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风景”美学与“新南方写作”
新南方写作近几年的崛起,有文学共同体(包括作家和批评家)整体自觉推动的因素,更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南方以南”经济前沿地带,在经济资本驱动下赋予文化资本(象征资本)以主体性的文学外化。在国家粤港澳大湾区城市群发展战略中它获得言说主动,并以新地理景观叙事构成与传统江南文学、北方文学的区分和对话。基于文化资本与文化地理形成的异风景是新南方写作的核心质素,如果抽干异风景的发现和叙述,这个拥有共同精神和美学特质的作家群体将会涣散,个体很容易被归入传统文学的某潮流(如寻根文学、城市文学)或者代际文学“某后”(如“80后”文学)中流于一般阐释,作为现象或者整体的独特精神气质将会被埋没。因而异风景表达是新南方写作的突出美学特质,作家兼批评家王威廉已经敏锐觉察并撰文论述,他从写作视角警示作家不要误入“假面化”风景,“回应严肃而深刻的现代命题”才是风景书写的旨归。[1]对于异风景的美学特征、形成机制以及经典化困境等问题他则未做理论辨析,而回应这些问题无疑有助于我们更深入理解新南方写作。
一、新南方写作的异风景美学特征
风景几乎是世界各民族的物恋对象,中国古典诗词歌赋在咏史抒怀中创造了民族化诗学景语,西方英美文学则是在工业革命以后自然遭遇破坏的生态危机中开始了对风景的痴迷描述。风景在古典文学形态中的普遍含义接近“肉眼可见的自然”。近现代以来风景的意义不断扩容和嬗变,它既是可见的自然,又承载着丰富的社会文化印记;它不仅是可视化真实存在,还包含借助AR、VR技术和互联网所见的虚拟世界。作家对独特风景的感知、捕捉和表达越来越具有文学形态更新意义,这意味着一个精彩绝伦的故事讲述如果嵌入传统叙事背景中很难获得叙事突破,因为在当代文学创作中,“纯粹的技术、讲故事已经完成了其使命,再多一些,也只是量的积累,不会产生质的变化”[2]。但是人类看见的风景却日新月异且无边无涯,它在激发创作灵感、丰富文本表达甚至启发人类重新理解世界方面,赋予文学创作质变性意义。美国哈密尔顿教授提出的“结构、人物、环境”三分法小说理论,中国学者瞿世英提出的“人物、布局、背景是一篇小说的三要素”理论[3],都较早阐明风景之于小说的文体结构意义。它是与人物、事件构成鼎足之势的支撑性要素,不仅具有修辞学、叙事学价值,还具有丰富的文化阐释功能。
新南方写作以地域为根基建构了异风景美学,陈崇正、王威廉、朱山坡、林森等作家对岭南异样风景有强烈的感知和创造力,力图挣脱“端坐在土地上”的小说样式,以“飞天入水”的姿态表现岭南大地在热气蒸腾中散发出的热力和韵味[4],充满岭南气息、海岛风情、南方都市氛围和高科技魔幻色彩的风景成为文本的审美标志。在《半步村叙事》中,女人和孩子犹如蝼蚁一般生存,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而马贼、土匪、强权在远离政治中心的边陲之地依靠血腥暴力上演着蛮力自治的历史传奇。文本中溽热的气候、凶猛来袭的洪灾、在泥潭中挣扎着相继死去的凶悍土匪、肆意把人折磨成狗以供取乐的马贼,都是只有在偏居一隅、长期匍匐在暴力伦理下的“半步村”才会出现的风景。这种充满浓郁地域风情的新南方史前史书写,有力地冲击着“端坐在土地上”的在地文学。
异风景美学特征还表现在当代都市人潮涌动中的欲望与创伤交织、科技与巫魅纠缠的冲撞性上。《野未来》《你的目光》《寻欢》等小说勾画出广州、深圳这些南方“魔都”的双重面孔。高楼大厦林立、灯火璀璨的城市夜景、科技企业云集的造富神话,都彰显出都市魅力,吸引无数年轻人趋之若鹜来此打拼,意欲出人头地和掌握未来。但是那些窄街小巷中赌博酗酒的困顿,“城中村”群租房的杂乱破败,失业和边缘化造成的心灵创伤,沉溺于虚拟世界的空虚迷惘,又让人如坠深渊。《父亲的报复》中,那个兢兢业业的推销员父亲形象是这种撞色风景的典型,是无数外来人怀抱财富梦想从底层艰辛打拼的缩影。“父亲”以不断的失业、再就业,遭排斥却反而更加认同的心酸经历“拓宽着成功的定义”。[5]异风景美学不同于传统地域文学所追求的人间烟火气与和谐美学,表现出交错碰撞所形成的强大视觉冲击力和情感张力。
一般来讲,北方文学擅长讲述人与土地的依赖关系,如《钟鼓楼》里北京四合院的拥挤嘈杂,《神鞭》中租界洋场的畸形繁华,都暗合“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的土地伦理。南方城镇文学则整体表现出水乡飘逸灵动之气与经济伦理的交织,《长恨歌》中上海小姐沦落市井的日常生活,《红粉》《夜泊秦淮》中风尘女子的堕落与坚贞,如此杂糅儿女温情和经济理性的风景恰为江南文学所热衷。而新南方写作所捕捉的边陲传奇、寻梦他乡的父亲、痴迷未来世界的机场保安等异风景,蕴藉着中国“南方以南”特有的热力,体现背靠腹地面向大海形成的拼搏闯荡精神,是集岭南文化地理和当代社会心理于一体的城市新景观再造。在某种程度上讲,它也是对北方文学、江南文学经典景观的反叛和超越,具有指向人类普遍生存境遇以及未来诗学的审美引领性特征。
二、社会剧变与审美选择共同缔造新南方性
地域文学经历过寻根热潮以后渐呈衰微之势,新南方写作却凭借地域文化表达重新获得评论界认可,这当然与它地域文化的强烈现实意义不可分割。中国岭南大地在近四十年来所发生的社会变化有目共睹,深圳、广州等新南方大都市抢占改革开放先机创造了经济腾飞的神话,并以科技资本和人工智能擘画着未来世界的蓝图。带着财富梦想涌入的大量外来人口重塑了南方城市多元化移民精神,港澳台和东南亚文化因地缘关系也发挥着辐射性影响,本土文化、移民文化和异域文化共同塑造着新南方精神风貌。物质条件和精神环境的深刻变化凝聚成异风景,唤起现实主义文学“凝视”和“表现”的激情。尽管不能以文学反映论思维简单理解新南方写作,但是确实要考虑到新南方在近四十年里不断缔造经济神话并以此为中国发展提供启示和引领的社会现实,它为新南方文学写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素材以及读者理解作品的现实参照。
作家群体内在文化结构的“新南方性”是推动异风景美学发生的主观因素。新南方作家置身中国经济发展前沿地带,却能隔着一定时空距离审视内心杂色的文化岩层。边地古老的神巫文化,广阔腹地的乡土文化,边陲小镇的异域文化,都市新经济文化等等,都会在作家位移后经过独特视觉系统转化成文本中的撞色风景。举起“文化望远镜”来观看风景是新南方作家的审美选择。在王威廉的创作中,故乡大西北盐湖在岭南视点遥望中充满荒凉肃杀,但也孕育着无限生机和希望(《听盐生长的声音》),岭南的客家和疍家文化在异乡人的相互凝视中充满慈悲和诗意(《你的目光》),所以他深有感慨地说:“我无法想象萧红在东北能写出《呼兰河传》,她必须置身在遥远的、温暖的、现代的香港,才能看清故乡的一切。香港是她的望远镜,她用这架望远镜看向东北故乡,就如伽利略用望远镜看向月球一样,神话的美学消失了,但另一种美学诞生了。”[6]新南方人身份使作家拥有这样一副望远镜,它使故乡呈现出别样的美和生命力,也从故乡视角感知到异乡的风景。这种地域文化反差,恰恰是王威廉众多作品的内在文化逻辑和叙事支撑。即便是土生土长的作家如陈崇正、林森、朱山坡等人,也因从南到北的位移、历史与现实的激荡,而对乡土产生独特的文化认知。陈崇正的《美人城》、林森的《岛》、朱山坡的《蛋镇电影院》,就是在北京读书期间完成。[7]这些都印证了批评家雷蒙·威廉姆斯的著名论断:“风景这一概念本身就意味着分离与观察。”[8]风景中的人感知不到自己置身于风景之中,风景的产生有赖于距离和视点。新南方作家的移民身份和分离经历赋予他们观察风景的恰当距离和视点,他们以风景表达为文学起点逐步建构起新的叙事美学。
三、异风景的美学意义与叙事困境
异风景美学赋予新南方写作新的艺术动力,它以时间维度上历史与未来的交错扭结、空间层面本土与异域的文化碰撞、技巧层面现实与魔幻的混杂交融等审美方式,制造出一种叙事张力,在断裂、冲突、缝合、拼接的审美过程中增强了艺术感染力和冲击力。《野未来》的悲剧感和哲理韵味很大程度上源于异风景美学制造的艺术张力。三个青年在廉价群租房里蜗居、失业、“考公”的苦恼和窘迫,科技和想象所创造出来的神秘未来世界,两种疏离元素戏剧性交集在一个国际机场的保安形象上,在现实中无法掌握自己命运的底层青年借助科幻景象走进了美妙的未来世界。《北京一夜》的艺术表现张力源于地理环境与情感体验的交错扭结,现实中北京的严寒干燥与回忆中南方的闷热潮湿形成对比。此时情感的成熟包容与青春时期的冲动狭隘构成冲击,一对恋人在青春韶华因为不懂感情而相互伤害,十年后他们终于能相互理解却难以突破各自的人生轨迹。这种情景交错笔法深得古诗“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的艺术真谛[9],在对比冲撞中制造了饱满强劲的情感张力。
当批评界提炼新南方美学的特征使之步入经典化之际,新南方写作其实也正面临着风景僵化的叙事困境。要使新南方写作的异风景美学始终保持活力和魅力,首先就需要保持开放性,防止地域标签对想象力的限制,作家需要以“新南方”为根脉将想象的根须延伸到广阔的中国和世界土壤中去,要有勇气不断去突破地域题材疆界以更新的风景呈现超越固化的自己。陈崇正坦言“我不断在更新自己观照世界的系统;其中不变的是从一个寓言走向新的南方寓言,以及我一贯坚持的先锋气韵”[10]。正是这种“先锋气韵”使他创造的风景从半步村、碧河镇到美人城不断进行空间转换和文化视角转移,也使他笔下的风景不会定格在一城一地凝滞为标本性存在,而是始终葆有生机勃勃的活力和对读者的审美冲击力。把高科技和本土巫魅文化结合催生的新科幻小说,同样也是新南方作家应对传统地域美学困境做出的积极主动探索。
突围风景书写僵化的另一个关键因素是情感内涵的渗透和注入。风景从来都不是平面的客观呈现,而是时空交错、主客融合重新铸造的审美综合体,它应该饱含创作者的情感气韵、价值观念和精神能量,潜藏着时代性现实焦虑和普遍性精神议题。在大众文化以及全媒体传播强势扩张的时代,文学要能够保持自己不可替代的位置,就需要使风景表达具备沟通世界和抵达人类心灵的表现力,具有别的艺术形式无法取代的诗学启示性。当我们凝望风景的时候,风景也要有回望的能力。《你的目光》是带有文化隐喻色彩的爱情题材作品,它说明当我们戴上眼镜凝视世界的时候,从来都不是为了看得更加清晰,而是开启心与心的交流。因而来自深圳的客家人与来自广州的疍家人,为了更好地搭建人类心灵沟通的桥梁一起投入眼镜设计行业。“我们跟世界之间的中介物不是别的,正是目光,只有更新我们的目光,我们才能看到一个更加开阔、更加细腻的世界。”[11]这也可以看作是对文学本质和未来走向的一种隐喻。
注释:
[1]王威廉:《新寻根、异风景与高科技神话——“新南方写作”的美学可能》,《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
[2]田忠辉:《“新南方写作”现象的理论观察》,《中国社会科学报》2021年12月29日。
[3]瞿世英:《小说的研究(中篇)》,《小说月报》第13卷,1922年第8期。
[4]陈崇正:《自叙:逆风而翔》,见陈崇正:《黑镜分身术》,作家出版社,2017年,第1页。
[5]王威廉:《父亲的报复》,见王威廉:《听盐生长的声音》,花城出版社,2015年,第67页。
[6]王威廉:《新寻根、异风景与高科技神话——“新南方写作”的美学可能》,《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
[7]杨庆祥:《“新南方写作”和“间离化”的历史——以朱山坡近作为中心》,《扬子江文学评论》2022年第3期。
[8]参见张箭飞、金蕊:《从“风景”到“风景文学研究”:一种跨学科视角》,《长江丛刊》2020年第31期。
[9]张葆全、周满江选注:《历代诗话选注》,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228页。
[10]陈崇正:《我所理解的新南方写作》,《青年作家》2022年第3期。
[11]王威廉:《新寻根、异风景与高科技对话——“新南方写作”的美学可能》,《广州文艺》202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