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2期|盛慧:与大海最亲近的方式
对我来说,与大海最亲近的方式就是吃海鲜。小时候,我吃过的海鲜极少,印象中,似乎只有带鱼、剥皮鱼和海蜇。初二的英语老师是城里下放的知青,见过不少世面,他曾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告诉我们,海鲜与江鲜的味道完全不同,喜欢吃江鲜的人,绝对不可能喜欢海鲜的,反之亦然。对此,我一直信以为真。到广东生活以后,我才发现,这话说得过于绝对了,两者皆爱的大有人在,我就是其中之一。
说来也真是惭愧,我是到广东之后才在惠州巽寮湾第一次见到大海,也是在那里,吃到了平生第一顿海鲜大餐。海面上漂浮着一片片的渔排,是渔民们的“海上牧场”。晚上,我们在渔排上用餐,海浪起伏,渔排也如摇篮一般轻轻摇晃,走起路来,歪歪倒倒,像喝醉了酒一般。几只海鸥在海面上觅食,我的心情也像这海鸥一样,在海面上自由地飞翔。晚餐非常丰盛,有清蒸鲳鱼、葱姜炒螃蟹、椒盐虾、白灼花螺、粉丝蒸扇贝、炒花甲,还有汤色奶白的杂鱼豆腐汤。海浪的声音不停冲刷着我的耳朵,像是来自天堂的音乐,空气中充满着海水浓郁的咸腥味道,一边听涛观海,一边享用海鲜,让我有一种神骨俱清的美妙感觉。也正是从那一天起,我完全在海鲜中“沉沦”,再也不能自拔了。吃完晚饭,天早已黑透,老板用快艇送我们回酒店,风从耳边呼呼刮过,黏稠的漆黑无边无际,我感觉自己像萤火虫一样渺小。
岭南地区有着长长的海岸线,海域辽阔,海产丰饶,其丰饶程度,从唐人刘恂的《岭表录异》中可窥见一斑。书中记载了粤人先民一种独特的捕鱼方式,谓之“跳䱓”。仲春时节,渔民站于高处观察,看到阵云般的鱼群到来时,划小艇迎之,无须撒网,鱼儿就会争先恐后地跳上船来。不过,回程的时候,千万不能从鱼群中经过,否则,渔获太多,有沉船之险。
读到此处,我兴奋不已,因为,这样的美事,我小时候曾目睹过。具体是哪一年,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是一个夏天的傍晚,我和父亲坐船去外婆家。岸上的人和风景,都像在戏台上一样。河埠边洗菜的老人,路上行走的人,还有那些草垛、破败的小院,虽是寻常的景象,却让我感到无比新鲜。快到外婆家时,天色已暗,暴雨将至,天气闷热无比,我的身子黏糊糊的,就像是裹了薄芡的排骨。天色渐暗,昏暗的河面上,不时闪过一道道白光——鱼儿不断跃出水面,好像正在举行跳高比赛。我心里暗暗地想,如果有一条鱼正好跳到我们船上就好了。可是,奇迹并没有发生。船慢慢靠岸了,我仍心有不甘,慢腾腾地起身,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我的眼前闪过一道白光,船像撞到了大石头,猛地摇晃了一下,一条傻乎乎的大鱼跳进了我们的船舱。鱼的身子比我还长,大人们说至少有二十斤重。当晚,我们就将鱼拖回家红烧了,从天而降的鲜美味道,令我永生难忘。
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制作生猛海鲜历来是粤菜师傅的拿手好戏,在很多外地的朋友眼中,粤菜几乎就等同于海鲜。
海鲜之中,首先要说的当然是鱼。我最爱的是斑鱼,它们常年生活在石缝中,以吃鱼虾蟹类为生,肉多刺少,味道鲜美。一般以清蒸的方式保留鲜味,完美呈现清、鲜、嫩、滑、爽的特点。
我吃过很多次斑鱼,有三次印象颇为深刻。一次是粥底浸斑鱼,爽滑甘美,粥水赋予石斑鱼丝一般的柔滑,上等的陈皮切成细丝,为鱼肉增加了悠长的甘香。一次是吃朱砂斑,肉质细腻,味道鲜美至极。以前,我们只在吃牛扒的时候才用刀叉,可吃朱砂斑也要用刀叉,因为它皮质非常坚韧,吃到最后,我连鱼骨架都不肯放过,直接拿在手里啃,样子狼狈至极。还有一次是吃龙趸,三十斤以上的石斑鱼称为龙趸。鱼皮厚韧腴美,鱼肉紧致鲜香,鱼肉以蒜蓉清蒸,鱼头煎焗,鱼骨煲成的粥鲜美到令人难以置信。我一口气喝了三碗,一打嗝,满嘴都是迷人的香味儿。
除了斑鱼,还有几种鱼让我念念不忘。
黄皮头,学名狮子鱼,因其细鳞金黄、头大而得名“黄皮头”,它看上去不是很和善,牙齿尖利,像一个脾气暴躁、正在发怒的老太太,但肉嫩刺软、肉质细腻,味道鲜美,一般清蒸或蒜蓉蒸,如果香煎,煎熟的鱼肉呈蒜瓣状。初夏时分食用最佳,烹煮时切不可穿肚,否则鱼油流失,味道也将大打折扣。这种鱼在江门台山、深圳大鹏、东莞虎门、广州南沙等地都能吃到,虎门人尤其珍爱它,称其为“虎门第一鲜”,喜欢加入豆豉酱蒸之,奇香无比。虎门名菜“蒸三干”,便是将麻虾、黄皮头、蚬干一起蒸,鲜上加鲜,无与伦比。
甲鲚鱼,个头不大,却甚鲜美。细小的甲鲚鱼可用煎焗做法,入口香滑鲜嫩,大黄鲚可用榄角碎蒸,清鲜入味。吃完以后,有一种被春光照亮的感觉,轻盈而又幸福。
飞鱼,通体湛蓝,几乎与海水同色,如蓝宝石一般,胸鳍有着美丽的花纹,宛若蝴蝶,特别发达,像鸟类的翅膀。它一会儿跃出水面,一会儿钻入海中,好像真的在“飞翔”一般,一般做成刺身,甚为鲜美。
针鱼长相奇特,嘴如同一根细长的针,身材颀长,因此命名为针鱼。这种鱼性情凶猛,香煎,爽中带甜。
乌头鱼,又称“新鱼”,肉多骨少,以肥美著称,东莞虎门人一般用柠檬蒸乌头鱼,或者盐煸乌头,滴上柠檬汁,焦香、鲜甜。鱼卵可干制成乌鱼子,俗称“乌金”,为台湾人的最爱。
除了鲜鱼,广东人还爱吃咸鱼,民间就有“咸鱼贵过鸡”的说法,最常见的咸鱼肉饼,本地人视若珍宝,外地人却不太吃得惯。
生活在粤西地区的阳江人,几乎和法国人一样浪漫,他们给食物取的名字,总是让人浮想联翩。其中,最有特色的是“咸鱼三味”,这三道以咸鱼为主角的菜,名字起得都很有趣,一道叫“一夜情”,一道叫“生死恋”,另一道叫“干柴烈火”。
“一夜情”,是指腌制一晚的鱼。“一夜情”,原来叫“一夜埕”,以前的渔民打鱼不是当天往返,又没有冷藏设备,为了保鲜,便将渔获放入装着海盐的埕中。现在的工艺是放在埕里腌制一夜,第二天拿出来晒干。采用这种做法的鱼,主要是红杉鱼,做成的菜品,咸、香、鲜、嫩,除了单独蒸,还可以与猪腩肉一起蒸制,有了猪肉的助阵,香味更加悠长。
“生死恋”则是将咸鱼与鲜鱼放在一起煮,做法很简单,把切好片的梅香咸鱼和新鲜海鱼一片片交叠,配上少许姜丝,两种味道口感相互交融,产生出别样的风味,清香绕舌,成鲜无比。
“干柴烈火”其实就是葱爆盖苏文。盖苏文是一种深海鱼,皮似鳄鱼,肉质鲜美,纹理为条状,很难捕捞,出水即死,因此,渔民们只能将其腌制,吃的时候用大火爆炒,肉质又干又硬,嚼劲十足,余香满口。
除了鱼,岭南人的餐桌上还少不了虾的身影。他们吃虾,一方面是眷恋虾的鲜美,另一方面,在粤语中,“虾”与“哈”同音,有“哈哈笑”的美好寓意。
上汤焗龙虾是粤菜宴席菜的经典之一,也是中西合璧的典范之作。一般用花龙虾,高汤则是用龙骨、整鸡、鸭、金华火腿熬制八小时而成。该道菜将龙虾的鲜美与上汤的醇厚合二为一,洁白如雪的龙虾肉口感脆爽,吸收了高汤的鲜味后,鲜美无比。也可以蒸水蛋,水蛋尽情地挽留着龙虾的鲜味,柔嫩、鲜美,每一口都无比惊艳。此外,还有“芝士焗龙虾”“龙虾刺身”“龙虾汤”等。老食客认为,雌性龙虾比雄性龙虾味道更胜一筹。
湛江硇洲是一座小岛,这里自古就是丰饶的渔场,出产的小青龙非常有名,肉质爽口,肉汁浓香,用白胡椒来焗,味道尤美。开片后,加入蒜蓉粉丝烤,也非常美味。
蒜蓉与龙虾常常如影随形,香港的大厨们脑洞大开,又在中间加入了一位神秘的嘉宾——水蜜桃,做成了水蜜桃蒜蓉龙虾。极品的水蜜桃体形硕大,汁水丰盈,简直可以和灌汤包媲美。将龙虾开片,把蒜蓉和水蜜桃捣成酱,涂于龙虾表面,加火烤制,蜜汁渗入龙虾肉,吃起来,有丝丝缕缕的水蜜桃的慵懒甜味,满口生香。
濑尿虾又叫“皮皮虾”“虾菇”,据渔民们说,它离水时,身上总有一股水会流出来,好像婴儿撒尿一般,故得其名。有一年,我和一帮朋友在珠海万山租船打鱼,鱼没打到几条,却打了十几斤濑尿虾,大的有小手臂一般粗,小的则细如手指。中午,在船上吃饭,船家的做法是白灼,清甜鲜美。剩下的几斤濑尿虾,我们带回酒店,让大厨代为加工,大厨用椒盐炒制,肉质爽脆,特别香口,回味时,似乎还吃到了咸蛋黄的绵长酥香。爆膏的濑尿虾是最堪回味的,虾子饱满紧实,入口一咬,香味四溅,感觉很像台湾的烤乌鱼子。濑尿虾虽然好吃,但吃的时候需要一点技术,否则会戳破手指,我的方法是先给它松一松骨,然后将筷子插入颈部,用力一扯,盔甲完全脱落,露出鱿鱼丝一般长条的肉,吃起来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感。
岭南地区的虾,品种甚多,最常见的是九节虾、罗氏虾、基围虾和白虾,厨师们一般用来白灼,有时候也爆炒。上海的新雅粤菜有一道名菜,叫西施虾仁,用牛奶来炒虾仁。惠东有虾干粉丝焖南瓜的做法,十分独特,别处没有。有一年,我去惠东采风,当地文联的领导很客气,给每位作家赠送了一袋虾干,每只虾干的个头足足有半只手那么大,空口即可食用,吃完之后,居然连喝白开水都是鲜的,像是喝高汤似的。
油泡虾仁是一道不可多得的美味,这与它的制作方式密不可分。把鸡蛋清、味精、精盐、干淀粉、小苏打一并放在碗中,搅成糊状,放入干爽的虾仁,入冰箱冻腌,这个步骤不仅让虾仁入味,还可以提升它的脆爽口感。旺火烧锅,加入猪油,烧至微沸时,让虾仁泡入其中,不停搅动,以免粘锅。半分钟后捞起,滤油,勾芡。尝之,清鲜爽口,唇齿留香。
胡椒焗虾也别有风味。将虾腌制入味,用白胡椒焗之,在水分散逸的同时,虾肉贪婪地吸收着香料,最后几乎变成了虾干,口感结实,每一口鲜甜的虾肉中,都充满浓郁的胡椒香味。厨师告诉我,一定要用海南白胡椒,香味才够浓郁。
海胆是许多食客心目中的极品珍味,它浑身长刺,样子很像板栗。初到广东时,我对海胆还不甚了解,只闻其名,未见其身。记得有一年盛夏,一帮好友相约去深圳小梅沙游玩,下午灼热,滚滚的热浪让人望而生畏,大家都躲在酒店的空调房里呼呼大睡,一个个懒洋洋的,像炖烂的海参。从窗户里望出去,路上行人稀少,偶尔出现一个,也眯着眼睛,愁眉苦脸,像遇上了什么棘手的事似的。太阳落山以后,幸福的时刻也随之到来,人们从四方八方拥向了海滩。我们去海滩边吃晚餐,蒸腾的暑气已被一扫而空,凉爽的海风像鸽子一样钻进衣服,不停拍打着翅膀,让人心情舒爽,胃口大张。除了各式海鲜之外,我们还叫了一份蛋炒饭,这炒饭绵软适口,香味要比一般的蛋炒饭浓郁得多,大家你争我抢,很快就被一扫而光。后来,又叫了一份,同样如风卷残云,前前后后,竟然一共叫了四份炒饭。等到结账的时候,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一顿普普通通的夜宵居然吃掉了一千多块。以为被人当成了“水鱼”,再仔细一看菜单,那炒饭原来不是普通的炒饭,而是海胆炒饭,每份要一百二十元。从那时起,我对海胆的印象便深刻起来。再后来,我才知道,海胆还可以做成刺身,冰凉爽滑,吃上一口,便可品尝到暗藏于大海深处的鲜美味道。无怪乎美国著名美食评论家露丝·雷克尔曾这样赞叹:“一堆堆柔软橙色的海胆卵肥美多汁,芬芳如熟杧果肉。”
生蚝甘美柔软,有“海底牛奶”之称,深圳的沙井蚝,尤其出名,色泽乳白,肥嫩爽滑。沙井蚝之所以特别肥美,与养殖的方法密不可分,当地人称为吊养。原来,在两百多年前,有一艘载满缸瓦的木船,在沙井附近的海面上被台风打翻,船上的缸瓦全部落到海里,后来当地的人们惊讶地发现,海底的缸瓦片上都寄生了又肥又大的蚝。从那时起,沙井人就开始利用海区养蚝,并特意在收蚝前把生蚝搬到海水较深、饵料特别丰富的“肥育区”去“寄肥”。吃蚝要讲季节,冬前最合时宜。在沙井,生蚝已有超过一百种吃法,其中有一种“蚝豉蒸腊肠”,最令我神往。
台山汶村蚝、珠海荷包岛蚝也很出名。阳西程村蚝的特点是体大,味道鲜甜,色泽光洁。我在珠海横琴吃过一次全蚝宴。印象最深刻的是芝士香蚝,肥柔味鲜,感觉不像吃海鲜,倒像是在吃甜品一般。
珠海庙湾岛,水清沙幼,被称为中国的马尔代夫,岛上有一种辣螺甚合我意。辣螺之所以叫辣螺,是因为它尾部有些微的辣味,其长相平平,壳表面为灰绿色和黄褐色,但味道不同寻常,又被称为荔枝螺,肉质比一般的螺脆爽,入嘴时略苦,但苦中带甘,甘中带鲜,丰腴细腻,充满变化,好吃到停不下嘴。
“将军帽”,是“伶仃三宝”之一。它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样子很像清朝将军的帽子。我第一次吃“将军帽”是在珠海一家酒店。该酒店占据了岛上的一角,风景如画,房间是落地的大玻璃窗,外面是一望无际的大海,海水清澈,蓝得发绿,正午的光斑随波起伏,如银色的小鱼在海面上欢快地跳跃。在这样的环境下享受美味,本身就是一种神骨俱清的享受。“将军帽”的味道令人惊艳,其肉质富有弹性,有点像鲍鱼,但比鲍鱼更加清甜爽口。
珠海斗门莲洲镇、中山黄圃大魁水道一带,咸淡水交界处,盛产沙蚬。所产之蚬,壳呈黄绿色,故称之为黄沙蚬。在高温之下,蚬壳打开,露出嫩白的身子,其味甘而鲜美,清明前后最为肥美。
新会睦洲镇也盛产黄沙蚬,又肥又嫩,在这里,黄沙蚬有一个更生动的名字,叫“卜卜蚬”,因为,在蒸煮的过程中,蚬会发出噗噗的响声,好像情侣亲嘴的声音一样。
潮汕地区盛产薄壳。清代嘉庆版《澄海县志》曾记载:“薄壳聚房产海泥中,百十相粘,形似凤眼,壳青而薄,一名凤眼鲑。夏月出佳,至秋味渐瘠。邑亦有薄壳场,其业与蚶场类。”
潮汕当地流传着许多与薄壳相关的有趣俗语,比如,“吃薄壳找不到脚屐”,意思是说薄壳的壳堆成了小山,连鞋子都找不到了。还有更夸张的说法,叫作“食薄壳找不到奴仔”,奴仔是小孩的意思,意为大人忘我地吃薄壳,壳把孩子都埋在了里面。这当然是夸张的说法,是潮汕人才懂的幽默,但也足见他们对薄壳的热爱非同一般。
“夜昏东,眠起北,赤鬃鱼,鲜薄壳。”薄壳的炒制,讲究厚油大火快炒,以求最大限度保留鲜甜的本味,在高温之中,薄壳像细小的花朵一样怒放开来,起锅前还会用九层塔赋予其浓郁、独特的清香,吃到嘴里,些微的鲜甜,如星子在夜空闪烁。
薄壳又叫“海瓜子”,一年四季都可以吃到,但以农历七八月最“当时”,这个时节的薄壳肉最厚味最鲜,母的膏黄诱人,公的则肥白圆润。我有幸在惠来隆江吃过一次最“当时”的薄壳,印象特别深刻,壳中的肉圆滚滚的,像花生仁一样可爱,极肥嫩鲜美,一颗有平时的三颗那么大,小小的成就感激励着我,真是好吃到停不下嘴,一连吃了三盘,方才心满意足。俗话说“秋风起,蟹肥薄壳瘦”,到了秋天,薄壳的肉就小得可怜。
割薄壳、洗薄壳是十分辛苦的工作。收获的季节一到,凌晨三点就要开工,还要裸体潜入海水之中,将一袋袋薄壳送到船中,潮汕地区有现成的薄壳卖,用阴阳火煮之,在滚水之中,壳肉像跳伞一样,一个个争先恐后从壳中跳出来,漂浮于水面,一大堆薄壳,也只有小小的一碗薄壳米。有人喜欢一勺勺挖着吃,但我还是觉得一颗一颗地吃更有乐趣,毕竟不是所有的食材都是用来饱腹的,有的只是为了尝尝味道,就像吃瓜子一样,一吃就停不下嘴来。对于吃这件事,各人有各人的所好,有人求肉多,有人求味美,薄壳肉少,但味美绝妙,有这份慢慢品咂的闲心,我觉得也是一件美好的事情。
香港人爱吃跳螺,可白灼,也可用酱汁炒。葱油螺片,是我极喜爱的菜式,螺片切得极薄,如玉兰片,葱香隐约,口感爽脆,十分怡人。花螺也是常见之物,广东人称“东风螺”,宜白灼、点芥末。
狗爪螺的样子很特别,外形长得像狗爪,肉质鲜嫩,软滑中带着嚼劲,有浓郁的海水鲜味。
响螺也深受岭南人的宠爱,因渔民常用其壳做号角,故名。响螺长于深海,鲜香爽脆,可与鲍鱼媲美,秋冬季节最为肥美,它是煲汤的绝佳食材,一道花胶响螺瘦肉汤,滋味醇厚,鲜美无比。粤人还给响螺取了一个别名——“粉蝶”,有道传统菜叫菊花螺片,广东人就美其名曰“粉蝶穿花”,意境甚美。
潮汕人爱吃深海大响螺,这是十分名贵的食材,它之所以金贵,是因为不能人工饲养,须潜入海底捕捞,它的生长十分缓慢,长到一斤半重就需要五至八年,出肉率也很低,净肉只有百分之二十左右。汕头南澳出产的大响螺饱满、嫩滑,品质最佳。
大响螺最经典的做法是白灼,为保证最佳口感,最好现场堂灼,因为口味每时每刻都在发生变化,传菜的时间会影响口感。制作的方法,看起来有些暴力,要直接敲开螺壳,去掉螺头和螺尾,切片。切片时,讲究滚刀、厚切,一只螺只切一片,如果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口感就会逊色很多。切片后,用高汤迅速灼熟,十几秒即可,然后淋上热鸡油,封香,以保持最佳的口感。
这道菜,算得上是潮州菜里最贵的一道海味了,色泽奶白,脆嫩爽口,清甜无比。蔡澜曾说,几十年前,他父亲在香港吃一片要三百港币,现在的价格约一千一片。不过,价钱虽然高昂,仍有许多食客趋之若鹜。一位大厨告诉我,有个老板甚爱此物,几乎到了迷恋的程度,每次都要指定他做,一口气吃上三片方才觉得过瘾。
明炉烧作的做法比较传统,要以炭火来烧,在烧的过程中不断往螺壳中加入火腿和高汤组成的料汁,火要先文后武,让螺完全吸收料汁,整个过程要持续四十分钟,切片食用,口感很像澳洲干鲍,还带着炭火的美妙清香。有些酒楼,在烧的过程中会加茅台酒,极度豪奢。这种做法现在已很少见到。明炉烧作是最接近原始的做法,旧时,渔民们捞到响螺,就是直接扔进柴火之中,食用时敲碎螺壳。
响螺浑身是宝,螺头也是美味,可以加橄榄煲成橄榄螺头汤,也可制成春菜煲。螺尾一般用来油炸,极香,最适宜佐酒。潮菜大师朱彪初在《潮州菜谱》一书中曾写道:“螺尾最香,一定要摆上。如食客见无螺尾,食后就不付钱,这是潮州人的规矩。”
湛江地区海产丰富,这里盛产一种让人又爱又怕的美食——沙虫。沙虫又称“海肠子”,人称“海底味精”,生长在沿海滩涂,退潮以后,妇女们便去沙滩上挖沙虫。最经典的做法是蒜蓉蒸沙虫,用沙虫来煮粥,口感清美鲜甜,还可以跟生蚝同煲,鲜美无比。炸沙虫也是颇常见的,酥脆香口,口感很像薯条。说实话,第一次吃沙虫还是需要一点勇气的,但吃了第一条,就忍不住想吃第二条了。
湛江的干瑶柱也很有名。粤菜汤水清亮透鲜,干瑶柱是其秘密之一,干瑶柱俗称干贝,其色泽浅黄,温润诱人,鲜味浓郁悠长,除了煲汤,还可以用来蒸水蛋——这是我大女儿非常喜欢的菜式。有一次,我们去看芭蕾舞表演,在剧院旁的酒楼用餐,她一个人包圆了瑶柱蒸水蛋,最后,还像小狗一样将碟子舔得干干净净。进了剧院,刚一落座,旁边的一对和善的老夫妇就笑着跟我们搭话。他们告诉我,刚才看到我和女儿一起吃饭的场景,觉得无比温馨,想起了远在美国的女儿,他们的女儿也最喜欢瑶柱蒸水蛋。
台山下川岛也盛产海鲜,我在那里吃过醉蟹和白灼墨鱼仔,至今难忘。
记得那一次我们上岛时已是掌灯时分。天光昏暗,海风吹在身上,已经没有白天的灼热,而是像冰过的啤酒一样清爽,古铜色的月亮悬挂在夜空,让海面上闪烁着柔和而浪漫的光芒。游客们趿着拖鞋出来觅食,餐厅里人头攒动,海鲜微腥的味道飘拂在小岛的每一个角落,我们放下行李,便下楼享用晚餐。
最惊艳的是醉蟹,吃醉蟹的过程,是美妙而又带着一点刺激的过程。未经煮过的花蟹,壳咬起来很脆,像锅巴一样。蟹肉的口感与熟食不同,有点像果冻,在舌尖慢慢化开。汤汁中虽然加入了辣椒、酱油和醋等味道浓郁的作料,但丝毫没有掩饰肉本身的清甜,轻轻一咬,鲜美的味道便滚滚而来。
吃饭时,听到餐厅的老板跟人聊天,说准备出海,我们便尾随而上,当得知他们要去捉墨鱼仔时,我们死皮赖脸地上了船。风浪不大,船却晃得很厉害。小船在海上开了十来分钟,到达了渔排,闪烁的灯光下围满了墨鱼,这些圆头圆脑的小家伙,误把这里当成休闲广场,正欢快地跳着华尔兹呢。渔民眼快手疾,一网下去,墨鱼仔们就迷迷糊糊地被捞了上来。船往回开的时候,我们一路都咽着口水,因为,这些可怜的墨鱼仔过一会儿就会成为我们的美味。回到酒店就开始生火,过了几分钟,鲜嫩至极的白灼墨鱼仔就上了桌,用牙签挑一个,蘸一下豉油,放进嘴里,肉质很脆,不一会儿,它就像气泡一样消失了,再喝一口啤酒,满嘴的鲜味与冰爽的啤酒一起在嘴里翩翩起舞,那种美妙的感觉,难以名状,永生难忘。
(原载《雨花》2022年第2期,《散文海外版》2022年第4期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