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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周于旸:暗楼连夜阁
来源:《长江文艺》2022年第11期 | 周于旸  2022年11月23日08:41

没有人比郑广延更关心时间,他每隔两分钟看一次表,一天看三百次手表,目的只有一个,确认那根秒针还在转动。此事起源于六十九岁生日的晚上,郑广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个人告诉他,日子不长了,手表停下转动的时候,他的生命会随之结束。醒来之后,他的背心湿透,天花板上的吊灯在摇晃,好像什么人刚离开一样,但妻子明明还在熟睡。妻子比他小八岁,还没到老眼昏花的年纪。他向她讲述了昨晚的梦,梦中人手持镰刀,手指细长如树枝,穿的却是古代帝王的服饰,头上戴着乌纱帽。他无法笃定那人是死神还是阎王,但肯定是个不祥之人。妻子说,没头没尾,就是个梦而已。

昨晚的蛋糕还没吃完,上面全是蜡烛,像扎满细针的毛线球,这是外孙捣的鬼,他说六十九岁,就要插六十九根蜡烛,插到第二十三根时已经没了地儿。外孙很抱怨,说,原来人过了二十岁,就没法好好过生日了。除了蛋糕外,红酒也剩了一大半,郑广延有高血压,喝不了酒,只能象征性地抿一口。生日还能再过一遍,但时间已经对不上。他慌慌忙忙去找手表,它正躺在茶几上,双臂展开,像一只金色的海鸥。他拿起表,拧上三十圈,把发条加满。十多年前,他得到了这块表,是一位学生送给他的,当时他还在大学的天文研究所工作,学生写博士论文,讲的是双缝干涉,他提了几点至关重要的意见。论文发表后,这位学生声名鹊起,他没有忘记郑广延。一次学术会议后的晚宴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块金色的手帕,手帕里包裹的是一块金色手表,他亲手帮郑广延戴上。当时他比现在胖一些,表带扣在第九格,如今已经减到了第七格。郑广延起初不愿收,觉得过于贵重。学生说,表贵不贵重,在于您看表的次数,看一眼就算用一次表,用得多了,表就不贵重了。

十多年过去,表带的光泽早已不如当年,铜锈斑驳,划痕累累。每道划痕都有来头,表盘正上方,罗马数字十二的上头,是骑自行车摔跤时留下的。多年以前,他接外孙放学,外孙七岁,身体还小,他把外孙放在坐垫前的横杠上。外孙要他跟同学家长比骑行速度,郑广延踩急了,硌到一个石子,车就翻了。情急之下,他用左手护住外孙的脖子,手表上磕了一道。有了第一条划痕之后,第二条也随之而来。有一次他在银行取完钱,被歹人盯上,一路尾随,转进弄堂时,歹人下手,抢他的包。郑广延反应迅速,两人扭打起来,歹人不知从腰间掏出个什么硬物,对着他的脑袋砸去,郑广延下意识抬起左臂,手表正好挡了一下,凶器也从歹人手里滑落。郑广延定睛一看,是串钥匙。歹人见情况不妙,捡了钥匙便跑。郑广延每每想起此事,后怕不已,如果不是那块表,这串钥匙就插进了他的脑门。梦中人提醒他,手表的生命连接着他的生命,他现在觉得,这一说法不是毫无来由。

那天早上,郑广延悄悄出了趟门,没敢跟妻子说,怕她嘲笑。他去的是家修表店,这家店开在学校对面,步行过去十分钟,现在他老了,患了腿疾,要走十五分钟。这腿疾始于一次意外事故,他有一次下楼梯,左脚绊右脚,摔了一跤,磕到了膝盖,疼得在地上打滚,因为是自己绊倒的,怨不了人,气撒不出来,他绝望地想,人生很多事也是这样。后来去医院检查,磕的地方没事,倒是查出了骨关节炎,从那以后,脚就不好了。修表店他经常路过,直到今天,他才看清了它,店面很小,一个柜台,一张躺椅,墙上挂钟和海报,标语是用喷漆写的,六个大字,董松专业修表,还算端正,董松应该是老板的名字,下面还有行小字,立等可取。柜台里整齐地摆了一排表,一块贴着一块,好像一卷摊开的竹简,一些是拿来卖的,还有一些是修好了,等客人来取。老板是个中年男人,个子不高,微胖,镜片很厚,见郑广延来了,他从躺椅上站起,问,修表?郑广延说,不修,但有点问题。老板问,什么问题?郑广延吞吞吐吐,说,一块表,能活几年?老板说,你这人讲话有意思,活几年我不知道,得看是什么表。郑广延撩起袖子,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来,递给老板,老板双手接过,这时郑广延注意到,老板的左右手都戴着表,觉得有些好玩。郑广延说,你看看,这什么表?老板接过,扫了一眼,说,机械表,能活十年上下。郑广延一听,脑门就出汗了,嗫嚅着问,我已经用了十年,是不是要到时候了?老板说,好一点的表,转十五年也没问题,能转几十年的表,现在也有了,不过你这个牌子,我没见过,这串洋文什么意思?郑广延说,TRUTH,就是真理。老板问,真理是什么?郑广延说,问的有点深。老板说,我帮你打开看下,清理下污垢,换点零件,能多转几年。说完,老板把手伸到桌角拿工具,郑广延立刻拉住他,问,换零件的时候,表会停吗?老板说,当然会停,回头校一下就好了。郑广延忙从他手里抢过表,说,会停,那就不换了。

郑广延重新戴上手表,不停地用袖口擦拭表盘,从那天起,他的目光就没有离开过它。往前数三十年,郑广延并不怕死,他在大学做老师那会儿,也当过救生员,其他老师没人愿意干,只有他不好面儿。学校的湖很大,一到夏季,全是看荷花的游客。郑广延不会游泳,当救生员,为的是多赚点钱,只要没人落水,这活就能一直干下去。干了三个月,遇上了第一个落水的人,是个女孩,他没有多想,抱起救生圈跳了下去,这是职责所在,不能含糊。这一跳,险些让他丧命,救上来时,胸腔全是水,女孩倒是没事。当年在学校里,算是一桩笑话,别人说起郑广延,都要感叹一句,这是个不要命的人。一直到两年前,他才变得要命起来,他的朋友去世了,以前是同事,退休后成了牌友。前一天晚上,他们还在一张桌上打牌,第二天他就收到了讣告,朋友半夜突发脑梗,再没醒来。他出门参加葬礼,在卧室换好衣服,经过客厅时,有些恍惚,在那一小片方桌上,昨晚打完的牌还没收拾,人走了,菜还热乎着,这是他的感受。他走到桌前,想理牌,但最后没有理。

年轻时烟酒沾得多,郑广延患上了支气管炎,有时半夜惊醒,喘不上气,药在床头柜上备着,伸手就能摸到。但他还是怕,因为妻子说,他打呼时声若洪钟,以前是水面冒泡,现在像山风过岗,总而言之,和平常不一样。后来他开始坐着睡觉,是从一个医生那听来的偏方,坐了几天,患上了失眠症。一个人在黑暗中沉思,眼睛看不见,大脑却格外透亮,仿佛在山洞里打坐,背对着洞口。他想起不少遗忘的记忆,三十年前,他在街边给人算命,戴着毡绒帽,贴着假胡子,往衣服里塞了不少棉花,还是被一个女学生认了出来。女学生要郑广延教她算命,否则就向领导举报他。郑广延没有办法,教了些入门的东西,排盘,看八字,手相也教了一点。几年前,他跟妻子上街,路过一个算命摊子,招牌上写,欲问前程,请君止步。他被摆摊的女人拉住,她说了两句话,暗楼连夜阁,机芯拟人心。这事他当年没在意,现在才发觉,那个算卦女人,长得颇像他学生。想到这里,他吓出了冷汗。一激动,还把妻子摇醒,为的是求证那段记忆的真实性。妻子睡意朦胧,嗔怒地骂道,得了吧,你十几年没陪我上过街了。

郑广延做了那个梦后,不再坐着睡了,他的命不在睡姿上,他的命在那块表上。每天晚上,他都要对着电视机校对时间,这块表,一天的误差在三十秒左右。他戴了这么多年,头一回发现此事,之前都被骗了。他以前当老师,当过不算称职的丈夫,当过还算体面的父亲,现在还要当一会儿外公。就在他每天校准手表的那几分钟里,他跟这些身份无关,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他不是其他任何人。刚校完表的几小时里,是他一天中最安稳的时光,即使睡不着觉,也不会慌乱,黑暗的房间里,书本,茶杯,台灯和拖鞋,每件物体都死气沉沉,唯有这块表,如同活物,生机焕发,但也不免有些孤独。失眠期间,他经常走上阁楼,打开天窗,爬到屋顶上去,像年轻时一样,那会儿他有一架天文望远镜,是实验室淘汰下来的,他带回了家,架在屋顶上,每晚上来看几眼。那是他一生中最光辉的时刻,有野心,有创造力,人也不会累,不像现在,只剩下一副衰败的皮囊。但无论世事沧桑如何变幻,星星还是他的老朋友,一颗颗闪亮的螺丝钉,将夜幕牢牢钉在头顶。

人一旦怕死,孤独也就不当回事了。从阁楼上下来后,他又把自己关进了书房,他患有颈椎病,低头是一次奢侈的消耗,往往要把手臂抬起来,抬到跟眼睛一样高,动作有些夸张,仿佛在擦面前玻璃。他没法在妻子面前做这件事,只好钻进书房。他有借口,他要写一部书,家族史,这个计划一早就有,中途搁置几年,现在重新开始。起因是搬家前,他在旧仓库里翻出一本册子,曾祖父写的回忆录,古文笔法,不长,一万多字,少细节,多概括。他觉得很妙,想写成书,他没有写过论文以外的东西,动笔以后,格外顺畅,脑海里不断有细节涌出。他觉得惊奇,不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又如何注射进他的大脑,并从他的指尖流出。他从两百年前写起,两百年,好长的时间,他一人占了七十年,想到这件事时,他觉得自己有些壮观。但他时常无法集中精神,眼睛忍不住去看表,有一回,明明过了三秒的时间,秒针却只动了一格,这一幕被他抓到了,心脏也跟着骤停一下。这块表越来越难以信任,他决定再去一次修表店。

那是八月末的时候,天上下着暴雨,街道格外空旷,只剩下雨声,每一滴雨水都不含糊,着实地落在地上,万箭齐发,像是要把柏油马路凿穿。郑广延撑着一把大黑伞,佝偻着身子朝店里走去。老板正站在柜台后面,面对着雨景发呆,似乎没有睡醒。郑广延出现时,把他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种天还有顾客,心里想,什么事值得冒这么大雨?老板递给郑广延一条手帕,让他擦擦身上的雨水。郑广延把伞收起来,挡雨板不够宽,他又往里站了站。他说,我要换零件。他把表从手腕上摘下,放到柜台上。老板看了一眼表,想起来这是上次那位顾客,他修表数十年,人脸记不住,但只要一看表,就能对应上。老板说,想明白了?郑广延说,我提个要求,修表,但表不能停下来。老板说,我修了这么多年表,没人提过这种要求。郑广延说,我可以多给你点钱,多少钱我都付得起。老板说,老先生,不是钱的问题,你换个灯泡,总得暗一下吧?修表也一样。郑广延说,这镇上就你一家修表店,你是老师傅,帮我想想办法,付两倍的钱。老板苦笑,摇摇头,认真想了一会儿,说,螺丝一拧,齿轮一摘,表肯定停,除非一直用手拨转。郑广延听完后,面色有些紧张,随即开始点头,像是在鼓舞自己一样,战战兢兢地说,行,就这样。

老板从箱子里掏出几个小零件,摆到柜台上,觉得光线有些暗,面前是郑广延黑压压的人影。老板端了张小木凳,让郑广延到店里来坐。他手上一边弄活,一边问郑广延,这表有什么特别,一秒都不能停?郑广延说,师傅,你今年多大岁数?老板说,虚岁五十八。郑广延说,你比我年轻,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容易信神信鬼了。老板说,鬼神都揽手表生意了?郑广延觉得有些难为情,但是他还是老实交代了,他找不到好的借口,他说,人总是要死的,就是死法不一样,有一晚我做了个梦,梦见了阎王,他说这表一停,我人就走。老板停下手里的活,看了一眼郑广延,打趣说道,那我让表反着走,你还能返老还童哩?郑广延说,你老老实实修就好,不用搞创新。

过了十分钟,老板做好了工具,然后戴上寸镜,开始拆卸,先把表壳和表耳拆下,放进肥皂水里清洗,污垢死死贴在表层,需要刷子用力摩擦,老板咬着牙,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手表记录时间,污垢记录手表。刷去污垢后,再把零件扔进酒精里浸泡。郑广延说,这话讲得好。老板说,是吗?做了几十年了,有点小心得,你是做什么的?郑广延说,以前是大学老师,现在退休了。郑广延在镇上名气不小,是这里唯一的大学教授,名气有时候很好用,去菜市场买菜,人家把最好的肉留给他。修表店老板不认得,他有点失落。老板说,我们家没人上过大学,我儿子是第一个,小学毕业我就跟着我爹干活了,但我认的字可不少,你是教什么的?郑广延说,我教天体物理。老板说,听不懂,什么是天体物理?在郑广延漫长的职业生涯中,他无数次被人问起这样的问题,对此他有个简单的回答,他说,就是研究星星月亮的。

老板让郑广延凑过来,把刚做好的工具交给他,那是一个连接秒轮的杠杆,外形像个挖耳勺,他让郑广延捏住铁棒的一端,用手指拨着它转,表反扣在支架上,郑广延看不到表盘,只好在心里读秒,他年纪大了,手容易抖,总是快一秒慢一秒的。老板说,你可得仔细了,命就握在你自己手里。说完,老板将表里的零件逐个摘下来,摆到柜台上,透明的玻璃像一片湖,扇状的零件像鱼鳞一样。就在老板拆卸的过程中,郑广延感到身体有些异样,骨头灼烫得厉害,说不上哪里不舒服,就是感觉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他摁住老板的手,说,停一下。老板注意到郑广延脸色苍白,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说,你放轻松,都是心理作用。为了尽快让手表回到郑广延手上,老板替换了所有能换的零件,省去了清理的时间。期间他被郑广延催了两次,八月了,虽然下雨,天气还是闷,心里憋着股劲出不来,脑门上全是汗。在郑广延眼中,虽然老板看上去有些糙,手指也粗,但干起活来有条不紊,手上有谱,一板一眼,像斧头上的花纹,给人一种不期而遇的细腻。老板装完后,这块表变了个样,换了皮质表带,浅棕色带花纹,表壳的色泽比原先亮了不少,戴在手上十分打眼,像小年轻喜欢的潮流玩意儿。郑广延这才缓过神来,身上的不适一下好了。

修完表后,郑广延想起要去接外孙黄集叶,看了一眼焕新的表盘,时间刚好,不早不迟。黄集叶今年十三岁,身体发育了一半,但看上去还是个小孩子模样。小升初的暑假,因为没有作业,被母亲送来念补习班,学写议论文。母亲在企业里上班,平时没有时间管他,交给郑广延来带。家里人觉得他是老师,大学生能教,小学生一样能教。黄集叶正处叛逆期,看到外公就触霉头,让他不要来接,同学见了闹笑话。郑广延说,我也不想接你,你妈交代的任务,你把书包给我,你走前头。黄集叶一路跟同学嬉闹,一会儿来回跑,一会儿蹿马路中间,郑广延走后边,一步一个脚印,像放鸭子一样把他赶到家里。黄集叶说,外公,你换新手表了。郑广延说,还是原来那块。黄集叶说,我什么时候能有自己的手表?郑广延说,怎么对手表感兴趣了?黄集叶说,班上同学都有。郑广延说,你也有别人没有的东西。黄集叶说,是什么?郑广延说,上次作文拿了多少分?黄集叶说,九十三。郑广延说,多少名?黄集叶说,第一名。郑广延说,这就是了。黄集叶说,我不想上作文课了,讲的都是一样的东西,三段论,我想跟你学物理。郑广延说,你倘若真想学,跟你妈商量去。黄集叶说,我妈肯定同意,她就指着我跟你多学点东西。

黄集叶念一年级时,父母离了婚,母亲怕单亲家庭给他带来影响,让郑广延多陪他,教他点东西,不用出人头地,但要做个好人。几年前,郑广延腿脚还利索的时候,教黄集叶踢球,组了一个七人足球队,他当教练。黄集叶踢球时,眼里只有球门,不爱传球,被逼到边线了,就朝天空起一脚。郑广延说,你学会传球,就多了一项进攻手段,机会更多。黄集叶说,我是脚法最好的那个,为什么要给别人传球?郑广延说,不相信队友,比赛是没法赢的。黄集叶没有听进去,他心中有个执念,人是活的,会犯错误,球门死的,不会骗他。看着外孙一次次地冲击球门,郑广延心有些紧,害怕他一辈子都像这样,孤僻又固执,永远没法把球传出去。

周末的时候,郑广延泡好茶,继续写家族史,他一开始用铅笔写,有次用力过猛,笔尖折断,弹进了眼睛里,半天没有取出来。后来他用圆珠笔写,不顺手,又换回铅笔,戴了副眼镜以防万一。他在书房里奋笔疾书时,没有料到黄集叶的到来。外孙闯进书房时,他看了一眼手表,中午十二点三十七分。外孙爬上他的书桌,把玩他的天体模型。郑广延说,你真想学物理?黄集叶说,真想。郑广延说,你想学什么?黄集叶说,人能不能穿越时空,回到过去?郑广延说,不能。黄集叶说,为什么?郑广延说,要是可以,我们就能见到很多未来回来的人。黄集叶反应了一会儿,说,外公,你真是神了。郑广延说,你今天来找外公,不是为了学东西吧?黄集叶看着书桌上一堆钝头铅笔,问,外公,你在写什么?郑广延说,写故事。黄集叶说,什么故事?郑广延说,祖宗们的故事,从两百年前写起,到我结尾,现在想了想,可以到你结尾。黄集叶说,给我看看。郑广延说,别急,现在还不能给你看。黄集叶说,为什么?郑广延说,我年轻的时候做一篇论文,刚发表,和人撞了,那人跟我同一时间上刊,这事给我带来了坏名声,就是因为我写到一半,忍不住跟人炫耀,叫那人剽窃了去,那以后,我东西写完了才给人看。黄集叶说,你不是研究物理的?怎么开始搞写作了?郑广延说,有些话我现在跟你讲,你也听不明白,时空是有维度的,你可以想象成不同的岔路口,其中有一个维度里,也有一个我,他是作文章的,我正在跟他慢慢融合。黄集叶说,不是一个时空的事,你怎么知道?郑广延说,我以前是不会写东西的,现在突然会写了,不仅能写,而且写得漂亮,有人不停地在我脑袋里塞东西进来。黄集叶说,家里人都说你古怪,脑子跟别人不一样,我觉得你是学识高,所以不一样。郑广延说,谁说我古怪?黄集叶说,姨妈姨父他们,我妈并不觉得,她就想我将来跟你一样,当爱因斯坦。郑广延说,他们说我哪些地方古怪了?黄集叶说,没有,外公,你为什么老是看表?郑广延说,马上到我的午休时间了。黄集叶像没听到一样,继续问,外公,你为什么老是看表?郑广延说,我在比你大一点时候,听说一个理论,时间是个黑洞。黄集叶说,什么意思?郑广延说,黑洞在吞噬时间,所以时间会流逝,这只是个假说,到了外公现在这个年纪,再想这句话,味道有点不一样。黄集叶说,哪不一样?郑广延说,研究物理,就是研究时空,外公研究了一辈子时空,啥也没研究出来,最后还是让时间给收走。黄集叶说,外公,你要不要先睡觉。郑广延说,刚有兴致和你说两句,又嫌啰嗦了?你自个先玩会儿,饿了去问你外婆要吃的。

黄集叶跟外公聊了半天,外公终于躺在摇椅上睡着了。实际上,他来找郑广延不是为别的,是想借他的手表一用。就在今天下午,他跟同学约了野营,里面有他喜欢的女孩,也有他讨厌的男孩。城里的孩子,比他会玩,穿名牌衣服,聊明星偶像,他在里面显得有些土气。小学毕业前的最后一节课,黄集叶是穿背心来上的,遭到了老师同学的嘲笑。更要命的是,毕业照也是那天拍的,他站最后一排,露出两个大肩膀,这是糟糕的夏天,这一幕被永久定格到了照片上,多年之后,小学同学指认他,会拿起相片,称呼他为穿背心的那个家伙。他在学校里拿的奖状,足球场上的风头,都将被这件背心掩盖抹去。他年纪还小,并非生性敏感多疑,总是擅长想象自己的不幸。外公来接他的时候,他一眼相中了外公的新手表,像外公这样的老人,也知道如何追赶潮流,装点门面。他想把它戴到自己手上,这块表是年轻人的东西,跟他更般配一些,更重要的是,不会再让两条手臂看起来光秃秃的。但是外公看起来非常宝贝它,眼神中多了一些东西,看表不仅仅只是看时间。他由此断定,外公不会把表借给他。他决定等到外公睡着,偷偷把它摘走,用完以后再还回来。

外公睡得很沉,伴随有间歇的呼噜声。节奏很重要,只要掌握了打鼾的频率,他就能掌握下手的时机。表戴在左手上,左手搭在椅子的扶手上,外公头靠右边,按照球场上的说法,此时左半侧是弱侧,易得手。唯一的障碍是,外公的手腕正好卡在扶手最前端,表带卡在当中。他一手点着手表,另一只手托住外公的手肘,慢慢地朝前挪动了两公分。午后的阳光正好打在外公的手臂上,经由表盘反射,刺到了他的眼睛。他的左眼开始流泪,照例是不该流的,有些平白无故。外公已经老了,手上有许多红色斑块,一条条经脉从手臂沿至手背,像逐渐干枯的河流,手表是一座大桥,气派威严,横亘其上。现在他要摘下这座大桥,好在他手指够细,外公也睡得够沉。尽管如此,他还是出了一身汗。浩大的工程结束后,他发现大桥下的平原比别处的更加白皙,没有红斑,皱纹也轻。

黄集叶一度无法戴上这块手表,如同他无法叫醒沉睡中的外公。公交车快到站的时候,他才扣到手上,它比想象中要沉,坚硬无比。野营的地点在静河公园,那里刚完成新一轮招商,多了不少时髦小店,还有出租的透明大帐篷,半球状,一个个置在草坪上,远远望去像一张绿色的气泡纸。他的同学已经在等他,他们在咖啡店买了冰激凌蛋糕,留给他的那个已经快化了。黄集叶进了帐篷后,玩了一会儿棋盘游戏,一共六个人,两个女孩,四个男孩,这样的活动他兴趣不大,只是为了合群而做出的让步。其中有个叫贺萱的女孩,他觉得他俩很般配,家住得近,上下学经常碰到,有几次聊得很热络。女孩的父亲跟他母亲是同事,彼此也熟。唯一不称心的地方是,贺萱年龄比他大一岁,虽然按月份算,也就大四个月,但还是让他觉得自己少了些男子气概。玩游戏的时候,他总是想引起她的注意,他说不出漂亮的话,只好以持久的沉默来引人注目。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草坪上的帐篷一个个撤走了,黄集叶这时才说了一句完整的话,他从书包里拿出一个足球,说,现在不热了,大家来踢会儿球吧。这里面话最多的男孩,是一个瘦高个,人姓朱,大家都叫他竹竿,竹竿和黄集叶不对付,知道踢球是黄集叶的绝活,不愿让他出风头,说,没有人想踢球。黄集叶球拿在手里,有些尴尬,这时贺萱说,坐了半天了,正好起来动一动,不过我们女生不太会踢。竹竿说,踢不了,哪来的球门?黄集叶说,这好办。他拎起两个书包,放在两侧,隔开四米左右的距离,说,这两个书包之间的距离就算球门。摆好两个球门的位置后,女孩们也跃跃欲试,提出要守门。六个人分成两队,黄昏夕阳下,他们在草坪上踢起了球。

黄集叶看了一眼进攻路线,贺萱正站在两个书包之间,摆出守门的姿势。黄集叶想炫耀自己的脚法,但竹竿拼命地给他制造身体接触。黄集叶毫不慌乱,他先一个后撤,再一个大跨步变向,把竹竿晃了个踉跄,失去重心,摔出很远。黄集叶有些得意,瞥了一眼自己的影子,觉得十分潇洒。这时另一个人防守位补上来,黄集叶起脚朝球门射过去,一道低空弧线迅速划过,贺萱惨叫一声,倒在地上,球正好击中了她的面部。黄集叶感觉不妙,赶忙跑过去。贺萱被踢中了鼻子,眼泪不停地流,其他人也都聚了过来,一个接一个影子压到她身上。黄集叶正想上前安慰,突然被人一把抱住,转了半圈,狠狠地被摔在地上。他脑袋一嗡,回过神来,看见面目狰狞的竹竿,竹竿又朝他扑了过来,把他摁在地上,架住他的双手,嘴里反复叫嚷,去给贺萱道歉!

天逐渐黑了,这场聚会终于不欢而散。竹竿嚷嚷着要送贺萱去医院,黄集叶很清楚,没到那个程度,他这么说是为了让自己心里愧疚。他把足球塞进书包,离开了静河公园,一个人坐上了回家的公交,投币的时候心里一阵酸楚,这样的聚会,他不会再来了。车上人很多,他靠着车门站着,车驶了没多久,路灯亮起来了。他对着窗户里的自己发呆,汗水还挂在脸上,头发黏在一起。他看了一眼手表,四点四十三分,看完时间后,他迟迟没能抬起头来,因为他同时看到了镜面上的四道划痕,两道分开在上,两道交叉在下。他的脑袋卡壳了,后背开始冒汗,不停地用拇指摩擦镜面,怎么也擦不掉。他回想了一遍下午的行迹,一定是和竹竿扭打时磕到的。他摘下手表,用指甲刮了刮,是实实在在的划痕,外伤,有凹槽。今天是糟糕的一天,天暗得也比往常要早,暴雨要来了。他心里有股气,但不知道该怨谁,竹竿是可恨的,自己也并非无辜。他开始琢磨如何向外公道歉,想了一会儿,发现另有件事不对劲,他记得路灯是五点钟亮起的,可现在明明是四点四十三分。他又看了一眼,这时才发现一条裂缝挡住了秒针,而秒针已经不动了。手表坏了。

那天晚上,修表店迎来了一位新客人。黄集叶到店的时候,老板董松正在小桌前吃盒饭,外面正下着夏末的最后一场雨。他原以为,这样的天气不会再有客人,做好了提前打烊的准备,雨具放到了门口。饭吃到一半,店门外来了个小男孩,已经被雨淋了个狼狈。他赶忙擦了擦嘴,站到柜台前。黄集叶是下车后才想起这家店的,印象中学校对面是有家店,修钟表的。一开始他有些犹豫,不知道身上带的钱够不够,最后被大雨赶到了店里。老板说,修表?黄集叶说,换个壳多少钱?老板说,表拿我看看。黄集叶把表递过去,老板看了一眼,问,这是你的表吗?黄集叶打了个激灵,说,是,是的。老板说,小孩,你跟我说实话,这表从哪来的?黄集叶不说话。老板说,做人要诚实,小小年纪,别学人偷鸡摸狗。老板还想说两句,发现小男孩眼神不对劲。没等他说完,已经沉不住气,涨红了脸,撒腿跑了。老板大喊一声,准备追上去,但刚出门就迎上暴雨,他犹豫了一下,就这半秒钟的时间,男孩淹没在了雨中,消失不见。

董松回到店里,拿起那块表,仔细端详一阵,没认错,是前两天那个教授的,表盘中心的TRUTH字样还在,表带和零件也是他亲手换的,气息对得上。现在它又回到了自己手里,只不过换了个样,表也不走了,时间停在傍晚四点四十三分。他收拾了一下吃剩的晚饭,开始修表。修的时候想起了郑广延,郑广延来这里的时候,话说得很明白,这块表一停,人会没命。那天修完表后,郑广延给了他两千块钱。当晚他提早关店,买了一瓶酒,几盘好菜,回家吃晚饭,他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儿子听。儿子听完后,也给他讲了个故事,具体他记不清了,是一个外国人写的,说有个病人,望着窗外的枯树,心中有个执念,最后一片树叶落下时,她会死去。一个画家知道后,画了片假树叶上去,树叶一直未落,女孩因此得救。儿子说,他在这个事情里,扮演的就是画家的角色。董松听完后,心里很欣慰,修了几十年表,能靠手艺救人一命,是桩美事。不过现在他又迷茫了,手表坏了是其一,那男孩也不知道哪来的,中间发生了多少事,他也一概不知道。拆开表盘后,他摸清了故障的原因,镜面损坏,碎片卡停了指针。他仔细清理了内部的碎片,换上一块新的镜面,这块表再次变得完好如初。

雨停之后,董松拉上卷帘门,小镇不大,教授只有一个,不会难找。那天郑广延是走路来的,他腿脚不方便,说明家离这儿不远,董松朝最近的住宅区寻去。雨后的夜晚,灯光格外敞亮,偶尔一阵夜风吹过,熬了一夏天的身子骨,终于凉爽起来。如他所料的那样,教授不难找,或者说,死人比活人好找。董松再次见到郑广延时,他已经躺在棺木里,家人正在筹备丧事,披麻戴孝,宅院里聚满了人,街坊邻居赶来见教授的最后一面,面色凝重,哭声激昂。董松站在人群中,远远地望了一眼,他并不觉得惊讶,而是反复提醒自己,我本就该料到的。

郑广延入土为安后,变成了一块墓碑,葬在一片环山公墓里,位置在接近山顶的地方。妻子买墓地时,就提了一个要求,地方越高越好,因为丈夫是研究天文物理的,抬头要见星和月。九月的一个午后,秋意渐浓,一个男孩爬上山顶,来到墓前。这是他第二次来这里,第一次是郑广延火化那天,作为家属来给他下葬。男孩在墓碑前伫立良久,不顾别人会听见,高声讲述自己的罪责,乞求郑广延的原谅。准备告别的时候,他跪下身,对着墓碑磕了三下。这时他发现墓碑左侧有块石头,石头下好像压着什么东西,他挪开一看,下面是块棕色的方布,布里包着一块表,表面上写有TRUTH字样,像新的一样,但时间定格在了四点四十三分。男孩张望四周,随后开始嚎啕大哭,眼泪像伤口里流出的鲜血,撕心裂肺。

在黄集叶的成长过程中,他总是被问及一个问题,为什么总是戴着一块不会动的手表。他编造过不同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没有人知道。他曾找过修表店的老板,发现就在外公下葬那天,老板卖掉了店铺,不知去向。他曾把手表拆开,试图从中找寻线索,同样一无所获。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黄集叶并未继承外公的傲人天赋,他的理科造诣平庸,高考后去了一所师范学校,念新闻专业。二十八岁那年,外婆把郑广延的生前手稿交到他手上,让他把有用的东西公之于世。黄集叶翻了一遍,没看懂多少内容。其中有一个皮质笔记本,里面没有公式,全是密密麻麻的文字。看了几页后,他想起来,这是当年外公未完成的家族史。

那天下午,他坐在外公生前的书房里,细心研读了每一个字,到结尾的时候,才有一个叫郑广延的人出场。黄集叶兴奋地翻开下一页,泛黄的纸张页上只留了个题目,暗楼连夜阁,机芯拟人心。字体比平常要大,苍劲有力,鸾翔凤翥,每一画都朝更深处勾勒,仿佛落笔不久。黄集叶用手指轻抚过外公的笔迹,就在他认清这十个字的瞬间,他感到一阵延宕了十五年的飓风向他袭来。黄集叶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手表,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那根十五年没有动过的秒针,好像往前挪了一格。

周于旸,1996年生于江苏苏州,小说发表于《长江文艺》《青年文学》《雨花》《萌芽》《香港文学》《湖南文学》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转载。已出版小说集《马孔多在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