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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赵晏彪:马车之轴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 | 赵晏彪  2022年11月10日16:04

一弯娇月照在古城墙上,勾勒出一幅硬朗与温馨的画面,柔美与雄壮的格调形成了妙不可言的视觉。没有想到这场景非远游不能见之,忽然间想起了曾祖父的那张老影(照片)。在家里的八仙桌上方,悬挂着曾祖父的照片,老人家一身戎装胯下一匹如雪白马,那马像披了一身银丝,与曾祖父身上的铠甲、手中的那柄发了红的弓形成了耀眼的反差。那马昂头尾直,曾祖父左手持弓右手拉箭,背景就是北京的护城墙。

记得儿时每天起床洗漱后的第一件事不是吃饭,而是面对曾祖父的这张照片磕头,“不忘祖宗的恩德”是我每天雷打不动的“早课”。只有磕头后,祖母才会让我去吃早饭。

照片上的曾祖父威风八面,听祖母说老人家是骑射箭的武状元,跟随皇上身边的人。那时年纪小,偏偏喜爱曾祖父骑的那匹纯白色的马。在幼小的心灵里总会出现这样的场景:我骑着一匹大白马在草原上 飞奔,蓝天、白马、绿草……

一阵马蹄声打断了思绪,回头而望,古城里有骑马逛街的娱乐项目,马被一位穿着少数民族服装的人牵着,马的身上坐着各式各样的男人女人或是小孩,温顺的马已然没有了战马的勇气,散步似的一步步踏着石子路发出清脆的声响,似乎在诉说着:我也曾经威武过。吸引我目光的是马车载着游客沿街游玩,模仿电视剧中的场景,游客换上皇帝、妃子或贝子的服装,马蹄与车轮之声为这古城增添了许多优雅,有古意,有新意,游客与经营者无不其乐融融。

爱马之情是缘于血液里的,无论是在新疆的伊犁,还是内蒙的呼伦贝尔草原,都曾留下过我骑马奔驰的影像,只是不喜欢在城市里这般游玩的项目,但并不妨碍我对马和马车的喜爱。

夜里,骑着白色大马的曾祖父再次进入了我的梦境,那老影儿(照片)就像在心尖上刻下的一个符号,永远不会磨灭。

白天的采访无不景色至美,景点层出不穷,游客人山人海,南腔北调的招揽生意的叫卖声,映衬出古城的一派繁荣景象。不善走路又惧怕骄阳的我坐在小河旁的一株树下,听着溪溪流水,喝着饮料,享受着阵阵清风拂身,甚是惬意。虽玩得开心,似乎尚未撞见能够触动心底的那一景或是一物,我安慰着自己,或许“缘分未到”吧。

回到客栈,洗去轻尘,换了新衣便迈出大门,独享夕晖之浪漫。此时的斜阳恰恰俯下身,虔诚而含情脉脉地亲吻着勃勃生机的丽江古城;当各色的鲜花儿弥漫着五颜六色的芬芳,摇摆着鲜亮无比的腰身向玉龙雪山朝贡;当地方特色与民族风格的纳西族原始井干式本楞房以及融汇了汉、白、藏民族建筑的间间舍屋,像长寿的老奶奶般露出慈爱的微笑;那一瞬,心海微澜,十几年前曾经拜谒过的丽江古城,往事如昨;那一刻,喜由眸升,痛爱地蹲在一丛菊花前悄问:今可依旧孤标亮节?

正欲抬腿“寻栈问溪”,“眼前有景道不得,众人诗文在上头”的句子忽然令我踌躇,因采风之道,文章为上;文章之道,新奇为上。昂头之间,辽阔的蓝天上一朵硕大的洁白之云,翻卷飞舞地迅速遮住了依然耀眼的残阳,瞬间一个声音似乎从天而降:“远游何处不销魂!”循声而望,云走日灿,我朝远遁的白云会心一笑,“莫嘲浮云遮望眼,不畏灼光肯做帆。但留世间清风凉,谁功谁过可问天。”吟罢,转身他往。

脚下,是一条被万千人丈量和打磨得光滑的石子路;脚板,触觉到了与其他都市的马路踩上去异样的感受;一种久违的舒适感、一种莫名的快意感、一种灿烂的美景似在前方召唤的冲动,让我似刻意又非刻意地躲开了这“众星捧月”般的古城,并非矫情于“眼前诗文道不得”,而是赏景必随心所欲耳。

文章千古事,下笔各千秋,吾欲随心往,何必覆辙游?只是内心喜欢寻访满含沧桑、诸多人见而不识、识而勿惜的老物件罢了。

被日月星辰盘过百年的街巷,被几代人蜗居过的烟火小屋,被八旗子弟随身携带把玩过的玉石,被遗忘在胡同里的门墩,被劈柴烧火做饭的马车车轴,被忽略的那些蹲在墙根下晒老阳儿的翁妪……沁出的尽是历史的老味、人生的真谛。

好一个“老”字了得!它蕴涵着“四书五经”的哲思,包涵着闻所未闻的“人生历险”,寓示着“九九八十一难”、苦尽甘来、“磨难是福”的天道,展露着从低俗走向高峰的“霸气雄心”。

好一个“老”字了得!所经日昼、所见善恶、所尝甘苦,是任何一本教科书里都难以寻找到的教化心灵的典藏,更是文学作品里无法炮制的精彩人生。

好一个“老”字了得!从众里寻他之中、从体察与感受之中、从与他们窃窃私语之中、相互凝望之中,有着醍醐灌顶之感,有着能量附身之爽,有着启迪心灵之悟,有着脱胎换骨之蜕。

“前面有条街叫束河古镇,那里有许多店铺和老物件……”有人在招呼同伴,竟颇合吾意。

循着一条小河而行,水清则有鱼,花香却不妖;老屋倒影晃,情侣挽手笑。漫步于小流右岸,盛开的白色、黄色、红色、紫色的菊花,用各自的美向我献礼。这些在北方喻为高雅傲霜的花儿,为何到了南方却是另外一番的娇艳妩媚?

猫腰细品寻找答案,不观则已,观之大悟:原来丽江的菊花与北京的菊花有着不同!京城的菊花被赋予了北京姑娘的那种霸气与高傲,丽江的菊花鲜艳欲滴,散发着妙女的魅力——“不采羞自献”。

四季如春的云南,四时烂漫的丽江,果然不虚。

边走边赏,惬意非常。店铺一家一家地从眼前闪过,有的是可以停留一观的,有的只是那么一瞥。忽然,从玻璃窗里露出一块木头,似满脸皱纹的脸,令我止步。店里各式各样的老木头、老摆件,老船桨,一一沉思者似的或坐或站,或舞刀弄枪,或慈眉善目地显露出“老而弥坚”的精气神。

脚随心而动,迈进店中,件件栩栩如生的山水、花果、人物等老木雕刻艺术品,各美其美,千姿百态。忽然,它意外地出现在眼前,如此之“跳”令我驻足。看它之姿,静坐如佛;瞧它之貌,荣辱不惊;观它之相:“来历与经历定然不俗。”

“您猜这是什么?”一位顾客似是问我又似在问旁边的一位老者。

我打量着它,高约45厘米,两头略细,中间粗且是中空的,中间部分是有规则的空隙。这物件是用一根圆木制成,中心镶嵌有铁套,外面有铁箍,一根根的木条镂空而立。虽是满脸皱纹、一身沧桑,但那副只有被时光雨雪无情“蹂躏”之后才可留下的漂亮包浆,古朴地不卑不亢地与我悄然对视,似乎在问:“可识得本尊?”

凝视着古灵精怪的老玩意儿,造型与雕刻皆是美妙。“难得这么好的品相,老马车上的车轴吧。”

一直站在一旁像是经理模样的中年汉子笑着走过来说:“识货的主儿来了。”

“是马车的车轴。”中年汉子笑着对我说道:“这是我们创始人在8年前从缅甸淘回来的。”中年汉子说着,用一块棉布轻轻地擦着车轴。“这老木车轴是穿入车毂中承受车身重量的圆柱形零件。”说着他递给我一个宣传册,有一行字很打眼:“古代的马车都是木制的,车轴头上有孔,以防车轮脱落。轴中间粗两头细,在车辆行驶时,车轮转动,车轴则不转动,而是跟车体固定在一起。”

在盛唐时期,丽江古城热闹非凡,从中原地区而来的文人墨客,丝绸之路经商的马帮挑夫,前来贸易的天竺等国的商人商队,更有驻扎边疆的士兵等等。不同民族、不同的文化、不同语言的相互融汇相互交流,促进了丽江的人文和经济的繁荣发展,加快了一个小镇向一个古代重镇蜕变的步伐,在历史发展进程中,茶马古道文化所带来的推动力与繁荣意义最为重大,这其中,马与马车的出现自然是功不可没。

“车轴居然这么漂亮!”不知何时同来的作家朋友也寻访到了这里,感叹着说。

“新的东西现代意识感强但缺少沧桑,老物件有一种味道,让人不见则已,一见便爱不释手。”我轻轻抚摸着车轴,感受着它向我发出的信息,缘分在这刹那间定了。“女人宜年少,物件宜岁老;思想宜新锐,文笔宜老道。这老木车轴造型圆润美观,木质坚硬,纹理清晰,包浆厚重油润。看来贵店的创始人是个收藏家。”我再次端详着有些年份的车轴,它身上古老的气息似乎隐隐地诉说着内心埋藏的史料,包裹着不为人晓的传奇,邀我聆听,请我发现,供我品鉴。

“这些老物件不收藏下来可惜了,我们对历史就没有尊重感了。”

“是呀。可惜人非圣贤,大多古物、古建筑毁于战乱、毁于无知,可赞的是,有识之士将老物件留下来皆是大功德。”我知道,正是因了这些爱好收藏之人的善举,历史遗物、祖宗智慧、人类文明,才得以继续着他们的辉煌。收藏者,文人首当其冲。自古代文人进入收藏圈以后,他们不仅仅是当成私人爱好,且赋予它一个文化传承的涵义,而于经国理政、研究学术和历史遗留却有着非凡的意义。随着中国经济的腾飞,人民生活水平逐年攀高,文化素养不断提升,收藏已从个人兴趣爱好行为上升到利国利民的境界。收藏于私家而言,可以陶冶情操,修身养性,在继承传统优秀文化的同时,心情愉悦,乐观人生,有功存德。

私人收藏家的出现,最早可以追溯到东晋时期,特别是以王姓家族的王羲之,王珣,王献之;谢姓家族的谢安,谢玄,谢道韫,谢灵运两家为收藏望族,为后世留下了诸多的藏品与津津乐道的故事。唐朝张彦远家族,从高祖起就从事收藏,历经五代,所以他可以写出《历代名画记》的巨著。宋元时收藏渐渐风起云涌,宋代赵明诚和李清照夫妇的故事无人不晓,而他们作为收藏家的故事却知之甚少。赵明诚出身官宦书家门第,又是金石学家,夫人李清照是著名女词人,同样出身名门。两夫妇都热爱收藏,况身家颇丰,即使在逃亡之际什么都可舍弃,唯独要带上成车心爱的收藏。赵明诚病逝后,李清照很快就结婚了,然而很快又离婚了,为何?竟然因为第二任丈夫图谋她的收藏!离婚后的李清照则无再嫁之心,后半生一直是青灯孤影,守着她和前夫赵明诚共同收藏的宝贝而终。尤其到时了明清两代,无论收藏的人数、收藏品的质量、还是关于收藏的著录、笔记都是前所未有的。

中国有识有志的文化人已将收藏转化为一种文化使命,这跟国外藏家的收藏行为是不一样的。中国的收藏观是“藏而不卖”,因为每一件玉器、青铜器、绘画、书法作品和老物件,之所以能够保存至今,背后都蕴含着有欢、有泣、有血、有憾的故事。

与李清照的“不嫁为藏”保护收藏文化相比,孔子的《论语》在秦始皇焚书令和秦末战乱中未被毁灭,可谓是收藏者以命相保的壮举了。若不是如此,儒家在后世中国历史进程中定然不会具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假若《清明上河图》没有流传下来,今天的我们怎可想象出北宋时期的都市风貌和繁华景象?

徘徊于“老木头”中间,体味着久远的沧桑,抚摸着心生敬意而不敢亵玩的“老”物件,感受着他们来自远古的信息,浮想联翩。中国古文化,虽有历史博物馆、故宫及各省市的文保单位保藏,但民间收藏是一支不可忽视的文化新军,他们走街串巷,深入到大山深处,边境国家,一村一寨,一家一户,而且中国文物回流之势一年胜于一年,这与他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作为写作者,我喜欢把玩它们,因它们承载着历史风云,把玩易思,助于落笔厚重;我喜欢将它们藏于家中,因为它们承载着各朝各代文化艺术的复兴和百姓间的苦乐,田间调查体验现实生活,而家藏常览,感受那远古的气息,悟之昔日悲欢,其意义重大非金钱价值可衡量;我亦喜欢久久地观看它们,从国家博物馆到私人藏馆,从那些琳琅满目的藏品中我得到了诸多的开悟:艺术从来没有在我们的生活中远遁,古人与今人从未间断过在宇宙间的心灵对话。

“请问这车轴是什么木头做的?”一位顾客的问话打断了我的思绪,我也顺便请教:“是缅甸花梨木吧。”

“对,是缅甸花梨大木轱辘轴,缅甸花梨也属于红木科。这车轴至少是清代的,有几百年的历史,自然风化的老物件古朴沧桑,您要是喜欢就请走吧,摆在家中美观陶冶情操,也是一份功德。”

“缅甸花梨是仅次于海南花梨木的好木料。”我赞叹着,向四周望去,还有几十件木制车轴,每件造型与风化程度略有不同。有原始状态的,有老物新作的,有雕刻出动物、人像、荷花形状的,表现出设计者的匠心和鬼斧神工。

中年汉子引我楼上楼下地转了一圈后,偌大的院子,百木千雕,风骚各异。走着观着,摸着品着,自然而然地又回到了那件缅甸花梨大马车之轴面前。是我们这生之间的缘分?还是命中注定它将入主陋室?车轴之魅如磁铁般将我紧紧地“吸”在了它面前。

车轴不因我的去而复返喜之,依然一副“任凭人来往,不语亦无声”的样子。它的坦然,犹如万物无为我敬之;它的静美,不以荣辱喜怒令我佩之。九年时光,它从缅甸一路颠簸而来,阅尽世间美好与丑恶,经受日晒与狂沙的洗礼,默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与归属。当一个陌生的人,一把冰冷的刀在它的身上“刮骨疗毒”,它没有喊叫,没有泪水,没有抱怨,平静地等待着自己的脱胎换骨。它的左胸,达摩祖师面容慈善,眼眸深邃的雕像,告诫着它六根清净无贪无欲;它的右胸,释迦牟尼仁慈、清净,仁能、寂寞的雕像,告诉它仁慈对外,清净对己。为此九个春秋,它就是这样无声无息地立于一隅,独自清净,仁慈世人,无论喜欢它,还是不屑一顾于它,车轴都以一种平和的心态对之。这是历经过大世面、饱尝过战乱、忍辱于风雪之袭、路途颠簸后才有的那种淡定,那种从容,还有慈悲入怀后的开悟。透过它的举重若轻、荣辱不惊的面相,我看到它内心的一种超俗,一种格局,一种气魄。

久久站在它面前,忽然顿悟:人之静气来自书香陶冶,轴之静气得自磨砺修为。

品味它被自然风化得如此刀霜雨剑的样子,抚摸着“千刀万刻”的真容,那般慈祥的、古朴不俗的、虽摩挲百年依然坚固的它,仿佛看到了黄花梨树林的安宁与喧哗。黄花梨受宠于几百年时光,黄花梨树尽管生长于热带地区,但它一年四季郁郁葱葱的,每逢春天,它开的花朵是白白的,中间还有嫩嫩的小黄花蕊,从远处看是一片洁白,与翠绿的树叶相互接连,它的树冠是呈雨伞状,侧枝很粗糙和壮实,树皮则大多是呈褐色和浅褐色的样子。

我喜欢木头,缘于祖上的遗传基因,缘于祖祖辈辈生就于大森林旁,世代生息得益于大森林的造化,森林不仅造福着我们,滋养着我们,而且赋予着我们生命的意义。林之生时,茂密如海护佑着万物繁衍生息,精神昂扬;林之枯时,依旧挺拔不朽,献身于民,搭房建屋供我们度过寒冷的冬季,灵魂永存。

凝视着它的庄重,我仿佛看到了一辆马车,带动着那坚硬如铁般的黄花梨车轴,吱吱呀呀地被一匹识途的老马拉着,从缅甸而来,向中国输送翡翠玉石,然后又欢欢喜喜地从中国驮着茶叶、粮食、瓷器和秋收的喜悦,向着家的方向碾去。车轴吱吱呀呀地发出如音乐般的节奏,成了这一路美景的伴音。

瞬间《淮南子·齐俗训》“故通於道者,如车轴不运於已,而与轂致千里,转无穷之原也”的那段句子,涌出脑海,让我感慨中华文明的古老与灿烂。

漫步于店中,满目的原木和已经进行了雕刻装饰的老物件,相映成辉,令我久久不愿离去。中年汉子似看出我的心思:“我们的创始人也是个文化人,设计师,他说过,对于艺术家而言,保持原物件的风貌,让风雨、沧桑和各种各样的经历一一表现在木头上,是一种境界,是一种艺术追求。但对于经营者而言,经营之道顾客就是上帝,作为经营者要养活店里的员工和房租,要以物养物,所以我必须要古朴与时尚兼容并蓄,迎合所有顾客的购买心里,根据顾客的需求来对老物件进行艺术重构,所以才有了在老物件上雕刻的创意。”

“迎合”二字虽非贬词,但令我想起北京的四合院,多少建于明清时期的老院落,甚至明朝著名爱国英雄于谦的祠堂,现当代为中国做出贡献的仁人志士的故居,著名小说家张恨水、京剧演员张君秋、四大名旦荀慧生,著名建筑学家梁思成、林徽因夫妻的故居,无不在一些人所谓“迎合”市场经济的幌子下,灰飞烟灭。

一念之差,可万劫不复;一念之间,可流芳百世。一念善,一念恶,物留物毁,人去家亡,皆在一念间。

历史长河,大浪淘沙。近年来异常时髦的话莫过于“文化搭台,经济唱戏”了。这句喊了几十年的“经济”口号,误导国人以为文化的唯一功能就是服务于经济。金钱至上,娱乐至死,乃成误国误民误党之风尚。

“真金”,在百炼中炼出真伪;“真理”,在实践中辨出真假。轴者,羡今而不薄古;人者,崇今而不毁古。“经济来搭台,文化唱大戏”的呐喊,终于冲垮了“金钱至上”的堤坝。

无论是车轴、四合院,也无论是古玩、玉器,有的经历了百年,有的被藏家收藏了千年,他们身上已然被赋予了时代的灵性,附上了人类文明的高光和人间的烟火气息,同时也刻上了时代兴衰的印迹。

记得去年到云南的普洱笔会,在茶山上,一株老茶树挡住了作家们的去路。有作家问茶农,为什么不把它砍掉,挡着路多影响游客参观呀。茶山的主人已经年近八旬,老人抚摸着那株老茶树说,“树长在这里是大自然给的,它生长在这里自然最适合它。这棵茶树已经有几百岁了,没有死去也没有被人砍掉,是天意。古茶树是有灵性的,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何况古茶山这百岁树呀……”

老人这番赋有哲理的话,让作家们个个面色凝重,不知如何作答。老人转瞬笑着对我们说道:“我们以种茶为生,以茶树为命,百岁以上的茶树我们视为茶树神。你们大城市的人不懂茶树,没关系,敬重安好,敬重安好。”

如今站在这同样赋予了大地灵气的车轴,同样可以视为神轴。这或许就是我喜欢看木头,看得久了,可以看到它的灵魂深处的缘故吧。这缅甸花梨的老车轴,弥漫着古老的温馨,看不忍离,抚不释手。我也学着老茶农的口气说:“敬重安好,敬重安好。我也加入保护老物件的行列,为丽江作点贡献。把这尊缅甸黄花梨的车轴请到家里,让它享受宁静的岁月。”

“好呀好呀。老红木的命运都是好的,都会嫁到有爱心的富贵人家。我们是多收、少藏、多卖。”

“我可是小收小藏小买哟。”说罢,一片笑声。

“您喜欢收藏哪类?看看我们如何能够帮上您?我们收藏的种类比较多。”

“没有什么特别的方向,只是喜欢些有眼缘的东西,够不上收藏级别。”我对中年汉子说,“你们的创始人是有心人,是对中华文化有贡献的人。文人收藏自古有之,收藏者是伟大的,因为文物作为承载中华民族历史血脉的传承,收藏者是对祖先们历史遗物的尊重,并且通过收藏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历史的存在。乃至矫正历史的错乱,领略到历史本真的原貌,体味到它的文化价值和艺术价值,功德呀。”

离开了这家老木店,心早已随着车轴飞回京城。

老车轴先我请到了家里。一进家门,便看到她静坐在书桌的一隅,没有兴高采烈,没有热情的招呼,只是尽显着原生态的本色。我靠近它,再次抚摸着它,感受着它被自然风化的肌理,岁月的遗留,风霜雨雪无不在它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时光虽逝,老木溢香。”正当我沉浸其中,妻问:“这是什么木头?真漂亮。”

“缅甸花梨的。”妻喜欢红木家具,自然知道缅甸花梨价值和木质。缅甸花梨属于花梨木类,学名大果紫檀,为五属八类里面的国标系。缅甸花梨的木纹清晰,结构细而匀,断断续续很是美观,颜色偏红,木纹就是淡红色的,整体看好像肉色。

在中国的木材里,黄花梨是一种名贵的木材,它的成长缓慢,木质坚实,制成家具、饰品非常漂亮珍贵,明清皇宫家具让其风靡一时。花梨木的使用已经有一段悠久的历史,清代不少红木家具是用花梨木制造而成的,近现代海南黄花梨越来越少,缅甸花梨木取而代之,这种珍贵的木材,曾属于缅甸军政府严格掌控的战略资源。

黄花梨的产地以中国的海南省为最,国外则是越南和缅甸优于非洲黄花梨。

“这车轴很有古韵。”妻赞美着。

是呀,这百年缅甸花梨木做的老车轴,既有原木原生态的特色,又有古朴的风化肌理和岁月遗留,它历经长久岁月风霜雨雪的打磨,每个车轱辘造型与风化程度略有不同,满满的都是时光的痕迹。这车轴特让我想起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远征军赴缅甸抗击日本侵略者,我们中国军人有十万人长眠于缅甸,那场战争的惨烈程度可想而知,这车轴是否见证了中国远征军的战士们抗击日本侵略者的那场惨烈之战?是否经历了那场腥风血雨的历史时刻?

“没想到马车不用了,马车车轴却成了新宠。关于马车有许多说法,有的说是中国早就有,有的说是西方先发明的,不知道哪种说法正确。”妻边用布擦着车轴边问道。

“其实,无论本土发明,还是‘舶来’的,下结论都为时过早。”

我在报道中曾经看到在美索不达米亚(古希腊对两河流域的称谓,两河指幼发拉底河与底格里斯河)地区乌鲁克文化泥板上所发现带有“车”的象形文字,年代大约在距今5500年前;而在俄罗斯乌拉尔山南部辛达雪塔发现了5座约公元前2000至公元前1600年的车马坑墓,在前苏联的万谢湖墓葬中出土了年代约为公元前1900年的两轮马车后,诸多学者们得出了“中亚草原的游牧民族在接受了来自两河流域传来的四轮马车之后,将其逐步改造为双轮马车,并沿着欧亚草原向东传播到中原”的结论。但是,中亚地区马车出现的年代与中国夏朝马车出现的年代(公元前2046至公元前1600年)大致相当。仅从这点并不能证明中国马车西来,也有可能是两种文明在中亚交汇。

学者、研究者,有他们的理论体系,也有他们的坚持与认真,但我认为在世界格局中,在国与国、民族与民族之间,一向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影响彼此融合的。在不同文化之间的长期碰撞、交织中,尤其是游牧民族在使用马与马车的时候,逐渐融合了中原民族的智慧,形成从人力车、牛车到马车,然后在中原发展了铜马车。在这个过程中,中国与周边地区的马车既是平行发展,也有互相借鉴和影响的一面。

我知道中国古代造车的车神奚仲,是在一次车展上了解到的。马车的发明是中国科技史上的一大创举,它不但解决了落后的交通问题,而且促进了道路设施的发展,扩大了商贸运输和文化交流。而发明世界上第一辆马车的国家是中国,马车的发明者是四千多年前生活于夏王朝初年的奚仲,被称之为车神。

《吕氏春秋通诠·审分览·君守》中写道,奚仲是夏禹之时的车正,职掌车服诸事,传说姓任,是黄帝之后,为车的创造者,春秋薛国始祖。而《管子》一书中写道:“奚仲之为车也,方圆曲直,皆中规矩钩绳,故机施相得,用之牢利,成器坚固。”

“争是不争,不争是争”。华夏先祖的四大发明早于世界,但后来我们渐渐落后了,甚至“中秋”、“端午节”乃至我们的音乐《十面埋伏》、中医药等诸多祖先以智慧和实践创造的结晶,却让他国抢注了。与其无休止地争论谁早谁晚,不如把握好我们已经拥有的东西。因为文化的偷袭、无耻的强取豪夺,远比战争更加残酷可恶。

尊重祖先流传下来的瑰宝,敬之则昌,漠之则亡。

望着书桌上的车轴,昔日它是如何到的缅甸?是如何去而不返的?还是它原本生根于缅甸?将中国视为第二故乡?无论如何,它再次到了云南丽江,安居于一家小店,静默在九年的时间里,等待被发现和供养的那一刻。

机缘巧合中自有冥冥之中的缘分,我不但发现了它,喜欢上了它,千里迢迢将它请到了京城,隆重地供于案头。丽江文化之繁荣与经济之昌盛就像一个大车轮,要有动力方可前行。而往返于茶马古道上的马帮就是推动这车轮的动力,保障这动力的“车轴”就是国家之间的交融,民族之间的融合!

我仿佛听到了“车轴”的摩擦声,那是丽江之水的流淌之声,那是车轮碾压石板路的咯咯之声,那是马蹄踩在石子路上的铿锵之声,更是劳作者汗珠滴在石板路上的辛苦之声……

爱抚着这件车轴,我知道,它将不会再漂泊了,这里便是它的善终。虽然它来自缅甸,取于丽江,但最终藏于京城的一间陋室。因为,作为一个渔猎民族的后裔,骨血里自然藏着一腔金戈铁马。

马车之轴,虽经百年沧桑而不朽,平淡不争;虽阅尽繁华而不傲慢,平和坦然。人亦可效马车之轴:坚硬而不折、耐磨而不朽、负重而不怨,无名而不悔,得名而不骄,放得下过往荣辱,装得下以往甘苦,方可成为“不朽之轴”。

历史,如一本不毁的天书,镌刻着我们民族的灵魂;收藏,若一块不朽的石碑,雕刻下先人的智慧与功德。

轴如人生,人生如轴。

赵晏彪,男,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文学家、社会活动家、开创型策划人。中国少数民族文学学会副会长,国际写作中心主任,中外作家交流营组委会主席,中作鼎坚网创始人、中国影协影视合作促进委员会副秘书长、中国少数民族电影工程领导小组成员兼剧本部主任、《民族文学》原副主编。创办了“中外作家交流营”、“全国少数民族题材影视剧本遴选活动”、“中国文学对话诺贝尔文学论坛”、“金鸡百花电影节民族电影展少数民族剧本征集”、“全国土家族文学奖”等。任电影《半条被子》、《漂着金子的河》、大型纪录片《中国喜事》等多部电影总策划。在《人民日报》《人民文学》等报刊社发表文学作品三百余万字,出版著作十二部。报告文学《汪海三十年》获新中国成立60周年征文佳作奖,散文《谁独霸了这方山水》获首届全国旅游散文大赛一等奖,散文《玉兰花瓣》获北京市写作节一等奖。《父亲的毒酒》《孝顺》等散文、小说被多省市选入高初中语文课本,多部著作被译成英、韩、阿等多种语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