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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河小说的软硬兼施和跨界融合 ——读星河小说集《白令桥横》和长篇小说《炸进时间漩涡》
来源:中国作家网 | 李林荣  2022年10月30日14:08

拿到星河两本新书——中短篇小说集《白令桥横》和长篇小说《炸进时间漩涡》后,我认真做了通读,一边读,一边由衷地赞美和敬佩我这位老朋友在创作上取得这么多新的成就。同时,也非常后悔,因为我认识他到今年都快三十年了,对他的音容笑貌读得比较多,读他的作品却非常少。读了他这两本书,我才知道以往这么多年我错过了多么精彩的阅读体验。

我认识他是在九十年代中期,那会儿他和我都很年轻,现在我们都已进入中年到老年的交叉地带,成了作家当中和文学圈里比较老的一代人。因此我今天作为一个老朋友,来参加认识很久也非常熟悉的作家星河的第一次作品研讨会,很荣幸、很感慨,也很愧疚,真是得诚恳检讨,对他的作品以前缺乏足够的尊重,总觉得星河嘻嘻哈哈的,能写出多少让朋友们认真细读、花时间研究的作品呢?和他的交往止于寻常朋友之间见面说说笑笑,没有深谈过文学话题,也没有好好拜读他的作品。现在细读他这两本新书,对我来说,既是补课也是补过。

这两本书细读下来,我想到,近现代意义上的科幻文学和科幻小说,到今天在中国已经历了120多年的进程,一开始是翻译西方的科幻作品,后来才逐渐兴起本土作者写的本土题材科幻作品,但始终处在根基深、渊源久的那些创作类型组成的文学主板块的边缘或者侧翼,没进入正席,没坐过主座。就这个历史背景和文脉传统看,我对星河的作品一直关注不够,也不是偶然现象,是不自觉地被文学史大气候中轻视科幻的惯性认识给裹挟了的表现。我认识星河时,刚开始当代文学专业的学习,那时候就不明所以地随大溜,觉得儿童文学特别是科幻小说好像是文学整体格局的一个边角。其实我小时候也非常喜欢读科幻,但当真的认识了科幻作家,又觉得科幻小说就是看着玩的,用不着认真探究。前两天星河跟我聊起来,还说他这么多年在科幻和科普写作方面下了很多功夫,但始终处于一种被质疑的眼光之下。

比星河更老一代的科幻作家王晋康,直到近些年还在呼吁文学界能够对包括他在内的中国科幻作家进行招安,给人感觉特别苍凉。星河和王晋康,一位60后作家和一位40后作家,在科幻小说领域都是硕果累累的实力派作家,他们都还期待着文学界对他们创作的姿态和成就予以认可。这表明了科幻界名作家的谦逊和低调,也反衬出了我们这些对科幻文学关注不够的当代文学专业的学习者和研究者过于倨傲。借着参加这次研讨的机会,至少我自己是应该好好地反思一番。

带着通读这两本书的感受,回顾我刚认识星河的时候,正值中国科幻文学的发展处在一个历史转折的关键点上。星河的创作起步阶段,恰好叠加在中国科幻文学经历划时代转折的那个时期。如今,他连续不断地创作了三十年,三十年积累的成果,包括最近出版的这两本书,一本长篇和一个中短篇小说集,合在一起,已经充分显示他具有参与推进中国科幻文学潮流变化的实力。

日本研究中国科幻的两位学者武田雅哉和林久之,2001年在日本出版了他们合著的《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2017年浙江大学出版社出了上下两册中译本。这两本《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中的下册,是林久之写的,他当时是日本中国科幻文学研究会的会长,现在已经年逾古稀了。他在《中国科学幻想文学史》下册里,对星河1995年发表的《同是天涯沦落人》做了专门的评述,认为星河这篇小说突破了从威尔斯开创的关于太空探险和外星生命的那类科幻故事套路。在书后的大事年表里,也把星河这篇《同是天涯沦落人》列为重要作品篇目。日本学者如此重视星河的作品,而且还是他早期的作品,想必也是从中国科幻小说发展进程的大背景中,看出了星河是一位从划时代节点上出发的实力派科幻作家。

星河迄今为止的创作,从题材选择、主题设定和叙事技巧的运用以及故事套路的突破上,在中国科幻文学能够抵达的疆域之内,已经形成全面覆盖和全面碾压之势。覆盖和碾压到什么程度,可以依据具体的文本个案分析得出细致的结论。但就我这几天紧急补课,特别是细致读这两本书所得的感受而言,我觉得完全可以做出这样一个结论。拿他小说的语言形式、叙事风格和取材立意,来跟我自己更熟悉的所谓纯文学或者传统文学小说最近三十年的流变脉络相比照,全面对应的紧密关联清晰可辨。

比如《白令桥横》集子里收的《酷热的橡树》,写的是国际政治领域的题材,叙事笔调满含反讽,对西方尤其对美国谍中谍式的叙事套路,做了中国式和本土化的突破或者说是颠覆和重构。这篇小说的叙述语言跟王朔最精彩的那些小说的叙述语言是一个风格,但它又是独具星河个人特点的,戏谑而又简练明快。对王朔小说那种特殊的叙事方式一般人很难模仿,星河虽然不声张,但在小说叙事能力的经营上和叙事技巧的细节处理上,包括人物语言和叙述语言两方面,都很好地接纳和呼应了王朔最风光的年代最具特色的那些代表作的风格。但是《酷热的橡树》他处理的题材和应对的创作背景与王朔小说不同。王朔那些小说突破的是当时还几乎占满文坛的那些语体文体都齐头正脸的都市题材和青年题材小说,而《酷热的橡树》突破的是另外一个类型,是远在美国的畅销读物和美国流行小说中涉及国际谍战题材的故事模式和话语套路。

这仅是举一个文本样例,说明星河的小说以科幻的形态从题材、主题和形式技巧层面,对同时期的中国当代小说主流做了呼应。这呼应有学习、有借鉴,同时也有增益的部分。一句话,通过读星河的小说,能够看到九十年代以降这三十多年中国文学历程中小说叙事的技巧安排、主题提炼和题材选择方面的完整发展脉络,只不过贯穿这个脉络的具体作品是科幻形态的,是我们过去研究当代小说的人一直比较忽视的类别。

另外,星河的小说,尤其以这两本书为代表,还在多个侧面上体现了跨界和融合的冲击力。过去我们认为纯文学或者主流的传统文学,和科幻小说在叙事能力方面完全不对等,只要进入科幻小说,好像叙事能力就得陡然下降。其实这是水平不高的科幻作品衍生和投射到大众阅读环节的一种偏差。读星河的小说,感觉不到他的小说语言和人物形象构造,还有故事情节推进方面,同我们读惯的传统小说有什么明显的区别。所以我一边读这两本书,一边向我的学生们推荐,说星河小说的语言令人意想不到地明快、凝练。这和他平时似乎爱絮絮叨叨的说话习惯,简直像是两个人。他是站到传统文学和主流文学的小说家队列里也毫不逊色的优秀作家。他掌控语言的能力非常出众。我日常只写论文,我的论文语言比他作品语言的明快性、生动性逊色好几个层次,我应该向他多学习。

细读星河的小说,会感觉到它们和非科幻的传统小说在语言表现力方面,并没有很大的区别。这说明星河是一个具有锤炼语言的自觉习惯和精品意识的小说家。他平时太谦虚,但我知道他在中国科普作家领域是很有分量的存在。他前一阵还跟我说,他这些年文学作品写得少,科幻和科普写得多,写科学家的报告文学也占用很多时间。实际上星河的小说创作和传统意义上的科普写作之间这条界限,一方面在他的写作中是分得很清楚的两类作品,另一方面,他所有的小说和科普作品都是精耕细作,在形式上同样地讲究。就是他的科幻小说,也不能轻易用软科幻和硬科幻的概念标签来区分。

照星河自己的说法,他更倾向于软科幻,硬科幻好像非得要在作品里实实在在地推演科学知识。但我觉得星河以软科幻面目写出来的科幻小说中,也总是融着确切可考的硬核部分。像《白令桥横》里对建材技术的精细演绎,像《聚铁铸错》里对病毒学原理的讲述,都生动地展示了宽广的知识面和严谨的科技思维。还有《蚍蜉的歌唱》《潮啸如枪》《章鱼》也是各有与故事题材相应的知识硬核做支撑。《章鱼》里对章鱼代表的生物变体逃逸和散发信息的描写,我读到的时候还真想跟星河求证这是想象的还是真的。我愿意相信是真的。而《酷热的橡树》,等于用整个故事对灾变论的思想方法,进行了一通活灵活现、见人见事的阐释和演义。这些当然都是包含了知识硬核的作品,加之画面生动、情节曲折,读来非常吸引人。

稍微有扎实一点的自然科学或者理工科素养的人,都很容易走进星河小说的世界,从中既能获得欣赏文学作品和感受经典故事的趣味,也能顺便重温科技百科常识和吸取科技前沿新知。他这样的写作姿态,真是实现了科普和科幻的无缝焊接,而最后焊接的结果,在小说这一端是含着知识硬核但文艺范儿和抒情味儿也十分地道的小说,在另外一端是正统规范的科普作品。可以说,星河是一个能跳得起来也能坐得下去的作家,在科普和科幻这两个也许是隔壁、也许是平行重叠的世界里,他是进退自如、转圜无碍的。

星河小说的叙事风貌,让我想起把科幻说成对未来生活的现实主义推想那句话。星河的多篇小说让我对这句话有了格外形象、格外实在的感触,尤其《白令桥横》这本小说集真称得起是文学精品,不应该仅仅放在科幻文学的领域去推荐和肯定它,应该放在整个文学的平台上推荐它、肯定它。通过这本书,我看到现实和幻想两种叙事方式和思维方式的深度融合,每篇小说里都蕴含了很深的人文关怀。从每篇小说的取材命意里,都可以提炼出一个严肃而有趣的人文话题,而且是互不重复的。取材所及牵涉了科学技术不同的领域,多属近一二十年迅猛发展的新学科新技术,其中有几篇是一般科幻作家很少写的科学技术与历史人文交叉题材。比如《潮啸如枪》《你不曾沉没》,把人类文明整体处境兴衰变化的各种可能性,用大叙事的方式呈现得淋漓尽致。一般的科幻小说家很难有足够开阔的知识基础和叙事视野来把握这种题材。

《炸进时间漩涡》这部长篇,刻画细腻,情调温馨,读来很感人。这是一本科幻外衣包裹的致女儿书,尽显天下父亲铁骨柔肠的共同情怀。如果用非科幻小说来写,很难有能力聚焦世代之间最表象也最深层的纠结——有限的人生所占取的时间区段,在不同代人之间迟早总要显露出弥合不了也跨不过去的错位和差失。《炸进时间漩涡》采用科幻故事里流行的时间旅行架构,把父女两代人情感和心理上不可跨越的间距,以及他们起先在纯属被动的情境下为克服这种间距而经历的一系列身心内外的惊险考验,刻画得非常生动。可能到了一定岁数的作家都得写这样的书。十几年前王朔也写过一本致女儿书。如果拿致女儿书这个框架来做一个比较的话,《炸进时间漩涡》的故事性完胜王朔的致女儿书。但两个作家、两个文本的情怀是共同的:人生苦短,为人父母者,不论怎样慈祥深情,都无法太长久地呵护、陪伴自己的子女,每念至此,谁都免不了心生忐忑,甚至觉得有些凄凉。所有世代的人都难以克服这一点。

《白令桥横》里的八篇小说,星河编的顺序也许是他写作的顺序,也许是他自己评价这几篇小说重要性的顺序。依我的读后感,从小说文本构成基本要素来看,这八篇小说可归为以下四类:

《聚铁铸错》《蚍蜉的歌唱》《章鱼》这三篇是中规中矩的当代题材,都是在当代都市情境下,以青年为主角,以科技知识作为人物和情节推动要素,最后归结到道德伦理和友情爱情几方面要素支撑起来的针对科技和人性的反思和批判。

《潮啸如枪》《你不曾沉没》写的是人类整体文明的处境。《酷热的橡树》是跟在欧美非常流行的、带着傲慢和优越感的国际政治和外交关系场合的谍中谍的故事,开了个戏仿和反讽的玩笑,拿着灾变论当演义道具,把美式谍战小说框架彻底突破,很幽默也很辛辣地表明:甭管多么处心积虑,谁也逃不过科学规律的算计。

《路过》是一个单独类型。它致敬了威尔斯开创的太空探险的故事模式,而且也呼应着星河早年的名作《同是天涯沦落人》,把两个世纪以来形成的科幻小说的类型基石,彻底给撬动了,抽空了陈旧刻板的人设内涵。

《白令桥横》是一个新类型,把现实中存在的中国基建狂魔推移到幻想题材中,不但对星河自己的本业建筑工程技术做了小说化处理,而且把中国故事和民族自信的内容同基建狂魔的现实元素结合起来,落到在国际政治和国际地理版图上都非常重要的区位上。但这篇小说还可以再打磨。科幻文学要不要贴时政那么近?现在再看白令海的周边局势和生态现状,在那儿还有无必要考虑建一座大桥,恐怕就成了问题。这篇小说可能贴国际时政太近了。

今后星河完全可以更加大胆、更加大方地涉足和立足、驻足在中国文学的中心,首先驻足在北京文坛中心。因为星河不光是科幻作家,他的实际成就和实际表现,区区的“科幻文学”已经不能概括。与此同时,作为星河的老朋友和不够格的科幻迷,我也要下决心,今后努力多写一些学习阅读科幻小说的理论文章,首先从星河这里开始。就像科幻在其它时代和其它国家存在发展的现状一样,理论批评的工作者完全有义务有责任,和实力派科幻作家同行并进,形成崭新的、完整的文学共同体。精彩的作品也需要有心的阅读,这当然并不是在招安科幻文学,而是要从知识和理论建构的维度上,更切实地填充和完整文学版图,让理论话语能够更积极主动地匹配和跟进我们身边优秀作家呕心沥血的创作实践。

星河的创作已经证明科幻文学不仅是科幻加文学的概念,同时还是科幻乘文学的概念。“科幻”两个字也不是简单的科学加幻想的杂拌儿或者一味靠在科学大树下的想入非非,而是以科学知识、科学思维、科学想象来激活和生长文学的创作过程和文本形态。如果从单纯科学的幻想或者科学加幻想的角度去认识和看待科幻文学的历史、现实和未来,那对整个科幻文学是不太公正的,也会造成我们对星河这样很有实力、很有抱负的作家的误读。

2022年10月21日

(作者系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教授,本文得到北京市文联基础理论研究项目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