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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关村东路(节选)
来源:《当代》 | 秦北  2022年10月20日12:21

任大任的目光,像一架反复折叠了许多次的纸飞机,飘飘悠悠地,乘着还没暖透的气流,从东升大厦十八层的落地窗一跃而下,顺着中关村东路径直朝南扎去。

飞机是用A4纸叠的,那纸大概率是从外面那台时常离线的打印机里抽出来的。纸上打着不多的几行字,有感谢也有不得已,当然还有忐忑,否则也不能来回叠了许多次。

我也真心祝愿公司在任总您的率领下,继续蒸蒸日上,早日成功上市……

老板桌那头儿的声音拽回了任大任的目光,他的双眼重新落在对方身上,注视中多了审视。

老邝是任大任亲自招揽进公司的第一人,或者说“挖”更准确,因为任大任当时确实出了Pre-A轮融资之后他所能给的最高薪,才让老邝从一家已然上市的国内IC(集成电路)设计公司改换门庭来到他这儿。那薪水即便跟那些上市大公司比都不怯。这样的初体验令任大任畅快了好几天。

撬动老邝的不只是钱,任大任还把芯片设计这块业务都交给了他,让他做了部门主管。虽然当时整个芯片设计部门总共才十个人不到,但随后又招进来的那十几个人,就全是老邝一个人拍板定夺的了,不管用什么人、给多少钱,到任大任这儿都一律OK。可纵是如此,也依然没挡住老邝转正才半年多,就递交了辞职信。

也祝你今后一帆风顺。任大任像在跟面试老邝那天的自己说再见。

肯定会再见,没准儿还很快,他心想。老邝这么老成务实的人,绝不可能没找好下家就贸然辞职,更不会离开IC设计这个眼目前儿薪水越涨船越高的风口行业。但令他琢磨不透的是,他都允诺了Pre-A+轮融资之后能给到的最高薪了,为什么老邝还是婉拒,去意还是如此决绝?

你到底为什么辞职?老邝准备起身告辞,兀地又被这句话拽回椅子上。同样的问题,任大任又问了一遍,但这遍不是出于震惊,单纯只是好奇,如同三伏天攥着瓶冰镇的北冰洋汽水,眼巴巴望着手握瓶起子的老邝来给他把瓶盖儿起开。

老邝卡顿了似的静止了几秒,最终还是揣起了瓶起子,又掏出来刚才那一套:住得太远,开车太贵,地铁太累,年纪大了……

真的吗?我不信。任大任大失所望。

真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老邝肩一塌,一脸爱莫能助。

年纪大了,老邝总爱把这话挂嘴边儿,张嘴闭嘴“我们80后都老了”。80后确实不年轻了,但任大任自己也是80后,还是85前。

他把管人力资源的小宋叫到办公室,这姑娘自己也才过试用期。任大任请她关上门,青石板一样拉长的脸还是让小宋脚底下小心翼翼,不由自主地嘬紧肉嘟嘟的两腮,仿佛生怕笑意从酒窝儿里淌出来。

他告诉小宋,老邝刚跟他辞职了。

小宋没有惊讶,只问什么时候给老邝办手续。

一会儿就办吧。

不执行竞业禁止条款吗?

天要下雨……任大任望着窗外。

小宋回头瞥了眼窗外。阳光明媚。她又回头盯着他。

不执行。任大任不得不交代明白。

下午有俩应聘的,还让老邝面试吗?

我来吧。被一堆事儿紧压着的任大任,又给自己摞了件事儿,跟个肩膀上扛多少都能咬牙挺住的苦力似的。把老邝那职位也挂网上。他又交代。小宋的笑意随即从酒窝儿里淌了出来,说正好昨天她刚跟“BOSS直聘”签完合同。

真成“BOSS直聘”了,任大任苦笑。面试官辞职,面试招的人还能干长吗?还有老邝招来的那拨人,甚至包括刚离开他办公室的小宋……

任大任眉头更皱巴了。老邝来公司虽然一年不到,但身上担着的事儿可不少,着实让自己少操了不少心。也正因如此,老邝突然请辞才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要是不能尽快找人接替,后续的验证和研发进度无法按既定的Roadmap(路线图)走,那跟投资人可就更不好交代了。何况他还向投资人保证年底新一轮融资之前,公司的员工总数就算达不到一百也能达到八十,可这才刚冲上五十就又退回到四十九,缺了的那个“一”还是骨干……

不知什么时候拿在手上的辞职信又被他叠成了纸飞机,落地窗的窗玻璃也不知何时开始被噼噼啪啪的雨点子敲击起来,一声声的,跟刚才老邝敲门时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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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猛地一闪,雨点子咔嚓一下便串成了线、连成了片,给整面落地窗挂起了雨帘。没开灯的办公室晦暗下来。雨帘模糊了窗外的一切。任大任也再望不见那条他时常凝望的中关村东路。

春雨贵如油,这会儿却是火上浇油。这雨又似一杯挂壁的苦酒,再难喝,他任大任也得仰脖子咽下去,苦涩也只有天知、地知,以及他知。

纸飞机被嗖地掷了出去,抛物线平滑,如箭如矢,也如一饮而尽的酒杯,骤然砸向被大雨浇筑得更加厚实的玻璃窗,誓要冲破那窗玻璃一样。

东升大厦附近有两家连锁咖啡店,一家是旁边写字楼里的星巴克,另一家是号称要取代星巴克的本土品牌,就在东升大厦的一层底商。

自从任大任的公司在东升大厦租下办公室,他就再没喝过星巴克,而是每次进电梯之前从这家本土品牌买一杯焦糖拿铁带上楼去。他觉得这样很有仪式感,也能激励他自己,因为他要做的,跟这家本土品牌是同样的事情。

或许是心理作用,这家的焦糖拿铁在任大任嘴里总感觉比星巴克的更是那味儿,而且还便宜。这家本土品牌自创立之初就对标星巴克,宣称要比星巴克品质更好、价格更低。任大任觉着,品质是不是更好见仁见智,价格更低却是实实在在、手机支付记录可证的。他也要用实实在在的低价格和高品质去对标他那个行业的“星巴克”——TADI公司。

这就相当于玩儿游戏第一次开档就选了World Class(世界级)难度,因为TADI公司可是全球DSP(数字信号处理器)行业的龙头老大,扛把子,全世界一半以上的市场份额都攥在它掌心里。这家公司在中国也树大根深,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就很有眼光地来华设立了第一家办事处。那年刚好任大任出生。

随着中国的发展,TADI也跟着发展,现在中国市场流行的大部分DSP芯片都打着TADI的Logo,而中国市场的营收也占了TADI全球总营收的六成多。于是,TADI对中国的重视程度与日俱增,就差把全球总部搬来了。

TADI在华设立的第一家办事处如今已是中国区的双总部之一,就坐落在任大任本科母校清华的大门边上,中关村东路1号的清华科技园里。硕大的“TADI大厦”金字标牌立在被它一家占去大半栋的写字楼楼顶,阳光下熠熠生辉,没太阳都晃眼,吸引着一拨拨进出校门的莘莘学子。

任大任当初也没少向这块标牌行注目礼。学他这专业,教材但凡讲DSP就几乎全以TADI的产品系列当案例,样片和开发板也大都从TADI申请,就连面试问的都是熟不熟悉TADI的东西。用TADI就这样自然而然成了行业惯例。任大任很清楚,要实现对TADI的国产替代,不光得从产品性能上超越它,还得打败用户年深日久的使用习惯。大学睡在他上铺的兄弟笑话他所做的事情是蚍蜉撼树,自不量力。可任大任却很认真地反驳,他不是要撼树,而是也要长成一棵大树。

那就祝你早日长成参天大树,Mr.树。那兄弟在大树底下乘着凉,讲着风凉话。拿RISC-V做DSP,也就卖给高校、研究所,搞搞教学科研。他仍不忘给任大任才栽上的小树苗浇冷水。

这么瞧不起RISC-V吗?任大任不以为然。要不是ARM拿知识产权卡客户,RISC-V还真可能成不了气候,[RISC-V是一种新兴的精简指令集,ARM则是目前最流行的精简指令集]问题是知识产权已经武器化了,谁不怕大棒砸到自己头上?这就生生给RISC-V砸出一片蓝海出来,你们瞅着不眼红吗?

我们眼红什么?我们有自己的指令集。那兄弟揉揉眼睛。

你们是有自己的指令集,可你们不是“中国芯”啊!

树下那次“互怼”给任大任额外增添了动力。他导师很早之前就常讲,中国人搞芯片绝不能被“卡脖子”,连“卡脚脖子”都不行,因为中国人要走自己的路。所以从几年前RISC-V乏人问津那会儿,通过设计超大规模SoC(系统级芯片)积累了丰富经验的任大任就开始研究,还跟RISC-V基金会的创始人、大神David A. Patterson教授有了交情,不然他也没底气放下研究所里安稳的工作和项目,带着一群兄弟姐妹出来自己创业。

任大任在圈内知名度越来越高,市里调研芯片产业发展和生态建设,他也受邀作为青年企业家代表去做了报告。领导当时问他,东西出来了吗?他说快了。股东和投资人也经常问他,进展如何?他也说快了。客户更是隔三岔五就追着他问,东西到底什么时候能出来?他还是说快了。

这一句“快了”顶了快大半年,任大任就快顶不住了。而今终于真的快了,第一批快封的工程批样片今天就将寄到公司,没准儿这会儿已经到了附近的快递网点,甚至在配送途中了。

焦糖拿铁在他嘴里又焦又甜。他在员工面前还得强自淡定。负责供应链的小耿兴冲冲来办公室喊他去给样片拆封时,他正按捺着兴奋听邓肯给他讲一件他做梦都想不到的事情。

邓肯说他刚接了个电话,开始以为是骗子,差点儿给挂了——能骗邓肯的骗子不多,他是公司的COO(首席运营官),管着生产和销售,当初找他来,就是相中了他能聊到骗子反过来打钱的社交能力;当然还有他的人脉关系,在产品、产能双双没到位的情况下,他就已经给公司签下了七八家客户。

但是连邓肯自己都没预料到,全球最大乘用车公司UVW集团的中国子公司能主动打电话来咨询他DSP芯片的事情。通常都是骗子才爱拿跨国公司的大名去忽悠人,所以邓肯在感谢垂询之余,故意在话里掺了好几个特别专业的术语,对方居然全明白啥意思,一点儿交流障碍都没有。就这样邓肯也没有完全放心,在听着人家对答如流的同时,还悄摸地拿另一部手机上网查询了一下来电的座机号码。

果然是“UVW中国”!邓肯说他当时血压就飙到了三百二,眼前的东西都有残影儿了,但他脑子没乱,心也没慌,难掩喜悦之情地跟人家透露说,公司第一款芯片的工程批样片将在今天如约而至。

邓肯说,对方估计是被他忽悠上头了,跟他深入浅出、东拉西扯、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个多小时。临了,对方说要申请样片。邓肯忙说,别呀,费那事干吗?必须当面奉上!所以,他跟对方约好了过几天专程去登门拜访。

一直旁听的小耿本就瞪大的眼睛此刻更如车灯开启了远光。任大任也心潮澎湃,但也深感遗憾地念叨了一句,可惜咱还没做车规认证……

没关系!拜访又不需要车规认证。

任大任忽然有个疑问:他们是怎么知道咱们的?

您忘啦?去年年底的RISC-V年会啊!他们听了您的演讲,还从咱们展位上拿了资料。

原来如此!那演讲时段买得真值!任大任很振奋,意气风发溢于言表。接下来你更得忙了,市场要全面铺开了!他给邓肯压了担子。

必须的!邓肯豪迈地灌下一大口咖啡,如同痛饮壮行酒。他的咖啡也是焦糖拿铁,也是一层底商买的。

走,“开芯”去!邓肯一个勾手,稳稳地将空纸杯投进了废纸篓。

这次寄来的样片有一万多颗,这是一片十二英寸晶圆切割出来的芯片数量。任大任对上一次MPW的结果非常满意,样片所有模块的基本功能全都达到预期,所以这次NTO,他信心十足地按照顶格标准下了单,一口气做了二十五片晶圆的全掩膜。[NTO即“首次流片”。“流片”在集成电路设计领域,指以流水线方式制造芯片,是试生产的重要步骤。主要有两种方式:MPW(多项目晶圆)指同一晶圆由多个设计项目共享,一次制造出多种芯片;Full Mask(全掩膜)指一次制造流程的全部掩膜(又称光罩)都用于同一设计项目。]这样切割出来的芯片数量就能达到二十五万多颗,在Foundry(晶圆代工企业)产能紧张的情势下,他也能多些样片可用。

二十五万多颗花了一百多万人民币。这还只是流片,不包括光罩、测试、知识产权等其他费用。这对于一款准备在市场公开销售的芯片而言不算什么,甚至不够大客户一个月的订单量,但NTO的芯片主要是用作小批量的市场推广,所以这次顺利流片,很及时地为接下来真刀真枪去市场上拼杀准备了充足的弹药。

“弹药”的试用装就摆在会议室的长桌上。十五平方米的小会议室里挤满了人,抬胳膊都不容易,可谁都不愿错过这值得纪念的时刻。

副总乔劭旸举着手机对准正在拆包装的任大任说,师哥,你以后可以给公司带货了,绝对是IC设计行业的颜值担当。

任大任笑了笑。只剩一层包装没拆了,他朝师弟举了举,说,见证奇迹的时刻。

收纳盒的盖子终于揭开,嵌在一个个小方格里的样片如同等候检阅的部队,军容齐整,整装待发。任大任取出一颗,捏在指尖,黑色的封装衬托得四边银闪闪的引脚更显锋芒,表示型号的一连串字母与数字组成的白色代码也格外醒目。

任大任当初决意要找全球最大的晶圆代工企业晶益电子来承制公司的首款芯片,从MPW直至量产,这样做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提升芯片研发的成功率,更是为了以最高品质对标TADI的同型号产品。这也很符合任大任的个性,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然而,晶益电子的产能供不应求,全球缺“芯”更是抬高了进入晶益电子生产排期的门槛,也把等待排期的时间拉得更长。任大任谈了几家专为IC设计企业提供Foundry流片服务的平台公司,但都不合适。那段时间他焦灼得嘴角起泡。公司的第一款芯片无法由晶益电子来流片,被他视作重大挫折,不符合他力求完美的倔强性格。

就在任大任一筹莫展之际,有位姓柴的朋友介绍了一家名叫“中关村芯愿景”的平台公司。这个人能帮你,他也是我的好朋友。老柴把中关村芯愿景老总的微信推给了任大任,让他自己去联系。

中关村芯愿景跟晶益电子是合作多年的老伙伴,公司也在中关村东路上,跟任大任的公司只隔了几个门牌号。有了他们的帮助,任大任终于如愿以偿地在晶益电子MPW和NTO了。

后来,老柴对任大任讲,你不能再像从前一样只闷头搞研发了,因为你的身份已经不只是研究员,更是企业家,所以你得学会交朋友,交更多的朋友。这是创业给任大任上的重要一课。老柴后来也成了任大任公司的重要投资人,还拉来了更多的投资者,从Pre-A轮开始陪着他一路走来。

一会儿要给老柴打个电话,还得找老曲。任大任心里给自己排好工作任务。老曲就是中关村芯愿景的老总,任大任还得再拜托他帮忙推动接下来量产的事情。

一想到量产,任大任的头围就缩小了一码,跟有人给他念咒了一样,不过那是下一步,而非此刻。任大任将芯片置于掌心,仔细端详,像在端详襁褓中的婴儿,仿佛从上面看到了他儿子当年刚出产房时的模样。

虽然儿子调皮捣蛋经常把他搞得很恼火,但是一想到儿子,任大任还是心头一热。从创业那天起,他就没再管过孩子,儿子从吃喝拉撒到上学放学,再加上课外辅导,全都由家里人操心着。哪怕儿子就读的小学离他的公司只有几百米,任大任都从没送过,也没接过。他很愧疚。他恨不得立刻就把手里这颗凝结着心血和智慧的芯片拿给父母妻儿看,甚至希望他们此刻就在现场,和那些跟他从所里出来创业、奋斗的兄弟姐妹们一起,共同分享这初战告捷的喜悦时刻。

任总,摆个Pose!邓肯大声招呼。

任大任很配合也很自然地将托着芯片的那只手攥成了拳。芯片握在掌心的感觉很真切。掌握核心科技,这是公司名称“掌芯科技”的由来,也是他们这个团队所要实现的宏愿。

在即兴演说的最后,任大任用力挥了挥拳头,话锋一转,就把这简短的庆功会开成了动员会、誓师会。芯片仍然紧紧攥着,他动情又满怀激情地说,这款价值百万的“拳头产品”马上就将全力打入市场,将像二十五万粒种子,撒向广阔无垠的大地,然后等待它们早日破土、茁壮,结出累累硕果,长成参天大树!

任大任没把那颗芯片放回收纳盒,而是单独收好,之后又从收纳盒里另外取出一颗,装进了衣兜。

接下来还要对样片进行测试,这部分工作将由软件开发部门完成,芯片设计部门的人全都回去,继续为即将MPW的另一款芯片做准备,其他部门的人也都回到各自工位,各忙各的。

一切都有条不紊,按部就班。这也是任大任的行事风格。当初选定切入的市场领域,任大任就力排众议,没有选择更受资本市场青睐也更受媒体追捧的计算机视觉,而是将工业控制和电机驱动这个“熟透了”的行业当作突破口。

任大任对这块市场也“熟透了”,他本科就钻研过工业控制和电机驱动,申请的还是TADI在该领域应用最广、出货量也最大的一款经典芯片的样片。掌芯科技的首款DSP芯片“鱼翔”系列要替代的就是前者。

有人背后议论,说任大任挑这么“经典”的芯片做国产替代,没挑战,也不会有啥前景。这话传到了任大任耳朵里,他不屑一顾地反问,没挑战他们怎么不做?眼高手低!他说从小他奶奶就教他,不管干什么,都要一步一个脚印,没学会走就想跑,留在地上的肯定不只脚印,还得有人印。

主打低功耗的“鱼翔”系列只是起手式,后面还有大招,性能更高的“鹰击”系列不久就将横空出世。此时此刻,任大任和他的掌芯科技都需要像鱼一样继续在水下沉潜,积蓄力量,等待时机来临,再一举跃过龙门。

然而,再要沉住气也忍不住生闷气。“鱼翔”系列的第一款工作频率就做到了TADI同型号产品的两倍,算法性能也提升了一倍,还增加了硬件乘除法加速器,可以大幅减少代码量。这叫没挑战?

还有人说我投了个寂寞呢!老柴曾喝着老酒宽慰任大任。任大任也借着酒劲拍着桌子强调,做我们这行,只有步子迈扎实了,才能一步一步、步步为营地一直走下去,从胜利走向胜利!更重要的是,有了这款以及后续一系列自主研发的国产DSP,国内厂商就再也不必为“断供”提心吊胆了。任大任还是引用他奶奶的话,管这叫作“家中有粮,心中不慌”。对!咱奶奶说的对!去他奶奶的!老柴又给任大任满上了他家乡的原浆老酒。那酒是酱香的,却是豆瓣酱的香。

连接成功。烧写成功。眼见测试顺利展开,任大任放下心来,回他办公室路过了芯片设计部门的工区,他停下了脚步。“鹰击”系列第一款芯片的流片已经进入倒计时状态,这会儿正是这个部门最紧张忙碌的时候。

任大任也紧张,虽不像第一次MPW的时候那样夜不能寐,但闭眼前、睁眼后琢磨的都是这事儿,连睡觉都梦见他亲自把MPW完的样片背回了公司,结果到公司才发现背回来的全是裸片,一颗都没封装。

老邝走了快一个月了,这个部门的主管还没招到,任大任不得不继续暂代。四下里望去,这片工区也快坐满了,他这一个月内就招进来五个人,可人手仍嫌不够。有一个还是刚出校门没多久的大学生,任大任此刻就站在他身后,像老师在检查作业。任大任当初曾经犹豫是否录用这小伙儿,但这孩子目光中对于求职的热切,还是为他争取到了这个工作机会。

他回头瞅了任大任一眼,略显紧张地叫了声“任老师”。任大任喜欢别人这么叫,跟他从所里出来创业的兄弟姐妹们至今还保持着这个称谓,但老邝来公司后,叫他“任总”的人就越来越多了。

想到老邝,任大任稍感不快。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高就呢,他还得叫人把老邝从前的职位从官网的招聘页面上撤下来,这种职位不适合在官网上招。

许是他的语气里带出了心中的不快,小伙子答话的声音有些颤。任大任意识到了这点,便想轻松地聊几句,缓和一下气氛,于是他就给这位正盯着“后仿真”的后端工程师讲他从前碰上过LVS(版图对比电路原理图验证)报告没问题,结果流片依然失败的惨痛经历。他是当笑话讲的,可小伙子却是当教训听的,不仅没笑出来,连鼠标都点不利索了。任大任拍了拍小伙子的肩膀,笑话被当成训话,他也很无奈。

董事长办公室紧邻芯片设计部门,这个隔出来的空间是专属于任大任的一方天地,虽然才十来平方米,却也足够他从老板的角色里走出来了。

任大任换上了奶奶亲手给他缝的那双“千层底儿”。还是这鞋舒坦,接地气,就算在十八层楼高的地方也能接着。随后,他从柜子里取出一个做工精细的锦盒。锦盒一尺见方,风格复古,盒身是孔雀蓝色的细纹织布,顶面使用了象征祥瑞的刺绣云锦。轻拨开象牙的搭扣,一块晶莹剔透的长方形水晶置于锦盒当中。公司Logo居中刻在水晶上部,水晶的下部则以隶书镌刻着“掌芯科技‘鱼翔’系列首款DSP流片成功”的字样以及该芯片的具体型号“ZHX320F28026”,中部不细瞧都发现不了,还有一个正方形凹槽,由淡淡的细线勾勒出四边,才指甲盖大小。

任大任取出水晶,随手一扭,水晶就分成了上下两片。他从衣兜里掏出那颗特意装起来的芯片,来回吹了吹,又在袖口蹭了蹭,然后把它正面朝上放进了凹槽,将两片水晶重新合而为一。他拿眼镜布仔细地擦净了上面的指纹和灰尘,将几乎纤尘不染的水晶放回到锦盒里。那颗小小的芯片如同黑色的钻石,被红色锦缎映衬得更加夺目,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任大任满意地合上锦盒,扣好搭扣。此时,一缕春风拂面而过,在他脸上留下了一丝暖意,还有一丝得意。

湛蓝的天空也似织了云锦,舒展在中关村东路上。那是他每天的必经之路。这条路,他来回走了十多年,他这十多年的人生,也一直都在这条路上。

当初公司扩大,寻址搬家,任大任特意找到东升大厦。这座大厦的大名,任大任久仰多年。2000年,他刚考来北京之际,东升大厦里可云集了不少创业的IT公司,俨然中国互联网圈的地标建筑。后来,这里果真走出了两家至今声名显赫的互联网企业,可其后的许多年,却再未有其他公司追上那两家公司的脚步。就这样,在周边新建的写字楼一座座拼乐高似的拔地而起之后,这座大厦慢慢归于沉寂。

不过,任大任还是将公司的新家安在了这里。当时有两个选项,他放弃了楼层更低、价格也更低的那个。这对一家初创公司来说可不是一个理性的选择,尤其是芯片这个大把烧钱的行业,哪怕刚刚拿了大笔投资,都没人敢说自己手头儿富裕。况且,租赁中心的人还特意提醒他,这栋楼一共二十层,如果选十八层,上下班高峰可能一趟电梯就得等半个小时。可任大任还是执意选了十八层。因为从这里,他能看到自己的母校清华——他曾经发誓,有朝一日一定要让母校看到自己。

风还是有点儿凉,任大任起身关上了飘窗。

窗对面的墙上挂着幅字:“宠辱不惊,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望天上云卷云舒”。字迹洒脱中透着苍劲,一点一画都不落凡俗。这字是他的导师卢教授亲笔题的、亲手裱的。见字如面,任大任的手不经意间轻轻地按在了锦盒上。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2年5期,责编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