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王恺:避暑记(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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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十九日,我从上海飞往成都去隔离,当时选择成都的唯一理由,就是因为研判了各地的隔离政策,发现这里最简单利落。七天,不管你来自哪个区域,一律七天,结束后拉倒,“鱼翔潜底”。
我这个阶段出去的上海人还没有那么多,走到哪里都会被格外看重,冷眼加呵斥。但穿着白色防护服的高大威猛的天府机场小哥就不这样,显然他近期的工作就是给上海来的人分流,一遍遍重复着,基本还是礼貌的。天府看门人,防护镜后一双冷淡的眼睛,不期然想到了进庙山门里的韦驮。
“你们要离开机场我们不阻拦,但你需要自己有社区报备,需要酒店接收。”一次次机械地重复,恍如科幻电影里外星人的广播。
确实没有地方去,开放的酒店都不接收上海来的客人,只能去集中隔离七天的酒店。我和伙伴在机场徒劳电话一小时,各种寻找市区里的酒店,唯一可以接收的是希尔顿,只提供早餐,不能外卖,不能出房间。最后发现今天的运送大巴要离开,赶紧扑上去,“等等,等等”。小哥还是彬彬有礼地拒绝,刚才没有登记的,请你们等待下一波的安排。
知道今天的隔离酒店在成都的郊区新津,也就认命了。到哪里都是隔离的话,我宁愿去郊区,至少空气和蔬菜新鲜。“我们可以自己去酒店隔离吗?”“酒店接收就可以。”
联系好酒店,打着车,凄惶地拖拽着行李,我和朋友一起去新津。记得小时候超市里永远有塑料袋真空包装的新津泡菜,也不好吃,酸菜,辣椒,黑暗的一大袋,像是一块用旧的抹布,哪里有四川本地的开水泡菜那么娇嫩?吃饭时候上一碟,红的辣椒油,白生生的萝卜,舒展的莲花白,碧绿的芹菜梗。可是新津这个地名就因为袋装泡菜,就此在我这里埋下了根。伙伴是苏州人,二月底在上海看房子,准备做生意,结果困在了上海,一待就是三个月。此刻苏州尚未接纳上海人,于是想来外地待上十四天,彻底没有纪录后再回家抱孩子。
飞机上大约只坐了三分之一的乘客,虹桥的地勤说,没有乘客,开不起大飞机。这三分之一的人下了飞机又分了两拨,一队,回家居家隔离,这是本地有房子的人;另一队,乘大巴前往隔离酒店,哦,不对,还有我们两个漏网之鱼,无处可去,自己坐出租去酒店。
本来想司机会嫌弃两个戴着口罩从机场出来鬼祟的人,可他一点不在意,高谈阔论家国大事,外加本地风貌的介绍,说新津早就不出泡菜了,现在这里最著名的是鱼,“黄辣丁晓得不?野生的,一斤几百块,那个好吃哦,一入口,就没得了。”这大约是很好的广告语,本地饮食推介大使,我隔离后出来第一件事,就是去找野生的黄辣丁吃。
朋友的父亲做渔政,知道哪家餐厅的黄辣丁是真野生,告诉我们很多餐厅,贴着标语,写“小心鱼钩”,属于故作卖力的宣传,肯定是养殖的。
自己出钱隔离,一人一天二百,可以不用预定酒店的盒饭,自己叫外卖。但是“送得比较慢,只能规定时间”,那似乎也比吃七天盒饭要好。
朋友是做餐饮行业的,我和他都毫不犹豫选择了外卖,啊,成都郊区小县城的外卖,想象中一定是美味佳肴。要知道,刚在上海解除隔离出门的时候,肯德基都排了几百人的长队啊。
六月下旬,成都的天气尚且凉快,我们隔离酒店的外面就是居民区,属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建筑,有高大的树木,有欢声笑语的人群,他们和我们一窗之隔,他们的世界我们触碰不到。
顾颉刚抗战时期到过新津,说此地“妇女的劳动分子相当多,拉车的,推车的,担物的,背物的,大都是妇女,她们真能吃苦耐劳”。果然现在也是,几名妇女每日送餐,插鼻孔,一点不耽误,四个人包起了整个一幢楼。
果然,我们的外卖送得迟了,大约是别人的盒饭都放下,才送外卖,非常疏懒。后来出去才知道,当场吃和隔了两小时再吃,还是有天壤之别,不说热菜,就是凉拌菜,差别也大。蜀地讲究现拌现吃,佐料仅仅在菜上挂着而未淹渍,保持了食材的或脆或嫩,又不过于味重——中国人的吃绵远流长,即使隔离之中,不改其志。
当然这是后话,此刻还是在房间里折腾,看几页书,以把手机玩烂的劲头刷手机,点外卖,看外面的大树在风里摇摆。公正地说,此地的两百元一天非常合理,宾馆干净,浴室也宽大,加上本地饮食丰富多样,如果是来此地疗养,大约除了不能散步之外,别的都不错。从门到窗户,大约是十四五步,走过来,走过去,顺便跳几下操。
也没有过于苦闷,知道时间有尽头,就是七天。
没有可以研究的,就研究外卖的小店,有一家本地钵钵鸡非常让我好奇,几乎每条点评都涉及对骂,例如评论为什么鸡肉这么少,回应是土鸡有多贵;打包的鸡汤饭汤没有了,老板回应:那你就不该收啊,谁让你看到没汤还要签收;买蹄花没有配饭,回应是:你太神奇了,明明电话确认过,说得清清楚楚不是套餐。
在我的概念里,小店直接明锣对干的,要不是十足十的自信,就一定是准备关门。七天隔离后出门,本来想立刻离开新津去川中游荡的,临别说,还是吃一顿再走吧,开着车在小城转悠着,从未到过的县城居然有一丝熟悉和亲近,一个个招牌,都见过——这家我点过,这家我想点不送,这家很难吃。张牛肉、番茄鱼、邛崃奶汤面、车站豆花饭……顿时明白,是在大众点评上看了无数次的店名让我产生了熟悉感,我们新时代的乡愁是电子化的,不过不充实,还是要用肉身去体验。
最后选择了新津钵钵鸡,最热闹的小街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月洞门,后面是宽阔的厨房。吃了小份的鸡,用大量的葱叶和香料搅拌;吃了热辣的鸡肾,说是绝对不是冻货,果然是饱满欲滴。几个劳动妇女都落落大方,不间断地干活,收拾桌椅,拌鸡片,拆鸭爪骨头。问时髦的中年老板娘,谁是负责大众点评网的?俏丽的老板娘指着远处穿着黑纱裙子的姑娘,就是她。浓密的黑发,厌世的脸,啊,想象中就该这般模样。
出来前,本来想着最难过的是临别的核酸,早就被送饭大妈强调了,最后一次,要双鼻孔插棉签,为了准确度,要送两个医院检查——两个鼻孔插着棉签各自十五秒,短暂冒充了玩具小象?
谁知道最难的是门口的保安这关。虽然手机上已经有核酸结果,但是他们不开门,我拖着箱子,隔着铁门和他们吵架,大家说来说去也没有什么结果。我要求看文件,最后是他们骂,上海人了不起吗?这么喜欢看文件。街道上的人好奇地望向这边,啊,没有人戴口罩,我兴奋地想,人人悠闲,松垮,自信,里面充满了熟悉的气氛。
我一边笑着,一边吵完了架,朝着不戴口罩的大街小巷狂奔而去。
2
山下就是吃喝,即使是新津县城,也是满街的人,恍惚外面世界上的混乱,和这里有着巨大的距离。也对,无论空间上,还是时间上,西南都是大后方。我本来是没有具体的打算在哪里逗留,但看整个成都歌舞升平,不由想,多留几天吧。
不过此时成都也开始燥热,尤其是午后,几乎不能出门。于是躲在乡下,附近蒲江县的明月村,有几个朋友的营业场所,民宿餐厅都有,食宿都便利,疫情的干扰,只剩下手机里不断收到疫情期间加入的小区群的消息。不想看,又不能完全退出,尽量装作事不关己,只是给家人日日电话询问消息。
上海家厨房的窗户向外看,就是小区核酸检测点,天气炎热,我劝家人,一定要看清楚不用排队才去,否则会中暑。明月村应该也有核酸点,但如不离开本地,这个时间段是不用做核酸的,村里的朋友们仿佛这些和他们无关,每天照常生活。朋友和我说起省里领导来她的民宿视察吃饭的场景,先有县里的官员要求她,不能认出领导,因为这属于领导的私人行动,但最后领导直接握着她的手问,你认识我吗?她只能不再伪装。
我们笑成一片。
明月村其实就是川西普通农村,但因地广人稀,有大片的马尾松林,还有竹林。树木掩映之下,是大片的茶田,都属于本地粗茶,不限于春季采摘,哪怕是酷暑,还有农民采夏茶,是给藏茶做原料。
他们戴着巨大的帽子,伞状,属于一种新式的穿戴。我在民宿的大玻璃窗前感受不到炎热,还是觉得头顶大伞摘茶,也是一苦。自己都是傍晚才敢出门,和朋友在松林茶园之间遛狗,两只被收养的乡间土狗,在我们前面一扭一扭地跑动。此时炎热渐退,远处的松林中夹杂着晚霞,感觉到了一种在乡村生活的心愿,淡淡的,但是持久,这里无疑是适合长期居住的避暑之地。
当然还是比不上山上,过去几年,我多次上青城山的道观里居住,和道观里的当家人和师兄有了交情。师兄四处寻访名医拜师,十多年下来,是不错的道医。前些年在成都每周义诊一次,结果排队人太多,一天一百多,捱不过,躲回了山上,说是一天最多能看十个病人,多看效果不好,尤其是对病人,大概还是传统中医的讲究。不过搬回山上,还是有病人涌去,有宁愿爬五百多节台阶也要上山看病的,可见对他的信任。
可师兄一点没有所谓的仙风道骨,穿着浑然如老农,平时在厨房煎药,蓬头垢面,一般有追求的病人甚至都看不上他,以为他是打杂的。我多次碰到类似场景,每次都想在旁讪笑,一般人想见真章,可是真正的奇人在面前,又不认识了。
这所道观,位置在青城山景区之外,半山之间,正对着进山之山谷,整体气象非常好。每天起床,面对青山翠谷,道观还有几百棵高大的桢楠,均为明代种植的参天大树,这种环境自然引得各路人马纷纷来扰,最多的,就是各种练功班,主体为大师讲堂。几乎每次上山,都能碰到白衣飘飘的人马在此办班学习,说是这个道场极好,适合练功采气,一顿玄虚下来,只不过是租用道观若干天,而此时此刻,道观里的当家人和师兄,都变成了服务员,需要给这些人供应餐食,照抚一切。
这次也不例外,说是有个大师班,主讲人是北京中医学院来的大师,看照片,就是电视里经常会出现在神药广告里的那种,白发齐顺,对襟唐装,几乎是标配。我早上起来就听到一众学员在对着山谷的大露台上讨论,“宇宙之间充满能量,就看你能不能捕捉能量。”“眼睛几乎失明,结果跟着老师练气功,没多久就好了。”各种奇谈怪论滚滚而来,窗户不太隔音,我住的又是一楼靠近山谷的房子,每次听得偷笑起来。
虽然在道观里,但是当家师傅和师兄的性格,都是不语怪力乱神,平时就是勤勤恳恳劳动。我这么不爱干活的人,在这片风水宝地里,也要扫地、摘菜和洗碗,动一动,按照师兄的看法,是最能延年益寿的。
租道观上课的各种大师班层出不穷,对师兄们而言,只是日常生计,你们租房子,我们提供餐食服务,既不附和,也不参与。师兄有时候在厨房煎药,穿着黑乎乎的道袍,就经常被各种穿着汉服的练功人群呵斥:师傅,这里的地扫一下;师傅,再端一盆回锅肉上来。都是趾高气扬的口吻。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人们上山之后,不仅没有变得更加自然平易,反而因为觉得自己在做着与众不同的事情,而更加高高在上,均有种“我是不一般人”的神态。
师兄的医术,大约比他们这些大师班的老师都要高明。师兄简单地看了看他们打坐练功的动作,只告诉我,很多多余动作,其实练功也不用这么繁杂,基本动作做了就行。“可是只教基本动作,怎么收钱呢?”大家都明白这一套。
道观并不在山顶,海拔只有九百多米,但也比山下凉快不少。没有空调,炎热的午后,我和当家师傅,还有几个义工在露台上剥蒜,一边讨论这些来练功的人。中午吃饭的时候,有个学员被师兄说了一句,不依不饶,一定要讨回公道,我们几个笑个不停。是位头盘高髻的中年女学员,白色麻布袍子,在消毒柜拿筷子的时候,一根根挑选,几乎把筷子摸了个遍。师兄正好走过,就说不要挑选,都是干净的,这位女学员就觉得自己受了侮辱。
我们都不能理解受侮辱的点是什么。后来听当家师傅说,女士表示,她来之前,觉得道观是个神圣的地方,可是师兄说话的态度有点粗暴,不那么符合她的想象。啊?我们只能骇笑,还有这个理由?对的。当家师傅是本地都江堰人,十几岁出家,在道观守了四十年,什么人都见过,说这种人很多,你住久了就能看到更多。
都不用住很久,有一天正在露台上,师兄教我脱了鞋子,光脚在露台上转圈,一会儿浑身的细汗。有山谷凉风起来,一丝丝吹拂过,我穿着大裤衩和白汗衫,和当家师傅正在说笑,一大群衣冠楚楚的人上来了。领头的一位染了黄发,戴着草帽,穿着麻布长裙,众人都戴着各种奇形怪状的夸张首饰,一看就不是本地人,对我们一群人喝道,“拿点糖来”,是一贯发号施令惯了的。
“嗯?”我非常茫然,确定没有旁人,不显然是对我说的?“拿点红糖或者白糖。”吆喝我如同店小二,有点不想搭理。
这女人昂扬着,非常理直气壮,这哪一出?我转身就走,正好师兄旁边的义工救场,出来问,啊?有什么事?才知道这群人在山下的书院练功,禁食已经七天,每天就喝红糖水,这日上得山来,觉得此地甚好,可以一歇,看到我们一群闲人,觉得应该服务于他们。
我和当家人抱怨,说以为我们是谁,就这么呼来唤去。师傅还是那句话,这样的人很多啊,参加个什么班,搞了个辟谷,就觉得自己高大起来。
躲在露台另一个角落里,和师傅喝茶,不再搭理那些人。远远地,师兄在应酬,和他们说废话,终于开始叫我,说是里面一位女士,和我过几天要去重庆见的一位文化名人是同学,听说我也和这位认识,所以很高兴,想聊聊。聊什么聊,我充耳不闻,继续和当家人聊天,这种人,果然在这儿不愁见到。
还是只看外表,不看内在——就看外表,也看得不明不白。我也是穿着三宅一生的大裤衩好不好,怎么也不会比麻布袍子便宜。
傍晚的乘凉,是一天最舒服的时刻,当家师傅带着我,还有几个年轻义工,经常下到菜田里。她熟悉地形,知道哪里有风,在风口坐半小时,浑身凉透,再回到露台之上,摆开茶桌,聊道观里的客人,聊山上的植物,包括各种出家人的八卦,只觉得置身于一个奇异世界,完全与三个月之前的上海是两个天地。
当义工的一个小道士,长相透亮干净,是宜宾来的,一问才知道还在读大三。傍晚坐在露台上喝茶,他捧着一只受伤的小鸟来找我,说是刚捡回来。二十岁的小孩,也是寂寞,找我们这些大人来闲聊,一问之下,才知道他的人生故事复杂极了,留守儿童,原生家庭,流动性向,各种社会热点都和他沾边,一代人的问题。
上山来见习,就是觉得宗教可以救赎自己。“喜欢各种法事。”
然而他的生命力旺盛极了,简直是无处安放的激情。感觉即使来到道观里见习,这里的仪轨也降伏不了他,完全是一个野生的小哪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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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上海文学》2022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