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来秋兴满
公元746年秋,四十五岁的李白在鲁郡尧祠亭设宴,送别两位朋友。黄昏时分,寒山日斜、水天交融,没有“黯然销魂”,没有寂寞伤感,朋友们豪放乐观,尽倾白玉壶,畅饮鲁郡酒,歌声、鼓声、乐曲声在亭间响起,随秋风飘荡;惜别之情汇入秋光、秋色、秋声,明快奔放,层次递进,读来令人心胸豁达,不觉间与诗中人一道逸兴遄飞——“诗仙”到底是“诗仙”,全无腐儒的矫情态,华章脱口而出:“我觉秋兴逸,谁云秋兴悲?山将落日去,水与晴空宜。鲁酒白玉壶,送行驻金羁。歇鞍憩古木,解带挂横枝。歌鼓川上亭,曲度神飙吹。”在李白强烈主观情绪的带动下,字里行间满是慷慨激昂,洋溢生机一片。直到日转黄昏、“云归碧海夕,雁没青天时”,众人才尽兴而去。即使“相失各万里,茫然空尔思”,那又如何?得益于李白的艺术感召,仿佛一切都不在话下,此情此景,怎能不兴奋地高呼“秋兴逸”,又有谁会感觉“秋兴悲”呢?
相信一定会有人说宋玉,他的《九辩》开言即为“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李白在另一首诗中似乎也给出了答案:“地远虞翻老,秋深宋玉悲。”更有唐代杜甫“垂白冯唐老,清秋宋玉悲”、宋代柳永“动悲秋情绪,当时宋玉应同”、元代白朴“宋玉悲秋愁闷,江淹梦笔寂寞”、明代刘伯温“秋气萧条宋玉悲”等历代名家的诗词佐证,分明要坐实此事。“推波助澜”者还有西晋文学家潘岳,就是古典小说中形容美男子“貌似潘安”的那个小帅哥。他自述在公元278年秋,也就是他三十一岁的时候,发现自己长了白发;或许是因工作繁忙、早起晚睡,他一时感慨,便铺纸蘸墨,写了篇《秋兴赋》,顺便拉宋玉“下水”:“善乎宋玉之言,曰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好像一到秋天,宋玉就会出现在文人墨客笔下,他的“粉墨登场”就意味着“悲秋”。细细想来,宋玉着实有些冤枉,毕竟他的老师屈原还在《九章·抽思》中说过“悲秋风之动容兮,何回极之浮浮”呢……
当然,并非所有“秋兴”的结局都是伤悲,比如潘岳的《秋兴赋》中同样表达了“泉涌湍于石间兮,菊扬芳于崖澨。澡秋水之涓涓兮,玩游鯈之潎潎。逍遥乎山川之阿,放旷乎人间之世。优哉游哉,聊以卒岁”的愿景。山石间有泉水奔淌,山崖边有野菊吐露芬芳。在涓涓的秋水中沐浴,观看鱼儿自在徜徉。耕种之余纵情山川,放任旷达,优哉游哉,度过一年又一年。唐代之前的诗谈“秋兴”均自然本真,少有华美的铺陈,西晋陆云说“灵卉三秀,芳草秋兴。唯颐清神,福禄是膺”,隋初薛道衡说“琴逢鹤欲舞,酒遇菊花开。羁心与秋兴,陶然寄一杯”,无不是怡然的情状。在《全唐诗》收录的近五万首诗中,也不乏其例,如初唐李峤“安仁动秋兴,鱼鸟思空赊”、张说“乐奏天恩满,杯来秋兴高”等,岂有丝毫伤感?题为《秋兴》的诗也是如此:“日暮西北堂,凉风洗脩木。著书在南窗,门馆常肃肃。苔草延古意,视听转幽独。或问余所营,刈黍就寒谷。”那是公元726年,王昌龄只有二十八岁,尚未进士及第。日暮时分,金风送爽,门馆清幽的南窗下,他静心著书,颇得前人耕读之乐,诚所谓“何以发秋兴,阴虫鸣夜阶”。经典文学含义丰富,王昌龄的《秋兴》既有感叹之意,又具兴会之雅。又如唐末齐己所作的《秋兴》:“雨外残云片,风中乱叶声。旧山吟友在,相忆梦应清。”风雨落叶中一派超然物外之象。要说写“秋兴”最具代表性的人物,还要数“诗圣”杜甫。
公元766年秋,五十四岁的杜甫在夔州写下《秋兴八首》,曾有学者编纂《杜甫〈秋兴八首〉集说》,收录历代资料四十余万字,其文学地位和重要性可想而知。前人大多认为这八首诗是一个有机的整体,有明确的主题贯穿其中,第一首作为诗序出现:“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江间波浪兼天涌,塞上风云接地阴。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寒衣处处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由枫林霜露,渲染出巫山巫峡萧森的秋色;由江间的连天波浪,烘托出塞上风云的压抑;由菊花两度绽放,联想到故园的风物;由赶制寒衣,巧妙地点出深秋将至。明代王嗣奭《杜臆》的评价十分到位:“前联言景,后联言情;而情不可极,后七首皆胞孕于(五、六)两言中也;又约言之,则‘故园心’三字尽之矣。”他认定“故园心”三个字是八首诗之纲;那一己之身的“秋兴”何来?爱国心使然。第二首写身在夔州从黄昏日落坐到深夜,翘首北望,思念长安,起句曰:“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杜臆》解释道:“‘望京华’正故园所在也。”清代浦起龙在《杜诗镜铨》中的看法与王嗣奭大同小异:“二章,乃是八首提掇处。提‘望京华’本旨,以申明‘他日泪’之所由,正所谓‘故园心’也。”有学者认为《秋兴八首》中前两首最佳,但作为组诗,将八首诗割裂开来赏析显然不太明智,毕竟杜甫对待创作十分认真,经过深思熟虑方才展开的巨幅画卷,仅选取一个局部,未免失之于以偏概全。第三首写清晨独坐山楼,眺望江上“千家山郭静朝晖,日日江楼坐翠微”。和前两首诗一样,都是从夔州逐渐引向长安,隐而不露,承上启下。从第四首开始才正面写“京华”,由长安写到夔州。第五首回忆长安的承平瑞气,高华典丽。第六首写巡幸之所,“瞿塘峡口曲江头,万里风烟接素秋”,尽管两地极远,依旧眺望长久,秋怀不尽。第七首按金圣叹所批,乃“觉夜月空悬,秋风可畏,真是画影描风好手,不肯作唐突语磕时事也”;故园寻常的景物,到了“诗圣”笔下照样不寻常。第八首追叙交游,一句“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吟望苦低垂”,将“故园心”“望京华”托付秋吟,明末清初王夫之说“此作最为佳境”。年过半百的杜甫将对家国最深沉的爱铭刻在秋天的感兴中,诗人之所以伟大,或许就在于他能够推己及苍生,将人格与诗品相统一吧。
因为太喜欢杜甫的《秋兴八首》,我曾痴迷于搜罗古人次韵之作;所谓“次韵”,就是按照杜甫原作的诗韵次序来和诗,也称“步韵”。宋代王之道有《秋兴八首追和杜老》,还记得其中的“辘轳世态一枰棋,销得秋来宋玉悲”。元代郭翼有《拟杜陵秋兴八首》;明代的不少诗人都写过《秋兴八首》,如“前七子”中的何景明,工书善画的孙承恩、张萱、尹耕乃至出家人释函是等;次韵杜甫诗者有石宝、朱朴、孙绪、卢龙云、钱谦益等人,其中钱谦益是明末清初的文坛大家,他曾次韵杜甫《秋兴八首》凡十三叠一百零四首,另加四首自题共一百零八首,合成《投笔集》,被陈寅恪先生誉为“明清之际的诗史,较杜陵犹胜一筹,乃五百年来之绝大著作也”。虽然陈先生是我钦佩的诗人和学问家,但在我看来,较之“彩笔昔曾干气象”,钱谦益还是有相当的差距的,只是在写作数量上更胜一筹。不过他在《钱注杜诗》中对“秋兴”的注倒是面面俱到,先引用东晋殷仲文的诗句“独有清秋日,能使高兴尽”,只有到了天高气爽的秋日,人的兴致才会非常高;又注引潘岳《秋兴赋》的“于时秋也,遂以名篇”,反正话都被他说了。
杜甫诞辰一千三百年时,我曾以“清凉”为“秋兴”主题次韵杜甫诗,有致敬前贤、不负时代之想,未敢存与杜老争短长之心。其三是这样的:“画舸争流载夕晖,晴岚雪瀑共霏微。重山不碍轻舟过,对面俄惊白鹭飞。稚子相随怜有待,老夫自在愿无违。凭高最是农家乐,篱畔花黄蟹正肥。”那一刻,我有了与“诗圣”对话的错觉。大唐的“秋兴”和当下的“秋兴”相交织,这份秋日兴怀,令人放逸。说到这儿,不能不“点赞”李白,他真是别具“秋兴”的仙人,在公元750年秋他写道:“彩云思作赋,丹壁间藏书。楂拥随流叶,萍开出水鱼。夕来秋兴满,回首意何如。”看到彩云想起作赋,丹壁房间存放图书,水中行筏带走树叶,浮萍开时鱼儿跳出。时来秋兴满,再回首,意何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