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9期|陈鹏:最后一班地铁(节选)
漂游的光,你现在来吗?
——保罗·策兰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王之涣
一分钟后地铁进站。站台上几十号人,面色憔悴蜡黄眼眶虚肿大多穿廉价温州货从材质上就能看出来,化纤和纯棉区别很大,即便纯棉的也档次不一,容易起皱的百分百棉料如未经混纺涤纶腈纶就容易起皱显土气像一二十块的地摊货。你左右打量。年轻人映在玻璃墙上的口罩脸相差无几。一个姑娘短发湿漉漉的像刚洗完澡来不及吹干。大厅雪亮,花岗岩地板人影横斜像抹了一层牛油。顶棚白炽灯光接近五千瓦镭射照明。气味干燥闷臭。人带来的终究是人味。制造汗味馊味粪味尿味的衰败动物,戴着口罩也闻得出来。全金属凳子坐着两个老头低头刷手机短发姑娘也掏出手机。你盯着厚玻璃墙。两腿笔直背也绷得笔直穿深蓝裙子你想起大理扎染和夏夜的古城洱海、南诏古都啊,全球独此一家。你捕捉她的香气昆明三月悬铃木细枝的柔韧和稍稍剥开一点点皮。草木丰茂鲜花怒放,二十年前长虫山下铺展着原野,溪流闪着一簇簇碎银。一匹马一匹母马流光溢彩赤兔胭脂马。列车呼啸着来了,吭嗤一声停下。你上车。湿头发姑娘紧跟你上车同一车厢站你对过不超三米。才三米,三百厘米。你们站在车厢接头位置,向后贴靠车壁站得稳稳的。又闻见她气息了透过口罩,你闻见了。眼神乌黑有种原始的粗粝直白。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你会的诗实在少得可怜就快赶不上七岁儿子了。车门发出最后三声滴滴尖叫,关闭,出发。凶狠碾压铁轨震得下体发颤但是终于,终于带着你、你们,永远未知身份的陌生人冲向一个一个重复固定之所。车厢不算太挤,比起北京上海广州好多了昆明上班族的最大福音,谢天谢地吧。
她没刷手机。绝大多数人上车都刷手机她收起来了。也有人脑袋后仰想把昨夜惨淡的睡眠找补回来。中年老男人,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中年老男人从前面车厢一步一步蹚过来非要插入你们之间。不太像闻着气味猎艳的色鬼顶多千万个蒙头塞耳的傻瓜之一,非要找个舒服地方落脚而前后车厢乘坐率是一样的。姑娘头发干了很多。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你又迸出两句。她乌鸦翅膀一样的目光越来越亮像晨雾一点点散了。下面,深蓝色长裙领口微敞着,你猜随呼吸缓慢起伏脉搏60-75。再过二十分钟你将到站,将失去她,失去近在咫尺的湿漉漉的完美短发悬铃木清香深蓝长裙,失去一切。所有相遇都会被地铁到站的一次战栗瓦解。她在你右手两点钟方向长裙下摆一朵大花舒展玲珑,不知什么种类什么名字花期多久。她保持五分钟凝定,视线抬高,掠过你瞥向车厢某处。列车的呼啸关门开门的咔嚓头顶播报员的浑浊普通话,之后是英语,标准精确像塑料一样没有瑕疵。车厢昏暗像在光明黑夜间挣扎顶灯一亮一灭像巨兽眨了眨眼。你深呼吸,目光投向人群寻找一种价值或意义。好了,你们拥有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傻相茫然颓丧各怀鬼胎。现在她一动不动离你太近了,伸手就能撩拨短发再将深蓝色长裙轻轻一拽。短发被开门关门的气流吹乱全干了她捋了捋又松开,裙摆拂动拒绝被男人女人的裤腿蹭着。交三桥站。她挪步,跟上前面,下车。你手心冒汗要不随她下去走一段路像无耻混蛋青少年搭个讪再要个微信。然后呢?正是这个“然后”令你脚趾使劲耙着鞋底。短短半秒,她下去,车门吭哧关上。她扎进人流,玻璃墙合拢人浪吞掉她不见了。田野,一小片湖,湖水湛蓝有白鹭狗日的飞得太慢了,赤兔胭脂马肃立酷似红玉石雕。你到站,外面人头攒动东风广场是最大换乘站你们下车他们上车问题是上面的还没下去下面的就猛冲进来。豕突狼奔。你喜欢这个成语,昆明话是狗慌不得屎吃。你奋力突围越过二十出头的小子中年男人二三妇女。车门打开,你被推出去一伙人抛下你撞你摇摇晃晃抬高两手乱抓。想抓住什么呢?人流扑向自动扶梯。你跟上,被口罩的集体沉默逼到扶梯边上又有人撞你踩你急着往前赶大声说让一让让一让。连个“请”字都没有。你装聋作哑拦住去路不侧身不让其通过有种你把老子打翻在地踩着鼻子上去啊。但没人把你怎么样。没人推你搡你骂你。强光漏下来,女人们的背影无法和蓝裙子相提并论她走了消失了再也无可挽回你下半辈子将在煎熬中度过。不,不至于。很快就忘了不再惦记。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此二句绝妙。妙极了。高处是一小片面包形天空。也许是蓝的也许还不够蓝。鼠灰色的。你知道是晴天,很热的晴天。
还有一公里。你拒绝土匪一样的黑摩的司机邀请,他们想把你拖上质量很差的国产摩托。走啊上车啊美女啊帅哥啊大哥啊大姐。一个中年妇女跟上你,凄哀的央求差点让你动心。胆敢不戴口罩,穿大红夹克,肚子退化成两砣重物坠在腰上。大哥去哪里,走嘛,我送你嘛,求求你嘛,八块钱,只要八块钱。她并不知道你去哪张口八块,而且用了“求”字。你没看她没搭腔。这个哀伤的60后或70后你同龄人管她真假你拒绝了,态度坚决:谢谢,不用。她冲到你前面一团热浪袭来两眼噙着泪水是新手你从没见过。哦,大哥,大哥,你确定不坐吗你确定吗?她追着你小跑。太不合常理任何地铁站黑摩的司机都不这么干。你告诉她不用,你走路。哦,求你啦大哥,八块,只要八块。说了不用我走路。为哪样呢?为哪样呢大哥?人流四散有人打量你。我走路啊我不坐车我走路,你听不懂吗?你越来越不耐烦,她扑上来伸开两只大手像要拦腰抓住你。你大喝一声,干什么,不戴口罩你要干什么?她张口结舌,大哥莫生气嘛还能干哪样嘛,我比别人便宜两块哩求你了。让开,你给我让开!她两臂陡然垂下,深深叹气,就要哭了,扭头离开不再纠缠你回去等下一波人冒出地面。跑黑摩的的女人很少可能老公跑了姑娘病了家里撑不住了。少要两块呢你明明可以坐她的摩托,为什么凶巴巴的不留余地?你踩着梧桐树荫疾走,人行道砖缝咯吱喷出脏水裤脚中弹了,妈的你低声诅咒,没地方擦洗今天必须携带它上班下班了。
五星牛肉面。老板抬头看你像头一次看见你,脸上的假笑像揉皱的钱。蓝裙子的消失是永久性的如一滴水进入水里。你该设想金殿后山大草坪,儿子接住飞盘扔回来平行地面流畅驯服优美。哦,星期天的幸福。但也许加班下雨老婆带他去外婆家。马,一匹无辜的垂首站立的赤兔胭脂马老板照例问你吃哪样,你照例扫码付钱答,小碗面。老板大声嘱咐后厨,小碗面。你毫无来由地伤感怪天气太热焦躁不安像家里死了动物虽然你没养任何动物,儿子也没遭不测一切好好的十分完整每天重复像飞盘一样润滑。牛肉面来了,你放薄荷韭菜葱花花椒粉辣椒面。这次辣椒面满满一勺。找地方坐下呼噜呼噜的吃面声不绝于耳身边一堆男女全部摘下口罩。奇特的是不太辣,你长期预判有误。吃得极快,汤也喝尽,从柜台上抽一张纸擦擦嘴迈步出去。你没冲老板笑一下,历来如此不必套近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此黑脸汉子鼻翼旁边有粒黑痣,很大,严重影响美观可面是一流的街上店铺关一半他照样生意火爆每天卖三五百碗不稀奇,你每天吃也吃不腻。你爱牛肉面。吃饱喝足舒坦多了。无人售卖成人用品店关了张,空荡荡的货架是劣质层板搭的,墙上黑字广告张牙舞爪。然后小吃店、饭馆,一家挨着一家据说晚上生意很火。最后一家牙科诊所白得让人牙疼。两家按摩店三家小旅馆都倒了,玻璃上有转让电话。清洁工人从街头挥着扫帚荡涤而来金黄马甲亮闪闪的。你几乎小跑,迎面撞见你们大楼女保洁员牵一匹马那么大的黑狼犬,比石油还黑。你们互相招呼一声,她手中皮绳拉紧被大狗拖着走,狗眼珠子又圆又黄嘴巴堆着白沫耷着舌头嘶嘶啦啦喘气,像地狱看守准备干掉猥琐肮脏的某人。你转身就跑,上桥再下桥。剩最后五十米了。
男男女女守着电梯从十八楼磨磨蹭蹭下到一楼。公司众多,你们像在地铁里聚集又散去永远的陌生人。全金属外壳叮一声打开你们涌入姑娘长发扎你口罩下面鼻孔你从不锈钢镜面中发现她塌鼻梁周围大量雀斑和皱纹,旁边男孩又过于干净可能是GAY打耳洞戴耳钉。到了,叮。你挤出去比地铁还艰难你不停道歉每天几十次道歉。终于来到公司过道,你出汗了。前台女孩一张马脸没戴口罩自己的地盘总是安全的。她微笑,早啊。你答,早。你又早五分钟。嗯,嗯,宁早勿迟嘛。今天是大日子你知道吗?大日子?她告诉你,今天十有八九公布名单,你不知道?名单,什么名单?裁员名单。你脑袋里嗡一下有闪电炸裂。是吗?是。她每天笑吟吟的和五星牛肉面老板一模一样。你说你不知道要公布名单你从没听说。她叹气,说万一在名单上咋办,上哪糊口?哦,哦,莫担心,你状态多好啊,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她又笑了脸拉得更长一个不好看的姑娘一直放在前台。指纹打卡。往里走。走廊很深天花板太低你使劲呼吸经三个部门抵达你的平面你的工位。它们忠实地恭候你。小徐小张提前到了。一阵寒意扑面像被玻璃墙反光冻结某种东西锋利滑动像地铁车门,吭哧吭哧打开,人一个一个抛出去。你惊惶失措吧嗒着嘴脑袋前倾纹丝不动。短短几分钟适合发呆。是啊,名单,你会不会在名单上?会和不会的概率各占多少?你脑子一团乱麻。你老了。你被小徐小张年轻的没心没肺傻逼呵呵的笑声抛下车厢甩到铁轨上你顿悟了:你在名单上,否则没人会在名单上。哦,不在的概率微乎其微。你确定车到山前必有路?哪有车,哪有路?你是老人了苦干十几年但是不动真格的就不叫裁员了。前台姑娘都听说了偏偏你没听说。为什么?你觉得呢?
开电脑,泡茶,上卫生间。二十分钟过去无人搅扰惯常的节奏寓动于静寓静于动。过道上三五个认识不认识的你点头哈腰,他们也冲你点头但不哈腰。男厕臭得要命有人拉屎你戴好口罩飞快撒尿逃跑迎面扎进女厕的姑娘们何种心情你为你的同类感到抱歉。此刻,在男厕弥漫的屎臭中走廊深处掠过一道深蓝。你心惊肉跳。烂俗小说的烂俗桥段,哦,蓝裙子。细看又不是。相似的裙子相似的骨架你从没见过年纪也稍大。结过婚的女人能一眼看出来,那种沉闷的家庭生无可恋的麻木性生活严重缺乏的饥渴以及拼命掩盖这种饥渴。她消失了。哪个部门的?或者说,她今早也坐地铁?茶水凉了,你喝一大口。小张伸长脖子问你吃了吗你没回答,他又问一遍。你说,今天,公布名单?他说是啊。你说你怎么没听说?为什么你们都听说了我没听说?哈哈,很多人听说了很多人没听说,很正常。你对他充满怀疑。他划拉着椅子像鱼雷俯冲过来。我部2至3人。是吗?是。这个90后小子已经长出很深的抬头纹法令纹。小张小徐三十二三还没心思成家。小张前女友照片还在桌上偶尔显摆一下。一个小网红,睡过几次再也没有下文戏没开演就砸了。偶尔,他们肆无忌惮谈论细节,对面艺术酒店被挂在嘴上不像真的。可怜的荷尔蒙提前枯竭的小家伙啊。对面,你想象深长走廊刷着粉色墙漆挂满大芬村仿品,塞尚凡高鲁本斯毕加索高更,汗味精液味香味腥味甜味淡臭味地毯破烂的灰味腐蚀味干燥剂消毒剂味空气清新剂味。你问小张是否知道新来的同事,你撞见一个新同事,走廊上,很不错啊要不你追追看。小张问你详情,你想描述一番但你描述不出来。小张说他眼下考虑的不是这个是一旦上了名单他想在出租屋里歇半年。想想看,老杜,多让人激动,半年。这天终于来了,马上翻身得解放了!自我隔离不给社会添乱不给社区添堵。你劝他放宽心,你这种老家伙才是裁撤对象。也对,老杜啊,你总是对的,你一个老人,消耗公司十多年也该回家歇着了别占着茅坑不拉屎,反正你老杜不做坏人不给年轻人挡道对吧,高风亮节识大体顾大局呀老杜,为你点赞哟。你喉头发紧空气像浓汤一样糊在脸上操他的夏天你从不喜欢夏天你热爱冬天,夹着尾巴做人的冬天。是啊,十多年了,你老了,活计交给小张小徐他们能干好比你干得还好。2015年头一次开出名单你刚四十刚生下儿子侥幸躲开,七年了也该轮到你了。小狗操的我要在名单上我把你骟了喂狗。小张不笑了。未雨绸缪呀老杜。哦,立马卷铺盖滚蛋?小张急了,老杜你千万别误解我意思我真为你好,别脑袋掉了才知道疼。怎么未雨,怎么绸缪?找人啊老杜,找老大的老大总有办法你老人了总该有办法。你不想说了,不想再说一句废话。昨天月度总结写五百多字今天写一千吧使劲写完它。可你毫无灵感。是蓝裙子吗是或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不是你心神恍惚,在危险和愤怒之间乱转。从前每天飙三千字如今每天磨五百字就相当不错像攥着用烂磨破的旧手套,每天消耗它揉捻它让其破烂有增无减。膀胱又涨了,你起来上厕所好在屎味没了。再也没有蓝裙子不可能有蓝裙子灰裙子红裙子白裙子就像不可能遇见外星飞碟。爱上她了?哦,爱,多恐怖的字眼。你确定?不能确定。
写吧,写完它吧。牙齿咬碎也要写完它。像样的句子故意躲着你挑逗你藏在电脑里面破烂的神经组织碎屑迟迟不露脸。永远的陈词滥调。各项工作有序推进,精神面貌尚待提高,活动经费亟须压缩。尚待好还是有待好?亟须对了还是错了是不是换成期待或必须或应该或理应……
小徐也溜过来请教名单。你说不出子丑寅卯反正你在名单上你不想发表看法。小徐说未必呀老杜,你是肱骨呀,肱骨什么意思懂吗?你问他是否见过一个蓝裙子可能新来的,小徐想了半天说公司三十岁以下女性没有我不认识的,哪有什么蓝裙子?裁员啊大哥,哪来新人?也对。道理和逻辑没毛病大裁员不可能招入新人除非关系够硬。裁员呐不开玩笑。七年前第一次现在第二次将来第三次第四次。被裁的不会有下一次了,再不会有了这不挺好?你终于为总结画上句号,最后三句话一共三百六十七字下午再处理它不如放到明天先干点别的。别的什么?喝杯咖啡不喝茶奇怪啊你一趟趟跑厕所前列腺完蛋了,男人的衰亡无不源于小小的某种神秘堵塞。之后你这条老命就像石头一样从半山腰上滚下去。第四次上厕所没碰见新人还是几个熟悉的死沉沉的面孔,男人们不值一说姑娘们或被熬夜的小男友拖累一夜没睡好,或被鸟事搅扰叽叽喳喳亢奋过度。走廊上的香气有隔夜馊味。你上天台。三五人小声议论下午下班前名单就出来了而且一个一个谈话。你突然阴囊收缩脊梁发麻。家里少不了你的收入占一大半的收入你头一次,今天头一次醒悟你该保住工位电脑椅子大平面以及这帮傻逼小子。哦,你太乐观了,快五十的老家伙丢三落四捡芝麻扔西瓜,你不在名单上谁在名单上?你又盼着你在名单上就不必担惊受怕了,不用挤地铁了,老婆出门挣钱你相妻教子煮饭拖地洗衣服踏踏实实吃软饭吧。二十多年,你累了。下面一条苍白的柏油马路连接小城区小群落,那些建筑,路边楼房空空荡荡晦气又可怜。一辆白奥迪追尾一辆黑吉普。后者,光头司机跳下来破口大骂,奥迪司机也下车对骂,眼看要打起来你激动坏了打呀打呀练嘴皮子算哪样好汉终究没打。两个老家伙,两只气鼓鼓的皮球甩出不痛不痒的牢骚很快泄气了。天台上又来两个年轻姑娘也在谈论名单认定自己就在上面,呵呵,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新来的怎么跟老家伙们比啊长得也不好看哪有领导喜欢,再说,人生毫无乐趣,在哪干都一样干不干也一个样……你发现其中之一长相一般而另一个清秀甜美。你傻乎乎的微笑被察觉了,她们扬长而去像谴责你无耻偷听。毫无乐趣。说对了,毫无乐趣。电影旅游宗教酒精美食?性?……你都尝过了亲历了见证了还剩什么?书?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伟大的朋友去他的屁话你宁愿刷手机也不看书了。书上真真假假虚虚实实都是信息,手机上无数信息足够了绝对够了。而书总是拿来装的。小说诗歌散文远离现实一概不用看哲学社科满嘴道理谁不会啊道理满大街飘满道理。街上交通恢复,局部堵塞解除了。你将写完的总结拿出来再写一遍无论多少遍也能发现错字。小李站起来问你们最近看了什么好电影,她热爱掏钱进影院看大电影,口罩时期电影院关门了她在电脑上刷老电影乐趣少了一半(哦,乐趣!)。有人回答她,开门啦,电影院终于开门啦。你和老婆很久不去电影院看一部还不错的电影。是啊,过去聊一部电影会用超级牛非常经典而现在,“还不错”,就吸引他们上影院买一桶爆米花坐下来坚持看完。你和老婆,你们丧失了看电影的欲望这种欲望曾经在热恋期十分强烈每周都去影院,或街角方舟碟店搜罗听说没听说的好电影,在这方面,对一部电影的鉴赏,你算半个专家眼光挑剔经常把各路大师挂在嘴上,影史前一百部电影陪伴你们度过无数周末,你们在电影见证下一路结婚生子就像德西卡的肮脏现实主义,但后来,电影渐渐乏味你不记得什么时候不再看电影没工夫再看一场电影。在寻求暂时意义和自我逃避方面你们累了,没心思像小李一样迷恋电影你不会建议她看《不可撤销》——你推荐过《四百击》和《都灵之马》,她惊呼什么垃圾呀老杜,一匹马走了八分钟,一个孩子跑了七分钟。这都什么鸟导演凭什么让电影等于现实?凭什么?标榜艺术?侮辱观众还是侮辱艺术?她是对的现实总是对的艺术像破袜子一样完了。你和老婆放弃了,放弃电影,否则还能不能在一口锅里吃饭一张床上睡觉真不好说。小张小徐回答他们最近看了什么,不是院线大片,是国产剧要么修仙要么穿越要么宫斗要么探案傻透了。你走向角落。刘冬,你的同龄人像老鼠一样缩在工位上脑袋锃亮眼神迷茫。去茶水间吧,咖啡不加糖你呢老杜。我加,一小点。他泡了两杯,你们坐在高脚凳上旋转像身不由己的小丑。说吧老杜,内幕?我在名单上?哪里,我咋知道名单。那么,你要找他表达什么?找老刘表达什么?好吧老杜,我们俩,我告诉你,无一幸免。真的?你装出吃惊的傻相。你听说了?我上哪听说?是直觉,老杜,两个老家伙该滚蛋了,把工资工位都腾出来。哈哈,有道理。你喝一口咖啡,很苦。嘿,老杜你多久没交公粮了?三个多月。哎呀,我四个月了。毫无想法,自从,她生病以来,胃癌,快不行了,我们已经,已经没办法做了。停止了。生理和心理都——就好像,连你自己,健康的你,她的老公也成了病友你们剩余时光就是互相勉励振作再振作。你懂我意思吗?在我眼里她不再是女人,性别消失了,像个孩子,当年我女儿那么大的孩子或者,一条鱼。我养了两缸热带鱼她是其中一条。可是,老杜啊,鱼快乐地游来游去而我老婆,下床力气都没了。哦,后来我发现我骨子里讨厌她,讨厌生病的她,表面上你对她好得不得了时间长了你挺不住了。最讨厌的是她每天晚上抱着我外套睡觉不是抱着我本人,你能想象吗?她不需要我了,她看穿我了,看穿我从骨子里厌恶她恨她。她宁愿抱我的外套,宁愿要我外套上的咖啡味烟味臭味汗味也不要我。前天晚上我踹她一脚。踹一个病人,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我居然踹了她一脚。她躺在床下,躺在地上,看我的眼神不是仇恨,是冰冷,彻头彻尾扎进灵魂的冰冷就像她死了。我急忙抱她上床她轻得像张白纸。她没说一个字。她永远不会说一个字了不会了除非死神降临。你问他有什么要帮忙的哥们儿你只管——没有,他摇头,我不是卖惨老杜,绝不卖惨更不抱怨,我只是——他沉默,然后微笑,问你儿子谁管?我和老婆。你接你送?是,我接我送。你牛。他伸出大拇指。哈哈,人生还是有乐趣的。是啊,儿子,为了儿子。他将杯子往水槽里一扔,操他妈的,我要在名单上我跟他姓夏的(夏总裁)没完!你劝他冷静。他冷笑说老杜啊,当放个长假吧没什么大不了,世上凄惨垂死之辈数也数不完。是啊是啊。河水清冽白鹭低飞,傲慢地拍着翅膀从小你们就用弹弓气枪猎杀总是失手太狡猾了没等你进入射程就噗噜噜飞了。你说,公司来了新人?穿蓝裙子的美女?
什么时候了还惦记美女?老杜你是死猪不怕开水烫——嘿嘿嘿,他终于笑了。我知道,我见过,外宣部新人,没错你放手找去吧,最好约她上对面酒店你还犹豫什么,相信我,老杜,要是换了我,刘东目光深处飘荡着灰蒙蒙的东西,要是换了我,再也没心情来一发了哪怕她把我脱个精光我告诉你啊老杜我……他忽然哭了。你吓坏了,赶紧安慰他。不能就这么死啊老杜。你说没死啊,你还活着,活得好好的还是个爷们。刘冬说这鸟地方我们待了多久?十四年了对吧前前后后——他说一半不说了,两手攥拳,为自己突然失控很不好意思。你说天塌不下来哥儿们,千万别胡思乱想。他摇摇头,说想起个故事,南郭先生不会吹竽,幸被楚王编入吹竽队伍跟着大伙装模作样就行了,他混得很不错,后太子即位,马上改合奏为独奏,南郭先生混不下去了只好拍屁股走人,这故事叫——滥竽充数,你说。对咯,滥竽充数。还有个故事,讲的是关羽关云长自徐州一战与兄长刘备三弟张飞离散之后无奈降曹,在土山上与操三誓之约,其一降汉不降曹,其二兄长刘备俸禄皆与二位嫂嫂,其三,凡有兄长音讯即刻辞行,曹操皆诺,后关羽斩阎良诛文丑护挂印封金护送甘糜二位夫人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与张飞刘备团聚……你让他歇一下,问他为什么想起这两个故事?刘东不声不响,出茶水间回去干活。你开始写下月总结明明下个月还没开始可你知道怎么写,哪些数字可以放上去哪些数字暂时空着。哦,老刘。从没听说他老婆罹患癌症就快死了。从没听说。滥竽充数千里走单骑八竿子打不着他干嘛要说而且认真说?你去厕所路上绕道外宣部,那伙人都见过没有蓝裙子。你回来,老刘不在。也不在茶水间。你中午吃了外卖趴在桌上做了一个美梦:老刘,与你前后脚进公司的刘东从十八层天台纵身一跃,突然羽化为金光灿烂的大鸟拍着巨翅越飞越远,很多人,你,小徐小张小赵小李大喊大叫。你醒过来。比起压抑闷热的午休你更想待在梦中看老刘飞往哪里。滥竽充数过五关斩六将。你明白了又更糊涂了。小张趴在邻座打鼾,小徐小李仰着脑袋嘴里嘶啦嘶啦响。老刘东仍没回来。你下楼,街对面小卖店店主埋头刷手机你自己拉开冰柜挑最贵的黑白巧克力混搭甜筒。26块。你满足地扫码走人上环城路再绕回来,时间下午一点三十上班了你想迟到还无人查岗你将在名单上。也许思念蓝裙子也许不,也许被刘东的遭遇吓着了可它未必是真的。空气凝重,凡事都像谎言。两点半,烂尾楼前面两个农民工席地而坐抽烟喝水,衣着褴褛吃成色很差的盒饭口罩挂在耳根上迎风飘摆。不像建筑工人倒像远方来的逃难者,两人有说有笑,慢慢吞吞吃喝一点也不着急。你想搭话,却没由头总不能说你们好我是杜上昆明本地人氏家住城北。你低头避开像偷了什么东西。前面,三个孩子在巴掌大的绿地公园放风筝。他们不上学吗?风筝太大,被高个子男孩举在头顶向前飞奔然后撒手,风筝挣扎着向上攀爬突然三晃两晃一头栽下来。其余两个孩子皱着眉头张大嘴巴你高声说,没风,没有风啊。现在不是放风筝的时候啊小伙子们,现在是夏天哪来的风。没人搭理你,没有一个孩子向你请教为什么夏天放不了风筝。哦,夏天野狗成群溪水奔向大江大海,辽阔深蓝的海。小伙子啊我说了现在是夏天,是夏天,晓得吗?还是没人搭理。你走后高个子男孩的声音清脆利落:傻逼。也许骂你也许诅咒风筝和夏天。你呵呵笑了直到笑声被街头一摊呕吐物搅个稀烂。你恶心坏了。没人清理穿黄马甲的清洁工也绕道走。你回大楼胸腔憋闷胃里难受乘电梯上18楼冰激凌没吃就扔了。工位还是那个工位像被轰炸的战场。你坐下,电脑开着。你写。删除。再写。再删除。下月总结提前写吧是否将下下月的一并写完?报表,对。还有报表。老刘仍不见踪影难不成真的化身大鸟飞了?下午四点,你伸个懒腰问小张,老刘呢?小张木然呆坐没有反应你确信你就在名单上。刘东回来了,走到工位坐下。你问他去哪了,他眨眨眼,你猜。你没法猜。他压低声音说他约了个妞开房……你就瞎胡扯吧。他咂吧咂吧嘴说不信算球。在我离开这个鬼地方之前,他继续压低声音,力争每天约一个就在对面艺术酒店墙上挂着塞尚凡高。哦,塞尚凡高。一个新鲜姑娘被他荒唐的沾满烟草渣的老手一层一层剥开,画面恶心而非色情。这把年纪除了恶心再没别的就算描绘酒店全部细节也不可能把任何姑娘骗到床上。你请教他,南郭先生和千里走单骑到底有何深义?他转身看你,目光虚不可测。自己品吧老杜,你自己品。
五点二十九马上下班打卡没人公布名单。大伙互相唏嘘安慰直到有人探听到消息:延迟公布。什么时候公布?不知道说不准也许明天也许后天也许算了别做梦了怎么可能算了那就等吧干脆给个痛快杀头不过碗大个疤……打卡,你落在后面走廊上乌泱泱一群人彼此瞄一眼不出声不说话。没找到她。根本没有她。特殊时期的自我投射一种深层次饥渴像你无所顾忌的喊叫。但你不会叫,不会随便乱叫。赤兔胭脂兽毛发微湿像淋过一场小雨。三台打卡机,你伸出中指。很遗憾,而且很累。没干多少活可就是累。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今天也就这样了充实而无意义。一个正常工作日今后再也没有工作日再也没有工资。你在名单上。你不在名单上。你在名单上。你不在名单上。
……
节选自《青年作家》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