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青海高原献上的赤子颂歌 ——评龙仁青散文集《孔雀翎上的雪峰》
散文集《孔雀翎上的雪峰》汇集了藏族作家龙仁青近年来关于青海高原的散文作品。收入集子中的篇章皆具有强烈的地域与民族色彩,整体呈现出磅礴大气、蓬勃明亮的艺术风格。青海特有的地域风情及其承载的丰富文化给作者的创作带来了独特的气质。作家对故乡和民族文化有着强烈认同、热爱与信仰,使得这些连接起青海的远古与现代、内蕴民族立场和厚谊深情的散文佳作,成为作者为故乡谱写的一曲曲赤子颂歌。
在对题材的选择上,集子里的作品熔青海高原的神话历史、自然风貌、人文艺术、时代新变于一炉,既有波澜壮阔的宏大叙事,也有鲜活入微的生动细节,再现了青海湖、昆仑山、金银滩等群山、众水、草原的丰富意蕴,讲述了格萨尔王、吐谷浑王、莲花生大师等人物的勇武、智慧与仁慈,写出了藏族、哈萨克族、撒拉族、土族等多民族迁徙、融合、发展的历史流变,描绘了河曲马、戴胜鸟、金露梅等草原动植物细腻动人的风姿情态,介绍了“拉伊”、“花儿”、德昂洒智藏文书法、鞭麻墙、寺庙等民族特色艺术、文物、建筑的掌故与细节,展现了可可西里“野牦牛队”、热贡唐卡和堆绣手工制作者、《格萨尔王》传承艺人等劳动人民在新时代追求美好生活的不懈努力与生存状态……可谓内容广博丰富、表达诚挚恳切。
在背后统摄如此厚重和多样主题的,既有藏族“万物有灵”的古老观念,也有作者“多元共生”的创作观。在作者的笔下,天地分雌雄,花鸟俱有灵,每一座山川、每一条河流都有自己的姓名、性别和传说过往,呈现出无数超自然又拟人化的形象,连地貌变迁、天气变化都反映着自然万物的不同性格与喜怒哀乐。这种万物平等、生生不息的文化气脉贯穿了作品的始终,也拓展了作品的思辨空间,为作品增添了哲理韵味。在《他乡故知是麻雀》中,作者已然认识到了“咏花不见花”现象背后的问题,书写了城市发展、数字化进程中事物的概念化趋同带来的忧虑。其实这种“不及物”的痛苦早已开始笼罩全人类,正如140多年前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卡拉马佐夫兄弟》中借信女之口抒发的“我越是爱整个人类,就越是不爱具体的人”的疑虑与迷茫。而在游牧文明生活和思维方式的影响下,辨识群山、鸟类和植物早已经成为了作者的乐趣、习惯和本领,在这种文化背景下诞生出的及物的、具体的爱,诞生出的能够怀抱这种爱的安宁、纯粹的赤子心灵,赋予牧民能在四合的暮色下认出每一只觅家之羊独特面孔的“超能力”,也正成为治愈人类“不及物”焦虑的良方。
在青海风光独特、民族众多、文化多元的大环境影响下,作者形成了开放包容的心态、高远广博的视野,这也直接影响了他的艺术追求。读者阅读这些作品,就是接受作者的邀请,与他一道在作品中深入边疆、瞻仰古迹、寻访村落、观察蚁窝,与梭罗、约翰·巴勒斯等世界知名作家发生跨越时空的对话互望。作者曾在访谈中提到,写作要把行走、观察、体验、阅读、积淀融为一体,深情凝视故乡,看透故乡的前世今生;再放眼世界,从世界之宽广回望故乡之深邃。这是一种生活态度、生活方式,也是一种信仰。身为汉藏双语作家,作者拥有在不同的文化间自由行走的能力。他以“打开另一扇门”的见识和担当,试图打开故乡之门,把门内的丰富世界带给更广阔的人群。这样的视野和创作观念,使作品展现出了丰富的意蕴。
这部散文集的归类方式颇为讲究。“高处的风烟”一辑所选的五篇,书写的对象各异又有所关联,从远古的山峰、河流,到神话中的勇士、大德,到历史中的古城、虎符,再到如今可可西里的巡山队员,充分展现了青海高原的雄性风范。“雪莲花的姐妹们”一辑主要写青海湖、西王母、草原上的花朵的美丽多姿。篇目的排布也考虑到了读者对空间变换与时间变迁的体验。仍以第一辑为例,空间的变化以青海湖为圆心展开,时间的流逝如同青海高原海拔跌宕的变化不可阻挡。上述匠心,使读者看到山与人比肩、传说与历史并置、空间与时间同时在场,在读者脑海中展开一幅超越眼前铅字的多维立体画,沉浸于连通天地宇宙、瞬息即为永恒的阅读震撼之中。
值得一提的是,散文集中的作品在情感表达上呈现了真挚朴直与蕴藉节制这对看似矛盾的特质。当讲述在青海民间流传了千万年、至今仍在青海人民心中不断积淀的神话传说与历史典故时,作者的语言就像奔腾的大河之水吞吐古今,读起来令人荡气回肠;在描写一些当代英雄时,似能感受到浓浓的敬意如灼热的岩浆般在高原冻土下涌动。可在这种奔涌的语言节奏下,作者却很少直抒胸臆,感情始终审慎而节制,让读者自行去体会蕴藏的深情。他在写历史、写文化、写自然时尽力做到客观翔实。然而,高原的万物皆有情,何况感觉敏锐的作家?作者在《孤独的歌者》中说他也孤独,在《弟弟的角白灵》中说他也怀念,在《普天下的雌鸟》中说他也流泪……作者将内在的情绪波动融化于富有象征意味的天地之中,作品几乎未着一个“爱”字,读者却仍能感受到他爱万物、爱他人、爱家乡、爱祖国的真挚情感。面对千万年的过往却不沉重,面对弱肉强食的自然却不惧怕,面对触动人心的情感却不耽溺,无怨无怖、平和宁静。
透过这些作品,作者像是一位走遍了远方的《格萨尔王》史诗艺人,带着故乡给他的乐观与自信,站在过去与未来交汇的路口,向世界展示青海在生命化书写下的造化神秀,并用新足迹覆盖旧光阴,以赤子之心观察青海的新时代,观照起普通劳动者如何适应现代生活、传承古老技艺、实现脱贫攻坚的火热实践与喜怒哀乐,让每个人的心跳与时代的脉搏同频共振。此时,龙仁青眼中的“故乡”其实已融入“祖国”,他做到了用真诚面对家乡的民族文化,打捞和提炼其中的独特元素,讲好了这段富有个人特色与民族特色的“青海故事”,并为故乡、为祖国献上了一曲包容巨大、意蕴无穷的时代颂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