慷慨与沉郁的家国咏叹
■ 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
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位于峰顶的郁孤台楼阁下面,是赣江清澄的流水。有多少从这里经过的流民旅人难民,把泪水流到江水里。向西北方向望去,乃是无数让人留恋怜爱的群山。
青山道道,遮不住江水长流,傍晚江岸,正是愁绪撩人时候,从山峰深处,传来鹧鸪的叫声(归不得也哥哥)!
乱世旅人,悲从中来,江水滔滔,如逃亡游民之泪水所积,“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明白如话,深情如泣,痛心何其!用“可怜”形容无数山岭山峰山区山谷,是爱惜,是大恸,是不甘,是难舍难分;是山,是河山江山,是大宋开封王朝的土地百姓,是诗人诗心。江山可怜、可爱、可悲、可叹,更是诗人之心在熬煎,在流血。
“青山遮不住”,遮不住什么了呢?遮江水?遮江水做什么?遮不住敌情乱情战场厮杀,遮不住逃亡难民,遮不住对于北方地土的惦记思念。人们逃到赣州来了,也忘不了对于繁荣一时的北宋的痛惜与担忧,遮不住对于家国命运的惦念与忧患,遮不住对于将士保家卫国的期待,对于本朝胜利的期待。一个又一个期待付诸东流,毕竟梦想不成真,愿望与现实脱节。江晚愁更愁,偏偏鹧鸪的啼叫声是“归不得也哥哥!”
唉,这是歌词吗?这是唱工吗?这是清清淡淡的、普普通通的几句话几个字吗?在真实的痛苦面前,诗词歌赋失去了风流文采,失去了自己的华美与享受性、技术性乃至艺术性机巧,变成了诉苦,变成了没辙,变成了几点热泪、呆滞的目光、无用的牢骚和大实话的腹诽了。
当国事、心事、天下事在诗词里特别是以最充盈外溢的长短句——词来表现的时候,你会忘记你读的是锦心绣口的文学诗词,你会偶然忘记作者是诗人词人文豪文曲星,你的心里充盈无比的不是诗词,而是历史的苦难,人民的血泪,百姓的噩运,朝代的巨大悲怆,历史的荒谬莫名,人间的大悲大哀和命运的当真冷酷无情惨烈。它们的作者首先不是舞文弄墨的行家里手,而是不幸的好人儿,诗人词人的作品首先不是文学而是一代蒸黎的长歌当哭、人民心声、历史证词、诉状、悼词、呐喊!
■ 辛弃疾《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江山代代传下来,已经悠久千古;在出过吴主孙权的地方,现在找不到一个堪与媲美的英雄好汉了。有过的歌舞台榭,或有的遗迹豪情、风流逸事遗韵,经过了多少雨打风吹,也难说不被扫荡尽净。日暮斜阳,草密树长,寻常街巷,人们说是南朝宋国开国君王刘裕先皇住过的地方。想当年,金属兵器,钢铁战马,气吞万里方圆,生猛无敌如老虎。
元嘉年间,刘裕帝的儿子急急忙忙想建立赫赫功勋,在狼居胥台(霍去病将军击败匈奴后,积土为坛于狼居胥山,祭天宣告成功)授权书全大胜仗。结果呢,他只是慌慌张张地往北进攻,闹出了点动静而已。四十多年过去了,北望扬州,好像仍然看得见战火纷飞景象。回首往事,再看看现在那些香火曾经旺盛的拓跋焘祠堂,乌鸦乱飞,国之大鼓不知何去……你又向谁提问“老英雄廉颇,如今饭量如何”呢?(你从哪里能寻找到廉颇那样的老英雄呢?)
这是一首怀古思今、慷慨沉郁、时空纵横、忧患元元的词。它的篇幅在词中算是较长的,与域外与我国少数民族的史诗相比又算是极其短小的。但格局宏伟,思绪弥漫,典故多多,含义重重,千言难尽。
辛弃疾此词,历史的厚重与故事背景的戏剧性交融在一起。“千古江山”,一张口就让你肃然敛容,俨然惊心。“英雄无觅”,报国无门,你似乎听到了天命的判决,历史的终结,终生的蹉跎遗恨。“孙仲谋处”,出来《三国演义》人物的姓名,一家伙就热闹起来了,如同大戏开演:刘关张、诸葛亮、曹孟德、周瑜、黄盖,一股脑儿向外涌出。历史,联想着历史,故事,勾连着故事。雨打风吹,风流归零,慨叹无语。“寄奴曾住”,“金戈铁马,气吞如虎”,又猛烈起来,战场舞台,文文武武,杀声震天,应该是何种光景?
而如今已经找不到几个英雄人物了!辛弃疾这语气怎么活像2022年俄乌冲突中俄罗斯原总统、原总理梅德维捷夫的口吻:说是“到如今欧洲竟没有一个像样的政治家啦”!
一方面是想着孙权式的英雄人物,想也白想,找不到的;其实是叹息北宋在外来的骚扰胁迫下国已不国,君已不君,将已不将,兵已无兵;也就是以后会说到的“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借古喻今怨今讽今,大哭而今。
另一方面是想起历史上有过的类似事件,急急忙忙,慌慌张张,反攻北面之敌,毫无战果,徒增笑柄,“仓皇北顾”,“神鸦社鼓”,社稷已经成了烂摊子。岂堪回首?哪里还有英勇如廉颇的老将?一个孙仲谋,一个刘裕帝,一个廉颇,哭死百姓也找不到了。历史风云,故事片断,高度概括,文学化、诗学化、诗化、音乐节奏歌词化,这样的词前无来者,后无跟随,包括他自已,只此一篇,再无同俦!
■ 岳飞《满江红·怒发冲冠》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愤怒的头发冲起了冠冕,靠近楼阁栏杆,看到了大雨终停,(风云变幻)。仰头远望,啸嗷惊天,豪情壮志,激动肺腑。三十年过去了,我的战功名位,如同尘土,不足挂齿。出征八千里路,到处是云月在天,遥远阔大,(走了不少的路程了。战功尚有遗憾,想想这一切),可不能一事无成就白了头发,老大以后再徒然伤悲窝囊惭愧。
靖康年的耻辱,至今仍未洗雪,臣子的国耻仇恨,什么时候才能了却!驾驶着巨大的战车,首先要突破敌方的贺兰山关口:壮士饿了,干脆吃掉敌俘血肉,一边谈笑风生,一边喝掉匈奴的鲜血。一定要战胜,重整山河国土,再向朝廷行礼报喜欢庆胜利去吧。
怒发冲冠,张扬外溢,巨响惊世,语出《史记》。“中到大”雨,堪称“潇潇”,远大于霏霏,也大于纷纷,略小于哗哗。凭栏,凭栏作甚?“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这是李后主的词句。凭栏观江山,叹亡国,独自叹也白叹空叹。李是亡国之君,只能空想什么“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悲悲切切,楚楚哀哀,斯斯文文;岳飞是武将,凭栏观江山,悲江山,只能是怒发冲冠,浩浩荡荡愤愤。“抬望眼”:天乎天乎,天理何在?天命何在?天意在吾,乃“仰天长啸,壮怀激烈”。
此一《满江红》,究竟是否岳飞所做,至今备受疑惑,但知道“怒发冲冠”出自《史记》、是写蔺相如事迹的人少而又少,认为冲冠云云是岳飞《满江红》的破题首句的人,则多而又多。仰天长啸呀,壮怀激烈呀,已经成了喜闻乐见的熟语。
底下的言辞更伟大,“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太雄壮了,太豪迈了,太痛快了。小知识分子认识了几千个汉字,本来多半是候补孔乙己,求得点滴级别待遇,作威作福,祖坟青烟,被这里的自称岳飞词人,一句话揭了个底掉洞穿:三十年功名,灰尘土屑而已,何足挂齿?八千里征程,决胜还要再等待等待,远远不到吹的时候。这两句,开阔心胸,提升档次,矗立超拔,英雄气概,烈士肝胆。诗人词人多了去啦,有几个敢自傲自称岳飞岳武穆的?
后半阙益发壮烈,“犹未雪”,“何时灭”,忠勇报国,国耻如火刑烧身,一分钟也不能忘!踏平贺兰山,喝敌手的血,吃俘虏的肉,血性喷薄,中气足了再足,满了再满,最高使命,乃是“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到了顶峰了!话说到了家,更反映了大宋朝的悲剧!
通过史料或旁证来论述判断此《满江红》是岳飞或是他人所作,很难办。但是此词写得极好,极有后世千百万读者的心里所想象、理解、推断的岳飞特色,则毫无疑问。中国的知识产权公案常常不是模仿抄袭,而是假借大人物名义,把知识产权与“文责”扣到他人头上。例如假借《尚书》与虞舜的名义的《大禹谟》。
盖国人并不从经济利益的角度看文学文档诗词歌赋。诗词也者,其社交、传播、扬名功能,在老祖宗眼里,远远高于市场功能。唱和应答,引用化用名人友人古人名句,不是抄袭,而是风雅与致敬、示好。如欧阳修《蝶恋花》中有“庭院深深深几许句,”为李清照所喜爱,李便将之用在自己的《临江仙》“数阙”词中。
如果此《满江红》确是岳飞所作,无疑,词如其人,充满了岳飞的胸臆、人格、人品。如果是别人代写,那么该人不但是诗词里手、大家、天才,而且是爱宋卫国的高尚慷慨的英豪忠烈,绝非假冒伪劣的混骗无赖。如果“伪作”而到达了这样的高度,其贡献感动天地。
包括被许多专家认定是假托了曹雪芹的名义写完了《红楼梦》的高鹗,也同样是几与曹雪芹比肩的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