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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能杀死变色龙(节选)
来源:《收获》 | 赵松  2022年11月23日22:31

在外面,而不是在平时的地方,三天也可以漫无边际。

这简单得就像把石头扔入寂静的湖水,沉入深处,任由那些波纹荡漾而去。那块石头,就是她自己,形状不规则,棱角还在,磨损明显。那湖是这山谷,空气是湖水,而被墨绿山峦勾勒出的蓝色天空是其倒影,阳光则是涣散中的波纹。这里,离那个现实世界是319.3公里。山其实很小,连绵环绕,远近重叠,即使待在房间里,她都能感觉到它们那种温柔而又紧密的簇拥。五月初了,这里仍是凉爽的。要是沉浸在强烈的阳光里,皮肤会有轻微的灼热感,可是有轻风拂过时,就会体会到那种初秋才有的清爽。

无论如何,她都要感谢他的,能想到带她到这里休息。她需要休息,需要漫无目的的懒散,哪怕是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海螺,晒着最后的太阳,然后死去,也没什么。在这种状态里,未来什么都不意味,就算没有也可以。她无所期待。被抛出去的石头,那轨迹跟落点是注定的了,需要的只是耐心等待那最后落地的瞬间,而不是调整姿态。没人知道要等多久。对于这种观点,他的看法显得过于现实,不管你把自己抛到什么样的高度,关键还是要看最后的落点。听起来,这更像是在点评乒乓球比赛,区别在于,他把自己当成了打球的人,却不知道,在她看来,他跟她都只是那个又轻又小的球,身不由己。可她并不想说出这些。

令她有些歉意的是,在六个多小时的行车路上,自己都在睡觉。直到后来醒来时,她才意识到,神情凝重的他,在开车的时候,或许需要有人陪他说点什么,哪怕只是陪着默默注视前面的路也会好些吧。认识他以来,这还是她头回觉得有歉意。他之前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并不清楚,不过想来能让他这种人不安的,应不是小麻烦,而且没人能帮得上他。可能就是在她即将醒来的时候,他才想到需要有点声音出现在车里。最后播放的不是音乐,而是评书。听声音就知道,是袁阔成的《三国演义》。她父亲就爱听这个,会反复听。正播放的,是关云长单刀赴会:“这时候关云长已经拉着鲁肃到了江边了,看关公啊,还是那样谈笑自若,再看这位鲁肃鲁子敬,浑身都软了,脚底下跟踩着棉花一样……”

到达时,是四月三十日的深夜。过去的三天,他没有勉强她一起去山里,而是随她所愿,留在房间里。他每天早起进山,中午回来,跟她一起吃饭。下午两三点,他会再出去,直到天黑前才回来。他有很多心事,她则完全没有。有了独处的白天,她就不至于被他那莫可名状的压抑所感染了。他也透露了一些事,她只能听着。没办法,总会有办法的,他这样说着,却像头被困在角落里的野兽,即使在睡梦中身体也是紧绷的。而她呢,从未像现在这样感觉自己就像个观众,怀着无用的同情看着,除了叹息,什么都做不了。躺在黑暗里,她还有些歉意,为了白天里残留下来的那些散漫与惬意。

直到今天上午十点多,他发来微信,这些混合着歉意与惬意的感觉才瓦解了。有位朋友,中午来见我们。他在这句话后面缀了个坏笑的表情。谁呢?她有些诧异。过了片刻,他回复,小A。看到这名字,她就沉默了,但也只是沉默而已,并无什么想法。是我让她来的,他继续说道。她就在离这里不到五十多公里的县城里,跟她的朋友出来度假的。差不多又过了十几分钟,他又发来了信息,不好意思,山里信号不好,是我给她打了电话,因为之前还欠她一笔钱,想还给她。只能给她现金,没法转账,否则她也就不用来了。好啊,她回道。我无所谓的,当初她离开时,我都没机会跟她当面道别,这样也好,可以补上了,拜你所赐,那我就等着了。

认识他,是三年前的事。当时正值年底,她每天都加班到很晚。那天晚上,临近加班结束时,她已疲惫不堪,只想早点回去睡觉。同事兼室友小A,却偏要约她去宵夜。她犹豫半天,还是答应了。到了地方,她就后悔了。小A带她来到座位时,那里已坐着个陌生人了。小A就介绍,这位就是之前提到过的那个老网友。说实话,要是小A不说,看到他那正襟危坐的样子,她还真猜不出这位叔叔是什么人。不过事已至此,也无所谓了,反正跟她也没关系,那就专心吃吧。

她完全没胃口,又很困倦。这里的东西不好吃,可她也只能低头努力吃,这样至少不需要抬头看这二位。由于没戴隐形眼镜,她都没看清他,只知道圆脸,没胡子,还有些胖,略微鬈曲的头发紧贴着头皮,像刚出过汗。后来小A笑她的吃相,还跟他说,你不知道,她能吃到男友都养不起她了,只好分手。听着小A那夸张的笑声,她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她觉得他在观察她,但也只能更努力地吃东西。再后来,就听他说,你胃口这么好,怎么还这么瘦呢?这时她也吃得差不多了,就放下筷子,喝了一大口冰水,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他,这才说道,吃完回去,我都会吐掉。

话题终结者!小A大笑,然后就发微信给她,他今晚要住到家里哦。她回复,好,那我先到江边走走,消化消化。然后她就起身告辞了,都没再看他们一眼。当时已是夜里十点多。江边步道上空空荡荡,有的就是那些金灿灿的步道灯、护栏灯、景观植物灯和白色路灯。还是没人的地方好,连那些灯都是喜气洋洋的。没有风,可还是觉得有些冷。对面那些建筑物都被黑暗包裹着模糊的轮廓,后面的光远远的,就连平时常见的那种射向夜空的光柱都不见了踪影。缓慢波动的江面上,除了靠近这边的部分映动着斑驳光影,其余的都在黑暗里。闻着江水的土腥味儿,她走着,不时看看江面,要是能看到一艘无声无息的驳船就好了。后来,她找了个角落,干呕了几次,却没能吐出来。

走在小区里,她还在酝酿着。一只枯瘦的野猫经过路口,钻入灌木之前,还扭头朝她望了一眼。她就把胃里的东西想象成那只猫,它蠕动着,挣扎着,来吧,出来吧。来到自家楼下,她站在路边的灌木旁边,俯下身子,想要吐出来,那只猫在扭动,却出不来。等她围着这幢老楼走了几圈之后,它已经不动了,像块石头。上楼回到房间里,她并没有去洗澡,而是直接搬了把椅子,坐到了阳台上。点了支烟,只抽了不到一半就掐掉了。卧室里没开灯,坐在阳台上看外面,即使对面楼灯光稀疏,也还是会觉得空中有些亮意。烟已从窗口飘出去了,寒意正漫进来。尽管她穿着外套,却还是觉得比在江边时要冷。这样坐着,感受着那种清冷,她稍微觉得舒服了些,放弃了呕吐的愿望。没有任何声音。

第二天早上,她没吃饭就到了办公室,觉得整个人都是肿胀的。小A迟到了,见到她就撇了下嘴。她就在微信里问,如何?小A回复,不如何,完全不行,草草了事,聊聊天还可以,呵呵。我跟他说,其实我是性冷淡。过了几分钟,又补充道,哦,对了,我把你微信给他了哦,他临走时跟我要的。她歪着脑袋,看着电脑屏幕,出了会儿神。小A意犹未尽,说真的,你昨晚上太能吃了,有点夸张,你回来时,我还没睡着呢,但也没听到你吐呢。她就回复,没吐出来。哦,小A回道。不过,当时看你那么猛吃,我还是有点不好意思的,不该那么晚了还叫你出来……不过你肯定想不到,他在临睡前,还在念叨你说的那句话呢,吃完了,回去吐掉。小A发了一长串大笑的表情,我就跟他说,不懂了吧?这就是社恐的表现。她回了个微笑的表情,胃里有些抽搐,除了酸水,什么都没有。

(以下略,全文刊载于2022-5《收获》,责编吴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