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远镜
“普次仁的脑子有点问题!”村子里的许多人在背后这样说他。
当然,这些风凉话也传到了普次仁的耳朵里,但他全当成耳边风,从不跟他们进行解释,或用行动证明这种想法是错误的。普次仁一向我行我素,很少跟村人说过多的话。
每天天刚亮时,他就赶着六十多只羊,从民房逼仄的黄色土墙中穿行。羊儿把整个巷子添塞的满满当当,像一大朵白云轻盈地向前飘移。普次仁看到这种景象,心里满是喜悦。他知道这些羊群穿过巷子,就会散开过去,那一大朵的白云会裂变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云朵,漂浮在这片沙石的贫瘠土地上。
他背个黑色的双肩包,里面除了中午的口粮,还放着一本书和一把小铁锨,到时这本书就是他这一天最好的伴侣。
前方又有一群羊在等待着,普次仁驱赶的羊与它们汇流到一起。
看守这群羊的女人对普次仁说:“我把羊儿交给你,让你辛苦了!”
“大姐,我会照顾好它们。”普次仁简短地回答。
女人想冲他笑一笑,可是普次仁懒得看她一眼,挥动手里的鞭子继续向前,把清瘦的背影留给了女人。
女人黝黑脸庞上的灿烂笑容瞬间被凝固,嘴角轻轻上扬。她迈开双脚,扭动腰肢,向着不远处的土坯房走去。女人心想:哼,你这脑子有问题的人,考不上学才回村里放羊的。村里跟你一起的那些个学生,有的在地区,有的考到拉萨去了,就你一个人倒霉蛋。每次你都这样绷个脸,好像我们欠了你什么,放牧费我们可一分钱都没有给你少过!女人越想心里越不舒服,这清晨普次仁把她的心绪弄得极其糟糕。
普次仁身后的村子里,每家都飘升起淡白色的炊烟来,屋顶一面面红色的国旗在轻轻飘荡;对峙的山峰从两边绵延伸展过去,峰顶托举这片瓦蓝的天穹;一两声狗吠声从村子里传过来,立马又在狭长的谷地里销声匿迹。
普次仁要赶着这一百多头羊,走两个多小时的路程,才能到达边境线线上的放牧点。这里是日喀则市岗巴县下面的一个小村庄,跟Y国接壤着。
普次仁驱羊向村后的缓坡爬去,到了上面看到零散座落的几个土坯房子,有些家门口还停着半新的皮卡车、手扶拖拉机。坡顶前方是个开阔的地方,正前方三百多米远的地方树立着一根长长的旗杆,它的顶端猎猎地飘扬一面五星红旗。对面的山峰顶上白雪皑皑,雪线以下是各种树木茂密地生长,望过去会给人一种错觉,仿佛走过眼前这片黄土坝子,双脚一跨就能走到雪峰脚下一般。羊群向着旗杆奔涌而去,咩咩的叫唤声撒落一地,普次仁在后面小跑跟过去。
他要驱赶这些羊群到坝子的尽头,再顺着一条陡峭的盘山路而下,沟底是一个宽敞的谷地,这里有清澈的河水和油润的草坝。村里的牧人喜欢在这一带放牧,普次仁却要再多走一个多小时的路程,进入山谷里,再走到边界的界碑跟前,在我方的一侧放羊。牧人们对他的这一举动很不理解,一致说他脑袋里缺一根筋。
普次仁顺着河水的走向,向边境继续进发。羊儿撒开四蹄现出兴奋的劲来,那些水灵灵的眼睛里放射出欢喜的光。他们进入山口,眼前洞开的是一片开阔的寂静之地,绿色在这里恣意妄为,河水的喧哗声在半空欢腾,不远处能看到写有“中国”两个红字的石块界碑。
普次仁把背上的包给取下,让羊群向四周散开过去。等做完这些事情,普次仁向界碑的方向走去。他看到界碑还在原来的位置上时,脸上绽开满意的笑容来,抬头望向迎面半山腰上的那座木屋。普次仁猜想那里有Y国的军人,他们正注视他的一举一动,或一只冰冷的枪口正瞄准他的脑袋。
普次仁往回走,从一块大石头下取出烧茶的壶,到河水前打半壶水,再从石头下取出掩藏的干柴点燃,开始煮茶。他坐在沾着露珠的青草上,屁股马上一阵湿冷。普次仁毫无感觉似的,把目光投向峡谷的最深处,一排排的红杉树把他的目光给挡住了。
以前通过看书,他知道1902年英军从哲炅 进入甲岗地区,劫掠了当地藏族牧民的五千多只羊和六百多头牦牛。第二年,荣赫鹏又带兵越过甲岗边境侵入西藏,鞭打藏兵,侮辱噶厦地方政府派去的谈判官仲译钦波 洛桑赤列和代本 擦荣·旺久杰布,继而进兵侵占岗巴宗(县)达半年之久。
那时,英军正是通过这个狭长的谷地进来,后来把岗巴宗的很多土地给霸占了过去。从此,村子里只剩下这么一块小地方来放牧,要是以前这整个峡谷都是村里人的放牧地。
普次仁以前听爸爸说,他的爷爷曾见过那些个英国兵,他们穿着米黄色的军服,推着大炮扛着枪,从村庄前走过。其中有许多面色黝黑、蓄着胡子的印度人和廓尔喀人。当时村民面露怯色,惶恐地站在屋顶看他们走远。第二天,又来了很多驮着粮食、弹药的骡帮,这些人傍晚时就住在村子前面的那片开阔地上,其中有许多人在讲藏语,他们都是穿藏装的哲炅人。他们在一名黄头发人的指挥下搭建帐篷,堆放货物,给牲畜喂水喂食。
夜晚,一轮残月和星星在天上亮闪时,村民们像这山谷里经常潜行的风儿一样,悄然抵近这些人的营地周围。
有个腰间别着短枪的大鼻子,惊奇地发现夜色中这些幽灵一般黝黑的男女时,他的手搭在枪套上,开始叽哩哇啦地吼叫。
许多英国兵端着枪冲过来,枪口对准这些黑乎乎的村民。
村民茫然地望着这些既惊讶又微微发颤的人和他们手中的枪,露出一口分不清是白还是黄的牙齿,嘴角堆上憨厚的笑容。
有人从帐篷里提一盏明亮的汽灯冲过来,灯光打在这些黑色的脸庞上。
那个大鼻子再次惊骇地把枪口对准这些村民,又开始一通乱叫。
汽灯的映照下,村人感觉这大鼻子就像一头发情的公驴,嘴里喋喋个不休,两只手臂和下半身使劲地抖动。一名村姑见状,忍不住吃吃地笑,随后所有村民开怀大笑起来。
“可怜啊!这头大鼻子驴正在发情呢!”村里的一个老人无限怜悯地说。
骡帮里的哲炅人听到这句话,捧着肚子轰然大笑。
大鼻子怔住了。他借助汽灯的光看清楚这些村民手无寸铁,一脸无辜的样子。但,他还是举枪朝天开了一枪。
“哒——”声刺破了夜色的宁静,村人惊恐地望着这个大鼻子,脸上的五官都变形了。
“哒——”接着又是一声,这些村民像风一样一下逃散开,在夜幕里如幽灵一般不见了踪影。
第二天,直到那些骡帮开拔走,村民才从土屋里探出头,陆陆续续从低矮的土房里走出来,转动呆滞的目光,一脸惊恐地向大鼻子的宿营地走去。营地里除了一些纸屑和十几堆灰烬外,周围还留下了一坨坨的屎。他们唯一的收获,就是捡到了一双黑色的旧牛皮靴。这双旧靴让村民们很是兴奋,他们一个一个地伸手去摸,然后啧啧地称叹它的光滑与柔软。
“大鼻子们要去哪里?”有人突然这样发问。
“可能是去岗巴宗。”
“去岗巴宗干吗?”
“是去见岗巴宗本(县长),也许是去赴宴的。”
人们的目光投向骡帮远去的方向,此刻,那里除了旷远什么都看不到。村民的心里有些怅惘,他们之前从未见过黄头发、大鼻子的人,更别说大炮了。村民把他们当成了一阵风,想着刮过去后再也不会刮回来的。
可是,半年过后这些大鼻子们又折返回来,也是经过村子前面黄土坡往沟壑里走去,只是这次他们没有那么的再趾高气昂,倒是显出疲惫和仓惶来。
村民再次聚到黄土坝子的尽头,望着这支队伍从谷地里向雪山脚下奔去。村人很失望,因为这些大鼻子在岗巴宗到底干了些什么事情,他们一概不知。哪怕打探到一丁点消息,对于他们来讲是件多么值得夸耀的事啊!
大鼻子再也没有来过村子里。
没过多久,听说这些大鼻子在曲米辛果杀了许多藏兵,接着把江孜宗给侵占了,死了许多的藏族人。再后,听说这些大鼻子跑到拉萨去,达赖佛爷得到消息跑到了蒙古……
村民们心有余悸地说:“大鼻子只是从我们这边路过,他们可没有杀任何一个人。”
“哦,对了。那天晚上大鼻子还是往天上开了两枪!”
“吓得我的灵魂都差点从屁眼里出来了。”
“……”
村民们谈论完,为他们没有惹恼大鼻子而暗暗庆幸。
可是,这种庆幸没有能够持续多久,甲岗那边的藏军被大鼻子给驱赶了过来,这些慵懒的藏兵,一路骂骂咧咧地要走到岗巴宗去,他们的被子、口粮和铝壶等搭在几头骡背上,脑袋上的帽子歪戴着,鼻角沾着暗黄的鼻烟粉,背上的枪托磕在小腿肚上,枪口往上一耸一耸的。村人看见他们赶紧掩上门,等着这些士兵走远。
不久传来消息说,这些藏兵在路上偷抢了牧民的几头牛羊。藏兵走后,村人发现牧场被人劫掠过去,雪山谷地里再也不准踏入了。这时,村民们才咬牙切齿地恨那些大鼻子,想着祖祖辈辈放牧生养的地方,就这样被人给从眼皮底下抢走,心里的仇恨变成了最恶毒的诅咒,但一切都无济于事。有些胆大的人试着往山谷里去放牧,牛羊被人扣押不说还挨了一顿毒打,这种事情发生几次之后,再也没有人敢去尝试了。
太阳光把谷地里照射得生机盎然起来,鸟声此消彼长,各种颜色的蝴蝶在曼妙地飘飞。壶嘴里飘出茶香,这气味涌入普次仁的鼻孔里。他从双肩包里取出木碗,倒满一杯清茶,再拿出糌粑袋子和那本《西藏文化历史通述》 。他把书放在包上,开始解开扎糌粑袋子的绳结。
简单的早饭过后,普次仁翻看《西藏文化历史通述》,读到了这样一段文字:
水兔(公元1903)年的10月份,英军主动撤出。英国政府使出诡计,提出要通过谈判解决边界争端,实际上他们这是在为武装侵略西藏在做准备。他们往日喀则派遣了两名哲炅人去收集情报,这两人的违法行径被发现,当地宗府(县府)进行了拘押。英国军官荣赫鹏知道此事后,向噶厦地方政府提出十天之内将这两名间谍释放,并赔偿两千英镑的无理要求。西藏噶厦地方政府和三大寺坚决予以拒绝,英军便从岗巴宗抢走了两百多头牦牛和许多的财物……
普次仁读到这里心里一阵悲愤,掩卷望着那些活泼快乐的羊群。它们在青绿上自由地徜徉,咀嚼鲜嫩多汁的草儿,除了普次仁再没有人会去打扰它们的宁静,这样的日子过得可真是祥和又幸福。
突然,普次仁好像隐隐听到汽车的马达声,他扭头望向远方的黄土坡,盼望巡逻的解放军从那盘山路上下来。望了好久,也不见解放军巡逻队的踪影,普次仁心里有些失落。当他抬头望见天上硕大的太阳时,一下明白刚才只是一个错觉,解放军平日里巡逻到这儿,一般都是中午的时候。看看这日头,现在也就十点多钟的光景。他的情绪一下又平复过来。
普次仁在这里放牧已经有两年多了,这期间他认识了王连长、罗排长、丘班长、荣国富、杨军等许多个解放军,他们的手机号码都存进了他的电话里,只要看到y国的军人靠近界碑或越过界线,他都会立马拨通他们的电话,解放军巡逻队就会驱车赶过来,逼退这些y国的军人回到界碑的那一头去。直到y国的军人悻悻地远离边界线,解放军才会从这里撤离。还有一次,普次仁到看到界碑往我们这边推过来十多米,发现后他用手刨土,指头上划出了好多个口子,费了很大的劲,才把界碑重新竖立在原来的位置上。得知这件事后,罗排长给他送了这把草绿色的小铁锨,每次他都装在双肩包里,以备派上用场。
普次仁的这个举动,让王连长他们心里很受感动,每次巡逻时都会给他带些压缩干粮、饼干、罐头等,犒劳他在边界线上的驻守。王连长他们巡逻完,会围在他的铝壶旁,喝一杯可口的清茶,聊些他们各自的故事。普次仁用他不太熟练的汉语讲他的父亲,讲村子里的民兵们。有一次,王连长问普次仁:“你怎么跑这么远的地方来放牧?”
普次仁不假思索地回答:“这里是我们祖辈放牧的地方,要是没人在这放牧,别人就会偷偷侵占过去的。”
王连长听后眼眶一阵湿润,干裂的嘴唇抿紧,被暴晒的颧骨上开出了两坨紫黑色的花。眼前的这名年轻羊倌,头发有些油腻而蓬乱,稚气的脸颊上却有一对灵秀的眼睛和挺拔的鼻子,给他留下很深刻的印象。
瘦高而壮实的罗排长接着又问他:“需要我们给你什么帮助?”
普次仁从没有想过需要有人帮助自己,也不知道该怎样回答这个问题,但他看到罗排长胸前挂着的望远镜时,突然想到自己要是有个望远镜那该有多好,拿着望远镜追寻羊子的踪迹,还能观察边界那一头的动静,于是他开口说:“我想要个望远镜!”
王连长和其他解放军都被愣住,他们相互对视,一脸的疑惑。
普次仁看到他们神情的变化,赶忙解释说:“我用它来找走散的羊。”
王连长立马答应给他送个望远镜,但要等到部队里有人去日喀则市时才能给他弄到。
现在三个月都快过去了,普次仁却没有得到望远镜,这让他心里有些不悦,想着王连长当时只是对他随口说说而已。到了年底,家里杀几十头羊子卖肉后,一定要跟爸爸要点钱,自己到城里去买个望远镜,每天放牧时挂在脖子上,那可真是美死了自己。想到这里普次仁的脸上洋溢笑容。
普次仁初中毕业后,从县城回到村子里。家里人问他回来后做什么时,普次仁不假思索地说当羊倌。父亲有些惊诧地问他:“你能放牧?”普次仁再次回答:“我们这边就是放牧为生,我不放牧怎么填饱肚子?”普次仁的父母哑口无语,眼睛盯着他看。
中学一毕业,同普次仁一起没有考上高中的几个同学,曾劝导他跟着他们去拉萨打工,挣到的钱会比务农要多很多。这个提议被普次仁给拒绝了,他要回到村子里,像他的父亲一样骑着摩托车驰骋在边境线上,守护自己的家园。
平时他的父亲也出去放牧,一周里还要组织村里的民兵,到各山口去查巡个两三次,看界碑在不在,看有没有可疑的人出现在各山口,特殊时期还要在每个山口日夜蹲守,有时一个月都回不了家。普次仁父亲付出的辛劳也得到了回报,他有几次到北京和拉萨去领奖,还跟国家领导人合过影,父亲成了村民们羡慕和敬重的对象。
普次仁放羊就是要像他的父亲一样,让村里人对他刮目相看。
父亲留给他的最深刻记忆就是,父亲黝黑的左脸颊上掉着几根红色头穗,蓝色的球衣上面套一件白色羊毛衫,外加一件迷彩衣。父亲跨上门口停着的那辆摩托车,从迷彩衣兜里取出黑色墨镜戴上,转动钥匙,脚踩离合器,在一阵轰鸣声中风驰电掣般地冲出去。这一刻,普次仁羡慕地眼睛都瞪圆了。不一会,村子里的几十辆摩托车,尾随在父亲的摩托后面,扬起一阵黄色的尘土,像一道闪电消失在旷野里。
等到尘土落定,旷野恢复宁静时,普次仁心里在说:再过几年,我也会变成你们中的一员的!这是普次仁向往的生活,但他从未跟父亲说,在实现这一目标前,他先要好好当个牧民,这样他的父亲再也不用为家里的羊群而操心。
普次仁父亲有很多故事在村子里流传,他也听到过其中的一些。
曾经普次仁父亲在放牧的时候,三个鬼鬼祟祟的人突然走到了跟前。他警觉地丢下羊群向他们迎过去,问:“你们是哪里来的?”
那些人看到是个羊倌,紧张感立马消失,若无其事地对他说:“我们是来朝圣的。”
这三个人背着沉重的背包,脸上一道道汗渍,他们的面像一点都不善。
普次仁父亲灵机一动,又说:“你们都是远道而来的信徒,先到这边喝茶,休息片刻吧!”
这三个人看到这偌大的谷地里,就这一个放羊人,心里的警惕一下松懈下来,跟着普次仁父亲走到烧茶的地方,拿出杯子倒上清茶喝。
他们都穿着轻便的夹克和牛仔裤,脚蹬登山鞋子,两腿盘绕席地而坐。聊天的过程中,他们的目光不停地往山口那边眺望。
普次仁父亲心想,看他们的样子一点都不像朝圣者,倒像是个出逃者,如果让他们从前方的山口过去,就能立马跑到Y国地界,他要想办法阻止住这些人。
“这一带没有寺庙,看来你们是迷路了!”普次仁的父亲试探着说。
这几个人听后怔了一下,其中那个最胖的人接茬道:“我们听人说这边有个噶举派的寺庙。”
“这一带真的没有寺庙,肯定是你们听错了。现在折返回去还来得及。”
这三人沉默了一会,相互递眼神,其中那个年轻人毫不介意地说:“我们是来偷渡的!”
普次仁父亲脸色一沉,看到他们的目光全聚在他的脸上。于是,他压低嗓门,悄声告诉这些人说:“这正前方的山谷里有解放军的哨卡,你们从这里是过不去的。要逃只能绕到下面的那个山口。”
“那得要走多久?”胖子急切地问。
“我们从这里避不开解放军的哨卡吗?”年轻人也同时问。
普次仁父亲看出他们开始慌神,压低声音说:“避是避不开的,解放军的哨所就设在刚进入山谷的坡地上,一切一览无余。你们走到下一个山口,只需要一个多小时,那里可没设解放军的哨卡。”
胖子把杯子里的茶一口喝光,叹了一口气,说:“要不你带我们翻山过去,我们会给你很多很多的钱。”
“你们看这山全是峭壁,很难攀上去的。要是稍微不当就会坠落下来,连命都没有。”普次仁父亲用手指着前面的山说。
的确,远远望过去,前方的山显得特别的陡峭,这些人开始犹豫起来。
那年轻人点燃一根烟说:“不是说只有一个连的部队在这一带驻守吗?这么长的边境县他们怎么能顾得过来?”
“最重要的关口都设有哨卡。”普次仁父亲为了不引起他们的怀疑这样回答。
“那还是绕道走吧!”那个一直黑着脸,不停抽烟的人这样提议。
“你能确保下个山口没有解放军?”胖子带着威胁的口吻问。
“我们祖祖辈辈都在这里生活,我对这里的一切了如指掌。那边的山路虽不好走,可就是没有解放军的哨卡。”普次仁的父亲装作不悦回答。
“那你送我们到下一个山口。”年轻人说。
“你们走到下一个山口不会遇到任何一个人。我要在这守着这些羊群,它们走散了我还得给村民赔钱呢。”
“即使他跑到哨卡去报信,估摸着也要走个把小时,再追赶过来时我们已经进入到下一个山口,早越境出去了。”胖子盯着普次仁父亲说。
“你要是敢出卖我们,后头一定会有人来收拾你的。”年轻人绷着脸警告。
“在这我什么都没有看见,这里只有羊子和我。”普次仁父亲怯怯地跟他们说。
那三人看普次仁父亲这般胆怯的样子,也就不再说什么。他们背上背包急速向前走去。约莫十分钟后,普次仁父亲拿出放在裤兜里的手机,马上给派出所打电话,把这里发生的事情报告过去。
结果派出所的民警驱车赶到那个山口,设下埋伏,将这三个偷渡者逮了个正着,缴获了价值几百万的文物。
还有一次,普次仁的父亲带着民兵巡逻时,发现了一名可疑的人。那人远远地看见摩托车驶过来,就开始往边境的山脚下跑。普次仁父亲他们追到山脚下,可疑人奋力往半山腰上爬。他们不顾个人安危,分头进行追击。可疑人一边逃一边往山下扔石块,滚动的石块扬起尘土呼呼地从他们身边飞落下去。见他们一直追得这般紧,可疑人掏出手枪射击。
二十多分钟后,可疑人枪里的子弹打光了,他们把他围堵在半山腰上。
可疑人爬得太急,只能弯着腰气喘吁吁,两手贴在双膝上,眼睛里透出绝望来。
普次仁父亲冲向可疑人。
可疑人把身子扳直,扔下手里的枪,伸手从腰间摸出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向普次仁父亲刺去,两人缠斗在了一起。其他人见状,立马冲过去,帮着从身后将可疑人紧紧抱住,有人打掉他手中的匕首。经过短暂的搏斗,可疑人被制服了。原来这人是一名越境者,他的背包里装有很多的违禁品和宣传册子。他们把这个越境者捆绑起来,简单处理普次仁父亲手臂上的伤口,骑着摩托车将越境者押送到派出所。
村子里的民兵在普次仁父亲的带领下,抓了许多的偷渡者,后来他们的名声传的很远,选择从这里偷渡的人越来越少,边境村子变得宁静而安详了起来。
普次仁每次想到自己父亲的这些故事,心里就觉得特别的荣耀。他希望自己在放牧的时候,也能遇上偷渡者,然后利用自己的聪明把他们给制服。每晚他躺在被窝里,望着窗外那些闪烁的星星时,这样的幻想就会在脑海里涌现。最后,他在风刮窗玻璃的沙沙声中,露着满足的笑容沉潜到梦乡里。每天清晨出来放牧时,普次仁心里又充满期待。
两只黄白蝴蝶从普次仁眼前飞过去,它们翩翩的身影让他从回想中带到了现实世界里。鸟鸣声又一下在耳膜里聒噪,小羊的咩咩和河水声接着也奔袭过来。
普次仁再次望向背后的黄土坡,那里依然看不到活动的人。他预感中午过后解放军一定会来这里巡逻,说不准那时会给他带来望远镜的。普次仁内心开始激动起来,为了压制这种亢奋的情绪,他伸手把书拿过来,继续往下阅读。
潺潺的水流声和鸟声在山谷里奏响,各种颜色的蝴蝶像飘落的花瓣,纷纷零落不停,织锦般的草甸上各色花儿笑容绽放。那些羊儿有的低头啃草,有的斜躺,有的追逐嬉戏……
普次仁忘情地在文字里畅游,把周边的声音和时间的流逝都给遗忘掉。
当他再次合上书时,已经快到下午三点半。普次仁的眼睛再一次瞟向身后的黄土坡上,那里寻不到人迹,落寞的盘山路弯弯曲曲地垂落。他的眼睛里蒙上了一丝忧郁。
普次仁起身,向羊群处走去。羊儿看到了他的伤心,它们用纯净的目光来安慰他。
普次仁有些伤心,他知道这是因为望远镜引起的。他再不能指望王连长他们了,最近这些天从中午开始在失望中度过来的。现在他连午饭都不想吃,心头感到梗梗的。
普次仁环顾四周,这片绿色的山谷里就他和这些羊群。他把两只手的拇指与其它四个手指并拢成一个圆圈,再把两个圆圈扣在眼睛上,向着界碑方向缓慢移动。
绿油油的草地、岩石山、木屋、墨绿的树木、雪峰、蓝天,渐次映入他的眼睛。他又从蓝天依次慢慢地回到草地上,再将手从眼睛上移开,放置到自己的胸前。
突然,普次仁发现对面山脚下有个人向界碑这头走来,他的心头一阵紧张。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兜里的手机,它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眼睛又瞟向不远处的双肩包上,那里面有可以作为打斗武器的小铁锨。普次仁的心这才稍微平静下来,站在原地望着那个人。
那个人东张西望,停停走走,还不时吹个口哨。
慢慢看清那人穿了一身暗红氆氇藏装,一只袖子脱下后耷拉在身后,脚上是黑色的高帮靴,右手里攥着一根树枝条,不紧不慢地向界碑这头走来,仿佛前面写有红色“中国”二字的界碑根本看不见一样。
普次仁急速向界碑那头走去,他要阻止这个人跨过界碑。
迎面的人也看到了他,脸上立马现出喜悦来。
普次仁看清这人跟他年龄相仿,稚气还没有从脸上脱尽,乌黑的头发垂落到肩膀上。
“你不能越过界限!”普次仁停在界碑前说。
“我的牛走丢了,是来寻牛的。”对方一脸真诚地解释。
“你的牛没有到我们的国界里来,太阳没有出来之前,我就在这边放牧着。”普次仁说。
“我在那边到处都寻遍了,就是找不见。”少年的脸有些苍白,眼神里全是焦急。
普次仁再次把两手并拢,搭到眼睛上,微微张着嘴,往山坡上一点一点地仔细搜寻。界碑那边的少年,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这边的山上没有你的牛,我刚才用望远镜搜查过。”普次仁把手放下来说。
“是个花白相间的奶牛,它真的没有从这儿过吗?”少年的声音里透出绝望,眼睛里含着泪水问。
普次仁的心一下软了,头脑里闪现少年的父亲训斥、殴打他的情景,再说自己闷头看书时,牛会不会闯到我们这边来。他说:“你是Y国人,所以不能跨过这个界碑。我帮你在我们这一头找找。”
“我是藏族人。我的曾祖母还是你们村子里的。”少年赶忙这样解释。
“这样你也不能越过这个界碑!我知道一百多年前,我们是一家人,只是后来你们的地方被那些人给霸占了过去。”普次仁跟少年说。
少年频频向他点头,嘴唇发干。
普次仁接着又说:“我们是好兄弟,我会帮你找的。”
普次仁折回到自己烧茶的地方,从双肩包里取出压缩干粮,提着茶壶和碗,走到少年跟前。他们隔着界碑,普次仁说:“你喝口茶,吃点干粮,我帮你去看牛是不是跑到这头来了。但是,你可不能越过这个界碑啊!”
少年接过壶,盘腿坐在了界碑的那一头,他眼神里的那份焦躁化成了期待。
普次仁撇下他,再次向自己的羊群方向走去,还时不时地回头看一下那个少年。那少年安静地坐在界碑的另一头,充满期待地望着他。
羊儿不知疲倦地吃着草,那一双双灵动的眼睛瞧着他。有只羊还使劲地抖动耳朵,从屁股里排泄出一颗颗黑色的羊粪蛋来,它们落入草丛中不见了踪影。
普次仁从羊群中左看右瞧,就是没有看到牛。他又继续往前走,阳光极其强烈,脊背上也冒出了汗水。鸟儿此刻不再聒噪,只有河水依旧在喧嚣。
普次仁准备走出山口,看看山那一头有没有牛时,他听到了低低的声息,赶紧茫然四顾,又是一声低沉的声音。他看到河水边的草在晃动,就向那一头走过去。
一个牛角先从草尖顶了出来,接着看到一个花白相间的牛头,然后是牛的整个脊背,它站在河水中,半个身子淹没其间,仰着脖子吃河床上的草儿。
普次仁看到这头牛,心里一阵自责和愧疚,当时要是有人趁他看书时偷渡过去,他会全然不知的。这件事要是被父亲知道,肯定会狠狠地训斥他一顿的。他盯着河水里悠哉的牛,有股莫名的气涌上来,跳入河水里狠狠踢了一脚。
黑白相间的牛有些受惊,拼命地从河床里逃到岸上,摇动尾巴一副懒洋洋的神情。
普次仁的气一下又往上蹿,爬上岸来向牛冲过去,心里在骂我给你再来一脚。
牛像是觉察到了他的愤怒,不紧不慢地向前踱步。牛肚上还是挨了他一脚,这下普次仁的气好像顺了,他没再踢这头奶牛。
普次仁跟在这头慢腾腾的奶牛身后向界碑方向走去,有时他需要吆喝几声,防止它往边上走。
少年看到自家的奶牛,兴奋地站了起来,但他不敢越过界碑,站在那头等待。
普次仁看在眼里,心里一阵窃喜,他有点喜欢这个少年。
牛穿过了界碑,从少年的身旁走过去。少年脸上一片灿烂,那双小眼睛快眯成一条缝。
“你的牛越境了,还吃了我们这边的草,我踢它两脚算是扯平了!”普次仁说完,自己也无缘由地笑了起来。
“我们是同胞!”少年轻声对普次仁说。
“以后我会用心守在这个地方,你的牛就不会越界过来,你也用不着这般着急!”普次仁边说边蹲下来脱湿漉漉的鞋子和裤子,然后拧紧水分,晾晒在草地上。
“谢谢!我得把牛赶回到牛群里去,到那儿还要走一阵子。”少年这样跟他告别。
“你叫什么名字?”普次仁光着屁股问。
“巴桑罗布。你呢?”少年轻轻摇动手里的树枝说。
“普次仁。”
少年蹲下身来把茶壶和碗从界碑上面递过来,普次仁接住后放在地上。两人相视笑了起来,露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齿来。
巴桑罗布轻声对他说:“普次仁,我走了!”
普次仁目送巴桑罗布向前走去,望着他渐渐变小的背影,心里莫名地伤感了起来。
巴桑罗布转过头来,使劲地向他摇动藏装的袖子。
普次仁也向他挥动双臂。
巴桑罗布消隐在那片红杉树下。普次仁沉沉地跌坐在界碑旁边。
当普次仁赶着羊群爬到黄土坡上时,夕阳已从西边的山头刚落下去。
他看到前方的旗杆下聚了一群人,旁边停着几十辆摩托车。他在人群里一眼认出了自己的父亲,其他人争相拿只望远镜在看前方。普次仁心想,他们手中的那只望远镜,肯定是王连长送给他的,这下心情一下快乐无比。他甩动手里的鞭子,嘴里喊着去去,让羊群给他腾出一条道路来,快步往前冲。
“是我的望远镜吧?”他跑到父亲跟前问。
“王连长巡逻时突然接到任务,没法到你待的山口去,他让我把望远镜转交给你。”父亲对他说。
普次仁丢下父亲跑到那群人中,一把抢过望远镜,举到眼睛前仔细看前方的雪山,一切近在咫尺,清晰可辨,自己仿佛置身在那里面一般。
突然,面前的雪山消隐了,他看到少年巴桑罗布生活的村子,那边的屋顶经幡飘荡,灰白色的烟子徐徐升腾,溪水边伫立一座水磨房,旁边拴着一头骡子。进入村庄路口的巴桑罗布和那只黑白相间的奶牛,踽踽前行,迎面一群穿着藏装的小孩闹哄哄地跑过来……
有人从普次仁的手中抢走望远镜。
他呆呆地伫立在那里,沉浸在刚刚看到的场景里。
“天快要黑了,我们回去。”普次仁的父亲喊。
那些人陆续走向摩托车,骑上去后发动车子,轰鸣奏响了。
普次仁却呆呆地望着雪山一动不动。
“普次仁脑子真有问题!”有人禁不住这样说。
普次仁父亲狠狠地瞪了那人一眼。
一行泪水从普次仁的脸颊上滑落,又从他的下巴滴落进这干枯的黄土里,一切悄无声息。
(刊发于《雨花》2022年第10期,责编何艳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