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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声筒(节选)
来源:《十月》 | 王苏辛  2022年11月23日22:33

病区里都是女人。大部分是开始年老的女人,掉了头发,都像仍年轻着。她们四散坐在护士站对面的几张椅子上,目光到处游荡。有的人挤在走廊深处的角落拍抖音,也不避人,咧着嘴,摇着头,表情足够夸张。第一次踏进病区时,她眼皮上还粘着双眼皮贴,踩着七厘米跟的皮靴,身板一闪一闪,许多个光头像小山包一样在她眼前波浪状游动。

现在,她脸上的妆容褪去,条纹连衣裙是第一次陪护时网购的,后来几次入院都穿着。白色皮平底休闲鞋已经脏了,没法洗,只能用纸巾擦,边角的皮蹭破不少。不久前,刘建梅把跟她的合影发在朋友圈,仍有一两个人在评论里说她们母女俩长得一点都不像。她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过去她会生气刘建梅把她的素颜照发出去,现在不会了。她甚至有点喜欢用自己衬托刘建梅的美。

病房墙上、电梯内外,贴着病区分布图。不同的直达电梯送病人和家属到不同的病区。箭头和指示牌标识得清楚,第一次来的人,如穿行3D建模图的内部,一开始还东张西望,很快就了然于胸。电梯下行,血液病患者住顶层,其他病区根据身体结构分布从上到下排列——头颈甲状腺外科、普外科……最庞大的病区属乳腺科,占三层,六个病区,妇科次之,占两层半,五个病区。电梯向下,一波波人流进进出出,从壮年到老年,面部表情引出的肉身细节溢出一条条具体的人。一位佝偻着身的矮小老人立在她左侧,几乎静置在一旁,全靠肉体机能运行中弥漫的气息提示着自身的存在。一个神色冷淡的光头少年垂着眼迈进来,应是进错电梯,很快走出去,电梯内最后一点话音随之退出,气氛再次归入集体般的静止。

人虽然多,烈日下,医院显得比它本身要安静。每一出口,都有两个保安把守。她跟着人流走,有时被带到北门,有时被带到西门。她辨认两个门的方式也简单——越走越高,那就是西门;越走越低,那就是北门。此刻,她站在西门内,一眼没看见江浩平,也不慌,只等他电话打来,说了一声。江浩平也习惯得很,很快从北门赶来。在百米之外边走边朝她招手。手似乎已在她看见之前挥舞多次,臂膊僵硬,脸上是困倦的淡漠。外面阳光刺目,戴着高度近视眼镜,她更睁不开眼,只好眯着。直到走近了,才试图慢慢睁开,额间现出两条明显的抬头纹,眼睛看起来仍像眯着。她感觉面部肌肉略有紧张,很快收束了表情。但舒缓太快,看起来显得极其不耐烦。她双手贴着衣缝两侧,上半身有些前倾。江浩平身上没有汗味,但额头上的汗仍让她感到似有若无的黏腻。他应该在阳光下站了很久,此刻看见她,汗松懈下来,被不知哪来的气体形成的一缕风,带到面颊,又带到下巴。她不禁后退一步。

“筝筝。”他喊她小名。隔着口罩,江浩平的声音有些钝,像含着什么东西,在阳伞的轻微晃动中,带出刺刺啦啦的回声。

刚过九点,阳光下他们的倒影已是一条弯曲且清晰的边缘线,仿佛再站得直一点,最后一点影子也将被他们身体的暗面吸收。右手攥着的腕带上,蓝色字迹的姓名已变浅。她把伞递给江浩平,从双肩包拿出买好的饭,把腕带脱下,戴到他的右手。

“等下你就戴着我妈的腕带进去。到病房门口,你就说来探亲,很快就走。”她道,“下来太晚了,食堂早饭卖光了,叫了米饭套餐。”

江浩平咕咕哝哝,仿佛说了一句什么,她听不清。下楼前,刘建梅嘱咐过她,江浩平现在反应慢,得大声跟他说话。

“大声说他就反应快了?”她道,“从小到大你们俩有事儿不都是我传话,横竖是我听,你还管我声大声小?”

当时,她脑海中突然浮现起曾经一家三口共同生活时的样子。江浩平在卧室,刘建梅在厨房,她在三室一厅内游走。像不停要给家里电视机换台一样,她用不同的怪腔怪调传话,气氛不断被打破,父母却仿佛因此有更多话讲,一些原本细微的争执也平息了,房间内闪烁着更加和谐的音符。她给这个家庭添加了润滑剂,又像增多一层空间。夜幕降临,她按刘建梅的要求,把跑出去的江浩平叫回来,整个家庭才终于再次严肃起来。这一习惯甚至延续至今——在刘建梅偶尔需要父亲帮忙的时刻,她依旧拿起电话,假说是自己需要,在电话那头,在电脑云端,和母亲一起,等着江浩平前来。

“我跟你说话呢!你跟你爸,你得大声说。”刘建梅重复一遍刚才的话,音量比之前更大。

她想起母亲第一次化疗期间,姥姥问刘建梅“那啥,谁照顾你”。没等听到回答,又问“筝筝咋样”。很快又说“你表姐说想去看你,你不要给她甩脸子”。若不是刘建梅嚷嚷,姥姥或许还会继续说下去。

“你照顾自己要紧,别操那么多心!”刘建梅嚷道。

“我看你不像有病,啥……你赶紧回家去!”姥姥的音量比女儿更大。

如果不是熟悉的人,可能会被这对母女的电话吓到。姥姥说话间带出的“啥”“嗯”“哼”这些语气词,和姥姥的呼吸交叠在一起,把她内心的焦躁震成一片密如蚊蚋的“嗡嗡嗡”。她起初以为姥姥是怕别人听不清,所以总是说得特别大声,后来发现,姥姥只是自己听不清。她不知道母亲以后,会不会也变成姥姥这样。

“我觉得我爸有些蔫儿。”她道,“就不让他过来了吧。”

“谁想让他来?他自己要来!”刘建梅说完,背过身去。过两秒,又叫疼。想要按应答铃,却按不动。

“别按了,护士让尽量去护士台喊人。”

“那你叫啊,你怎么不去。”刘建梅背过身,“就这,你不让你爸来,我能靠住你?”

“很有道理。”她耸了下肩膀,皱着眉头和护士迎面而过。

“你姑娘脾气不太好啊。”护士顺着刘建梅唠叨了一句。她假装没听见,继续往外走。

江浩平的穿着仍是十年前的风格,尽管鬓角已有轻微灰白。米色网眼运动鞋,深蓝休闲裤,挂着中国李宁四个字的白色T恤,还有鼻梁上突然多出的金丝圆框眼镜。肚子更鼓了,两条腿显得更瘦,总感觉裤腿过宽。如果不是那副眼镜,她觉得他身上有一些上世纪末小混混的气息。

“你们这代懂什么,我们那时候,是真的反叛。”当年,江浩平是系统内较年轻的主任之一,意气风发,开着车把她从机场带回家,一边还给收费站的人递好烟。

“你们现在这些都是小儿科。”他后脑勺对着她,她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而此刻,面前的江浩平低着头,时而还东张西望。手机的四个角都有严重磨损,屏幕正中间有两条明显裂纹。这是个十年前会用最新款手机,每季都要穿新衣的人,她想着,把菜推到江浩平跟前。他扒拉半天,把里面的牛肉吃了。

一到医院,她的饮食便规律一回,但一回去又开始不应时。来回数次,又加上本身消化就不怎么好,竟攒出慢性胃炎。刚化疗那几天,医生让她给刘建梅买食堂的营养粥,母女俩吃几口就吐。后来,她只给刘建梅买清炒或清蒸的菜,煮烂的龙须面。这次因为手术,江浩平本要带饭来,可从住处到医院单程就要两个半小时,他只带了一次就没继续。江浩平这几年健康状况大不如前,仅凭每年几个节假日的短电话,她也早已对他的迟钝越来越熟悉。

“她哪行。让她给我捏背,捏几下就不捏了!拿病号服,只拿了上衣没拿裤子。”

刘建梅继续数落,她调整了心情,只是笑。进来的护士再次跟她赞叹,刘建梅根本不像刚经历完化疗的患者。她则回想起刚住进来时,刘建梅像小媳妇般抽泣着说:“本来要直接做,但是市医院让手术切……我怎么能切……那里切了,站都站不直。”

当时,她难过极了,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现在,她似乎还是不会安慰,并且总是心情不佳,觉得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没有尽头。刚入院时,刘建梅老是哭,对她露出愧疚的表情,让她很有压力。但没几天,刘建梅就表现出强大的适应能力,密切关注着病区的许多病人。有一个姓乔的女病人,生有三个女儿,有时候大女儿来陪,有时候小女儿来,二女儿似乎很忙,来得少,三个女儿都来的时候,就光流泪。刘建梅很在行地道:“她一个人带大三个女儿,也没再婚,多难。”后来又赞叹道:“她化疗完也不想吃东西,身上脸上都是黑斑,一晒太阳,斑就更黑,有的斑脱落了还长。但是她的肿块小得比我们都快。”

“我就是外强中干,不如她!”刘建梅站起来,右手不自觉指向窗户,“再不好我就从这里跳下去。”

说完又叹气,叹完又道:“倒数第二关了!”她还沉浸在刘建梅制造的悲伤中时,刘建梅竟已给自己打完气,呈现出所有病友都希冀的进取姿态。

第一次住院期间,刘建梅每天都要在整个病区穿梭。名义上是为了认识同组的病友,结果把整个病区的病人,都变成了朋友。这些年纪不等的女人,有的加了她的抖音,有的在美篇上看她的《抗癌日记》。刘建梅戴着老花镜,低着眼,像个熟龄知识分子,对她们讲述着身体的变化,高高低低的声音混合着不断的抱怨和应对的积极,让她的话语流淌出适度的体贴。一些消息时不时从手机上蹦出来,有语音,有文字,都是那些需要卧床,不便起身来开“茶话会”的病友。刘建梅对着手机跟她们说话,声音不自觉又大了。原本围着她的人散开几个,留出的缺口很快又被别人补上。她当时震惊着母亲神奇的交友能力,觉得自己反而更像阴郁的病人。因为她本不怎么说话,一说话总惹得刘建梅跳起来道:“我怎么就讨好型人格了!”

她想起这一幕,又开始像当时化解言语冲突那样,切橙子给她吃,再摸摸她的光头。

“你这是心情好了又?你这哪是照顾我?”刘建梅佯装把她推开,她则尴尬一笑,赶忙注意了一下自己的表情,又看了看母亲的输液管是不是还在继续滴。

刘建梅皮肤好,脸皮好,头皮也好,身上更是白花花。刘建梅说,她要不是女儿,就算遗传不上自己的双眼皮大眼睛,没准能遗传上自己的白。她实在太像江浩平,黑就算了,上半身偏胖,小腿纤细,整个人像圆规。这身材,她十八岁之前就有了,现在也只是圆得更加标准。刚开始会搭配衣服的时候,她拼命用落肩大T恤遮住自己的腰和臀,两条细腿晃悠悠踢踏着板鞋,船袜经常脱落到脚底,后脚跟每年春夏都磨出血泡。她还有一双细长的眼睛,笑起来呈弯曲的月牙状,略显可爱,不笑的时候,就像两条门缝。

“都能知道开门声得多大。”刘建梅有次说道。

她觉得母亲每每这时候十分有语言天赋。不像江浩平,即便在刚刚升主任那几年,也只是高兴的时候哼两声,不高兴的时候板着脸看电视。此刻,他在碎裂的屏幕上小心翼翼地看东京奥运会。她看不过眼,把iPad推过去,江浩平不会用,让她调到中央五套的奥运频道。她不耐烦了,喊道:“这就是五套,哪有奥运频道。”江浩平噤声,小心地想把iPad接过来。她突然一阵心酸,这才好好把频道转换,再递给他。这是她和江浩平多年来的讲话方式,她本已渐渐习惯,但此刻还是感到一些沮丧,可是,她依旧没办法跟他像多年前那般交流。此番见面,仿佛一旦不谈母亲的病情,父女俩更没什么可聊的东西。

当年的事,在江家一众亲戚看来,江浩平只是犯了常见错误。何况情人已怀有身孕,刘建梅生气可以理解,但她有什么可不待见父亲的?那女人肚子里,是跟她有血缘关系的人。可对她来说,自江浩平把自己的东西都搬到情人那,他就变得和过去不太一样了。互相平静后,父女再见,江浩平突然晃动的双腿,透着与年纪不符的浮躁。他也许早就不信任刘建梅,但同样开始不信任她。可他的不信任却是通过提多种看似微小的要求来表达。他希望她多多出现在亲戚面前,希望她能带来一些礼物,希望她时不时问候一下亲戚们。这都让她倍感厌恶。这次江浩平到来,她虽对他表现出一些难得的信任,心里仍有疙瘩。

江浩平似以为矛盾只需时间就可以淡化,还觉得刘建梅应该顺应着曾经的生活习惯,继续在那栋房子里默默守着。仿佛不知道一个人的空缺,会让一个家庭剩余的人感到难堪。时间一层层叠加在她的身上,她随着时间的流逝注视着曾经的自己。她看到自己并没有达成的谅解,被切割成小蝌蚪,环绕着她,而她一次次奋力游走。她发现与一切有着距离的,没有和一些人真正活成亲人的,不仅仅是别人,还有她。她从未跟自己的故乡真正亲近过,甚至从未真正熟悉过所在大家庭的其他人。她不会,甚至拒绝使用这里的语言和办事方式。她有时像母亲那样,不管不顾地只说自己要说的话,有时像常常沉默木讷的父亲在犹豫中消解自己的敏锐,一边压制一边又把暴躁写在脸上。实际上,她所有的接受里,都没有她自己,也因此,都不是真正的接受。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连被辱骂、躲在卧室不敢报警,哭哭啼啼的刘建梅,也混合在她生气时恨铁不成钢的一声“唉”中,渐渐烟消云散了。她一度接受了这种羁绊方式,直到刘建梅生病,主动启用这层情感关系。她害怕父母单独重建联系的同时,刘建梅再次成为一个被亲近的“外人”。在和父母仿佛成为两个世界的人之后,她试图进行的许多保护,都像在试图合拢两段长城。

想到这一点,她突然觉得,客气和争执,是她和父亲母亲表达温情的方式。这是他们共同的选择,她不应该那么紧张。刘建梅右手在胸口上方挥舞,她赶忙帮她解开了上衣的一个扣子。

第一次走进医院,她才知道母亲具体的病情。尽管治疗难度不大,总归要一年的治疗和两三年以上的恢复期。她心里难过,又不知道怎么表达,只好在医院洗手间小小哭了一场。

当年的官司一结束,刘建梅一度觉得丢脸。不仅不跟别人说话,也不跟她说话。也是那时候,高级职称评比结果突然下来,刘建梅位列全县第三。被这股劲鼓励着,刘建梅仿佛坚强起来,在市区租了新的房子,学车,甚至也相了几次亲。如果不是看到刘建梅对陌生病友宣泄情感往事,她都忘记多年前母亲在卧室无声地流泪、江浩平在床的另一端默默注视着的场景。那时,过于年轻的她,只觉得父母情感的形状,让她尴尬。而现在,那个柔弱的刘建梅重新钻出来,复合在看似强悍的刘建梅体内。她不禁为自己曾经感到的尴尬而尴尬。

“现在的孩子啊……谁独立?有独立的吗?挣点钱就独立了?别说不独立,她就装个独立的样子都不会,不结婚,也不谈朋友,钱呢,没见赚多少……”刘建梅继续在病房不知跟谁说着话。

她把护士叫来拔掉输液管,又发现距离医生昨日说的手术时间只剩一个小时。江浩平拿出买好的塑料盆和一次性坐垫。她则赶紧拉着刘建梅去洗手间脱掉了内衣,又擦拭了母亲副乳褶皱处的汗渍。

“别给你爸钱。”刘建梅低声交代道,“他有钱。他现在每个月工资可以养活自己。给他就是给那个女人和她儿子。”

她突然对母亲放下心来。当年,她态度强硬地要求刘建梅离婚,甚至怒斥父亲。每一个试图在她面前为父亲说话的亲戚都被她骂了回去。她完完全全站在母亲这边,不是要站队,不是因为母亲没有错误,而是因为母亲需要她,也只有她。

“你不离婚,就是给他养孩子。”她当时说的这句话,现在也如在自己耳边。然而,替母亲做了决定的是她,一次次为这场离婚背地里难过的也是她。而这一点,她从未跟母亲提起。

“想什么呢?拿毛巾!”刘建梅继续指挥道。

她不禁抖了一下,毛巾从刘建梅的后背滑落到脚踝。

“哎呀,又脏了。”刘建梅叫着。她觉得整个病房的人都听见了,但她突然觉得无所谓。眼下对她来说要紧的,除了接下来刘建梅的手术,就是她自己的状态。她必须让自己保持在一个适度的情绪波动之中,这是她的耐心来源。她突然意识到此刻能对母亲生命承担保护责任的,只有她。想到这里,她快速把衣服套在了刘建梅的身上,又把毛巾彻底洗了一遍。

江浩平去护士站问手术室的位置,被撵了回来。家属现在只能在病房等通知,不许在手术室外聚集。今天,整个病房,加上母亲,三个人要做手术。术前医生例行谈话,问能不能接受全切。刘建梅自然不肯,可今天又开始纠结。

“会不会真的全切了。”刘建梅一边照着镜子,一边轻抚乳房上方化疗置管开的伤口,还有伤口旁青色的筋。

“怎么会。”她道,“不会全切的。”

“你懂?”刘建梅翻白眼,“全切的多了!”

“如果全切,就做乳房再造。”

“我昨天傍晚在外面散步,看见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她要全切。”刘建梅低下头,“她把我拉到一边,给我看她的乳房,你都不知道……我都没见过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乳房还可以那么挺,那么圆润。可惜了……”

“你放心。你就算要全切,也不是一次手术可以完成的。医生已经说了,一旦发现这种可能性,要下来再做好几项检查,再确认新的手术日期。乳房再造也是。无论怎样,都不是一次手术就能结束治疗的。按自己的心意来,这是你的病,不是医生的,不要妥协。”

刘建梅再次低头叹气:“你记住,可别给你爸钱!”她赶紧又摸了摸她的光头。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第一个红绿灯在中心大街设立,围着交警站的护栏内塞满了人,她一只手被江浩平拉着,一只手被刘建梅拉着。父母听不清对方在说什么,她就一遍遍重复他们两人的话。最后,他们仨终于移步到人少的地方,江浩平和刘建梅齐声道“别吵了”。那个遥远记忆中的她,比后来,也比现在迟钝得多,只是被一种既定的情景拖着走。江浩平抓她的那只手都是汗,刘建梅冒冒失失扯住她的头发。她那时没有留意过他们的表情,后来也从未想象过那表情,现在再想起,却仿佛有了补全那段记忆的能力。她觉得,父母当时的表情,既不是责怪,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只向第三人开放的隐约情感。

她想:也许这情感,母亲在独自生活的这些年中也曾展现过。只是那时她还不似现在这样,稍微能让她信任,母亲的悲伤只能对她关闭。等到这悲伤终于一点点朝她开放,她却觉得刘建梅不再那么独立。她希望的独立是一种合理的姿态,可母亲过于直接的反应,也依然是母亲的独立方式。这么一想,她感觉真正不独立的,始终是她自己。

她把刘建梅扶回病床,帮她按着肩,又捶了捶后背。化疗期间,刘建梅的颈椎和肩周似再也不痛了。现在化疗结束,这些原本的疼痛再次找到了她。可头发还没有长出来,刘建梅甚是不快。

“你是想来一样走一样,还是走一样来一样?”她笑道。

刘建梅撇撇嘴:“唉,赶紧手术完吧。我也去戴那个葫芦。”

刘建梅第一次这么说的时候,连护士都没有立刻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直到渐渐整个病房的人都觉得术后引流管非常像葫芦,才纷纷默认这一说法。只是,这说法到底只在临近几个病房流通,刘建梅却仿佛不知道这一点,到哪都这么说。只是,一写起《抗癌日记》,刘建梅又变得慎之又慎了,每一样器具的名称,都向护士打听好。天气,刘建梅也都记得清楚,即使有一些忘记了,也要查出那天的信息。现在,窗帘拉上,刘建梅要求她查询今天的天气。

“说白天有雨,但我刚才出去的时候,还是大晴天。”她道。

“天气预报说下,就一定会下。”

许是被刘建梅这句话影响了。没过多久,外面的雨声,楼上也已能听到了。一些原本躺着的病人也都起来看。说起来,干燥了这么多天,下场雨是挺好的。但她不喜欢雨,一下雨,就意味着可能降温。降温,就仿佛在宣告伤口愈合得慢——她总是有这些心烦意乱的联想。这么想着,她又皱着眉看了一眼母亲。

“愁容骑士。”刘建梅冲她喊。

“你还知道这?”

“你不就是吗?愁容骑士!”刘建梅又喊了一遍,末了,平躺下道,“手术就手术,全切就全切,反正我也没多少年活头啦!”

“按照联合国的年龄划分,你还算中年。”她道。

板凳上刚看完一场球赛的江浩平也附和:“不到六十岁,不算老年人。”

她想到上次父亲电话里说起养老问题。她故意顶了一句:“你还没过六十,没到需要我赡养的时候。”那时,她自认为话已留一半,否则应该说“去找你儿子”。自从江浩平的情人诞下一子,几个姑姑和伯伯就像得了一个宝贝,有的甚至还在朋友圈晒这个孩子,好像根本不知道她会看到一样。也难怪,她常年不去探望他们。后来,连朋友圈互动也没有了。可她也没把他们屏蔽,仿佛这种默认存在的互相观看,是亲情的生态。

几个刚从手术台下来不久的病人,被推到各自的病房门前,等着家属抬进去。蓝绿色的手术台布,被这么推来推去,竟也没有明显的波动。她出去慢走了几步,仿佛希望时间因为自己动作变慢,也一样慢下来。直到一个护士突然急匆匆走过来,看了她一眼:“雨太大,那边刚停电了,上台手术延迟,等下一结束就是你们。”她赶紧又回病房,只见江浩平和刘建梅面对面坐着,各自木然。江浩平看见她进来,再次看向手机。刘建梅则再次喋喋不休。只要江浩平在场,她不提一句往事。

第一次住院期间,刘建梅把家里的事广而告之,她听到,立刻躲进走廊最深处的晾衣间。后来,这成了每次入院的固定节目。对着打开的窗户点上烟,或者打开最新的喜剧节目,成了她难得的放空时段。但她知道,她的心仍在刘建梅诉苦的病房,脑子还在围绕着往事转动。她知道病房的气氛会在刘建梅絮絮叨叨后变得沉重。尽管这一切,刘建梅似乎并不知道。或者,刘建梅期待这种沉甸甸的气氛,好加重自己身上的悲剧色彩,让自己由此得到诸多善意——她更倾向后者,因为这样她便可以相信,刘建梅的悲伤中有表演成分,真实的情景里并没有那么多痛苦。这些年在外,她越来越喜欢独来独往,哪怕遇到真的关心,她也不回应。有的同龄人有了稳定交往的对象,会有一个公开仪式,可她不。她不发朋友圈,也不介绍给朋友,甚至不愿意跟恋人合影。她把私人信息压缩到最低,连升职加薪,取得行业内勤奋奖,也仅在简历里一笔带过。少数几个亲近的朋友,被她按照相熟的场景区别对待。作为同事认识的人,成了朋友也依然只是好同事。其他生活场景中熟识的人又有其交往和交流方式。她把自己保护得很好,直到大部分人都觉得她十分有距离感,直到每一个可能走入婚姻的伴侣最终远离了她。她似乎用了一部分刘建梅的方式,成为了刘建梅的反面。她对这部分事务的冷淡,让她对渐渐变得沉默的江浩平产生了一丝亲切。尽管绝对不会跟他私下过多交流,可这种遥远的怜惜,让她这回没有反对江浩平的到来。

雨越下越大,打开窗户,一排排雨伞遮住了地上的积水。

江浩平剥好的橘子堆满床头柜。有的病人提前开始午睡,整个病房变得安静。直到通知手术的人终于来了,热闹再次被唤醒。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位陌生人。

刘建梅刚还在抱怨颈椎痛,此刻却噌一下坐起来,“是我表姐,你该叫表姨。”

“表姨。”她怯懦地叫着,迅速回到一个小女孩的状态。但她很快发现了这一点,在接下来的十几分钟内迅速膨胀般成长起来。

“表姨。”她再叫道,“你从哪来?”

眼前的中年女子十分瘦小,目光却也因身形娇小显得锐利。

“不容易。”表姨叹道,“还得让你大老远来这一趟,要不是你得签字,我都跟你妈说,我来就行。”说罢,看了江浩平一眼对刘建梅道,“这就是筝筝爸爸?”

“他要来的。”刘建梅瞥了一眼,“我都说让他不要来,他非来。”

表姨摆摆手:“东西带齐了?”说罢,看了一眼病床上的东西道:“吸管呢?到时候怎么喝水。”

“我去买!”江浩平难得喊了一声,站起来,佯装拍了拍身上的几粒浮尘。她意识到父亲也许获得了难得的短暂自由。

“哎呀,你去。”刘建梅又指挥道,“等下说不定还用得上你爸。”

她瞬间黑了脸。雨越下越大,她撑着伞一路小跑到了对面的超市。说是买吸管,却也买了不少别的东西。再冲进病区的时候,刘建梅的声音在走廊也能听到。

“唉,表姐,我害怕。”

“不怕,一会儿就好了。我把你送进手术室再回来。”

“家属不能进手术室。”

“那我送到手术室外。”

她的雨伞还在滴水,表姨和刘建梅却像都没有看见她。她跟她们的侧影和背影打了照面,而她们像更亲近的一家人,很快走过了她。在表姨鞋跟踩踏出的尾音中,她看向坐在板凳上发呆的江浩平:“我妈啥时候有个表姐了。”

“我不知道啊。”江浩平讷讷道。

“我们去吃午饭吧。”她说。

医院电台轮番播着暴雨信息,检查进出的保安也多了几位。整个一楼变得更拥挤。院外的马路,一排排人踩着水去买饭,马路上更吵了。她和江浩平各自撑着伞,从并排走,渐渐变成一前一后。她自觉在前面带路,江浩平跟着她。走了一会儿,江浩平带路,她跟着他。

“我们要不要给那位表姨带饭?刚才我都忘了问。”

“能带就带点,恁妈手术完,说不定也要吃点。”

几滴雨落在她的镜片上,一排小吃店招牌上的汉字迅速变形。她突然觉得自己不是在选餐馆,而是幼时选庞中华和颜真卿的字帖。江浩平似乎看到了她的走神,很快进了一家饺子店,点好了餐。

“你现在算退休了?”

“还没有。”江浩平道,“有时候还得下乡防火,尤其是夏天。”

“那是什么?”

“防止村民烧麦秸秆子。”

他们曾经住在县城边上的临街房,马路又宽又僻静,常有农民背着玉米在门前的马路上晒。有时,还有人躺在路中间休息。只是后来没几年,整条街热闹起来,临近的田地开始荒芜。不仅一些农人不见了,连县城往乡下去的路也越来越安静,越来越宽,和城中心的拥挤形成鲜明对比。再后来,似为了填补这部分安静,一些繁华的商贸城建起来了。先是温州人,再是临近县市的人。很长一段时间,商贸城里的人说普通话,他们这些本地人继续说着方言。她小时候被江浩平牵着手走进去买小商品,也会突然说起不和谐的普通话。以至于她觉得,那时候的世界,是被口音划分的。现在,她和江浩平面对面坐着,她说普通话,江浩平继续说方言,他们的声音混合在一起,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古怪。

“其实有口音也挺好。”她突然说,“小时候妈在家里说普通话,我还觉得很怪,现在觉得挺好。”

“你妈在学校说普通话习惯了,在家里是切换不过来。”

“她的普通话也不标准。只是普通话口音的方言。”她微笑着说。

“那也不一样的。你妈年轻的时候,这口普通话吸引了多少人啊。”江浩平的音量终于正常了一些。

男服务员粗糙的大手按着脏兮兮的抹布在他们面前的餐桌草率地划拉了一下,一道露出木头原色的裂痕无比刺眼,她突然有了沉默的冲动。但很快,她就知道不能允许自己这样。

“我妈年轻的时候,喜欢她的人多吗?”她轻声问道。

刘建梅生病前不止一次对她提起自己当年的风采,但她从来没有关心过。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是一段因为跟她出生时间接近,让她觉得虽然没有记忆却依然有所了解的时段。在第六代导演们的电影里,光影把片中男女的身体塑造得饱满又分明,在夜晚和基建设施不够完善的小城徘徊、跳跃。一切都是动荡的,隐隐勾出她神往的迷思。但听刘建梅提起那个时代,她就很快忘了这种感觉。然而现在,在问江浩平的瞬间,那些电影带给她的印象,又像都回来了,她的思绪停顿在一片虚构烘起的朦胧水汽中,她好奇着江浩平的回答会是怎样的。她仿佛和父亲处在一段林间空地中,四周围都是灰扑扑的枝丫,但这小块空地却被突然冒出来的清洁工扫得整整齐齐。看起来,他们置身四处都是豁口的世界,实则深陷幽闭空间。

“有时候我觉得。我妈和你,好像还像过去那样都没变。”她突然说,“我现在住的地方,小馆子关了很多,一出去,感觉路宽了。县城也变大了,高新区衔接上市区,市区……我不知道。”

“一些地方变得相似,你就觉得大了。你在上海住的地方,跟咱们县城有什么区别?”江浩平突然放松起来,目光中似也有了许多往时的色彩。

四年前的春节,她带着当时的交往对象,回了趟老家。县城中心路很窄,补不起拆迁款的老楼堆在道路两侧,行人挤在两边,似乎都有迎面对视的机会。江浩平本一脸阴沉地混在队伍之中,一转头,她看见他,同时也第一次见到那个孩子。厚厚的镜片下是和她不一样的双眼——虽然近视,但因为足够大,倒显得也比她精神。江浩平佝偻着身体,目光时而朝向地面,时而斜着望向别处。密集的人群遮挡了江浩平的视线,他像侧着身从她目光的迟疑间隙溜掉了,但脸上的困惑表情似也复刻在她的脸上。她感觉包含着对自我嫌恶的不适神色在自己脸上,在江浩平脸上,逐渐连成一片,一起塑造了她自己对周围整个环境的拒绝。突然间,她甚至想跟乞丐那样躺在人行道旁边,任凭来去的人从自己面前走过。后来不久,江浩平千里迢迢跑到上海,给她带了一箱冬桃。她吃不掉,也不想费力分送给任何人。冬天快结束的时候,桃子烂掉一半。直到春天,出租屋内都是桃子的余味。果皮和果肉紧紧贴合,撕不下来,洗干净直接咬下去,是裹着脆的甜。不似长三角地区的水蜜桃,甜得更柔和,一咬,是牙齿陷进果肉里,汁水滴到下巴。她自己都不知道哪种口感她更喜欢,就像不知道是不是在外地生活,她就真的更自在。

(未完,全文刊发于《十月》2022年第5期,责编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