎么不见长进,站岗归来的王抗战撞见,不屑一顾地说:“排长说了,下次打了胜仗,你就别吹《松花江上》啦,我俩要拉要吹,来个带劲的,《游击队之歌》,会不会?”
福喜一笑,“我刚学会,等这仗胜了,我就吹一个!”
福喜忘记不了,前些天那场让人胆战心惊的战斗,太撕裂了,天空一度红到了下半夜。一连多少天,是不是真的老天有眼,一到傍晚为什么都是红兮兮的?福喜随着队伍转移进山,参加破袭战的那个排几乎打散了架子,排长没了,好多个战友眼睁睁地被炸飞了——好在,那把二胡琴弓还在。
接替排长职务的是王抗战。王抗战咬碎牙齿似的发出一声脆响,“福喜,过来!吹一段,送一程。也让这大山听清了,这一笔笔血债,是狗日的小日本欠下的。”
福喜吹的一曲,走调了几次不说,还断断续续的,好在那种倔强的劲头,还是吹出了味道:
“没有吃,没有穿,只有那敌人送上前;没有枪,没有炮,敌人给我们造……”福喜争了回脸。伴随穿越的笛声,正在休整的好多八路军官兵振臂高喊着口号,一时福喜如同成了伴奏的配角。王抗战一手抹了残泪,“福喜,这支琴弓,最早还是老班长汪当家从东北老家带过来的。我们先替他收好,等赶走了小日本,找到他的家人,还人家一个念想。”
要是能弄到一把崭新的二胡,岂不更好?福喜一直纳闷着,那把二胡,小顺子后来的这几个“爹”,哪个拉出来的不是一腔的悲愤?莫非那只琴筒里,蹲着怎样一位深仇大恨的女人?正寻思着,王抗战看出来了,“会有的,哪天干上一场,要是有了缴获,搞一把像样的二胡,就当作战利品祭奠他们!”
“福喜,难怪你听不明白。你还小,又没上过学,这些不是你的错,更不是我们的错。要不是这群恶狼一样的侵略者,你怎么会没书可读,又怎么会脑袋系在裤腰带上扛枪当兵?等长大了,你就懂了。”福喜还想辩解一句的时候,王抗战握紧了拳头:“小顺子让你气走了,这些天,我真的很难过,有时都不想理睬你……可你想想,到头来,谁也没有责怪过你。从今天起,相信我还是你大哥,说到做到,绝不食言!”
九
到后来,王抗战还是食言了。
福喜知道,真的不能怪罪人家。参军之后,虽说没见过汪当家、吴做主这几位老兵,可自从认识了李翻身、张北上,那可是比亲哥还要亲的大哥。只可惜他们先后牺牲了,甚至连王抗战也在一次反“扫荡”的战斗中,与几名日本鬼子同归于尽。
“福喜,知道你心痛,这笛子,等等再吹吧。”抚慰着心头上那道看不见的伤痕的,这次换成了陈胜利。几仗下来,陈胜利成了福喜的排长。据敌后武工队送来的密报,鬼子一个小队一大早下乡抢粮,那座炮楼兵力空虚。上级决定,为了配合接下来的阻击战,立即端掉炮楼,拔掉“毒刺”。
奔袭要求兵贵神速。据情报说,炮楼里不仅关押了几个年轻农妇,而且女人们一阵阵呼天喊地的泣哭之间,还夹杂着豺狼们拉出的二胡,像是一种什么乡愁的曲子。
“狗日的,畜牲,‘三光政策’无恶不作,还有脸思乡?我X你祖宗!”从来不说一句脏话的陈胜利,这次憋不住了:福喜,你跟着一班长。等老子缴获了那把二胡,你先拉上一曲。
拉什么曲子?听好了,就这首,没得选,《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还有,带上笛子,再吹一个《保卫黄河》。
那场神不知鬼不觉的奔袭战,如果不是因为福喜出了意外,倒也算是大获全胜。直到炮楼残骸吐着黑烟,像是竖着一根粗粗的黑狗尾巴,赶回增援的鬼子小队目瞪口呆。此时的陈胜利们早就撤退进山,只不过得胜返回的他们,一路上没了欢快心情。直到那只浅浅的土坑挖好之后,陈胜利这才放下一路背回的福喜和小顺子。
福喜似乎睡着了,做的是那种永远不会醒来的梦。又似乎眉头紧锁着,纠结着这么多日子里一直寻思着的疑问:连长,以前可是听指导员说过了,要是以后入了党,一时没钱交党费,我就给大家吹笛子,算不算?
十
一捧捧黄土淹没了福喜惨白的脸,陈胜利撕心裂肺地呼喊,福喜再也听不见了:福喜啊福喜,你一路好走,别再让小顺子生气了;到了那边,开党小组会,交党费的时候,别忘了吹一曲笛子。
泪眼混沌之际,福喜飞天的那一幕,陈胜利一生铭心刻骨:突击队解决了炮楼守敌之后,有人看见高高的炮楼墙壁之上,真的悬挂着一把二胡,而且还系着一根飘逸的红绸。
只可惜,那把二胡悬挂得太高了。突击队员只是炸开了炮楼的吊桥,一时匆忙得没有带上攻城的云梯,那把二胡,怎么能够得到呢?
幸好,炮楼墙壁一旁,有棵高高的老槐树,枝丫旁逸斜出着,想必小鬼子就是从这里攀缘上去的。
陈胜利把享受胜利果实的喜悦让给了一旁按捺不住的福喜。那一刻,福喜想了个主意,凯旋时大家喊上一声,让排长陈胜利拉一段带劲的曲子。只是鬼子的那把二胡,高高在上于晨曦之际,福喜手足无措,急得抓耳挠腮,一回头,陈胜利鼓励的眼神里,怎么有了类似李翻身、王抗战他们的笑脸?
算了吧?等不及了,必须立即撤离。
似乎有些费劲,福喜刚刚爬了一小截树干,就在陈胜利决定放弃的当儿,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有个身影“嗖”地蹿上了树身,“你?小顺子,快来看呀,小顺子怎么来了?”就在人们惊讶的当儿,小顺子已经轻手轻脚地取下了那把二胡。福喜怎能不高兴呢,他一把接过小顺子递上的二胡,一手搂着亲昵的小顺子,就想着从树上滑下来之后,凯旋的路上,请排长陈胜利拉上一段,自己再吹上一支带劲的曲子。
“快点下来!打扫战场,立即撤离!”命令刚一下达,陈胜利便傻了,眼见着福喜的身子飞了起来,一朵红色的花儿喷涌而出,像是一只恶鸟扇动巨大的黑翅,张开了血色的嗓子……
“轰隆!”一声巨响。谁想到啊,遭天杀的日本鬼子,居然在那把二胡的琴盒里面,暗藏了一颗手雷的引线拉弦。手里紧紧搂着小顺子的福喜跌落在地,又是一声脆响:别在腰际的那根笛子,生生地被压断了。
小顺子满身是血,毛茸茸的手血糊糊的,紧紧抓住了那根折断的笛子,眼里含着愤怒,好长时间也不愿闭上。
多么心有灵犀的一只灵猴!那可是比自己的儿子还要亲的儿子。费了好大的劲,陈胜利这才抽出了小顺子握紧的那半根笛管,他想:要是以后赶走了小日本,自己有了儿子,就叫小顺子吧。
那根竹笛,是福喜上山砍柴时自己做的。那支断了的笛管,连同那根孤独的琴弓,掩埋福喜与小顺子的时候,陈胜利还是下了狠心,决定把这两件残存的乐器一直带在身边。这以后,每月到了交党费的时候,陈胜利的耳畔总是弥漫起一支曲子,有时是笛子,有时是二胡。
直到生命垂危之际,陈胜利萌生了一个愿望,要不要带上这两件残缺的乐器一路走向天国?要是行军时看到了福喜与小顺子,还有小顺子的那几个“爹”,自己会不会告诉他们一声:那根笛子,还有二胡,最后我还是捐赠给了一家烈士陵园;还有,这些年的党费,我帮你们代交着,一次也没有落下。
【作者简介:程多宝,曾在《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转载;著有小说集《流水的营盘》等;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长征文艺奖、延安文学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