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2022年第5期|三三:巴黎来客(节选)
三三,一九九一年出生,知识产权律师,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现博士就读于南京师范大学。作品发表于多家刊物,多有选载,曾获二〇二〇年“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2021年度“青花郎•人民文学奖新人奖”等,著有短篇小说集《离魂记》,《俄罗斯套娃》。
巴黎来客
三 三
溽暑造极之时,我们开始一段悠久的告别。沿塞纳河,由北向南,灯色藏光影玄机,长夜垫衬在狂欢之下。巴黎的出租车很贵,因此,我们常趁午夜莅临之前,坐地铁赶往市区。第六区的龙街、第七区的圣西门街,往往是我们为彻夜痛饮所找的容器。周复一周,我们凭味蕾环游于法国各地酒庄,迷失于Armagnacs或Bourguignons;厌倦时需调剂,则请酒保调出风情各异的鸡尾酒。快速啜饮,将杯子丢回餐盘里,然后摇晃着跃入舞池。他们试过教我几种现代爵士的舞步,但没来得及学会。人群翕张的一些瞬间,我又感到自己像一头巨象,通过无助的摆动来寻求一种稀释笨拙的错觉。所幸,天很快就亮了。
有一天清晨,我们穿过卢森堡公园,夙夜酒气被露水衬成一道感伤的记号。公园里行人寥寥,远处不时传来一两声犬吠。不知是谁带的头,我们唱起一首年代久远的法语歌《永别了,马尔蒂盖》(Adieu,Venise provençale):
再见了,在高大松树上
永远歌唱的蝉与蝉;
再见了,色彩柔和的驳船与
开满红花的丘陵;
我要走了,把我的心留给你……
途经池塘,只见秋水仙已涨破土壤。花苞敛着浓紫,边翼薄得似无声息,在乍凉的气候中颠荡——这意味着纵乐即将结束,作为我在巴黎生活七年的终结。
一星期以后,他们聚集在戴高乐机场,送我登上回沪的飞机。机场见证过依依离别,对眼泪与紧密相拥不置一词,静默地容纳了体内滑行的诸多流线。最早送走的是丁浩,一个读国际贸易专业的男孩,毕业便回广州打理家族生意。轮到我时,我们已多次相互允诺:回国后,一年必须见一次——重复反而使约定变得可疑,恍惚之际,我预见了友谊即将面临的长期阻塞。与我同城的有一对情侣,卫苇与罗家祯,因卫苇的父母打算来巴黎游玩,两人需再留一段日子。后来,他们告诉我,我回国那一日Lou也来送过我,可惜误了时间,到达时我已起航;但在场的朋友都不曾遇见Lou,或许这只是她的一种说辞。
二〇〇〇年九月初,我回到上海,真正的生活扑面而来。
仍与父母同住,老房子位于城隍庙附近一条弄堂里,四面环绕拆迁的痕迹。两侧墙壁著满尘垢,仔细辨认,各种字迹浮上来,像晴光下闪烁不息的成群芒刺之尖——“到此一游”,“周来娣还钱”,“星期九”。无头无尾,出自各个时代人们的手笔,一种以粗鄙碾压秩序的呐喊式的撞击。为之伴奏的,则有窨井盖底部的污水。它们从肮脏的废料中汲取命源,日夜奔腾,以抵达最幽暗的永恒。
七十年代初,父亲花十元承租了这套公房。两室户,总面积不超过三十平方米,要住下六口人。等我回国,父亲的长辈均离世,姐姐也已出嫁;同一所房屋,空间却显得异常褊狭。首先是声音——这几年,父亲的右耳几乎全聋,需凭高声讲话来探测与外界的关联。在此引领下,日常动静也向我露出獠牙:冰箱开关,缝纫机穿针,桌子折叠拖、拉,公用的无线电,电视机停在某个满屏雪花的频道……突然之间,我再也无法忍受这些噪声,仿佛巴黎的生活成功离间了我与往昔。除此以外,我猛地察觉,从法国带回的东西那么荒诞。CD机放在五斗橱顶,一次未用过。咖啡壶因久置的缘故,内部的旧渍结成斑膜。隔了两周,偶然翻到它,只觉一阵羞愧。
当时,“海归”还是一个新鲜头衔,落在弄堂里尤为惹人注目。从早到晚,不时有邻居从门缝里探进来。拜访的理由五花八门,实为看我一眼,以他们毫无关联的经验来甄辨一个海归博士有何特别之处。有些老人带孙辈来,指我为榜样;又转向母亲,打听我的习惯、作息、偏好食物,以便回家后模仿。起初,我将邻居们的热忱归于虚荣,常觉不耐烦。但我逐渐感到更深层面的意义,对他们而言,我即好运。与我同住一条弄堂,似是从命运纸箱中抽到一个小奖,从而间接参与了一种截然不同的人生。
市政府也派人来慰问。父母一早穿戴齐整,等待之心经三五牌座钟的一次次敲击,胀得愈发忐忑。过下午两点,慰问小组姗姗而来。一共三人,父母把每一个都称作“领导”。最后一位进门,母亲匆忙接过门把手,怕老式木门的倒刺扎入领导的指隙。
最年长的领导握住父亲双手,这让父亲激动又不知所措。父母仅中小学文化水平,甚至不知道我博士论文的课题。尽管如此,当听说我是中国唯一一个在法国获得人口学博士学位的学者,母亲的眼眶中瞬间噙起泪水。
“草窝里飞出一只金凤凰来,实在不容易。”领导们说,出于好意。
“我们邻居都开他玩笑,一根头发换一句论文。论文写完了,头发也掉光了。”母亲本想说笑,话一出口却显得别扭。我低下头。
“读书辛苦,回来才能干大事业。”领导爽朗地笑起来。
“就是个人问题还没解决呢。”母亲叹气,“都三十四岁了。”
为此,特意上过一档上海电视台的民生节目。同行有出国前的老同事,仍在国家计生委工作,彼时已升为正处级干部。临下半场,同事将话题转到我身上,借机替我征友。原本沉闷的观众席,忽而窜满热情嬉笑。各式各样的提问向我抛来,得知我留法七年,有人问,那在法国有什么aventure galante吗?我告诉他们,我所就读的第十二大学在巴黎郊区,与繁华相去甚远;何况,平时读书都来不及,哪有精力花在情爱上。全场闻言起哄,根本不信我的说法。我只好勉强又说了朋友的一两段韵事,观众仍不满足,零星冒出几句抱怨。忽然,人群静下来,唯余几个话筒里微弱的呼吸声。灯光四下罩落,为细小浮尘供应暖白色的幕景。望向半空,只觉外部的边界在消融,流线趋于柔和、明媚,像一场被遗忘的节日终于降临。
出神之际,我缓缓想起了Lou。
正式与Lou结识,源于罗家祯组织的一次牌局。罗家祯是十二大医学院的学生,与我同届。报到那一天,我们在签到处遇见,因为都自上海来便攀谈几句,得知我们坐的还是同一趟航班。他家住静安,对门即鼎鼎有名的红房子西餐厅。我告诉他,我拿到第一笔工资后,请父母去那里吃过一顿。他笑起来,说那家店他从小吃到大,现在菜已经不行了,只靠虚名骗骗外地人。我们的学制都是硕博连读,他本科刚毕业,我则出于工作机遇才来读书,年长他五岁。互通罢专业,他拍拍我肩膀说,孙博士,以后为人类文明做贡献的时候别忘了兄弟。我连忙说,哪里的话,碰上小伤大痛,还得求罗博士悬壶济世医一口。一来二去,也就熟络了。在巴黎的这几年,我没交上什么朋友,和罗家祯倒一直关系亲近。
实际上,那天是罗家祯二十五岁生日。他承包下学校附近的一间叫La vie en Rose的餐馆,邀请我们一同欢庆。罗家祯相貌清俊,梳中式分头时颇有几分民国京剧小生的神韵;为人又率真,经常见他把一众男女逗得捧腹大笑,人们乐于和他交往也不足为奇。当天我还有课程报告没完成,但碍于生日不好推辞,仍然到了场。推开餐馆大门,赫然一派万花筒的气象:来客形色各异,或端着酒杯,或举自助餐盘,在大厅里旋转流动。其中绝大多数悉心打扮过一番,夹杂两三个故意蓬头垢面的,凑在一起,如百种宝石切面熠熠生辉。只是不知为何,我手心洇出汗水,这沉浸式的热闹诱我不安。
我忍着轻微的头痛,独自喝下几杯威士忌,接着在大厅角落的麂皮沙发上昏昏入睡。待我再次醒来,满堂客人几乎散尽,几声咳嗽在空荡荡的大厅里激起回音。水晶吊灯熄了,一对鹊形台灯在远处幽幽擎起,光焰下聚拢了一桌人。我看一眼表,凌晨三点多,一边朝他们走去。
“明磊,你快帮我看看,这副牌还能不能跟?”罗家祯招呼我。他的外套丢在一边,只穿一件印满棕榈树的衬衫,正反复搓着手里的牌。
我凑近看,桌上铺着一摞牌叠,正中央摊着四张公牌,正要发第五张。那阵子,留学生间盛行打德克萨斯扑克,罗家祯出入实验室之余,消遣精力都花在牌桌上。由于生活费紧缺,我从不参与赌博性质的活动,但有时旁观作陪,慢慢也懂了规则。当时,罗家祯手握一对Q,属于较大的对子,运气好再翻一张Q,还能博个Fullhouse。
“试试也无妨。”我说。
罗家祯望我一眼,又狐疑地转向坐在他上家的一个女孩。那女孩恰也盯着他,喜色满面,伸手敲了敲罗家祯面前的筹码,催促道,“快点,忸忸怩怩还玩什么德扑,你看人家都困了。”
我这才好意思打量那女孩——原来是她。我们早在上海同乡会聚餐时见过,接连几次,她和几个活跃分子谈笑成一片,始终没机会同她说话。这天她穿一件连身长裙,粉白柔缎垂至腰部被褶皱收起,往下则钉满流行一时的羽片,仿佛她是一只渐趋蜕变的孔雀。尽管衣料不乏重工痕迹,她看上去却异常轻盈。
罗家祯向她介绍我,“Lou,这是人口学的孙明磊,我好朋友……”
“我们见过的。”Lou打断他,“你不要扯其他的,抓紧时间,再打几把我要回去了。”
听到罗家祯说“Fall”弃牌时,Lou瞬间大失所望。一圈下来,Lou悻悻地把外面零碎的筹码拾到身边。刚才她已凑成了一副小同花顺,本想趁机猛赚一笔,谁料众人似看破她的牌面,都没有跟注。
庄家又发了几次牌,我不禁观察起Lou来。只要摸的牌不合心意,她便会在第一轮把牌丢弃。但凡她留下的牌,要么和公牌凑成了对子,要么有别的胜算。大家摸清了她的路数,这样打下来,输也输不多,赢也赢不大。打了几轮,她自觉无趣,蓦地摔下手里的牌。
“不玩了。”Lou撇嘴说,“我这个人最单纯,什么东西都写在脸上,打牌也要被你们欺负。”话虽如此,她并无不悦,离桌时笑盈盈四面环视。待她站直,我发现她骨架娇小,或许因为比例协调的缘故,远观时没有察觉这一点。
Lou当然算不得单纯,这是罗家祯后来告诉我们的。她极富交际手段,尽管她常年把“要嫁一个法国富豪”挂在嘴上,依然有许多条件不符的男孩向她示好,前赴后继。我们的同学之中,姜兴华曾为她着迷过一段日子。于是,想方设法约她独处,从送Lanvin的成衣到VCA的珠宝,礼物悉数成为女神的祭品,最终不过是月下散步时挽了手臂。因为虚耗太久而无进展,姜兴华只好转投别的罗曼蒂克支线。Lou倒也大度,两人尚且以好友身份相处,待他反而比暧昧时更热情一些。根据种种迹象,我们推测,Lou的父亲是在法国经商的华侨,现阶段恐怕正逢商战失利,所以把Lou安置在郊外躲避。然而,落难公主仍胜于贫女,她的生存状态松散优越,既未读书,也无须工作,整天周旋于一场场约会之间。为了消磨时间,她频繁盛装出入各种读书会、社团,甚至把全国各地的同乡会参加了个遍。
等我们下一次在上海同乡会碰面时,Lou主动和我打了招呼。已至十一月下旬,凉意狡黠地贴近发肤,以威逼毛孔战栗收缩为乐,到夜晚尤为放肆。Lou披一件大V领的黑衬衫,露出峭立的锁骨,好像浑然不觉寒冷。
“明磊,我今天和朋友去第五区看望那位老嬷嬷了,所以来得晚。你们快要结束了,是吧?”Lou极为自然地迎上来,似一位熟识已久的朋友。
“什么老嬷嬷?”我摸不着头脑。
“你不知道吗,就是那个……”Lou大笑,眉眼轻微上挑,如同一个神秘而张狂的斯芬克斯,“巴黎圣母院!”
“我刚来时去过一次,可惜那次走得匆忙,没上最著名的钟楼。”我赔笑说。
“你这个人真奇怪,他们说你不爱出门,一天到晚锁在宿舍里看书。”Lou斜睨我一眼。
“不是的。”我连忙解释,“我得自己赚生活费。平时闷在宿舍,是为了给报刊写专栏。如果长期没约稿,就只能接一点翻译的活儿。翻译比较麻烦,吃力不讨好,但总比没有好。要是时间充沛的话,我也想到处玩。”
意识到自己过于较真,我猛地收了口。再往下说,无非让Lou更轻视我。想至此,我的脸不由得发烫,那丛寄宿在精神苞片深处的暗火又一次烧上来。
与其他人不同,以我的家境,留学本属天方夜谭。母亲体弱,四十二岁那年,一场开腹手术削尽了她生命力的余枝,此后她便缓慢穿行于许多张病危通知之间。过去母亲在梅林食品厂包糖,我高中毕业时,母亲想让我顶替她工作。我也应允,但高中班主任反复家访劝阻,父母总算松口让我升学。于是,我在复旦大学念了四年图书馆管理专业,留校未成,被分配到国家计生委任文职。有一年适逢中法交流,单位派我给一位法国老太太当翻译。临别时,那位率性、痴迷浓油赤酱式菜肴,并能随手采撷各种玩笑的老太太——法国外交部部长的夫人,突然建议由她举荐我去巴黎十二大留学。学校提供的奖学金勉强够交学费,生活费需自己想办法。为免父母担忧,我只说校方承担所有费用,私下则自己寻觅兼职。
“不要紧的,我也喜欢看书。”Lou或许被我身上的情绪怔住了,语调随之滑落,不再像平日那般明快、激扬。我不知该说什么,静在那里,她就自顾自地讲下去。“他们都不懂,所以我只跟你说。明磊,我这个法语名字,大半是因为喜欢纪尧姆·阿波利奈尔才取的。Lou是他献诗最多的情人,‘露,我深深的痛楚;露,我破碎的心’。”
人群浮泛而去,夜的触须盘萦于四周。沿一条湿润的小径,我们走向露天公园。这个季节,绿植多处于昏睡状态,稀疏草籽在暗光中轻轻翻跃。中央喷泉没有开,一座女神雕塑倚立在寂静之中——我们猜测那是维纳斯或克劳瑞斯,此刻,她跋涉过藏青色的纱翳,高举手臂以重葺人间荒原。
在Féroce酒馆,我们简单吃了晚餐。两杯苹果白兰地入口,我们都放松许多。Lou滔滔不绝地谈论阿波利奈尔,他早年的流亡与参战,他的图画诗如何受中国水墨画的启发,他和毕加索之间脆弱的友谊。顺着她的兴致,我说自己也曾被《米拉波桥》打动。不是因为“为了欢乐我们总是吃尽苦头”或者“爱情离去如逝水长流”,实际上甚至和爱情无关;诗中另外存在一种永恒而置若罔闻的目光——米拉波桥下塞纳河在流,不变的方向、速率,对世间万种幻化浑然不觉。他一度承受爱情之苦,但如今他已懂得,真正的痛苦在于与永恒之间的落差,这种领悟使我们自身的意义无处依附。
Lou眯着眼睛,露出一种并不充分却很柔和的笑。她像在思索我的解读,又像早已明白,因而不过是在容忍我的激进。我注意到,她沉默的时候何其异样,与平时判若两人。嘈杂亮起来,混合调酒、冲水的声音。广播里一曲终了,衔接一个爵士版本的La java bleue。良久,Lou才再次开口。
“那么,国内现在流行读什么呢?”
“上次回家是前年,已经不知道了。”我讪笑,鲜少回国是因机票昂贵的缘故。
又说到上一回是为奶奶病故,连夜订票回家。大殓仪式前两日,父亲高血压住院,诸多操持不得不落到我身上。我在待人方面一贯笨拙,外加时差也未倒回来,因而错漏百出,事倍功半。葬礼的最后环节是由我跟去火葬场,从火化的灰烬中挑出遗骨。春节刚过,我身穿学生时代买的旧羽绒服,远远望着熔炉里红得发亮的流焰。由于太过疲倦,一时只是失神,对死亡也无所感觉。然而,当我从火葬场走出来,刚准备点一支烟,忽然瞥见一场大雪正纷纷扬扬地从天而降。一种青灰的光罩着天空,使之看上去心事重重。雪倒落得自在轻逸,久之更为细密,宛如被吹散的一蓬蓬云絮。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回国的那几天,即便最焦灼之际,或悲戚四啼的葬礼中,我都不曾落过泪,却在那一刻倾囊而出……
“我知道了!”Lou原本瞪着我,这时双眼一转,轻快的笑意又上涌。“大概是在一个瞬间发现,其实自己还是属于那个环境的?”
“不全是,我说不清。”我思忖说,“更多是因为在鸡飞狗跳、近乎崩溃的境遇之中,竟然还会有那样一场雪。”
“真没想到,原来明磊是个浪漫主义者。”
Lou奸笑起来,配一种玩笑性的不怀好意。或许因为已喝不少酒,她整个人变得很剔透。灯光随机照射在她脸上,细碎闪烁,她不时眯起眼,仿佛随时可能从昏暗中消失。
“不是这样。我当时那种感受,生活优越的人是很难明白的。”我忽觉难过。
往后的两周,为了赶一篇10万字的小说翻译,我几乎没出门。每天伏于桌前,靠三四杯咖啡抵御困乏。累则断断续续小睡,久之便多少有些日夜颠倒。其间,罗家祯来看望过我一次,大呼脏乱,戏称下次要从实验室偷个紫外线消毒仪来。我们点了比萨外卖,房间里满是烤芝士的气味。一边吃,一边讨论圣诞假期计划。他新换了女友,与他同专业的卫苇,届时两人准备自驾去枫丹白露。我说我还有论文要写,多半就在公寓。
不久后的一日,我小憩醒来,只见窗外正下着大雪。下午四点不到,天色已露昏沉疲态。地面积起簌簌白翳,沿路长凳被浸湿,沁出比往日更深的木纹。我打开电视,新闻里也在播报巴黎初雪的景象,城郊地区雪势尤其壮观。我坐在沙发上,懒于动弹,很快咖啡也冷了。
就在这时,我忽然收到Lou发来的消息。
她说:明磊,我明白了。
欧元与美元汇率持平,大约是在二〇〇四年。当时,父亲把我留学期间攒的一万欧元换成美元,指望等美元再涨时收益。谁料美元从此一蹶不振,欧元反而一路上升。有一些年,父亲总为此事懊恼。一生之中犯过那么多错,晚年混沌起来,把命运承载过的诸多失去之苦都映射在外汇赌局之中。
好在那一年,经济已不再是家中的主要负担。二〇〇二年初冬,第四十一届世博会定在上海举办。翌年,上海世博会事务协调局成立,向全国统招工作人员。因精通英法双语,我考入世博局的研究中心,负责《注册报告》的编写和统稿。事业渐趋顺遂,除了深处忙碌的暗劲,大致也算得上体面。又从单位渠道买入低价房,每月薪酬冲抵完贷款,尚有一部分可补贴父母。
多少出乎我意料的是,回国后,我与罗家祯的关系比往日更热络。他和卫苇结婚多年,有两三回传出怀孕的喜讯,均落空告终。有一次,他私下告诉我,这和卫苇在放射实验室工作有关。他打着手势,反像在宽慰我。他说,明磊,这是没有办法的,对吗?一个人不可能什么都得到,他必须为自己的选择承担责任。我笑笑称是,读书时我便隐约察觉,罗家祯看似不务正业,实际上对人生有独到见地,比其他人都看得远。
罗家祯常组织我们聚会,陆续又结识一些朋友。有些也是十二大的学生,过去我总躲在闭塞的屏障后,同乡会活动参加得少,如今反倒和大家往来频繁。早些时候尚且年轻,三五好友到处宴饮寻乐,不知岁月几何。反复多次,逐渐领会酒后的真挚不过是一场基于错觉的表演——不是刻意想表演什么,归根结底,这些致幻剂无法与人生的有限性抗衡。意识到这一点,酒也变得无味。此后,麻将与牌局轮流交替,我们两周一聚。卫苇流产后,鲜少在朋友间露面。偶尔牌局设在他们家里,她才同我们闲聊上几句。她的脾气也改变许多,显得温柔、平静,好像世上不会有任何事再令她震惊。她身上曾有一些激烈而神秘的成分,现在被时间蒸馏去了。
我们上一回喝得烂醉,还是在我的婚礼上。新娘是一位翻译家的女儿,她父亲与我就职于同一栋楼,偶然契机,便把我介绍给了他女儿。妻子的年龄和我相近,性急中杂几分侠义,尽管家境悬殊也愿意下嫁。我们的婚宴设在上海浦东柏悦酒店,妻子娇小,不肯穿高跟鞋,我低头则看见她梳得硕大的发髻,上面随意旋入一把米色花粒,被流光涤得莹亮。我感到恍惚。囫囵敬着酒,到罗家祯一桌已近尾声,其他宾客纷纷离了场。
罗家祯自己带来几瓶干红,此时都喝得见底。他试着站起来,一个趔趄,卫苇连忙伸手扶他。我见状把酒杯暂置桌上,搭手引他入座,但他又一次站起来。
“明磊,我今天真是太高兴了。”罗家祯勉强瞪大眼睛,反复念叨这一句。
“那么你下次打麻将让让我,我也好高兴一下。”我照例开玩笑说。
“不是的,明磊。你还记得刚回国的时候吗,你跟我说,上海变得认不出了,你们老南市被黄浦区吞并,周围拆得一塌糊涂;以前同学都聊不来了,对着父母也不知道说什么。你说你在巴黎也是,没有归属感,就像个客人。出去走了一圈,发现哪里都没有你的位置。”罗家祯望着我,那股罕见的认真使同桌的其余人沉默下来。他继续说,“现在好了,你有自己的家庭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一时语塞,只让卫苇阻止他再喝酒。倒是妻子很感动,柔顺地挽着我的手臂,一边忙不迭向罗家祯夫妇道谢。
那天罗家祯说了许多话,赖在桌边不愿回去。我们都说他醉了,他矢口否认。婚礼结束以后,我和几个朋友送他们夫妇上出租车,他几乎是被塞进车门的。临别时,他神志不清地和我挥手道别。他说,明磊,如果现在是一九九四年就好了。
一个多月后,我们在麻将桌上重逢。朋友们不由得哄闹,明磊,又没出国蜜月,怎么人都不见了?我解释说,最近单位事情多,国际展览局要求我们在十月一日前把注册报告送到巴黎,时间紧迫。罗家祯抽着万宝路,专注地叠着手里的麻将牌。这些年他胖了不少,对异性似乎也失去了心思,但依旧注重细节,举止潇洒。我对罗家祯说,现在听到“巴黎”这个地名,好像已经很远了。自从你上次提过后,我一直在反思那些城市和我的关系。罗家祯摆摆手,面露狡黠的笑意,说他记不清了,反问我他在婚礼上到底说过些什么。我们想起他酒后失态的场面,都大笑起来。
我们顺势谈起一些昔日旧交。丁浩对家里的实业不感兴趣,自顾自投资起互联网公司来。有段时间,他每天在MSN上呼唤我们去广州度假,发一些数码相机精心拍摄的茶点,有一天突然替换为他双胞胎儿子的照片。原来住罗家祯隔壁的小马,回国后在北方一所高校教书,月薪不过两千,每年靠翻译法国电影节的字幕来增添盈余,不时还得问家里要钱。我们又说到Lou,大家都与她了无联系。有人推测说,她结婚迄今快六年了,照法律已经是个法国人了。
我们久未言语,手中麻将噼啪作响。窗微微推开一道,幽暗的光在大路上空漫开,仿佛此前落日吐出的一丝橙红被路灯汲取,经稀释、摇匀,反刍于无边的黑夜。在光线几乎无法触及的底部,青草费力地衍开躯体,野露淌落,草尖闪着光。我想起多年前的一次除夕,因未能回国,便去一户朋友家守岁。他们租在协和广场附近的一条小巷里,房子的天花板很高,窗外渗进的光使房间具有一种末日氛围。那时我正忧虑回国后的工作问题,有一瞬间,只希望能摸到世界的某个按钮,按下以便中断一切。
不知打了多久,输赢未决。罗家祯忽然轻声说,其实我们到哪里都是客人,我知道的。这个我早就想通了,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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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全文见《十月》2022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