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10期|李唐:此处与彼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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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气从看不见的缝隙渗入,他嗅着。他喜欢这种初冬的气息。温度在一点点降低,阳光照在皮肤上渐渐失去了炙热。库房里,那些复杂的传送装置,金属的合成物,即使在黑暗中也孜孜不倦工作着的“蓝眼睛”,全都变得冰凉。所有的角度——桌角,纸箱,笔尖,门把手,甚至纸页,也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划破那笼罩其上、捉摸不定的寒流。然而,与之相反的是,他的思想正在变得圆润。这是他存在于世的第五十个年头,可是很多时候,他仍觉得自己像个孩子手足无措。无疑,他的身体已经开始衰老,面皮塌陷下去,不再像以前那样丰润。眼眸包裹在细细的肉纹中,眯起眼睛时,仿佛那两颗黑白相间的珠子会随时被吮吸进去,成为两个空洞。他的鼻子和下巴倒还残存着年轻人的面貌,肌肤平整,显得富有生气。不过,在一种整体的趋势里——脊背愈加驼下去,双肩紧缩,腰肢臃肿,双腿受一点凉就会麻木——那种余留的年轻活力反而有些格格不入。
但是,他非常清楚,由一大堆器官、皮肉、液体、骨骼、血管层层重叠之下的,是那个并没有多少变化的“我”,它似乎是脱节的,一个缓缓走向老迈,另一个却停滞不前,茫然又徒劳地观察着外部的动静,容易受到惊吓,却难以改变。他完全没有适应老去这回事。当别人因为年龄而对他透露某种尊敬时,他会在内心里觉得惭愧,仿佛冒领了陌生人的身份,仿佛被错认而领受了恩惠。
这种形象是如此熟悉,他的眼前浮现起另一个男人的面孔。那个男人站在阴影里,在一众亲戚间显得格格不入。那个男人尴尬而迎合地笑着,如同偷偷混入成人世界却没有被发现的小男孩。那个男人装出大人的样子,抽烟,聊着工作、股票和孩子。但他是假装的,他甚至迫切地想要别人发现这点。但是,所有人都将他当成他们中的一员,当他说出不合时宜的话时,也不过讪笑几声,转过话题。他在人群中,但没人看到他。没人看到他梦里全是童年的场景,没人看到他在多愁善感的夜晚因为一首歌痛哭流涕,没人看到他对自己深深的厌恶。
这个妈妈口中“不负责任、没用”的男人,最终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他没有再见过他,并一度在心底鄙视他。但是,当他到了比当初那个男人的年龄还大时,他再一次看到了他。阴影中,那个男人就站在月光里,面对着窗子沉默地抽烟,和记忆里的一模一样。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无助的小男孩,向他投来的哀怨一瞥。目光相接中,那个“我”也变得分明了。他惊恐地发觉,自己成为了心底深处最害怕成为的样子。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背负着沉重的肉身,永远蜷缩在打不透的躯壳中。
毫无温度的阳光静悄悄地稀释了那个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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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六点半,他准时打开了库房的大门。外面涂了一层橙黄色而里面灰色的大门,缓慢地自动开启。太阳还未完全升起来,浮动的幽蓝色晨光像是大片的水,瞬间泄入空旷的库房内部。它们像是憋了太久,带着自身的压力,亟不可待地涤荡空间。他站在大门口,大片阳光围绕着他,却像是避开他一样,无法照到人的内部去。“人”总是一种密封严实的东西,但人的目光总是在向外探寻,这点对于一个初生的婴孩和垂死的老人并无区别。他看到库房旁边的小道上停着一辆车子,车门正在被打开。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见到这辆车和车里的人。这种场景比任何时候都令他感受到自身的衰老。
他背过身,看着自己在阳光中晃动的影子。
他沿着库房的墙面走动,打开墙上的开关。头顶一排排灯盏亮起,很快就照亮了整座库房。这座库房的面积之大,往往使他从一边走到另一边,就已经微微冒汗。而每天,他都要在这个空间里不停地来回走动。四千平,还是五千平来着?他已记不清楚,因为库房更换了很多个,比起他刚来的时候,如今的库房简直庞大得像是一头怪物,空旷得如同一座废墟。
那年他刚满十九岁。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生日那天他第一回体会到了饥饿。那可不是以前在家的时候,由于妈妈的疏忽忘了做饭,像个孩子那般哭闹抗议就有饭吃的饥饿。十九岁那天,他体会到的是真正的饥饿——身无分文,躺在花园的长椅上瑟瑟发抖。前一天,他的背包被偷走了,他只是在火车站起身上厕所,将包遗落在了椅子上。回来时,他就失去了所有依靠。真正的饥饿,是一种无望。
他必须快点找到工作。真正的饥饿使人的行动变得简单、迅速,他发觉自己仍然有能够依靠的东西——本能。本能引领他离开妈妈,离开熟悉的街道和城市,展开一种未知的生活。现在,本能又将他带到了库房的门前。那时的库房还掩映在树木驳杂的老城区不起眼的边缘地带,那里一到夏天,树枝上就挂满了有毒的毛毛虫。他是无意中看到了库房招聘临时工的广告。在所有他收集到的招聘启事里,这里离他流浪的公园最近,走路一个小时以内。
迎接他的陈经理很惊讶,一般来做工的人都会提前打电话来询问,要不就是派遣公司统一运送过来。这个地方并不好找,车子也不好进来。他正在为库房搬迁的事做打算。而现在,眼前这个黑瘦的男孩,头发盖过了眼睛,汗水浸透了脏兮兮的衬衫。他像是刚刚躲过了一场追杀,两手空空,想要借这里避一避风头。陈经理四十多岁,有个儿子正在上高中。也许是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他收留了他,并且同意他免费住在库房里。
“我成人了。”男孩害怕自己的娃娃脸引起误会,不停地解释着,“但是证件……”
“饿了吧?”陈经理打断了他的话。
男孩抬头看了看这个中年男人,因为逆光,看到的只有一团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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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身躯可以任意伸缩、必要时能像八爪鱼般伸出数条手臂、一刻不停工作着的智能机器人,永远在他身旁忙忙碌碌。它们有时缩成像是一只横放的旅行箱大小,圆盘形状,是为了将沉重的货架扛在自己身上,并移动到正确位置;有时,则像升高的柱子,高大、立体,轻松地越过他的头顶,取下十米多高的货架顶端的物品。它们都被输入了指令,用不着他操心,可以互相配合完成货物的分拣、装卸、录入、打包、传送、维护、清洁等工作。在它们正常运转时,会有两盏手掌大小的蓝色灯盏不停闪烁,于是,它们的外号就叫做“蓝眼睛”。库房里有二十二台“蓝眼睛”,分工明确,从早到晚,很少出差错。而他,步履迟缓地走在它们中间,像是一名沉默的监工,甚至比“蓝眼睛”们还要沉默。偶尔,他的目光会死死盯住其中一台“蓝眼睛”,直到它隐没在高耸的货架后面。没人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他停住,扭过头,看着自逆光的库房大门走来的人。
那是一个男人,穿着厚实的呢子大衣,仿佛刚刚从风雪交加中归来;个头挺高,戴着一顶老派的宽檐帽;当帽子摘下时,会露出一颗近乎秃顶、后脑勺突出的脑袋,只剩可怜的几缕黄色毛发,像是某种啮齿类动物的软毛,黏在脑瓜顶上。他其实比他小三岁,但看起来却老了不下五岁。他正面带笑容,腋下夹着一只文件夹,边摘下帽子边热情地朝他走过来。
他并不知道这个人的来历和名字,只听到小陈经理管他叫“潘先生”,而后者则坚持自称“潘工”。还有可以确定的是:这位潘工就是研制这些“蓝眼睛”的工程师。
潘工从一台台“蓝眼睛”身旁走过,有时会慢下脚步,眯起眼睛,关切地望着它们,如同望着自己的孩子。它们会认出这是它们的“父亲”吗?他不晓得。“蓝眼睛”们无一例外地巧妙避开潘工,与他擦肩而过。潘工的眼神里甚至偶尔会流露些许落寞。
“小陈经理让你来的?”他不动声色地说。
“你很聪明。”潘工仍面露笑容。他相信这笑容是真诚的,是一切尽在掌握中。
他们总是没有太多的话可说。大多数时间,潘工独自去检查“蓝眼睛”,看看它们是否正常运作。那时,“蓝眼睛”就会停下来,乖乖地任他在自己体内鼓捣。临走前,潘工会例行拿出那叠合同,问他要不要签字。
他接过那厚厚的一沓纸,由于老花眼,一时看不清上面的字迹。但他知道那是什么。
“我快要干不动了。”他仿佛在冲着纸张说话,喃喃自语。
“你很聪明。”潘工笑得很灿烂。照他的年龄而言,那笑容里却有不同寻常的孩童般的纯真色彩。
这一回,他不像往常那样,毫不犹豫地将合同塞回潘工的掌心,或是干脆不接过来。今天,他把纸张费力卷起来,一时不知该放在哪儿,便用手攥着。
“我得再想想。”
“不忙,不忙。”潘工戴上帽子,笑着裹紧了大衣,走出仓库,回到车里。汽车启动了,引擎的声音里似乎难掩胜利的喜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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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常,他深陷回忆。他不知道这是否是变老的证明。然而真正论起来,他根本不算什么老人。前几天,他去附近的镇上买菜,无意中听见两个正在打羽毛球的大姐聊天。她们一边注意着高高弹起的球,一边亲密而大声地说话,丝毫不在意身边不时疾驶而过的电动车。她们在讨论年龄。她们说,联合国将青年的标准提高到了六十五岁。他买了足够一周的菜,以及一些生活用品,便慢腾腾地走回去。守着仓库,他越来越不爱出门了,只有在不得已时才会外出。
大多数的时候,他都在回忆。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呢?他自认为前半生没有什么可称道的地方。如果人的财富按照记忆来衡量,他仍然是穷人。可是,不容否认,他的回忆总是绵长而深入,也许在这件事上,他确实有点天赋。当他开始时,不仅仅是陶醉,而是真的进入到了早已逝去的时空里。随着年龄的增长,许多记忆里的细节反而愈发真切了。他一脚就迈入了熟悉的客厅里,看着妈妈和那个男人在厨房里做菜。就像在其它几乎任何事情上一样,她处于绝对的领导者地位,事无巨细地吩咐各个细节——土豆片的薄厚,葱姜蒜的放入时间,碗碟码放的位置……而那个男人,就像在其它几乎任何事情上一样,扮演学徒和儿子的双重角色,唯独不是丈夫。不过也无妨,他们配合紧密,那种没人能看出破绽的日子。
他还记得那个男人的脸。阳光灿烂时,那个男人会显得心情愉悦,有时还会吹起口哨来;天气阴沉时,那个男人的脸也像天空一样阴霾。很早的时候,他就看出他们是一类人。但那个时候,他只有朦胧的意识,就像一个孩子对四周的风吹草动过分敏感,即使觉察到了,也想不到某处正在酝酿的风暴——那时,他对生活还缺少想象力。
现在的他,已经多少能够理解那个男人的不幸——那是“你”与“我”之间的分隔造成的不适。在其他人眼中,“你”是男人,是丈夫,是父亲,是所有传统与社会形象的叠加。“你”必须要适应这套身份和规则,就像作为一个大人,“你”不能像小孩子一样撒娇、淘气,否则“你”就不是正常的人类。“你”置身于所有人眼前,是所有人塑造了“你”,没有他们,“你”便不存在。
而“我”又是什么呢?是更本质的、隐藏在“你”的躯壳下的东西?亦或一片虚空?
他明白,当时自己所感受到的不安,就在于看到了那个男人并不轻易示人的“我”。对于大多数人,“你”和“我”,他们很难分辨出两者的区别。
他是从何时发现这些连妈妈都没觉察到的部分呢?至今还是一个谜。也许,一切都是注定的——从那个男人抽烟的姿势,从握紧鱼竿时微微颤抖的手,从削苹果的动作,从尴尬而迎合的笑,从某个夜里不小心看到的那个男人因一首老歌的哭泣,从他身上流淌着他的血……一切都昭示了最后的结局。
那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他放学回来,看到那个男人削了一半的苹果放在桌上,每天都带着的棕色公文包放在沙发上。后来,妈妈也下班回来了。她没有等到那个男人帮她做饭,因此只好气呼呼地自己做。再后来,他和妈妈沉默地吃完了饭,那个男人还没回来。他们再也等不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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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妈妈对他的称呼也变成了‘那个男人’。”
他走在逼仄的通道内,两旁是城墙般高大的货架,分成六层,最上面的一层即使他将颈部仰到极致,也只能看到三分之一。他已经学会放弃那些力所不能及的事。他每天的工作是用扫描器检查最下面两层货品的数量,核对一下扫描器显示的和电脑录入的数字是否一致。如果有所偏差,他在本子上记下来,然后告诉负责进货的“蓝眼睛”。这是一项“蓝眼睛”在半小时内就能完成的工作,他要花费整整一天。但是他总是亲力亲为,尽管老花眼使这个工作并没有听起来那么简单。他必须要做。毕竟他要给一个自己存在于此的理由。
不知从何时起,他喜欢一边在库房里漫步,一边自言自语。讲的都是些过往的事,就像真有听众似的。他走过一排排货架,像是检阅士兵的国王,但他明白,这里是自己的流放地,并且,就连流放地如今都不愿再收留他。
“您在库房干了大半辈子,该换种活法了。”那天,小陈经理把他叫过去,这么对他说。
换种活法,是哪种活法?听起来像是每种活法都是不同的货品,可以任顾客选择。那里是否有适合他的活法呢?应该是有的,只是可能塞到了货架最里面,需要弯下身子,将外面那些其它的、不属于他的活法一一拿出来,耐心寻找只属于自己的那个。他能找到吗?他茫然地盯着办公室那扇明亮的窗子,朝阳的窗子,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汇聚到窗前。小陈经理有些烦躁地拉上了窗帘。声音仿佛是从很远处、比光更远的地方传来的。
“潘工的建议,您考虑得怎么样了?放心,现在的技术绝对安全……”
深陷回忆并不可耻,人最后真正留下的还能有什么呢?这样炽烈的阳光让他回想起最初的那间小小的库房,还有已经故去的陈经理。那样的日子算是快乐吗?
陈经理是个身材粗壮的男人,心思却很细腻。即使跟随他十年的老员工,也不知道太多他的过往。他们谈论起陈经理时,只说他以前做过生意,但遭遇惨败,之后才开始经营库房;他有一个儿子,正在国外留学,妻子也跟了去;他记忆力超群,各种账目、电话号码、日期全都存储在他脑子里,鲜有误差。
他无法解释陈经理对自己的格外照顾和亲近——也许是想到了自己远在异国的儿子,也许是出于怜悯,也许只是脾气相投……或者,也许应该反过来,是他对陈经理先产生了亲近?陈经理那机敏、果决的性格,快速融入环境的能力,正好与“那个男人”的忧郁、孤僻相对。他在陈经理身上看到了真正符合自己心目中的“父亲”形象。
“你以后不要像那个男人一样。”这句话常常挂在妈妈嘴边。他确实偷偷想过,如果当初妈妈遇见的是陈经理这样的男人,会不会她的、以及自己的人生,将完全不同?
“你总是爱瞎想有的没的。”
他听到从身后传来的讥笑声。一台“蓝眼睛”正悄无声息地跟随他。即使所有的“蓝眼睛”外表上几无区别,他还是从声音里听出了它是谁——准确地说,曾经是谁。
“长枪。”他轻轻喊着那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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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绰号“长枪”的男人并不看好这个瘦弱、寡言的男孩。
关于他绰号的来历已经没人说得清了,就连他自己都模棱两可。一个比较合理的解释是,他总爱语出讥讽,有些话像是朝别人打冷枪,令人猝不及防。因此,他在库房的人缘并不好。可是他干活卖力,又很能镇得住那些爱偷懒和惹是生非的临时工。同时,他面相忠厚,这种反差更使人心生畏惧。
“你这种小男生我见得多了。”长枪对男孩说,“青春期,叛逆,受不了父母的管教,离家出走,自以为生活是一场电子游戏。可是受一点苦,就怕了,赶紧缩回妈妈的怀里去。”
男孩默不作声。他打包的手没两天就布满了小口子。
“别搞得跟个怨妇一样。”男孩的沉默似乎更激怒了他。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管男孩叫“怨妇”。在库房里,绰号是最容易被记住的。其他人没理由再叫男孩的名字。
事实上,男孩也搞不懂自己的沉默里包含了什么。是愤怒,恐惧,还是不甘?他知道,长枪说得没错,自己确实是个被惯坏的小孩。没过两天,繁重的体力活就让他有点吃不消了。他完全可以回去,跟妈妈道歉。她一定气坏了,伤透了心,可母亲永远不会真的抛弃自己的孩子。只要回去,生活就能回归正轨。
没人逼他,是他自己在逼迫自己。跟其他出来打工的同龄人相比,他的家庭原本优渥太多——没有弟弟妹妹需要他挣学费,没有家人的债务必须偿还。相比之下,他出走的原因多少有些无病呻吟。他理解长枪为何对自己充满不屑。
那个男人离开后的十年间,他和妈妈相依为命。他不知道这件事给妈妈带来的伤害有多大,这是无法衡量的。起码在表面上,她算得上平静。每天,她依然准时起床,为儿子做早餐,送他去上学,然后自己去上班。她还是像以前一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的生活。她甚至都很少在男孩面前说那个男人的坏话,除了那句“你以后不要像那个男人一样”。
在外人眼里,这句话只是一种被抛弃的女人的哀怨,如果连这都没有,反而不近人情了。因此在亲戚好友心目中,男孩的妈妈属于坚强、独立的女性。不过,只有男孩知道这句话的威力。话语对局外人而言是谈资,而对于他,却是实实在在每个字都落在身上。
其实,他并不清楚妈妈的话里那个男人到底是什么样。那时他还小,那个男人留给他的仅仅是模糊的形象,还没有真正具备实体。他只是照着妈妈的话去做。穿着、发型、一日三餐,甚至交往的朋友和兴趣爱好,都由妈妈决定。小学六年级时,他脱口而出说了一句脏话,妈妈逼问他是谁教的,便气势汹汹地冲到学校,狠狠地骂了那个孩子一顿,连班主任都不放过。男孩还记得那个刚刚大学毕业的班主任,如何像犯错的小姑娘一样,涨红了脸,听着妈妈的训斥,泪水在眼中打转。
从此,妈妈每天都要他汇报学校的情况——跟谁玩得比较好,那个同学都说了什么,品性怎样云云。然而,他并没有要好的朋友,自从领教了他妈妈的厉害,每个同学都躲着他,生怕再惹麻烦。即使升入了初中,由于有很多原来的小学同学在,他的“名声”也很快传遍了。他不敢告诉妈妈实情,只好虚构一些故事,怕她失望。
初二时,他交到了朋友,一个同班的女孩,由于家境不好而常受同学奚落。可能是处境的相似,让他俩成了关系最要好的朋友。他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他只是想跟她说话,也想听她说话。跟她在一起时,他能强烈地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这是如此新奇的感受,此前他未曾有过。
而妈妈是如何发现这件事的,至今是个谜。他被迫转了学。去新学校报到的那天,她抚摸着儿子的肩膀,在他耳边,对他说:“无论你长到多大,妈妈都会保护你。”
妈妈的手柔而暖,可他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挣开妈妈的手,头也不回地跑进学校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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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都这样了,还喜欢挖苦人。”
“我是怎样?”那台“蓝眼睛”敏捷地在他身边绕了两圈,像是在展示自身的强悍与骄傲,“你不是很快也要跟我一样?”
他黯然低下头,看着攥在手里的合同,但他知道,真正被攥着的是自己。这卷合同紧攥着他今后的命运。
“我还没想好……”
“老了还是这么优柔寡断。”“蓝眼睛”回到刚刚的位置,语气中更增添了嘲讽,那双蓝色的指示灯在昏暗中闪烁不定,“心一横,签了就得了,否则你还能干吗呢?”
“我得再想想。”
“好吧,我不劝你。”“蓝眼睛”背过身去,“其实没你想得那么糟。你看我,不也好好的。”
“可是……”他困惑地抬起眼,望着它,“我甚至没法确定你到底是什么。”
“你这是什么意思?!”“蓝眼睛”加重了语调,“我是长枪。我还记得你刚来时候的■样儿。”
“那只不过是你的记忆拷贝。”揭示这件事,似乎使他很沮丧,“我认识的那个长枪不是现在的样子。”
“那你不是照样认出了我?”
“因为你的声音是长枪,我太熟悉了。可是……那也不过是声音程序。”
他渴望听到反驳,就像他熟悉的那个长枪,嘴上从未服过软。但是,他颓然地看着它一言不发驶入了其它干活的“蓝眼睛”的行列。稍不注意,它就混同其中,无从辨认。它们看起来全都一模一样,即使有细微的差别,也在过于强大的统一性中消弭了。
记忆似乎缩减了真实的时间——仿佛就在昨天,他还因为干不好事而被长枪训斥。刚刚离开家的那段日子,他像是一株被粗暴移植的植物,栽种到陌生冰冷的土壤里。但是他再清楚不过,这是他自己选择的生活。没有干预,没有阻拦,他完完全全要为自己的选择和生活负责。他有一种找到自我的满足感。这种感觉是踏实的、完整的。
因此,他很快适应了繁重的工作。他每天都要来回搬运大箱货物,或是将它们砌墙般摞在推车上,或是将它们身上的塑料绳割开,把里面的东西取出来,等待重新打包。仓库就像一个中转站,附近的商户把货品囤放在此,等待物流公司的运输车运走,送到顾客手中。搬完货,他要立刻出现在流水线上,跟临时工一起打包。这项工作往往要连续四五个小时,期间上厕所、喝水要用最快的速度完成,其余时间就是无尽的捆胶带、装塑料袋、放入纸箱的循环往复。长枪作为监工,时不时会过来查看,嚷着“速度太慢了”“你根本没认真啊”之类的话。
他意外地发觉自己干活很灵敏。别人打包好一个纸箱时,他可以打包三个。而在此之前,他连家务都没怎么干过。只管学习就好了,妈妈负责打理一切,他干活反而碍手碍脚的。那时,他很听妈妈的话,但也隐隐感到不安。事后回想起来,他才明白,自己过得并不是完整的生活——那是一种属于“你”的生活,而“我”的那部分缺失了。他只活在妈妈的世界里,活在被那个男人遗弃的废墟中。
时间过去了半年。他感到长枪对自己的态度渐渐发生了变化。长枪会开始主动教给他割塑料绳和捆胶带的技巧,既不伤手,又可以提高效率(半年来,他的双手已经伤痕累累)。有一天,一个小工又叫他“怨妇”,长枪碰巧经过,狠狠地从背后打了小工的后脑勺。
“好好干活。”长枪没好气地说,“别他妈那么多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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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经理是一个精力无限的人。他总是整日跑来跑去,整日处理这,处理那。每天都有那么多需要他处理的事务,它们仿佛从一条没有尽头的传送带运过来,解决了一件,永远有下一件。他粗壮而灵活的身形就在事务的层层包围中左突右撞,并且乐在其中。这样一个浑身上下、甚至最细微的神情里都沾满了事务碎片的陈经理,依旧会定期抽出时间,跟自己的员工,自己的兄弟们喝酒吃饭。男孩也是其中一员,尽管他已经二十岁了,已经算不上男孩。好吧,就按他自己的想法,称呼他为男人吧。这个刚刚长成的男人,也和其他人一样,大口喝酒。人生的前十八年,他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这是妈妈严格禁止的事,就连那个男人,也在和妈妈结婚后戒了酒。她看不起男人喝醉酒的样子。
可是在这儿,喝酒是常规,是通行证。喝酒使他们彼此知根知底,并且给了展示出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的合理解释。如果在平时,那一面会吓到人,会使人惊骇,从而损害关系。人们无时无刻不生存在关系里,经不起惊骇的猛烈碰撞,必须小心翼翼维持平衡,规避掉惊骇。但在特定的时候,人需要一个被允许的通道,将那些惊骇释放出来。酒精是最便捷的方式。惊骇在此成为合理,甚至是唯一的合理。
据说,酒量是天生的。他的酒量一上来就备受称赞,起码长枪和陈经理在酒桌上都是他的手下败将。但他打心底不喜欢喝酒,那种又苦又涩的味道,他适应不来。比起喝酒,他更喜欢观察酒桌上的人,看他们如何合理地释放自己,成为那个真正的“我”。他对于人最隐秘、也最真实(或许两者本为同体)的一面具有天性般的好奇。可能是,他意识到自己缺少这一面。即使是喝醉时,他依然保持强大的理智。他每次都是最后一个走。酒局散场后,他会主动为他们叫车,告诉司机地址,然后再返回去查看是否有落下的东西。他不确定别人的醉酒里有多少表演成分,但他羡慕人们堂而皇之地表露心声,仿佛把内心深处最敏感脆弱的地方袒露出来,展现在众目睽睽之下。而他没有这样的时候。他不知道该怎么做,就像长枪曾在一次喝酒时问他:“你为什么要离开家?”
“我听说你不也是很小的时候就……”他反问道。
“我是没办法。”长枪猛地喝了一大口酒,“我跟家里人处不来,被赶出去的。你呢?”
他看着长枪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寻找自我。”他犹豫着,似乎连自己都不够确信。
“狗屁。”长枪说。
他盯着玻璃杯中泛着泡沫的橙黄色液体,陷入沉默。好在酒桌上从来不缺少话题,人们的兴趣在不停流转。饭菜早已凉了,但它们不重要。重要的是什么?是消磨时间,是将那些平日里的惊骇赋予笑谈。
他发现自己只是凭着某种懵懂的念头,像是小飞虫循着黑夜里朦胧的亮光,来到了这里,选择了这样的生活,仅此而已。他又想起了十几年前的某天深夜,他起床撒尿,却看到那个男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没开灯,只是个模糊的黑影。手机里传出微弱的歌声。这时,手机屏幕亮起,他看到被照亮的那个男人的脸,还有脸上的泪水。他吓坏了,连忙跑到厕所,躲在黑暗中,忘了开灯。他后悔出来撒尿了,他宁愿没看到。等歌声停止,那个男人回到卧室,他才溜出来,回到自己房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人的另一面,猝然而至的场景使他恐惧。可他不知道恐惧的究竟是什么。
当他决定离开家时,脑海中反复出现的都是那晚的画面——黑暗中,手机的幽光照在那个男人的脸上,仿佛领路人,将他带到一扇隐秘的大门前,并为他打开一条缝隙。从此,他再也无法欺骗自己,说那扇门并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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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第一次见到潘工,是在仓库三次搬迁后。那年他刚满三十岁,已成为库房的骨干成员。他没想到自己会在一个地方干这么久,即使这个地方也是在不断地变动。每一次搬迁,都意味着面积的增加,以及设备的更新。他早就不用动手搬货箱了,而是驾驶最新款的叉车搬运;流水线也从半自动化改造成了彻底的自动化,货品从头至尾,机器手臂整齐划一地为它们穿上一层层衣服,不必再请那些笨手笨脚的临时工了。
而为库房设计这套程序的工程师,人们口中的“潘工”,是个还不到三十岁的年轻人。虽然年纪轻轻,他创办了智能机器人研发公司,陈经理是他第一个大客户。全自动流水线刚刚启动时,潘工几乎每天都来,带着笔记本电脑,坐在角落里,随时监测数据。他看起来比同龄人老成,不苟言笑,有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拗。
后来,陆陆续续从别人口中他才得知,这个潘工并非只是为了流水线,而是有更大的目的——向陈经理推销他研发的智能工作机器人。陈经理不置可否,出于某种原因迟迟没有答应。
不过,无论是潘工还是流水线,这些事根本不在三十岁的他的眼中。那几年,他爱上了一个曾兼职做临时工的女孩。她是当地一个大学的学生,在寒假来库房做工。他由衷感谢改造后的流水线,虽然不再招临时工,但同时也使他多出了许多与她相处的时间。他们像再正常不过的情侣那样,一起吃饭,一起看电影,一起游泳,一起逛街,一起睡觉。他想起初中那个早已湮灭在过往的女生,觉得恋爱这件事不可思议。什么是恋爱?就是两个人总喜欢待在一起吗?现在便是了。可是他内心总觉不安,要说却说不上来。他觉得跟她在一起时,自己总像个假人。她说爱他,他高兴之余,更多的是羞愧。他想如果她真的了解自己,一切就会变化。
女孩提过结婚的事,两人都老大不小。他推诿一番,后来又满口答应。定了婚期,也见了女孩父母。他跟她诉说自己是如何从家里逃出来。她总是那样善解人意,握着他的手,说十年的心结解开并不容易,不会逼他。他不安的心渐渐平静。在她面前,他意识到自己像个孩子,无论从感情还是生活,都开始渐渐依赖她。他好似梦游一般,顺从着幸福。
直到有一天,他照常来到女孩校外租住的房间。打开门,她正在削苹果。她削得认真而熟练,果皮像是从刀子里长出来,垂落到茶几上,永不间断。那天阳光很好,客厅的光照在她身上,宛如一幅油画。他痴痴地看着,仿佛整个世界都集中在她的手中,集中在不断繁衍的苹果皮上。
他就这样看着,一动不动。不是不想动,而是发觉自己动弹不得。那苹果使他胸口发闷,仿佛一下子穿越到未来的某一天——在另一幅画面里,茶几前不再有她,只剩下那枚孤零零的苹果,凝固于桌面。氧气令它变色,变得又黑又皱。这无处不在的氧。
是的,他终于正视了内心深处他一直想要隐藏的厌恶。
终于,果皮承受不住世界的重量,在她手中断掉了。她笑着喊他吃苹果,一边扭过头,却发现他已不见踪影。他的梦结束了,现实重新将他拥抱。自此之后,他搬回库房。兄弟们怜悯地看着他,寻找着安慰的话。但是在他心中,感受到的却是真正的轻松。某个瞬间,他相信自己看清了那个总是难以捕捉、善于伪装的“我”,如同闪电般重重地将他击中。
他领教了厉害,学会了收敛。怪不得人们害怕清醒,要把自己灌醉;怪不得人们不愿看清自己,那是怕被闪电灼伤。“我”如此可怕又可鄙,人们创造出世间种种事物,就是为了将之隐藏和遗忘。他仅仅瞥得一瞬,就立刻付出了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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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可他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明明不到半个小时。总是有这样的时间,浓稠得令人呼吸困难。那缕蓝色的瘦长的烟,仿佛被天花板吸引、拖拽,没有气流的扰动,它稳稳地上升,仿佛在试探,可是总不到天花板时便消散了。它的另一端系在烟灰缸里未燃尽的烟头上,像是攥着氢气球的手,使它不至于彻底消失。陈经理咳嗽了几声,打火机啪嗒一响,又点燃了一根烟。这个动作像是下意识的,不由他控制。每当遇到难题时,陈经理都会这样接连抽烟,好像这样一来所有问题都会连同烟雾一同缥缈于无形。
会议室的气氛很压抑。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会议室,平日里,这里是供员工吃饭和休息的场所,在库房的二楼。这里还摆着乒乓球台案,以及供人捶打的沙袋。库房的员工有时会戴上拳击手套,在沙袋上发泄过剩的精力,仿佛工作还不够累似的。不过,此时此刻,乒乓球忘记了滚动,安静地待在桌上。没人动它,像是给学生临摹的几何石膏体。
他们围坐在会议桌两侧,沉默不语。他们在心里咀嚼着陈经理刚刚讲过的话,权衡着这些话会对自己今后的生活产生的影响。话语投入每个人心中,激起不同程度的水花。陈经理说完话,烟灰自手指间掉落,虽然仍是愁眉不展的模样,但憋了许久的话终于出口,还是令他如释重负。
“好了,大家如果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私下找我聊。”
散会了。各人怀着各人的心情,陆续离开二楼。下楼前,他回头看了一眼陈经理,后者仍坐在那把不甚舒适的黑色折叠椅上,抽着烟,思索着什么。他的旁边是一扇大玻璃窗,可以望见楼下流水线的一角。他转过头,继续慢慢走下去。
陈经理不是一个头脑发热的人,做出的决定必然经过深思熟虑。从潘工手中买下的智能流水线造价不菲,也许是陈经理近几年最大的一笔投入,它的目的当然是节省人力,因此裁员理所应当——买了设备,陈经理就雇不起这么些人了。所有的工厂都是这么干的。
他慢慢走下去。一天还未结束,他还要继续工作。虽然流水线已经运作起来,但还有许多工作需要人去干。事情轮不到他的头上——他清楚,作为库房年纪最小的正式员工,陈经理一直像父亲般关照着自己,并且有意识地培养他做一些对接客户的工作,这些都不是机器人可以取代的。想到这儿,他又有些惭愧,好像自己是个恃宠而骄的人。
“花这些冤枉钱,到底图啥?”长枪嘀咕道,“之前咱们干得不也好好的?”
没人搭话。刚刚开会时的沉默如坚冰还未融化。这里的员工都是很多年的老搭档。
离开的三个人是以前负责流水线的员工,他们是主动辞职的,不愿让陈经理难办。
库房发生了一些改变,但并未波及到他。全自动流水线很快就成了日常的一部分,它没有辜负陈经理的期望,展现了惊人的效率。一件件货物在传送带上经受洗礼,在最短的时间内被打包好,像是一件件祭品被送到远方。库房的员工们很快就习惯了这样的景象,仿佛它一直如此。他赞叹着流水线简洁、高效的工作,突然间明白了自己热爱这里的理由:这是一座由规则、计算、程序构筑的世界,无论遇到多大的问题,终会有解决的办法。每个问题总对应着一个答案,每一串数字总能相加减,每一件货物也总能找到自身的位置,每一份订单的收益也都清清楚楚……这里有它的说明书,尽管不乏费解之处,只要按照程序进行,总会得到或好或坏的结果。这样的世界让他安心。
此前,他所处的世界充满了模糊不清。他追寻和恐惧的东西连他自己也不甚明了。那些东西都没有答案,甚至连问题都无从谈起,然而人永远也得不到没有问题的答案。也许是年龄的增加,他太想要这种能得到答案的生活了,像是拳手击打沙袋,有来有回;哪怕答案令人失望,也好过永远得不到回应,拳头打进棉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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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仰首,看着天空中那道正逐渐变透明的白线。刚有飞机驶过,但他没看到飞机,只有尾迹空留在天际,慢慢失去着形状。这是买菜归来的途中,他左手提着菜兜子,暂时忘记了赶路。他记起小时候,每当看到飞机尾翼缓慢拖出的长长白烟,总会不禁想象飞机上的人。他们会往下看吗?一定看不到我的。他们的目的地是哪里?长什么样子?是外国人吗?……奇异的感觉涌现出来,像是在他和他们之间搭起一条纽带,只有他自己知晓的纽带。他们和我同时活着,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想,他们在物理的意义上确实生活在同一个时空里,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从生到死。他们对于我,就像我对于他们一样,属于并不存在的事物。
所有人都在同一时间生存着,吃、喝、拉、撒,所有的感官也在同一时间细密地感受着周围。但是,对于其中的多数而言,彼此间就跟从未存在过一样,就像这架确实驶过、却只能凭尾迹判断的飞机。
他只是停留了片刻。寒流席卷了这座城市,呼啸的风吹跑了云朵,也很快将那道白烟吹得不成样子——肉眼可见的消失过程。同时,风刮得菜兜子不停拍打他的小腿肚。他重新走动起来,每走动一步,奇异感就如白烟般消失一小块。他不确定离家的念头最初是否受到了这种奇异感的引诱,它使他产生了能够成为另一个他的想象。当他深夜躺在卧室狭小的床上,妈妈在隔壁睡着了。窗外在刮风。他闭上眼,感到房间正腾空而起。他仿佛已经看到了舷窗外的璀璨夜景。那架巨大的飞机正轰鸣驶过他房间的上空,而他是坐在飞机上的人。
如今,他成为自己想成为的“另一个人”了吗?风推着他的双肩,像是迫不及待地要把他塞回库房,塞回这个世界的暗橱。大街上的人都行色匆匆,裹紧了衣服,难以辨认。他穿得太少了,冻得哆嗦,好在回仓库的路他再熟悉不过,受冻是暂时的。他回想着天气预报里寒潮的范围,推测什么时候会到达妈妈生活的那座城市。如今,母亲早已与另一个男人重建了家庭。她,他,还有那个不知去向的男人,无论如何,他们正实实在在地活在同一个时刻里,甚至同一种天气中。
回到库房,他取出冷冰冰的蔬菜,却不再想碰它们。他打开抽屉,里面放着那摞合同,上面的每一个字他都反反复复读过几遍了。他知道自己正在拖延。他想要拒绝这项荒谬的提议,可是它仿佛具有魔力,只凭毫无感情的条款文书,就胆敢诱使他签上名字,彻底把自己“卖”给潘工。
结局早已注定,他有些厌倦了。他明白诱惑自己的不是魔鬼,而正是这厌倦。他厌倦了思考,厌倦了无谓的情绪,厌倦了选择和无从选择,厌倦了无所不在的“我”,同时,也厌倦了厌倦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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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经理对仓库有种超越职业素养的温情。当然,一个大前提是:他住在库房里,把这里当成了家。究竟是出于对遮风挡雨之地的必然感情,才促使他如此热爱库房,抑或相反——是他对库房的爱,使他下定决心将这里当做“家”来对待?也许,其中的心理因素连陈经理本人都说不清楚。但所有人都知道,库房就是陈经理的家。他在这座城市的西南边有一套房子,但几乎从不去住。如果说“家”的含义在于感情,而不仅仅是一栋符合社会习俗的标准住宅,那么仓库为什么不能是家呢?如果一个人无比热爱树洞,也没人能够否定树洞即是家的事实。陈经理便是如此。他住在二楼辟出的小隔间里,除了卧室,厨房、浴室和卫生间都是大家公用的。每天早上七点,陈经理准时起床,浇灌绿萝和吊兰,然后洗漱,做早餐。大约七点半,住在休息室的他也醒来了。早餐有两份,一份是给他做的。上班前的这段时间,他们不再是老板和员工,而更像是合租室友的关系。这使他更能看到陈经理工作之外的另一面——在与员工和客户打交道时,陈经理总是活跃气氛的角色,口若悬河,似乎有用不完的精力。可是,私下里,陈经理却判若两人——沉默寡言,动作迟缓,如同一具用完即弃的疲惫的空壳。
不,并非如此。随着共处时间的增加,他也不断修正着对陈经理的印象。变成另一副模样的陈经理,实际上并不是疲惫,只是放松。他会换上舒适的棉拖鞋(这座城市的冬天总是潮湿阴冷),坐在休息室的沙发上,眼睛盯着一处,动也不动。这种完全抛弃了目的性的时刻,对陈经理而言是种休息吗?他暗暗猜测着。每个人都不止一面,由于场合的不同,每个人所展现的面目也不尽相同。不过,哪个才是人最“真实”的面目呢?恐怕难有定论,或许,本来就不存在所谓“真实”,或者每一面都蕴含着一部分的“真实”,只有将它们拼凑起来,你才会认识到一个“真实”的人。
可是,这里面也有些令他无法理解之处。如果说,一切都是“我”,那么也就等于没有“我”的存在了。当然,“我”可能就是不存在的,是人为创造出来的,或者只是某种幻觉——人自生下来,产生了意识,其实就是被灌输的“你”,每个人都是在“你该如何如何”的教学中长大,而“我”则是后天的发明。所谓的那个“自我”,并不是寻找得来的,而是通过创造——在意识和无意识的相互作用下创造出来。
但是,这样的创造是个人无法决定的,否则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喜欢的样子,可事实恰恰相反。自我在创造,却是以“最不自我”的方式:一切经历塑造了人,但人对此的干涉力量微乎其微。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滑向一个莫测的方向而无能为力。世界是最不容辩驳的雕刻师,将每个人细细雕刻。人们也许能改变其中的某些细节,却无法决定整体面貌,就像从出生开始,人们就无法决定自己的性别、长相、身高和出身。对于雕刻的过程,名称不尽相同,有人称之为“命运”,有人则称呼为“神迹”。最终,体现的都是人在不可抗、不自明的强力前的困惑犹疑。
他模模糊糊地想到这些,便倒头睡去了,而陈经理的房间总是亮着光——他每天的睡眠时间平均只有三个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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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年,仓库的地址终于确定下来,不再跟之前那样像马戏团般到处迁徙了。他觉得自己仿佛走入了一场大型“家庭模仿秀”中,陈经理扮演父亲,他则扮演儿子的角色。他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交谈很少,但丰富的内心情感使他可以将这部剧一直演下去。准确地说,这是他的独角戏,一切都发生在他的脑海里,陈经理并不知晓。比如说,他会想象自己下班回来,跟陈经理(剧中的父亲)热情地打招呼;他会想象父亲就睡在自己隔壁,两人咫尺之遥,互相照顾,父子情深。他有时还会特意定好闹铃早起,给陈经理做早餐。他乐在其中。由于是戏,他可以随时抽离。
至于陈经理真正的家人,却没多少人知道详情。即使是如长枪那样的老员工,也并不了解太多。原因是陈经理极少聊起家人。人们只知道他有一个儿子很小就送去国外念书,他的妻子也定居国外,照顾儿子。除此之外,就闭口不言。员工们私下里会猜测,并煞有介事地出现了几个版本。那些故事无非是狗血肥皂剧的常见情节,毫无复述的价值。总之,人们一致认定陈经理和妻儿的关系比较微妙,甚至有可能早已破裂。否则怎么解释陈经理从不谈论家人,并且也不放他们的照片呢?
他自然也是这么认为的,这使他的脑中“模仿秀”更顺理成章。他想到小孩子们都爱玩过家家的游戏,也许就是最早的对于家庭生活的稚嫩想象。父母是孩子的最初的模仿对象,会影响到孩子今后对家庭的行为模式。但是,当这种模式突然破裂,孩子便会无所适从。这样的孩子往往会走入两种极端:极度不信任家庭生活,或是极度渴望家庭生活,两种极端有时也会在一个人身上集中体现——他自知属于此类。曾经的逃婚行为和现在的“脑中剧场”并不冲突。现在的他,正像是某种“返祖现象”,又重新开始了过家家的生活——依靠想象,来弥补心理上的缺失。
可是,就在他愈加沉迷这场“家庭模仿秀”中时,一个人的出现却打破了现状。那就是陈经理真正血缘上的儿子,即日后的小陈经理的归国。
他和小陈的岁数一般大,后者却显得稳健许多。小陈的出现也令一众员工惊讶,毕竟这么多年了,从没人见过陈经理的儿子,仿佛传说中的人突然走入现实。小陈和陈经理长得很像,却比父亲高出一个头,身材也瘦削不少,有点弱不禁风的样子。他第一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是他回国后请大家吃饭的酒局上。陈经理介绍完儿子,像是以往那样随口说起了笑话。但是员工们只是敷衍地笑着,失去了往日的快意。大家拘谨地坐着,偶尔碰碰酒杯,某种陌生的氛围笼罩在酒桌上。也许是小陈的寡言和那双锐利的眼睛使大家不安?也许是陈经理有意无意提及将让小陈接管仓库令大家措手不及?总之,这顿酒喝得并不舒服。
奇怪的是,总是酒量超群的他,这一次却喝得烂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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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道陈经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放弃的——先是库房,然后是人生。或许两者对陈经理而言本为一体。不过,那个转折点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只不过它无法作为陈经理彻底放弃库房管理权的绝对理由。许多事情积压在陈经理的心中,外人无从得知,更不可能提供帮助,何况他本来就是不轻易展现自己的人。无尽的猜测总是会导致不好的方面,于是,大家只好将那件事作为陈经理日后行为的解释,牵强,但总比猜忌强。
那是11月11日的深夜。尽管已过去了十多年,他仍记得这个日子,因为它曾是库房最繁忙的一天。所有的网站都在这个被人为制造出来的消费节日里促销、打折,大量订单在几天前就开始疯狂涌入,库房的员工不得不加班加点。下班后,已是凌晨一点,长枪抽了一根烟,和同事们告别,骑电动车回家。作为库房主力,他已经几天睡不过三小时,体力完全耗尽了。就在回去的路上,凌晨一点二十分,他的电动车与一辆运建筑材料的卡车相撞。事后,长枪几乎回想不起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实在太困了,迷迷糊糊行驶在马路上,夜风吹着他的额头,像是催眠曲。他看见了那辆卡车,但它们明明保持着安全距离。尾灯闪耀。他的眼皮越来越沉。之后再醒来,就在医院里。长枪失去了他的整个左臂和半只左腿。
陈经理将这次灾难归因于自己。库房的劳动量逐年递增,虽然配备了潘工的自动化流水线,但是对于现有工人仍是透支状态。他希望自己的员工是靠谱的伙伴,是哥们和朋友,因此招人总是格外审慎和缓慢,当然也有日益增长的人力成本的考量——这些都导致了库房人手持续不足。正是从长枪出事以后,陈经理便很少再来库房,定期聚餐的传统也终止了。他好像有意躲避着他们。
自然,他与陈经理的“家庭模仿秀”也宣告结束。他成了唯一一个寄居在库房的人。许多个夜晚,他独自脚踏自动平衡车(仍然是潘工采购的)在库房里游弋,某种空虚感占据了他的心。就好像一个时代的结束,他只有感受,无法阻止。
半年后,他听到了那个传言,起初并不相信,直到亲眼所见。长枪回来了——他失去的胳膊和腿都通过生物手术嫁接了机器义肢。那些年,生物嫁接技术刚刚勃兴,仍处于法律灰色地带,潘工研发了最新款的嫁接义肢,并且免去了长枪的手术费用。库房的全体会议上,长枪和潘工展示了这项最前沿的生物技术。他亲眼看到长枪脱去上衣,挽起裤腿,露出复杂精密的机器肢体。它确实是一种能与人类躯体媲美的造物,并且与人体紧紧相连。神经元、生物液、反应组织……种种他听不懂的词汇从潘工口中不间断冒出。潘工像是展示一件高贵的艺术品,带着近乎敬畏的态度为众人讲解。而长枪双唇紧闭,直视前方,犹如古希腊雕塑,任由人们凝视甚至抚摸他新嫁接的肢体,仿佛是现场唯一置身事外的人。
“这并不是尽头,”他还记得潘工在最后总结时说道,“而是开端。这将是一个改变人类发展进程的使命的开端。”
那年,潘工三十五岁。他看着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有一种强烈的感受——这不是在对着他们,这些库房员工讲话,而是面向未来时代的宣言。是那种在课本上被照片定格下来的历史时刻。
如果真有一张照片,那中心人物毫无疑问是潘工和展示自己身体的长枪,而陈经理则隐藏在众人之后,默然打量这一切。后者的态度无疑在向人们宣告,他已经出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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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当初的什么机器义肢,吓到了所有人。”
“那现在呢?”
“蓝眼睛”闪烁地凝视他,毫不掩饰语气中的恶毒成分。
“如果他们看到现在的我,难道要吓出心脏病?”
“不会的。”他回答,“他们只会觉得理所当然。”
他们对视着,一个人与一台机器。“蓝眼睛”沉默许久,就连蓝色灯盏也一时忘记了闪烁。每次对话,他都需要努力在脑中回想它曾经的模样。
不一会儿,“蓝眼睛”轻盈地原地旋转,将灯盏背对他,然后滑入了库房的另一处——库房的各个角落里,数百台“蓝眼睛”正在一同紧张地忙碌着。
他坐在椅子上,看起来有些颓唐。或许这就是人衰老必然的样子。他想着过去的那些年,长枪如何由一个火爆脾气变得沉默寡言。转折点无疑是那次事故,但变化的内部另有某种决定性的东西。长枪的机器义肢比真正的肢体更加灵活有力,他很快就恢复了工作,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但谁都清楚,事情已经发生了。库房里的人们意识到,长枪已不是他们曾经熟悉的长枪,他整日一声不响地工作,没日没夜的工作,从不搭理任何人。当有人想跟他搭话时,他要么背过身,要么沉默地盯视对方,直到令人无法忍受。渐渐的,没人再敢跟长枪说话了,他阴郁的身影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东西。
多少年之后,当生物嫁接技术应用越来越广泛,内容越来越深入,他才些许领悟到长枪当时的感受。电视里连续报道了许多因接受生物嫁接而自杀的案例,有些是由于不成熟的技术导致的排异反应(后来这种情况很少见了),有些则是源于心理因素。那些“嫁接人”(网络上带有某种贬义的称呼,曾被不少正义人士痛斥)似乎由于异于身体的义肢产生了心理疾病,自然引起了许多心理学专家的关注。专家认为,患者(这是一个中性词)对义肢感到了耻辱。这是一项最前沿的技术,人类历史上此前从未有过参照,因此他们对“异类”的感触也就更深。他们虽然不见得受到歧视,可仍然会对自身产生疑惑,毕竟身体的一部分是完全外来的。尤其是当生物嫁接技术愈加成熟,嫁接范围愈加增多,许多患者的嫁接成分甚至超过了原本的肢体。他们无法自控地对自己感到困惑,专家将此现象称为“心灵的排异反应”。专家呼吁,技术进步的同时,也要关注这部分群体的心理健康。
这是之后的事情了。长枪接受嫁接手术时,这项技术仍处于灰色地带,根本不会有人关注其心理状态。大家只是觉得不可理喻。
他注意到,每次长枪与潘工相见时(需要定期复检),长枪的目光中都有掩饰不住的……他无法形容。说是愤恨?或是仇视?似乎都不准确,但绝对并不友好。而潘工总是一副过于亲切的表情,对长枪嘘寒问暖,胜似亲人。他将长枪带进某个小房间里,进行检查。出来时,潘工仍是面带微笑,长枪却失去了表情,就连眼中的不友好也不见了,只余空洞。然后,潘工去小陈经理的办公室,总是一聊就好几个小时。
现在,回想起曾经的一幕幕,他终于有些明白了。当初长枪眼中的东西不是愤恨或仇视,而是屈辱。当他们从检查室中出来,多么像牧羊人引领着自己的羔羊,或是工程师在展示自己的发明创造!而当潘工抚摸长枪的义肢时,就像在抚摸自家最亲爱的宠物。那种亲切源自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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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记得最后一次见到陈经理是什么时候了,但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他照例睡不着觉,重新刷了一遍牙(这可以让他暂时安静下来),将漱口水吐到库房外的灌木丛里。现在偌大的库房只剩下他一人,他觉得自己像是一座古堡最后的管家,曾经在里面住过的达官显贵,举办过的无数个舞会,如今都沉寂了。他喜欢驾驶平衡车在空荡的库房内游荡,想象自己是一只蝙蝠,或类似的东西。他想到自己的命运已经与这里紧紧连在一起。
过去的自己已经很遥远了,远到不可思议。想到十八岁前的时光,他感觉就像另外一个人。一个在原地不停挖掘宝藏的人,到最后他抬头看,发现不觉间已置身于幽深的洞穴中,再也无力返还了。难道这洞穴本身就是宝藏?或许无论选择何种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洞要挖,自己的宝藏要寻觅。他游弋在库房里,即使不开灯也能轻松避开那些黑暗中的障碍物。
那个鬼魅般的身影出现在二楼的会议室。他先是听到了一些声响,窸窸窣窣,混同于外面的风声,灌木的沙沙响,树枝折断的脆响。他上楼查看,正如预想的那样,是陈经理。他确实在见到陈经理之前就预感到会是谁。
窗口渗入的月光中,陈经理显得从未有过的苍老。他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如何登场。陈经理点燃香烟,烟头在黑暗中划出一道道亮红的并不连贯的曲线。
“我很失败吧?”陈经理仍看着窗外。树枝晃动,月亮圆润。
“为什么?”他艰难地说出口。
“你们跟着我没有前途,”陈经理吐出一口烟,转过身,用夹烟的手指了指脑子,“我已经跟不上时代了,这里老朽了。”
他再也说不出话来。
“以后你们就好好跟着小陈干,”陈经理将烟头扔掉,用脚后跟踩灭,“未来还是要交给你们年轻人。”
他以为陈经理还会对自己说些什么。但陈经理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侧身离开。他闻见他身上浓重的烟味。会议室里的沙袋之前总是长枪在打,自从他出事后,就再也没人动过了。现在,沙袋像是一块风干的赘肉,让他觉得有点恶心。他想不明白人的感情是如何在一瞬间消失无踪的——就在刚刚,他对陈经理十多年积累起来的情感似乎突然逝去了,像是沙袋被刀子划开,里面的东西迅速泄出。然后,空空如也。他想起了“那个男人”,他已经有几年没想到他了,但现在那个男人正与陈经理合二为一。他发现人类的内核是如此脆弱,不堪一击,即使表面上看起来多么稳定和强大。无疑,那个“自我”是一切软弱的源头,像是一个气阀,可以储存足够的气,但注定会慢慢松动,直到某个时刻彻底衰竭。
后来的一段日子里,陈经理仍不时会来库房,但对他而言,他与陈经理的关系在那个晚上就已经结束了。这像是他的第二次“离家出走”,只不过他并未在物理层面上离开。他仍是那个勤勤恳恳的库房老员工,可他自己知道,他已再次独自走向旷野。那里没有坐标,没有提示,也没有道路。只有一个赤身裸体的人,和一个个模糊不清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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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于到了这一刻,他想。对方应该也是同样的想法,只是没有说出口。他从潘工的眼神里能看出来,这只是一场漫长对峙的结束,而对峙总是要结束的。
潘工拿出厚厚的合同书。即使人类的科技日新月异,但人们仍相信白纸黑字,这最朴素的契约。他要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接受潘工的改造。值得骄傲的是,他知道这个决定完完全全出于自己的意志,是他自主的选择,而不是由于常见的生活或身体所迫。从这个意义上讲,比起长枪,他认为自己确实是幸运的。
长枪的故事很快就人尽皆知了,尽管当事人从未亲口承认过:他之所以接受生物嫁接技术,是因为他必须要工作养家糊口。他有一个六岁大的儿子,一个常年卧床的妻子,还有行动不便的双亲。就像许许多多的故事里的主人公那样,他是家里的顶梁柱,除此之外别无选择。后来的几年里,他又分别接受了其他部位的嫁接。与第一次不同,后面的几次长枪主动放弃了健全的肢体。所有人都看得明白,他已经成为了潘工的试验品。人们私下猜测,他与潘工签订了契约,以家人的生活保障交换身体的处置权。
就这样,几年过去,长枪成为了当时世界上接受嫁接比例最多的人群之一。先是他的四肢,接着是内脏器官,最后是整个身躯。潘工的监测越来越频繁:对于一项新技术,数据是最重要的。那些年,长枪的数据似乎让潘工非常满意,否则他也不会提出那个更激进的实验。
“可是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他问眼前的潘工,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年却一无所知的老相识,“你到底想要什么?”
“这是一种新时代里的新生命形态的探索。”潘工眯起眼睛,显露细密的眼角纹,他也老了,“既不是人工,也不是所谓愚蠢的人工智能,而是‘人类智能’。人类的潜能根本没有挖掘充分,在我看来,去研究什么人工智能完全是舍近求远。”
潘工说的话他不懂,但他想要听下去,不错过任何一个字。
“人们认为人工智能无法拥有人类的心灵,认为人工智能很危险,认为它们不可控制,等等等等……讨论的太多了,耳朵都起茧了。但是很多人却忘了,我们眼前原本有现成的更好的选择。”潘工说,“对人类自身的改造。人类原本就拥有心灵,何必外求?人类也比人工智能更了解自己。通过针对性地改造人类,社会将重新焕发活力。这无异于又一次工业革命。”
工业革命?他想,他以前在课本上曾看到过。他以为是一个遥远的词,放进博物馆那种。
“所以你把长枪最终改造成了工作机器人。”他说。
“这是双赢,接受改造的人会得到更丰厚的报酬,而我们得到数据。”潘工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的两个大拇指,让它们彼此轻轻摩擦,“人类智能的优势是,天然就拥有人工智能所无法抵达(或者不得不从头开始进化)的心灵,这才是最宝贵的东西。心灵可以做很多事,有时只是被人类固有的肢体和想象力限制了。”
“你想得到我的数据。”他第一次露出笑容,在对方面前。
“是的。”潘工说。
“但我有一个条件。”
潘工盯着他,目光闪烁。
“我不要任何报酬。”他说。
摩擦的大拇指停住了,潘工透过镜片打量他。
“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不是为了报酬,这是我主动的选择。”他仍保持微笑,像是一个胜利者。
“我还是不太明白……”
“你不是说心灵是最宝贵的东西吗?”他凑近潘工,带着胜利者的笑容,“但心灵也是最捉摸不透的,你需要自己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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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台“蓝眼睛”在库房的角落里相遇了。它们彼此闪动着头顶的灯盏。
“我们果然还是一样了。”其中一个“蓝眼睛”发出笑声。
“我看起来怎么样?”另一个“蓝眼睛”说。
“还不赖。怎么活着都是活着,不丢人。”
“是的,不丢人。”
“还记得很久以前我管你叫‘怨妇’,后来你的变化真大。”
“哈哈哈,这个外号可不好听。”
“但我还是很奇怪,我变成这样是为了家人,他们能有持续的收入。你是为了什么呢?”
“寻找自我。”
“挺好。”那台“蓝眼睛”转过身,滑动着底盘的小轮子离开了。
它望着同伴的背影。它几乎已经适应了这副崭新的身躯,可以灵活地操作它。它慢慢滑行着,脑子里不断冒出各种想法。它愉悦地想,现在我是纯粹思考的东西了。
李唐,1992年生于北京,高中写诗,大学开始小说创作。出版有小说集《菜市场里的老虎》《我们终将被遗忘》,长篇小说《身外之海》《月球房地产推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