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云衰草:历史的虚构与小说的实证 ——倪湛舸《莫须有》小说研讨会举行
2022年10月15日,以“微云衰草:历史的虚构与小说的实证”为主题的倪湛舸小说《莫须有》研讨会在线上举行。研讨会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华东师范大学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世纪文景文化传播公司主办。海内外高校、科研机构、文学单位的学者、作家和编辑十余人围绕《莫须有》的历史书写、叙事特征、文学主题、人物形象等问题,展开了角度多元、理路清晰、富有启发的分享和讨论。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系主任、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院长文贵良,世纪文景文化传播公司副总经理王玲作开幕致辞。文贵良介绍了创意写作专业的基本情况,并向研讨会的召开表示祝贺,期待倪湛舸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的进一步合作。王玲对倪湛舸小说的创作特点进行介绍,期待本次研讨会加强创作、批评与阅读之间的联动。
第一场讨论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黄平主持。
作家赵松首先肯定倪湛舸令人惊艳的语言才华。小说对第一人称的处理非常到位。《蓬窗睡起》中的语言美达到了极致,诗意的叙事渗透在赵构这一人物的视野、思维、行动当中。小说非常立体,结构设置富有层次感,不只是对岳飞故事的重述或翻案,而是进行多角度的散点观看。倪湛舸的情节处理是日常化的,并非刻意求奇,将貌似琐碎的日常生活置于历史传奇背景,人物形象非常丰满,容易让读者亲近,进而激发读者对岳飞悲剧的思考。
东南大学中文系张娟首先点评《莫须有》后现代的叙事方式。小说以现代“追忆”的方式重塑过去的“故事”,呈现了伤痕累累的末世之宋。在类似全书序言的《飞蓬尽杯》中,出现了本雅明意义上的“讲故事的人”智浃。其次,小说集具有互文与延展的结构。比如前三篇都以岳云为视点人物,但每篇都不尽相同。《飞蓬尽杯》视角下移,关注小人物声音,《断云微度》的岳云化身全知叙事者,将个体心理投射到历史大势。《寒鸦夜啼》着眼父子关系,传统的主客体叙事模式被镜像关系取代。最后,她还关注小说意义生成上从“故事”到“小说”的特点,指出《莫须有》处理民间传说题材时,突破世俗意识形态和因果序列,而是对小人物进行叙事赋权,用文学的鲜活感受力反抗固化的历史记忆。
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饶静以《无常与生生》为题点评《莫须有》的历史书写。她从倪湛舸“去神话,存灵怪”的创作自觉出发,分析《莫须有》如何拆解《说岳全传》中的封建意识形态,但保存传奇文本的灵怪元素和对诗性正义的坚持追求,并将其以现代个体叙事的方式组织起来,使历史事件高度浓缩为人物抒情。叙事的多元缠绕,折射众生命运的阴阳顺逆。正如《断云微度》和《衰草连天》曾共用的标题《微云衰草》所揭示的,微云无常如天机难测,衰草生生似命之本源,也像是情的根本。微云衰草构成的执拗历史图像,也是《莫须有》给读者带来的审美触感,应和着“无常与生生”的历史命运主题,以及这主题中生命情感的永恒流转。
上海大学文学院李海霞提出,倪湛舸的写作对沉浸于大陆文学史阅读的读者来说,或许构成了一定的挑战和启发。她从现当代文学的“说书人”谱系出发,关注《莫须有》中的“我”与“说书人”的异同。“我”的评论气质和预设听众的叙事立场,与说书人相似,但《莫须有》取消了说书人场面描写和人物描写的程式化,更具有现代性。同时她认为,《莫须有》的“我”兼顾着朝向群体的想象。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郑熙青从同人小说的角度讨论《莫须有》写作的多义性。《莫须有》是一部受文学与文化研究训练所创作的历史同人小说。同人写作是一种剧本式写作,围绕原文本,为同一批人物编写多样的剧本,就像同一剧团排演各种剧目。《莫须有》体现了同人创作的典型特点:以人物和人际关系为中心,保留原本的人物情感与角色认同,以明写暗,设置不同视角来写中心人物(缺席的岳飞)。
大连理工大学中文系戴瑶琴主要讨论《莫须有》织就的“天罗地网”。她从《老子》章句“勇于敢则杀,勇于不敢则活”引入对岳家父子命运的讨论。小说中的岳云是一个被父权族权君权捆绑的青年,通过心理视角的展演,他的死亡被描述为一场人性主导的绞杀。小说出场的众多人物,都是历史的参与者、聆听者和讲述者,作者从动机-行为的发展逻辑出发,解构传统历史叙事,为读者带来岳云、赵构等人别具一格的历史形象。而岳家父子的死,在小说中也被描述为特定时代和性格下注定的死亡,矛盾的发生发展具有内在理性。
第二场讨论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副教授、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项静主持。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刘晓军主要讨论岳飞传奇这一小说叙事中的经典题材。他首先围绕岳飞传奇的记述,进行详细的文献史回顾,并对比《莫须有》与历史文献中的人物形象。介绍过历史叙事中的岳飞后,他转而梳理文学叙事的岳飞形象。岳飞的文学化,最早可追溯到宋元时期的说话艺术。明代《大宋中兴通俗演义》第一次以长篇章回体讲述岳飞传奇,明代另一部小说《岳武穆精忠报国传》,也在岳飞的文学史生成中具有重要地位。作为《莫须有》写作的重要参照,《说岳全传》充斥说书场合的做派,显然和倪湛舸的写作大有歧异。他就此向作者发问:当今的文学创作如何利用古代文学资源?侧重点在人物形象的创新,故事情节的创新,还是主旨的创新?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罗岗以《写在当代文学的边上》为题进行讨论。他首先指出,当代文学如今已经形成一整套固定的规范,因此在当代文学边缘处的书写,更可能产生蕴含巨大思想力的创新之作。刘慈欣、徐皓峰的写作就是成功的典范。倪湛舸的写作本身充满理论深度,不被规范限定,这尤为可贵。《莫须有》触碰文学与历史的双重关系,作品中也有对历史书写之困难的直接讨论。小说虽然是实证的,但并不是想取代历史,垄断对真实的阐释权力。《莫须有》毕竟是文学作品,它也是一场语言展演。历史、文学在作品中或有或无,正迎合书名“莫须有”。这个题目包含自我解构的维度。通过文学语言的操演,文本才获得了庞大的解构力量。《莫须有》触碰到许多复杂的问题,无论是文学与历史的关系,还是文学与语言的关系问题,这些都是中国当代文学创作普遍未达自觉的。
中山大学艺术学院冯芃芃以《激情的疏离》为题,围绕《从生活到小说》中讨论的基于非虚构素材开展虚构文学创作的策略,分享了《莫须有》的阅读体验与反思。她从历史人物的写作、细节的挖掘、与读者建立联系三个角度展开讨论,认为该书对历史人物的写作从研究开始,但是没有拘泥于文献材料,而是发挥作者的主动性,创作了令人信服、栩栩如生的人物;书中对身体与感官的细节描写,与读者建立了情感连接。《莫须有》的创作表现出作者思想力、想象力、行动力三力合一的创作能力,从第一人称叙事视角出发,唤起读者的情感共鸣。最后,她以“激情的疏离”总结小说的艺术创作特色,作者在“冷静的学术,热情的创作”之间建立的支点,为读者提供了富有张力的阅读经验——学术训练与艺术创作之间的张力、历史素材与现代创意之间的张力、男性群像和女性读者之间的张力。
《山花》杂志的李晁责编了《莫须有》中的三篇小说,分别是《微云衰草》(成书时被拆分为二)《花若离枝》《飞蓬尽杯》。拿到《微云衰草》时,李晁注意到小说题材的久违与小说语言的考究,给人以扑面的新鲜感,认为作者对历史有健朗的表现,人物分明,这赋予了小说独特的情态,虚构与实证,彼此融合,建构了整本小说集的美学空间。李晁从两个人物分析了《莫须有》的书写特点,从秦桧的早期经历到何以成为“秦桧”的节点,呈现的是一种影响的完成,认为倪湛舸为人物与历史空间赋予了更多的感性表达地带,丰富了实证下的遥远的个体;而《篷窗睡起》则塑造了复杂形态的高宗,一个艺术家和玩家的高宗,展示了其在艺术气质与权力意志撕扯下的存在处境,从精神层面上刻画出了那个关键人物。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黄平主要讨论《莫须有》的叙事特点。他认为,叙事形式让人想起近年的《平原上的摩西》等小说,即主要人物的缺席和次要人物的轮番讲述。这种叙事出现在历史小说中,较为罕见,因为历史小说的文化立场往往是刚性的。同时他也指出很有意味的一个细节,小说各个章节充斥着“我”的自我内心分析,“我”不断将自身客体化,很多地方似乎是叙事者的声音伪装为人物的声音,这种伪装下,包含着指向精神分析的深渊。
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杨宸认为,《莫须有》为历史写作提供了新质,它更多不是来自历史传统,而是当代文化语境。这部小说的多视角叙事,很容易让人联想起芥川龙之介的《筱竹丛中》和福克纳的《喧哗与骚动》。但《莫须有》的处理有所不同。《莫须有》不存在谜底或真相,重点不是真相存在与否,而是历史理解的生成。分裂的视角暗示我们,历史解释本身是高度语境化的,历史本身的复杂与混沌,通过这些既互补又龃龉的视角浮现。另一方面,《莫须有》的历史端据在人物的内视角之外,人物的内视角本身被包裹在历史之中,它最终为历史解释的生成而耗尽自身。《莫须有》写作的位置,处在还原历史复杂性的多重内视角叙述,和内视角被征用所试图叠加补完的历史叙述之间。由此,《莫须有》像一块块并不属于同一幅图像的拼图,当它们彼此统合,却意外构成一幅我们未曾料想过的、超出本来历史画框的图像。这种图像的产生,昭示我们所处的时代语境:总体历史的远去,我们只能在不同个人视角的碎片中游荡。但这种游荡之中,却仍有去寻求别样的画面的可能性。这种叙事结构,或许与今天我们所处的技术时代新媒介影响相关。一方面,《莫须有》的创作意图以及倪湛舸的研究倾向标明了在这个面临西方式技术困境的时代,以中国式宇宙技术来介入写作实践的可能,另一方面,《莫须有》的创作明显也不自觉地受到当代电子游戏媒介规则的影响。在如此条件下的创作实践,或可通过对历史的重新演绎,抵达一种新的媒介的可能性。在此意义上,《莫须有》供了一些新的向度,使我们得以去更好地思考历史的可能性、技术的可能性与今天媒介的可能性。
第三场讨论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叶杨莉主持。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宫放羽结合自身游戏策稿的实习经历,分享了阅读《莫须有》过程中“人物交互作用”的体验,并从自身阅读困惑出发,指出虚构写作中处理人物交杂关系时“不可触碰”的部分。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张璐以小说习作者的眼光,将关注点放在了“人物立体本位”的叙述方式上,并结合自身创作感受指出该写法对展现人物心理,安排叙事节奏等方面的独特作用。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潘如懿用文本细读的方式,对《莫须有》小说的篇章结构进行分析,聚焦历史人物关系的变形,对作者的创作意图进行了解读。华东师范大学创意写作专业硕士王幸逸运用拉康的理论,揭开“叙事人物与叙事者非统一性”现象下“叙事主体自我对象化”的本质,深入剖析倪老师作品中人物命运走向的内在逻辑。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吴益清结合文本,具体讨论了历史小说中现代思维与历史史实碰撞出的文学伦理学问题。华东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郭丽颖着眼作品的结构,在理清章节前后逻辑基础上,指出倪湛舸老师运用倒叙、多声部重构等方式写作的创新之处。东南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张安然同学变化观察的客体,从叙事、人物、时空三方面论述《莫须有》文本展现的镜像世界。
第四场讨论由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中国创意写作研究院副院长罗岗主持。
美国罗格斯大学亚洲语言与文化系的刘鹏师主要讨论《莫须有》对传统白话小说的传承及其创新之处。他认为,虽然《莫须有》多声部、多视角的叙事结构很容易令人联想到巴赫金的“众声喧哗”理论,但是《莫须有》显然是对中国小说传统的接续与发扬。《金瓶梅》《红楼梦》等传统小说中已出现多声部、多视角的写作手法。在多声部的小说中,意义生成于话语场之间的碰撞。《莫须有》对同一事件的六种描述既展现了人际关系的复杂微妙,同时揭示出历史悲剧的真正原因之一——信任感的缺失。他还从心理分析、岳云形象的塑造、虚实关系的多维展现等不同角度,分析了《莫须有》的创新之处。
美国特拉华大学历史系王元崇指出《莫须有》以不同角度展现事件,描述不同心理活动的写法,和历史学者的路数差别很大。《莫须有》的写法在历史学者看来会很新奇,可以说是作者通过几个不同人物的身份来表达了她对相关议题的关注。他认为,小说家的想象力对于历史叙事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毕竟历史叙述也需要将故事粘连起来,才能够更加丰富。
加拿大多伦多大学历史系陈利在讨论了该书特点之后,将《莫须有》这部历史小说与史景迁、曼素恩、卜正民等历史学家的叙事史著作(narrative history)进行对比,指出今天的不少讨论都涉及一个很多历史学者关注的问题:叙事(narrative)在历史学术著作和(历史)小说中的定位和功能有哪些异同。不管是写小说还是写历史学术著作,作者同样都需要认真考虑几个关键问题:(1)为什么要讲这个故事?(2)讲谁的(或什么样的)故事?(3)如何来讲这个故事?(4)从谁的角度来讲?以及(5)为谁而讲?陈利提出,因为受限于史料的残缺不齐和角度的片面性,再加上现代历史研究需遵循基本学术规范,历史学者往往不能像小说作者那样可以自由发挥。就像《莫须有》一样,小说可以深入挖掘人物的内心活动或者从全景式角度来分析事件的发展变化。如果拘泥于现有史料和学术规范,历史学术著作则往往无法填补史料之间的空白,因而只能给读者从相当有限的视角来讲述历史的一小部分片段或历史事件一个断断续续的过程。而(历史)小说和非虚构学术写作通过充分发挥叙事的独特作用并创造性结合相关知识,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传统历史学著作无法满足读者对进入历史场景或者事件中去亲身体验历史的需求。他认为自己从倪老师书中的人物刻画和故事情节设计上都学到了不少有助于让自己的历史写作更生动有效的技巧。
研讨会最后,作家倪湛舸进行回应。她首先引用罗岗“在当代文学的边上”的题目,认为有必要在当代文学创作和研究的既定范式之外开拓新路径。首先,要反思“小说”定义,重审与现代西方虚构文体(即fiction,尤其是the novel)并不完全重合的中国本土“小说”传统。小说既是文学类型,也是目录学范畴。作为目录学范畴的小说在《汉书艺文志》中归类于“诸子”,到了《四库全书》则属于“子部”,与思辨类和技术类写作并列,并不一定承担叙事功能,更与虚构基本无关,而它有限的叙事功能则依附于强大的史传传统。具有虚构性质并以娱乐或教化为目的的叙事文本是比较晚近的现象,到了二十世纪才最终确认为小说的所指。以往的研究总是忽视非文学性的“小说”或是小说文本中的非叙事因素,但这些反而是有待发掘的宝藏。其次,突破狭隘的文学观念还应该考虑新技术新媒介环境中的流行文化。比方说,传统叙事理论中对叙述者和角色的讨论就不一定适用于游戏经验中的玩家和角色;电子游戏和同人小说如何改造作者和读者的叙事体验是值得深入讨论的话题。再次,当代文学的创作已经形成固有模式,而当代文学的研究也与其他学科缺乏交流,甚至与近代和古代文学都缺乏对话,打破壁垒、拓展视野和深入探讨是作者和学者共同的任务。在提出三条路径的过程中,倪湛舸梳理此次研讨会发言师生们的观点,并一一作出具体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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