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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神殿》:冲突与和解
来源:澎湃新闻 | 尔了了  2022年10月27日15:48

本科幻迷今年看完《万神殿》(Pantheon),含着热泪在社交媒体写下一句话:“谢谢《万神殿》,永远爱科幻。”反应确实戏精了一些,但《万神殿》确实是今年最精彩的科幻类剧集之一。

《万神殿》是AMC的第一部原创动画剧集,改编自雨果奖得主、华裔作家刘宇昆的数篇短篇小说,主要剧情架构建立在《末日三部曲》的故事基础上:某日,深受校园霸凌困扰的中学生麦迪,在互联网上遇到了一位帮助安慰她的“神秘人”,随后,她发现,“神秘人”竟是她几年前病逝的父亲。原来父亲并没有“死”,而是被上载了意识,成为互联网上的一抹幽魂,一种新的生命形式。那之后,像父亲这样的上载意识生命体不断被发现,他们游走在互联网世界中,似乎将主宰人类文明未来的走向。

《万神殿》海报

“人类意识脱离肉体进入赛博空间”的概念,在科幻的世界中并不新鲜。近年来,有《上载新生》《头号玩家》,再往过去回溯,有《攻壳机动队》这样的名作。值得一提的是,《万神殿》明显致敬了这部作品,不仅将重要角色劳瑞外形设计得与草薙素子(《攻壳机动队》主人公)颇有相似之处,父亲在赛博空间中变身机械手指打字一幕,也通过角色之口直言来自“某电影”(《攻壳机动队》的名场面)。自计算机诞生,互联网蓬勃兴起开始,科幻创作者们便一直在思考和探索这些技术变革,将给人类社会和文明带来的巨变。然而即便如此,《万神殿》依然是其中非常动人且值得关注的一部。

《万神殿》剧照

在目前众多评论中,较多的关注是放在《万神殿》中的感人亲情,以及意识永生这两个话题之上。但关于它的探讨,个人认为,其延展的空间远大于此。窃以为,如果说《赛博朋克:边缘行者》是今年最接近赛博朋克本质的动画作品,那么《万神殿》是近年来最接近“科幻”本质的作品。

在刘宇昆的短篇小说集《奇点遗民》序言中的一句话深得我心:“科幻小说是让思维显形的载体,让那些有关宇宙、人与灵魂的抽象思考,用故事的方式呈现出来。”有趣的是,这句话几乎可以套用来概括《万神殿》的主旨:将抽象的人类灵魂显形于赛博世界的无垠之中,看看我们为人类预备了怎样的未来。

对于《万神殿》,我个人认为可以从三个方面来进行探讨:家庭伦理、意识肉体、旧人新神,三个方面所围绕的核心动作是相似的:冲突与和解。

家庭伦理的冲突与和解

《万神殿》的故事开篇,是熟悉的青春期少男少女的原生家庭烦恼,而随后的展开,却得以窥见其对传统家庭形态的怀疑。麦迪在父亲以意识形态回归后,欣喜若狂,但母亲却报以排斥拒绝。因为她认为,一个“意识”并不能弥补一个“父亲”在传统家庭角色中的缺位,更不能替代“丈夫”曾经的位置。另一位主角凯斯宾则直接身处虚假的家庭,作为克隆人,被人为置于一种模拟的家庭关系之中,在谎言揭开后,产生极强的存在主义焦虑。

凯斯宾的遭遇十分讽刺,为了完美复制被克隆体——天才企业家的成长路径,凯斯宾被迫经历与其一样的被家暴童年、糟糕的父母关系。一方面,剧中的冷血科学家们相信原生家庭对人的重要影响,另一方面,当这种影响被工具化为冷血的“制造天才”的方式,那么“家”的意义是什么?还是个体可以回望的、确凿无疑的来处与原点吗?某种程度上,《万神殿》对于家庭关系的呈现令人反思,也极具价值。因为在互联网时代浪潮之下,无疑,传统的家庭伦理正在遭受冲击和重构,“家”的概念正在被重新定义和书写。

而关于家庭伦理的冲突,应该如何走向和解?熟悉刘宇昆小说作品的读者,会发现他书写的很多故事,都围绕着人类最普世的家庭情感关系展开。刘宇昆生于中国,长于美国,却从未将自己置于中西方文化的“差异”之中,而是着眼于寻找文化的“共性”。他善于将文明与文明,文化与文化,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的冲突,汇聚于一个家庭或者一段亲密关系中呈现,而和解的方式,往往以爱为句读,而爱,在他的书写中,很重要的一个面相是“尊重和理解个体选择”。

他的短篇小说《异世图鉴》,也被纳入《万神殿》的人物和故事体系之中。《异世图鉴》刻画了一个“不负责”的母亲形象,一个始终与人类世界保持心理距离、向往星空彼方的女性。她拒绝了家人的苦苦挽留,选择独自去往外太空。短篇《世外桃源》里,又有一位类似的母亲形象,当女儿与母亲永别后,她想象“母亲的思维在群星间飘荡,像由电磁波构成的彩带在星尘中闪烁”。她说道:“再次活在真实世界,她肯定特别高兴。”这份抱着心痛和遗憾的尊重和理解,格外动人。

在刘宇昆小说之中,麦迪还会有一个诞生在赛博世界中的妹妹迷雾,这个人物极有可能会在《万神殿》后续两季中出现。迷雾作为以意识体诞生于赛博世界中的原住民,有着远超麦迪的智识。小说中有一个细节描写,是麦迪意识到,迷雾这个“妹妹”,并不需要她这个“姐姐”的保护和教导。某种程度上,这组人物关系映照出当下家庭中的代际关系:在信息爆炸的互联网影响下长大的新一代,是否还需要长辈为他们提供行为指导和未来指引?旧的经验还能否有效地作用于新的时代和新的人?

而迷雾这个“新人类”的诞生,可以引入我们的第二个主题:

意识肉体的冲突与和解

“我的意识将永远困在我的身体里”,身体的疲惫、痛苦、受创,将召回创伤记忆于意识之中,反复咀嚼直至变味。正如刘宇昆在他的故事中所说:“身体是最重要的生存工具,可它薄弱又有缺陷,总是会背叛你”。因此,只要意识还需要肉体,人类似乎永远无法真正掌握自己的命运。因此,人类总是向往超越肉体,走向永生,意识和肉体这组矛盾冲突,成为上古神话的源头,当今科技的动力。

《万神殿》剧照

在《万神殿》中,刘宇昆所书写的未来,是人类被肉体所困的未来。虽然在剧集中描写不多,但在小说中,刘宇昆着力描写了人类肉体的“原罪”:为满足肉体所需,当代文明建立在高能耗的日常生活之上。熵增无法中止,当地球的资源被消耗殆尽,人类未来的求存方式似乎只有两种可能:向外或向内。向外是星际移民,向内则是摆脱肉体,二者都是无数科幻作家反复描绘的图景。刘宇昆对于前者似乎抱有悲观的态度,《万神殿》的故事选择了第二条路径:向内,摆脱肉体,上载意识。

“最本质的我们,一直就是以特定模式不断逾越原子间深渊的电子,不管电子处于大脑还是硅片,又有什么区别呢。”在辽阔无垠的赛博世界中,时间、空间都不再成为限制,人类所向往的“无限可能”成为现实。《万神殿》中,描绘了这种存在方式的迷人之处,但有意思的是,剧中几位被上载的主要角色,都被大企业挟持,成为不知疲倦地为其创造经济价值的工具。脱离肉身之后,他们几乎是完美的工具,无需休息,无需报酬,不会疲惫,不会反抗,资本家可以将压榨发挥到极致。而这一困境的打破,在《万神殿》中被设计为情感元素的加入:被剥夺情感的意识彻底沦为工具,但却同时丧失了创造性。为了创造更大的价值,资本家在运行的意识中加入情感,自此,意识觉醒,开始对枷锁有所自觉,并奋力反抗。

情感使意识觉醒了“我是谁”的思考,进而开始思考自我与世界的关系,进而产生“走出洞穴”的渴望,这一描写,将情感定义为锚定“人之为人”的坐标。但情感的觉醒,也使赛博世界中的意识产生了痛苦:面对无垠的自由,同时拥有的是无垠的孤独。“我们转向内在,变得自鸣得意,却忘了星星和外面的世界”,因为肉体才是千百年来,我们与世界与他人连接的主要方式,缺失肉体,便丢失了最重要的与世界和他人交互的能力,肉体缺失,使意识需要重新定义自身的存在。

于是,问题又出现了:“人”这一概念是否必须依托于肉体的基础成立。

旧人新神的冲突与和解

“我们创造了神灵,而他们的枷锁将被打开”,《万神殿》将在赛博世界无所不能的意识,定义为人为创造的“神”,却受尽排斥,无人信仰。因为这些“新神”的诞生,来自人类文明黄昏的恐惧。全球化和不平等加剧积累起的不满,被经济一体化掩盖的怨恨,因新神的诞生而爆发。而新神因冲突而诞生,又引发新的冲突:旧人和新神之间,势必存在一场争夺,对于“人类”定义权的争夺。

在“新神”面前,旧人震慑于他们的无所不能,更有着对于异类本能的恐惧。剧中钱达代表的,是决意与旧世界割席,创造新世界的“神”,为此他不惜挑起国家之间的军备竞赛,动用核武威慑对手;而麦迪的父亲和劳瑞则代表执意守护旧世界,守护人类现状的“神”,为此不惜牺牲自己,湮灭于赛博世界的数据流之中。似乎看起来,后者更接近于我们认知中“神”的形象:为人类盗取火种的普罗米修斯,牺牲自我,换来人类文明的微光。然而换个角度思考,钱达反而更具“神性”:凌驾于肉体凡胎和时空限制之上,终将消殒的,便是不值一提的,翻手创造覆手毁灭,才是神的自由。而钱达所希冀的全体人类上载意识的未来,是否才是属于人类文明的那束微光?

期待正义战胜邪恶的观众,可能会对刘宇昆在小说中描写的未来感到失望:人类集体上载意识,放弃肉体和现实世界,至此,旧人和新神的冲突不再存在。不知道在《万神殿》中是否会延续这一结局?“向往过去是致命的,敞开怀抱接受变革,勇于适应,在充满脆弱的海洋里寻求一条新路”。

但如若因此,将刘宇昆书写的这一结局当作某种立场,也不尽客观。在小说中,刘宇昆也提出这样的质问,上载意识之后,人类会因此更接近彼此,从而完全共享同一个没有物质短缺限制的世界?还是会相互疏远,进而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和无尽的空间里?

《万神殿》剧照

《万神殿》的故事以一个家庭开始,随后,家庭之冲突逐渐扩大为家园之冲突。是安顿肉体的现实世界为家园?还是盛放灵魂的赛博世界为家园?刘宇昆并没有给出答案,我想这部剧集,也不会在续作中给出绝对的答案。在刘宇昆的一篇采访中,他提到,“我从不写预测未来的科幻小说,也不认为任何试图预测未来的科幻小说值得读。科幻小说,作为一种小说类型,特别擅长扭曲当前的现实,以揭示原本在世俗喧嚣中早已逸散的细节。”

而在我看来,科幻的可爱之处在于它往往是纯粹的想象力游戏,边际无涯。如果其他文学体裁是对人类的过往和当下的解释,那科幻便是对人类未来的诘问。当科幻提出问题,美妙之处不在答案,而在于提出问题的思维本身。还是以刘的一句话结束这篇“科幻粉”评论吧:

“消失在空无一物的宇宙热寂中,是每个物种的命运,但在那之前很久,任何配得上自己名字的智慧生物,其思维都与宇宙本身一样广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