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新散文”小辑 《雨花》2022年第10期|草白:白云先生
编者按:
“新散文”概念自1998年被正式提出以来,至今已近二十五载。这场轰轰烈烈的散文革新运动,有力地回应着时代变革,实为大势所趋。其代表作家,通过艰苦卓绝的探索,极大地拓展了散文的边界,扩充了容量和精神空间,更重要的是,革新了散文观念,重塑了散文形象,重建了散文精神。在某种意义上,我们可以将“新散文”视为散文领域的“先锋文学”。二十多年过去,“新散文运动”取得的成就有目共睹,李敬泽、于坚、张锐锋、冯秋子、周晓枫、宁肯、祝勇等作家创作出了一大批在文体上“不为格套所拘,不为章法所役”,在面目上极具辨识度,在高度上不断触碰散文写作天花板的力作。在他们的影响下,更多的年轻作家自觉地投身于这一余波荡漾、蔚为大观的文体革新运动,“新散文”也由当初的小众成为当下散文写作的主流。为了展示“新散文运动”最新成果,《雨花》特别策划了这一小辑。本小辑推介的六位青年散文作家,相较于前辈,固然还没有创作出足够令人信服的作品,但他们风华正茂,正处于写作的上升期,且已呈现出较为清晰的面目与腔调,值得期许。作为一家敏锐地感应着时代脉搏、引领与呼应着文学潮流、推出过诸多文学新人的文学刊物,《雨花》乐意为青年作家的成长鼓与呼。
白云先生
草白
一
时隔多年,关于他的真实姓名,我早已忘记。因常年行走在外,行踪不定,职业游移,做过长时间的捕蛇人、草药郎中、乡村牙医,短时间的补碗匠、货郎、理发师以及阉猪人,绰号比谁都多,什么“打针公公”“小广播”“蛇仙”“三脚猫”“炸弹先生”——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四处飞扬。“白云先生”的绰号便来自他外孙女的课堂作文。她是我的小学同学,住在我家隔壁。
“我的外公到过许多地方,妈妈总说,风吹到哪,外公就飘到哪,就像天上的云。下雨了,刮风了,出太阳了,白云飘成黑云,黑云又飘成白云。我看着天上的白云,白云也看着我,我很想对白云先生说,哪天你从天上走下来,不再飘来飘去就好了。”
女孩在作文里尊称他为“白云先生”,在现实生活里遇到,大概只会扭过头去,哼哼几声。她的外公不像别人的外公,会给小孩做风筝、捉泥鳅,带着小孩到处玩儿。这个外公只顾自己,一年中总有大半年在外面晃荡,不光挣不到一分钱,还经常惹事。
那时候,村里几乎所有男人都待在家里,和老婆、孩子住在一起,他们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镇上的集市,所有认识的人都住在三公里范围内。只有这个白云先生是另类,有人说他的老婆早死了,也有人说那个女人是跟别人跑了。白云先生虽然没有老婆,但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除了那个让他伤心欲绝的长子,其余均已成家。他的房子不在村子里,而在村口的坡地上,可以望见田地、溪流以及对面山上守林人的石屋,风景虽好,但无奈坡地陡峭而逼仄,只挤得下两户人家。
后来,有人提出,小村虽小——没有寺和庙倒也罢了,但连一个小草庵也没有,实在说不过去。他们看来看去,看中白云先生的家,凑了一笔钱,想让这两家人一齐搬走。无奈白云先生实在太穷,补偿少,又无余钱造房,只好留下。他们在另一家屋舍的原址上建起庵堂,起名为福泉庵——意为福如泉涌,希微之间,绵绵不绝。庵堂是全木结构,高敞坚织,局促却完整,建成后有股森林草木的清香。开光大典上,附近香客络绎而来,只见堂内花木灼灼,香烟缭绕,相比之下,白云先生家的木房子更显得昏暗、低矮,破败不堪。
我随家人去福泉庵朝拜时,往白云先生的屋子里张望过一眼,只听得一阵奇异的叮咚响,空气里有水雾漫溢,就像步入一座静谧而深幽的山谷。移步近前,幽暗的光线中,一根劈开的竹竿代替自来水管,穿墙过壁,将山涧溪水引至屋内水缸里。夏日暴雨刚过,响声不绝如缕。我担忧那水如果一直流淌下去,会不会漫过水缸,将黑暗的屋子淹没,尤其是边上那间冷飕飕的小屋,据说白云先生的大儿子就死在里面。他是被毒蛇咬死的。捕蛇人的职业还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白云先生不仅教他怎样识别有毒的蛇与无毒的蛇,还告诉他蛇走的路与人走的路截然不同——前者就像水管压过路面留下的痕迹,呈微微的凹陷状。当然,他没忘告诉长子,蛇最害怕什么。但他忘了教最关键的一招,如果捕蛇途中,遇见一条具有攻击性的毒蛇,人该如何逃跑。
那天黄昏,白云先生坐在那堵写有“阿弥陀佛”四个字的黄色墙壁前,看着田野上一棵孤零零的楝树发呆。他刚从外面回来,而我也被奶奶差遣到福泉庵来购买香与蜡烛,很快就是地藏王生日夜了。
白云先生看到我,微微一笑,露出莹白整洁的假牙。每次看到小孩,他总是笑眯眯的,有时还会从口袋里摸出一颗黏糊糊的糖。他总是说,看到狗,千万别跑,要大胆地走!你越跑,狗追得越厉害。——这种事情谁不知道啊,还需要他来告诉!
白云先生虽然落魄,穿着上可相当讲究,夏天到了,别人穿一件脏兮兮的汗衫,领子是歪的,后背或许还有抽丝或破洞,他可不会这样。每次出门前,他都把自己拾掇得清清爽爽的,白色棉背心上没有一点污渍,黑色三分西装短裤质地虽粗糙了些,却平整笔挺,凉鞋里还不忘穿上呢绒袜。无论冬夏,他的脚上都穿着袜子,不沾一点尘泥。有人开玩笑说白云先生的脚比年轻姑娘的还白嫩、细腻,可一个男人这么白,这么讲究,有什么意思呢?
“这个人又不是机关工作人员,穿成这个样子,干吗呢?”
“这么热的天还穿袜子,不怕出汗吗?”
白云先生才不在意别人说什么,反正他们又不会当着他的面说。他看到谁都笑眯眯的,露出他那副过分白皙的假牙,好像在他身上还有一份推销假牙的额外职业。我奶奶对此表示羡慕,询问如何才能做到,白云先生说,你要把所有的牙齿拔掉,就可以和我一样了。奶奶到底怕疼,没敢这么做。
那时候,我刚刚在书本上学会分辨毒蛇与非毒蛇——它们比辨别艾草与青蒿、秕子与谷子还要难,便很想问问他与蛇有关的事,又怕招惹他的伤心事。自从儿子死后,他再也不干这个营生了,逢人就说,那条蛇要找的人是他,父仇子还,是他害了儿子。但我求知心切,到底没能忍住。
“你知道怎么才能逃避一条竹叶青的攻击吗?”
“你要躲到它的后边去。”
“如果来不及躲呢?”
“你在学校里学过‘Z’字吗?如果来不及躲,就要像‘Z’字那样跑,要跑得很快很快才行。”
……
这一回,我承认他说的有点道理。那时候,我们总是在上学路上碰见蛇,它们蛰伏在草丛里,或干脆盘成蚊香状躺在过往之路上。那次,我脑海里留下“很快很快”这几个字,以及白云先生慌乱而充满激动的表情,他的双手胡乱比画着,似乎想要告诉我更多关于蛇的常识。
我开始在晒谷场上练习“Z”字奔跑,经常把自己跑晕,摔倒在水泥地上。当我躺在地上,望着天上飘来飘去的云,总会想起在外面游荡的白云先生,不知他的新工作是否顺利,有没有赚到钱。他一点也不像村子里别的大人——他们只会捉弄小孩,把小孩弄得哇哇大哭,自己则在一旁乐得哈哈大笑。白云先生喜欢和小孩说话,他很像学校里的教书先生,不放过任何一个让小孩子增长见识的机会。
有一天,我在水渠边摘野葱,他远远地从田埂那头走来,在我身边停下脚步。
“你知道月亮的事吗?总有一天,这天上会出现两个月亮。”
“他们怎么能把月亮挂到天上去,难道不会掉下来吗?”
“这个问题问得好,我也很想弄明白……会不会天上有一根绳子拴着它,不让它往下掉?或者有什么东西把它吸在那里?”
“你说的那个月亮,不会一会儿缺,一会儿圆,一会儿亮,一会儿不亮吧?”
“不会不会,那个是人造的,永远是圆的,不会缺。你可以在月亮底下看书写作业,连灯也不用开,省电。”
……
我使劲地想了又想,还是无法想象两个月亮共存的天空——星光暗淡,黑夜消失,世界进入永恒的白昼状态。那会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我一直以为两个月亮的事是白云先生的胡编乱造。月亮是星空的馈赠,也是奇迹的化身,人类怎么可能凭空制造出来。直到很多年后,白云先生过世,我也离家千里,偶尔在网上看见某科学研究会准备将一颗用于照明的卫星发射到城市上空,以此代替路灯,这才想起当年的那“两个月亮”来。
显然,那并非白云先生的信口开河,很可能是某次外出游荡途中,出现在某张皱巴巴的报纸上的一条不太醒目的信息让他眼睛一亮,这世上居然有这等好事,到了夜里,不用开灯点蜡,就能把所有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二
那些年,汗流浃背的人群中,从来没有白云先生的影子。他从不干农活,每逢双抢季节,更是双脚抹油,溜得无影无踪,好像那些稻子和麦穗会弄脏他的衣服和袜子,让他蒙羞。待人们一结束忙碌,他就会回到村子里,蹑手蹑脚地出现在女儿的家门口。他饥肠辘辘,只想吃点好的,既然粮食已经收进仓里,人们也便有了大吃大喝的理由。那种时候,他很少说话,身子挨着墙根行走,唯恐被人发现。
我奶奶每看见他,总要低声骂上一句,那个好吃懒做的人又来了!
白云先生或许听见了,或许并没有。他若无其事,对我奶奶仍像往常那样客气,甚至更为客气了,老嫂子老嫂子地喊个不停,我奶奶拉不下老脸来,只得哼唧几声,算是回应。
屋子里静悄悄的,女儿一家正在吃午饭。他先是呆呆地站在门口不远处,想走近,又不敢,几番犹豫后,干脆杵在窗户外面的梨树下。大概在等屋里的人主动发现,招呼他进去。但没有人发现他,他们闷声吃饭,毫无动静。他干脆走到门前台阶上坐下,落座前还不忘拿个什么东西垫在屁股下。他低着头,看上去既落魄又心酸。我缩着脖子,站在窗前偷偷看着这一切,生怕被他发现。终于,他双脚一抬,颤颤巍巍进了女儿家,自己取了筷子,一屁股坐在外甥女旁边的座位上,埋头吃起来。屋内悄无声息,似乎谁也没有注意他的到来。待酒足饭饱,他从那里走出来,又恢复了笑眯眯的表情,看到谁都和蔼可亲,都想发表他的长篇大论。
我们怀疑他在外面的营生并不能让他填饱肚子,要不然怎么会饿成那样,用我奶奶的话说,就像是饿死鬼投胎的!可哪个饿死鬼都没有他讲究,任何骨头上的肉都被他用嘴剔得干干净净,不剩一点儿肉末。
有一次,母亲看见他在集市上摆摊儿给人拔牙,但只拔小孩子的乳牙。在我们镇上,小孩的乳牙不都是自己解决的吗?哪里要找什么牙医?母亲请他帮忙看看自己的蛀牙,他居然也建议她把它们全部拔掉,像他一样买副假牙戴,从此之后就再也不用担心蛀牙问题,省心了。
除了给人拔牙,他还学过理发,手艺来自一名瘸腿理发师。他立下规矩,只服务于老人,他们不像年轻人那么烦人,只要把头发顺利剪短剪整齐就可以了。要是连这个目标都无法达成,那就只好不收钱——权当做好人好事得了。理发师的活并没有太大风险,但没过多久,他又不干了,原因是无法忍受喝茶的杯子里老是有头发。
每次母亲从集市卖完兔毛回来说起白云先生的种种,我听着不免揪心,忧愁未来某一天自己也会和他一样倒霉,找不到一份满意的工作,不得不频繁更换,落得个被耻笑的下场。
与白云先生一样,我对田地上的活也毫无兴趣,夏天热得要死,冬天冷得要死,不冷不热的日子那就得累死。反正,那绝对是世界上最枯燥乏味、最没有盼头的工作,只有没有希望的人才会把时间耗在那里。在我家,爷爷就干那样的活,每天扛着锄头出门,到了饭点又扛着它回来。有一天,他从外面回来,锄头还没放下,只听得一声尖叫,人摔倒在地上,中风了。奶奶的活也好不到哪里去——整天像蜘蛛那样织网,今天织完一张,明天接着织,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而母亲是养兔子的,用割来的草喂兔子,待兔毛长齐后,剪下拿去卖掉,然后再割青草,再等兔毛长出来,如此循环往复,没完没了。
我会割草,会织网,也帮爷爷插过秧,还做过别的事情。我不知道未来自己会干什么,想来想去,没有一个职业能让我感到满意。我最喜欢秋天的时候,迎着清晨的微风,去野地里捡柿子。那些红色的、橙红色的柿子挂在高高的树梢,看上去通体透亮,像是由一种特殊材料做成的。只有那种时候,我的心情才会变得开朗起来,好像田野大地是座取之不尽的宝藏。
每棵丰收的柿子树下,都站着一群仰望天空的小孩,我也是其中之一。患牙疼病的父亲正龇牙咧嘴地站在树杈上,手持一种叫“舀子”的工具,用铁钩钩住紧连着果蒂的树枝,轻轻一推或者一拉,那柿子便落到布袋里。我站在树下看着他。没想到白云先生也来了,他往我的篮子里塞了几枚红彤彤的柿子,橙红色的外皮包裹着带芳香的汁液,散发出果实甜美的气息。
这是属于所有村人的节日,它是丰收节,柿子节,也是村人的狂欢节。白云先生没有像我父亲那样爬到高高的树杈上,低处的树枝上照样果实累累,橙红与橙黄在眼前交相辉映,好似张灯结彩。
许多年后,我还会想起柿树林里的这一幕。那一天,所有人都被赋予同一种身份与职业——美与芳香的采摘者,那些柿子采天地之灵气、撷日月之精华,人们无需夜以继日、焚膏继晷,轻易便获得了一切。
那个夜里,我的梦里出现从未见过的苹果树、樱桃树、山楂树,还有草莓树……那时候的我以为草莓与柿子一样,都结在高高的树枝上。
三
正月里,白云先生像往常那样靠在那堵写有“阿弥陀佛”的黄色土墙前晒太阳。祖母让我去福泉庵购买香和蜡烛,马上就是元宵节了,过年前添置的都用完了。白云先生看见我,仍是微微一笑,但这一次,他的笑容明显有些僵硬。他的事早就被当作笑料传开了。过年前,他在树林里用土法制作鞭炮时忽然发生爆炸,林子里的树木被炸成两截,他自己也受了伤,双手被炸得血肉模糊,不得不绑着绷带,像电影里被俘虏的伤员。
“我做的不是鞭炮,而是烟花。那些人懂什么,什么都不懂!”他忽然对着那堵黄墙,愤愤不休地说。我同情地看着他,想听他把话讲完。
“你知道鞭炮和烟花的区别吗?”
我摇头,一脸茫然地望着他。他的嘴角浮现出一抹久违的笑意,一番犹豫后,终于絮絮叨叨地说开了,“做鞭炮好简单的,除了火药,什么都不用添加。烟花就不同了,要加上让它变亮和变色的东西,比如要加入镁粉和铝粉,这两样东西燃烧时会发出白光,还要加入一些化学物质,就是为了燃放时颜色好看些。这些都是我在外面跟人学的。那天,我严格按照步骤来的……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居然……会爆炸,全炸了!一点也不留。太可怕了。”他的表情逐渐变得苦涩,好像白色绑带里隐藏的疼痛让他终于招架不住了。
没想到他的胆子会这么大,没有人敢去尝试这种职业,实在是……太危险了。
“以后,你还是别做……这种事情了。”我嗫嚅着说。
“你说得对。这一回,我差点把命搭上了。”没想到,他居然赞同我的意见。
我点点头,心里感到说不出的沉重。
“我儿子对我很好,他说以后要照顾我。”转眼,他又恢复了笑嘻嘻的表情,报喜不报忧的那种。我不知道他说的是哪个儿子,二儿子在砖窑厂上班,成天烟熏火燎的;小儿子是个电工,常年戴顶红色安全帽,在建筑工地工作。
我买了香和蜡烛从庵堂出来,再次经过他面前,那是一条下坡路,我走得飞快。
“好好读书,听老师话。”他在身后喊道。我走出很远,还能感觉到那个声音一直追着我,试图把我拽回去。
这之后,奶奶再让我去福泉庵,我能拖则拖。
后来,我在村里还见过几次白云先生,他整个人看着有些委顿,动作也没有从前那么利索,大概是打了石膏板的关系。只有身上那件衣服还算干净,没有沾染明显的污垢与异味。他像个伤员,将绷带挂在脖子上,在菩萨像前走来走去。或坐在那堵黄色土墙前,望着野地里的楝树发呆。林子里的爆炸案发生后不久,邻村有个鞭炮作坊也出事了,巨大的冲击波把房子都震平了,当场死了一个人。
他捕蛇,采草药,理发,拔牙齿……这些事情我们都能理解,可为什么要去做烟花爆竹呢?真不知道他下一次还会做出什么冒险举动,村长让他的二儿子去管管他,不要到时候把菩萨塑像炸飞了,把我们村子都炸平了。
不知不觉,我已经站在他的对立面,像旁观者那样打量他,对他评头论足。从前有过的敬意早已化为乌有。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曾和他谈过话,甚至从他那里获得对这个世界的微茫认知。
有一天,他不知从哪里弄到一个计算器,放学路上兴奋地拦住我。
——给你看一样宝贝。
——你看,无论输入什么,它都知道答案!
——太厉害,太聪明,真的什么都知道!
……
他的手指在数字键上不停地按来按去,急于向我展示那“神奇”的一幕。我早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数学老师警告我们不要用那个东西,不然脑子会变笨。
他一个劲儿地要往我手里塞那个东西。
“拿着,送给你的。不会就按一按,绝不会算错。”
“我不要。真的不要。你还是自己留着用吧。”
“送给你的啊,不要钱的啊。”
“不要不要,真的不要。来不及了,我要回家啦,走啦。”
我一阵风似的从他身边跑过,留下一脸茫然的他,愣怔地站在原地—还未说出口的话就此化作风中的呓语,消散无踪。
此后多年,每当这一幕在我的脑海里浮现,我便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什么也别想,我要忘掉它,就像它从来没有发生过。
四
很长一段时间,我只在学校和家之间来来往往。
我拼命学习,天刚蒙蒙亮就起床,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大声朗读英语。那是清晨,河水很满,水汽弥漫,偶尔,翠绿的芦苇丛中“扑哧哧”飞出一排水鸟。那些长短不一、半懂不懂的异国文句,化作美妙的语音在我耳边飘荡,心里有种莫名的兴奋感,好像正与遥远国度的人进行着跨时空交流。
自从开始沉浸于书本世界,小村里的人事渐渐离我远去。我置身的世界忽然变得很大很大,比天地宇宙还大,可以容下任何时间、任何地点里的人与事,惟独这个村子不在此列。用我奶奶的话说,我开始变得冷漠,对路上碰到的人爱理不理的。已经有好几个人向她告状了。
一度,我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也困惑不已。好似倏忽之间,眼前的一切都变了样,那些吃喝玩乐、家长里短,再也无法引起我的兴趣。要是有谁在我面前大谈特谈日常琐事,无论是谁我都无法忍受。有好几个人因为无意中这么做,被我拉进了庸俗之流的名单里。那时候,我还没完全意识到,从此之后,在这个世上,我再也不可能在任何群体中获得归属感。
放学后,我离开大路来到歪斜逼仄的小路上,那里成了我长久驻足之地。甚至,我再也不怕去荒地和乱葬岗。我总是在外面待到很晚才回家,为此没少挨大人的骂,可我并没有因此收敛。
那段时间,白云先生的身影也一度出现在那里。有时候,他低着头在田埂上走来走去,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更多时候,他坐在稻田上或躺在紫云英花田里,仰望高处的天空,好似地上找不到的东西,他要在天上寻找。
他再也没有在路上拦住我,絮絮叨叨地找我说话。
可能,他躺在那里的时候,都没有看见我——他谁也看不见。我心里不免有些失落,但那种感觉并没有维系太久。到头来,每个人都会回到那个独属于自己的花园里。烟花事件已经过去很久,村里人差不多都忘了,只有他自己还记得。他的手指遭到损坏,右手小指头永远像逗号那样弯曲着,再也无法伸直。
他的生活正在遭遇一场重大变故。
那几年来,一直是二儿子管着他,给他送吃的喝的,还给他钱。二儿子是所有儿子中最老实本分的,就像院子里那株宽厚、朴实的楝树。窑厂烧砖的活他二十年如一日地干着,没有半句怨言。那里的空气中有股煤渣味,蓝色火焰有时候会变成橙红色、金黄色或绿色,白天黑夜他都要守在那堆焰火前,闻那呛人的异味。无数漂浮的颗粒被一点点吸进他的左右肺叶里,大多都能自我净化掉。但有一天,悲伤让这棵沉默的大树失去了所有净化能力。本来,他的老婆白天在服装厂给人缝纽扣,晚上回来会给他送吃的。那天晚上,他没有等到女人和她的食物,却等来女人跟随采购员去往异乡的消息,宛如晴天霹雳。从此之后,他再也没有离开窑厂,吃喝都在那里,也睡在那里,夏天挥汗如雨,冬天一番劳作后也会汗如雨下,他不停地干活和流汗,眼看着积攒了一辈子的力气就要随汗液流光了。
他气息奄奄地躺在窑厂的床上,煤烟味从枕头的缝隙里传来,从床底下的尘土里传来,从白炽灯暗淡的光线中传来,空气中到处都是呛人的、含颗粒的、一绺一绺的黏稠的气味。他的眼睛、头发、嘴巴里都是那种气味。他病倒了,人体最重要的管道被阻塞,那些气既进不来,也出不去。他的胸腔就像凹陷的大地积满痰液、羞辱与怨恨。连呼吸和咳嗽都变得异常艰难,稍稍用点力,还会带出泡沫状的鲜血。
他的父亲来了。轮到这个走街串巷的人来照顾他了。从孩子们的童年起,他就在外面游荡。一个不靠谱、不着家、毫无责任感的男人,终于低下头,坐在临终儿子的床榻前,给他喂饭、洗脸、擦身,就像对一个小婴孩所做的。
这些事情还是后来母亲告诉我的,“那个可怜的人,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在看他笑话。”除了每天去一趟豆腐匠的作坊,人们很少在街上看到他。他走起路来还算利索,但没有了从前那种风风火火的劲儿了。
那是春天,他偶尔走出儿子的房子,在满是紫云英的花田里躺一躺。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注意,他总在黄昏暮色四合之际才去那里。好几次,我远远地看见他,或许他也看见我了,但谁也没有试图靠近对方。那种时候,一个人能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比任何事情都让人感到满足。
五
在我即将离家去镇里上中学的那年夏天,我们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镇上的计生干部来村里寻找白云先生的女儿和女婿。过去的两个月里,他们到处找人,但谁也不知道这对夫妻躲到哪里去了。
他们来问我奶奶,作为一墙之隔的邻居,他们觉得她应该知道点什么。但我奶奶的确对此一无所知,哪怕他们以锯掉屋柱相威胁。见无果,一行人气咻咻地走掉了。但他们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转去白云先生那里,自从二儿子死后,他又搬回菩萨身边居住。
我和小伙伴们赶到那里的时候,那群人已经不在了。
昏暗的屋子里,一只巨大的食品橱倒扣在地上,食物的汁液流了一地,散发出腐烂物质的酸臭味。地上一片狼藉,好像有只无形大手将一个人身体里的东西一个劲地往外掏,扔得到处都是。屋子昏暗而死寂,没有流水发出的叮咚声,福泉庵的木鱼声也戛然而止。好像整个世界都静止了。
白云先生蹲在那面土黄色外墙前,他低着头,四肢蜷缩着,身体不住地颤抖,好像疟疾病人在打摆子。看见我,他用力笑了笑,又摇了摇头,好像在说,事情就是这样的呀,毫无办法啊。我不敢看他,好像做这些事情的是我们这些看客,我们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他面前,让他难堪。夏天很热,但那一刻,我们都感到冷意,似乎有什么东西将我们所在之处的气温无端调低了。
我不知道那些风是什么时候刮来的,只感到眼前一片昏天暗地,它们贴地而行,宛如席卷一切的洪水,在吞噬尽低处的纸屑、沙土、碎石后,又将它们从半空抛下,无情地丢弃,去寻找树枝、电线杆、瓦片,以及更多的风。所有的风以及风的携带物在空中相遇、碰撞,发出惊人的呜咽声。
我们安静地站在那里,等待奇迹降临,但愿它能将这里发生的一切都刮走,它的呜咽声可以吞噬掉世上一切混乱与喧嚣。
很多年后,那只倒扣的食品橱仍在我的记忆深处忽隐忽现,再也没有别的气味可与那阵酸腐气息相似,好像它们不是由某种具体的物质散逸出来,而是来自一个人内心深处与生俱来的恐惧。
从那以后,白云先生很少出门,整个人变得邋遢,从前挺直的腰板逐渐佝偻,与那些从庄稼地上退下来的老农没什么两样。他总是走着走着便停下脚步,要不就是扶着墙壁唉声叹气。奶奶经常在老人协会的屋子里看见他,他不打牌,只是坐在那里看牌,晒太阳。一年中有三个季节都要携带一只泥制小火炉,冬天到了更是须臾不离。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怕冷,那间小屋依然照不进一缕哪怕最微弱的光,他经常在夜里冻醒,双脚被冻成冰坨子。有一年冬天,他把火炉塞在棉被里取暖,差点遭了殃。他们劝他搬走,木结构的房子很容易烧成空架子,破房子烧了不足为惜,就怕连累一墙之隔的福泉庵。
但他实在没地方可去,他们只能允许他留下,前提是不能生火,做饭可以用燃气灶或电饭煲。但他根本没钱买煤气,电也得省着点用。有一年冬天,他在庵墙外捡到一只断了半截尾巴的土狗,从此之后,他与那狗彼此取暖、相依为命。
三年后,我中学毕业回到村里,要不是那副永远白皙的假牙,我可能认不出他。他袖着手,站在人群中,露出那种熟悉的表情。
“听你奶奶说,你画画很好?”他声音低沉,夹杂着某种古怪的兴奋,好像这是多么了不起的成就。
“嗯?”我疑惑地望着他,不知道他想说什么。
“那你会不会画老虎?”
“老虎?”
“是啊,你能不能帮我画一只老虎?”
“可我从没有见过老虎啊。”
“就是挂历上有的……蹲在石头上的,全身金黄色,胡须很长,大老虎,能不能帮我画一只。我要把它挂在墙上。”
……
我大概嗫嚅着答应了他。那种情境下,我只能这么做。我帮奶奶画过鸢尾花、绣球花、月季花,也画过苹果梨子、亭台楼阁、芭蕉美人,但从没画过老虎。我也从没想过要画一只威风凛凛、凶猛强壮的大老虎。
如今,白云先生已离世多年,我的耳边还不时响起那个声音:请给我画一只老虎。时间流逝,我仍一筹莫展。我不是画家,也没有从事与绘画相关的职业,画一只真正的老虎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了。关于老虎,我曾看过一幅题为《蜂虎》的画,画面中那威严霸气的庞然大物,由于刚刚逃脱蜂群的围攻,显示出慌乱、惊恐、小心翼翼,从头到尾,每个毛孔都弥漫着恐惧。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如果白云先生也看过那幅画,还会不会让我帮他画一只威风凛凛的大老虎?这世上再也没有那种老虎,它们不是被关进笼子里,就是百无聊赖地躺在一堆食物前晒太阳,它们病弱、胆怯,狼狈不堪。
——人们怎么可能去画一只这样的老虎!
草白,1981年生,现居浙江嘉兴。曾获第25届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上海文学》奖等奖项。出版散文集《童年不会消失》《少女与永生》,短篇小说集《照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