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鬼金:始于夜晚的白昼(节选)
一
就在图尼尔决定踏上死亡之旅的前一天傍晚,天下起了雨。
转动着轮椅坐在窗前,图尼尔伸手把窗户打开,雨滴和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雷电的战车在半空中轰隆隆驶过,那雨水仿佛是在黑暗中伸出双手挽留他。图尼尔仰望着半空,企图寻找雷电战车的踪影,那闪电的羽翼一闪而过,只剩下滚滚的雷声。图尼尔潸然泪下。
这个夜晚过去之后,图尼尔将去卡尔里海的“天使之家”,让那里的工作人员来结束他的生命。哭泣是因为恐惧吗?不。那么是图尼尔留恋这个世界吗?不。哭泣在某些时候是一种本能。或者说是对窗外来临的这场雨的生理和心理上的呼应。图尼尔止住哭泣,拿过烟,点了一支。雨仍在窗外持续着。那些秋日的草木在雨水的沐浴中,已经开始有叶子翩然,犹如雷电战车上闪落的碎片。也许,过些天,它们将用满地的落叶和光秃秃的树干,来迎接即将抵达的凛冽之冬。图尼尔甚至画过一幅油画就叫《冬》,那些白雪中的物将护送图尼尔去完成他的死亡之旅。那里同样是一个白色的世界,他将和先他来到那个世界的他的爱人凯瑟琳经历一场雌雄同体的圣礼。这么想,图尼尔内心有了喜悦。望着窗外,不中用多年的身体竟然有了意识,是的,有了那种意识。这是图尼尔的身体在挽留他吗?还是……但图尼尔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没有什么可以阻止他。图尼尔是经过慎重考虑后才决定去死的。闭着眼耳朵里倾听着窗外的雨声,在享受着那种意识,犹如电击,雨滴和雨滴叠落、撞击、把天和地连接到一起。雨的世界,让图尼尔变得有力量起来,身体也轻盈了,骨头都空了,随时能飞起来似的。
图尼尔想,如果这种力量让他维持到卡尔里海就够了。从布塞塔坦市到卡尔里海,开车大概要七天时间。如果路况和天气原因或者是汽车故障之类的,可能要九天到十天。“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员提出来,只能走陆地(不包括火车),不能走水路,也不能坐飞机。至于为什么?“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员没说。图尼尔也想过,也许这样做很人性化,如果在路上的这些天里,准备去赴死的人有了对生的留恋,对这个世界的留恋,不想结束自己生命的话,那么只要网上发个信息给“天使之家”,约定也就取消了。
屋内的灯光照射着那些草木的叶子,它们因为被雨淋湿而变得明亮,把灯光折射过来,落进图尼尔的目光中。那些草木的叶子,在雨滴的重压下,有了坡度。每一片经过雨水冲洗的叶子闪烁着微光,像隐藏在黑夜中幽灵的一只只明亮的眼睛。
图尼尔的腰部以下已经死亡,失去知觉。那还是十年前的一次车祸。那年图尼尔四十五岁。在开始的几年里,图尼尔几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但都以失败而告终。在那次车祸中,他美丽的妻子凯瑟琳去世了。这十年多时间里,图尼尔更多是在轮椅和床上度过的。轮椅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他自嘲是两个轮子上的“活死人”。
二
图尼尔还记得出事后不久,他第一次轻生,是吞了一瓶安眠药。他躺在床上,等待死神的来临。在他即将看到死神的模样的时候,被来照顾他的朱莉发现了。图尼尔被送到医院,洗了胃……悲伤的朱莉在图尼尔醒来的时候,含着泪,紧紧地握着他的手说,图尼尔,你要活着、活着,我不想在我活着的时候看见你的离开。那样,我会……凯瑟琳已经先你一步离开了,我不想你,不想……这让我想起我的科尔姆。你一定还记得霍尔迪镇的那次矿难,我也想过死、自杀,但我活下来了。活着,才是对逝者最好的爱。朱莉说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朱莉的手是那么有力地握着图尼尔的手,像是要把他拉到自己的身体里似的。
面色苍白的图尼尔,对着朱莉点了点头。他同样含着泪光的眼睛中仿佛看到年轻的朱莉。那个曾经因为丈夫科尔姆去世而悲伤过度的朱莉……还有那个婚礼上的朱莉。白色的婚纱,白色的头饰,红色高跟鞋。她微笑着和科尔姆在婚礼上给人们敬酒。人们敲打着音乐,他们跳起舞。科尔姆的工友抢先和朱莉跳起来,然后,把新娘朱莉送到科尔姆手里。只见他们在人群中舞蹈着,直到科尔姆把朱莉抱在怀里,亲吻着。他们的婚礼让霍尔迪镇在那一刻沉浸在喜悦之中……小图尼尔在人群中窥看着新娘朱莉,她是那么美、那么美。她的美,让小图尼尔觉得科尔姆是那么丑。大卫坐在一边的桌子旁边喝酒,他也眼望着新娘朱莉。小图尼尔跑到树林里,拿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骷髅,他写上科尔姆的名字,又连忙用脚抹掉了。婚礼上的热闹仍在继续,小图尼尔爬上了一棵树,坐在树上,望着那边的热闹。新娘朱莉的头饰在舞动中落在了地上……忘情的朱莉和科尔姆,没注意到,还是大卫站起来,把新娘掉在地上的头饰捡起来,放到桌子上。大卫离开婚礼现场,看到小图尼尔在树上,他喊着小图尼尔,两人去了霍尔迪镇的湖边……对着落日,大卫对小图尼尔说,你看到了什么?小图尼尔说,落日。大卫说,那是现实中的落日,如果在艺术上,我更愿意理解成,那是隐没在山峦间的头颅……小图尼尔感到惊讶,但他什么也没说。两人就那么坐着,直到天黑才回去。婚礼现场点了篝火,人们还在庆祝着。新郎科尔姆已经喝醉了,身体摇摇晃晃地跳舞。疲惫的新娘朱莉在小图尼尔的脑海里晃动着,她像一个天使。火光映射在他们身上……X光般,让小图尼尔看到了那些人的骨骼……在他们的身体里闪着白皙的光……
朱莉在医院里照顾了图尼尔几天,格拉斯也来看过图尼尔两次。还沉浸在丧女悲伤中的格拉斯看上去是那么颓丧。是啊,他心爱的宝贝女儿凯瑟琳去了天堂……而孤独的图尼尔认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们才是亲人了。他对格拉斯忏悔着,是自己没保护好凯瑟琳。图尼尔说着,边哭着边向格拉斯道歉。格拉斯也眼泪汪汪的。
三
图尼尔的父亲是在霍尔迪镇煤矿的一次矿难中去世的。从那以后,他和母亲相依为命。那年,图尼尔十岁。母亲是霍尔迪镇上唯一的裁缝。父亲的尸体被一辆大卡车拉回来,同车的还有其他几位遇难者。他们的尸体从卡车上被抬下来,依次摆放在霍尔迪镇广场上。镇上的人听到消息后,像发疯的牛群般,从各家的房子里跑过来。那天是星期五,天阴。看到那些尸体的时候,人们发出一阵山呼海啸的哀号声。母亲手拉着图尼尔,出现在广场上,在尸体中寻找自己的丈夫、图尼尔的父亲。有的尸体已经破碎,丢了胳膊,少了腿脚,黑色的煤粉覆盖着他们的脸,看上去更像是一只只从陷阱里弄上来的死了的动物。镇长根据名单,喊着死者的名字,仿佛在呼喊那些死者从地上站起来列队似的。那些尸体一动不动,僵硬地躺在广场的石板上。镇长叫到名字的家属纷纷在镇长面前站成一排。有的人不相信被点到名字,镇长重复着死者的名字,一遍遍的。直到镇长目光从纸上抬起来,看着人群。镇长又念了一次那个死者的名字,问,这个人的家人不在吗?你们要学会面对。有人骂了一句,他妈的。镇长听见了,问,谁?没人吭声了。镇长说,我刚念到名字的人的家人到底来没来?没来的话,我们就当无名尸体处理啦?只见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女人怯怯地从人群里拄着拐杖站出来。图尼尔认识,那是里拉奶奶。死者是她孙子。镇长瞧见是里拉奶奶,本来要发脾气的,但他没有。镇长又开始念下一位死者的名字,直到念到图尼尔父亲的名字。母亲拉着图尼尔站在队伍中,在图尼尔的旁边是朱莉。被点到名字的人,那些死者的名字。他们的家属瑟瑟发抖地站在那里,他们的家人也被死神钦点了。镇长看到面前的死者家属,开始安慰他们,说那些死者只是提前去往了天国。他还没说完,就有死者家属开始哭了,晕倒在地上。死者家属的队伍乱了。晕倒的死者家属被叫醒过来,镇长开始安排这些家属去辨认自己的亲人。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人群中骂了句,声音尖锐而愤怒。这声音就像一颗石子掉进水中,一丝涟漪都没有,直接沉入水底。母亲拉着图尼尔在排列的尸体中间,走了好几个来回,每个尸体之间都有空隙。尸体们就像人体棋子般,并排摆在那里,仰望着天空,时刻等待指令似的。天阴沉着,密布的乌云,在天上围观,并发出唏嘘的叹息。一个个尸体的辨认,最后还是图尼尔发现了躺在那里的父亲。已经认出家属尸体的人们哭号着,山洪般,震天动地。刚刚新婚不久的朱莉趴在丈夫的尸体上,呼喊着丈夫科尔姆的名字,科尔姆、科尔姆。她的手在科尔姆破碎的衣服上撕扯,像是要抓下科尔姆的肉,一口口吃到嘴里似的……直到看见科尔姆的鼻孔、眼睛、耳朵、嘴流出鲜血来。科尔姆的母亲把朱莉拉开,还打了朱莉一个耳光。朱莉瘫软在地上,安静了,魂儿也丢了似的。部分人同情地望着坐在地上的朱莉,企图用目光把她拉起来,但悲伤让朱莉沉重如山。科尔姆的母亲跑上去揪住镇长的衣领,让他还儿子的性命,被几个警察架走了。只见瘫坐在地上的朱莉,突然向科尔姆的尸体爬过去,在他的身边躺下来……
死者家属的哭声,相互传染,病毒般,在霍尔迪镇的广场上空回荡。云朵都被吓得仓皇逃窜。天空在那一刻,异常清冷。整个霍尔迪镇蒙上了一层悲伤色彩,涂抹着死神来临的天空。令人心碎。母亲没哭,她倔强地跪在父亲身边,膝盖像钉子扎进地面。她拿出手绢,轻轻地给父亲擦着脸,从额头开始,双眼、鼻子、嘴、下巴。母亲边擦边和父亲悄声说着只有她才知道的话。直到父亲的脸清晰地呈现出来。母亲把挂在父亲脖颈上的银色十字架取下来,给图尼尔戴上。图尼尔的手紧紧地握着那个十字架,咧开嘴,大哭起来。
由煤矿出钱,母亲为每一位死者都做了新衣服。母亲是在一个个尸体身上拿着皮尺量的尺寸。衣服做好了,给死者穿上,都很合适,看上去有了尊严似的。
三天后,在镇长和牧师的主持下,这些矿难中的遇难者被装在棺材里,埋在了霍尔迪镇的墓地。浩大的葬礼队伍,犹如一条黑色的河流,缓慢地流淌到霍尔迪镇墓地。全镇的人都来了,他们送行逝者,他们哀悼逝者。那些活着的矿工在这次瓦斯爆炸事故后,开始罢工,要求改善井下的工作环境,还有矿工的福利待遇。矿工们在霍尔迪广场静坐,带着他们的家属。静坐了三天。镇长和煤矿老板都没有出现,他们开始从霍尔迪广场移动着向镇公所走去,堵住了镇公所的大门。有人愤怒地说,如果镇长再不露面,他们就烧了镇公所。镇长就在镇公所里,他焦躁、愤怒地给煤矿老板里尔曼打电话,他几乎是吼叫了,说,你他妈的,再不过来的话,我就带他们到矿上去,让他们烧了你的煤矿。他摔下电话。过了半个小时,煤矿老板里尔曼坐着汽车来了。人们围住了里尔曼的汽车,要把汽车掀翻在地上,还有人扬言要把里尔曼的汽车给烧了。镇长疾步从镇公所里走出来,为里尔曼解了围。他把里尔曼拉到一边,低声在里尔曼耳边说着什么,直到里尔曼宣布答应矿工们要求的条件。那些矿工让里尔曼签了字,镇长也签了字。他们才带着妻子和儿女,纷纷回家。煤矿也恢复了正常的生产。看上去他们胜利了,其实,没有。煤矿老板里尔曼更加苛刻了,只是在暗里而已。里尔曼甚至从别的镇又招来一些工人,把之前闹事的工人一个个孤立起来,直到他们无法忍受那种来自同类的孤立、冷漠和背叛,自己辞了工作,走人。
四
死亡的气息在霍尔迪镇笼罩了半年多,才开始变轻了,像云朵一样,丝丝缕缕的,缓慢散尽,但在那些死者家属的心里,亲人逝去的阴影仍无法抹去,仍旧沉甸甸的。他们在逝去家人的痛苦中,坚强地活着。这期间发生了一件事儿,朱莉上吊了,被人发现,救了下来。从那以后,朱莉精神恍惚,头不梳,脸不洗,像一个疯子。人们总是能看到朱莉披头散发地在霍尔迪广场上转圈,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鞭子,在抽打着她这个陀螺。有人问她,为什么在广场上转圈,她也不说,龇着牙,傻笑,看到什么都喊科尔姆的名字。萨拉大婶的一只鹅跑到广场上,被朱莉抓到,抱在怀里,她也呼唤那只鹅叫科尔姆,直到萨拉大婶把鹅从朱莉的怀里抢过去。朱莉哭喊着,还我科尔姆,还我科尔姆。那鹅在萨拉大婶的怀里挣扎着,飞到半空之中。朱莉就站在广场上,对着飞在半空中的鹅喊着,科尔姆、科尔姆,你要飞到哪儿去啊?你带着我啊!你不能撇下我不管啊!路过的人看到可怜的朱莉,都心疼地摇摇头,无奈地走开。
父亲的意外去世,把图尼尔从一个快乐活泼的孩子变成一个孤独阴郁的孩子。他常常会在放学后,跑去墓地,和父亲说着悄悄话,告诉父亲学校里和镇子上发生的一些事情。比如,萨拉大婶和她的鹅,都被人杀死了。萨拉大婶身上沾满了被血染成红色的鹅毛,十几只鹅头被砍下来,整齐地摆在萨拉大婶家的窗台上。警察都来了,还没找到凶手。比如,图尼尔在放学后的校园里游荡,他的男老师马塞洛把女学生莉莲留在教室里,让莉莲脱去衣服,他也脱去衣服……图尼尔看到莉莲泪珠从脸上滚落。马塞洛是一个坏老师,女学生都很怕他。图尼尔透过窗户偷看着,猫一样跑开了,跑出很远。他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着那教室的窗户扔过去。玻璃被打碎了。可以听见马塞洛在里面愤怒的谩骂声。图尼尔坏笑了一下,从躲藏的树后面溜出校园。寂静的校园给图尼尔一种墓地的气息,在那种气息中,图尼尔听到了莉莲鬼魂般的抽泣声。
图尼尔常常会在墓地遇见年轻的寡妇朱莉,一身黑衣,蒙着黑色的头巾,出现在她丈夫科尔姆的墓碑前。在寡妇朱莉出现的时候,图尼尔都会躲在树后或者是墓碑后面,静静地偷看着朱莉的一举一动。朱莉静静地坐在科尔姆的墓前,是那么美,整个人仿佛都交给了逝者科尔姆,让图尼尔嫉妒。在朱莉离开后,图尼尔来到科尔姆墓前,拿走了朱莉带来的野花,把它们一枝枝放到别的墓碑前面。朱莉是从卡麦伦镇嫁过来的,二十多岁,没想到刚结婚不久,丈夫科尔姆就在霍尔迪镇最大的一次矿难中离开了她。悲伤的朱莉让图尼尔心疼。有一次,图尼尔还是被朱莉发现了。图尼尔腼腆害羞地从一座墓碑后面出来,两人坐在坟墓中间。朱莉说,她要回卡麦伦镇了。她邀请图尼尔去卡麦伦镇玩。她说卡麦伦镇有一座古尸博物馆,如果图尼尔去的话,她会带图尼尔去参观那些近千年的古尸。即将离开霍尔迪镇的朱莉让图尼尔很伤心,但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朱莉,他很想上前拥抱一下朱莉,闻闻她身上的气息,把那种气息吸到鼻子里,保存起来,但他不敢。一个星期天,图尼尔还真骑着自行车去卡麦伦镇,但路上被一场大雨浇回来了。
朱莉离开霍尔迪镇的那天,图尼尔站在山岗上看着朱莉上了一辆马车,离开了。图尼尔顺着山路追出去好远,路边的树枝刮破了他的脸,渗出红色的血珠,但他没在意,直到那辆马车消失在霍尔迪镇通向麦迪伦镇的大路尽头。看不见了,图尼尔才停下来,坐在路边喘着气。他在路边的草丛里发现一只死去的乌鸦,随手捡了根树枝,折断,把乌鸦从草丛中挑出来。图尼尔掏出兜里的火柴,又找了些枯草和树枝,把那只死乌鸦给烧了,先是火焰舔舐着那些羽毛,羽毛烧尽后,烧到肉了……气味极其难闻。图尼尔又找来一些枯草和树枝,直到把乌鸦烧成了炭,用一根树枝轻轻一敲,碎了,露出里面的骨骼,他又加了把火……
那天晚上,回到家,吃过晚饭。母亲说邻居的孩子掉进河里,差点儿淹死,让图尼尔注意,别往河边去了。图尼尔答应着,回屋后,早早就睡下了。他梦见了朱莉,一丝不挂……梦见他们在果园里山一样堆积的苹果中……等他们从山一样的苹果堆下来的时候,那些彩色的苹果突然变成了褐色,又变成了黑色,腐烂了,慢慢坍塌下来。第二天早上起来的时候,少年图尼尔仍能闻到那种烂苹果的味道,他悄悄把内裤洗了,但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母亲什么也没说,悄悄扭过身去。图尼尔羞涩地把湿漉漉的内裤拧干,晾晒在院子里的树枝上。黑色的内裤看起来像一只翅膀倾斜的乌鸦。
五
在图尼尔享受着那种身体意识的时候,他看见窗外的雨是明亮的。窗外,黑夜变成白昼。他能感觉到那种身体意识开始退去,潮水般,从每一个毛孔退去,让他再次变得空荡荡的。图尼尔手指摸了摸挂在脖颈上的银色十字架。他在感恩。是老天让他在即将踏上死亡之旅的前夜有了这样的意识。这是否意味着图尼尔的腰部以下从此开始恢复知觉了呢?不。更像是老天在告诉图尼尔,曾经活过似的。
图尼尔盯着窗外的雨,他看见了凯瑟琳,没有雨衣,也没有雨伞,她挂着雨滴的脸隐藏在湿漉漉的树木后面。她从湿漉漉的树木后现身,在雨中向图尼尔走过来。凯瑟琳轻声地唤着,图尼尔……图尼尔……图尼尔听见了那温柔、甜蜜的声音,向窗前移动了一下轮椅,对着空蒙的雨中,企图从轮椅上站起来,但他的下半身不允许他站起来。他双手支撑着轮椅扶手,又重重地坐下来,能感觉到轮椅两个轮子的震颤。图尼尔焦急地对着雨中的凯瑟琳问,是你吗?凯瑟琳。雨中的凯瑟琳又消失了。雨丝变得稠密,织成网,织成幕,什么都看不见了。图尼尔叹息着,变得沮丧、无助。雨像一道屏障,把他的凯瑟琳阻挡在后面、在黑暗之中。他的目光注视着、注视着,仿佛凯瑟琳随时会从雨帘后面再次出现。他憎恨起这天气来,但这憎恨是短暂的。如果没有这样的天气,也许凯瑟琳不会出现。
窗外除了沙沙雨声,还有雨滴落在草木上的声音,再没有别的声音了。雨落在万物上,也落在空无之中,时而缓慢,时而急促。急促的时候,仿佛在催着什么,又像有无数的虫子在啃噬着什么似的。那些雨滴的精灵投奔到这个纷乱的世界中来,它们没有喊叫,悄然地从天空落下,变了形体,一到地上,就变成了喑哑的水,汇成细小的水流,和那些集聚在大地褶皱里的污秽,一起流动。
图尼尔记起有一天雨后,他转动轮椅去街上,路过一个铁道口。他看到一颗雨滴悬挂在一个红色油漆的圆环上。圆环是十字路口铁栏杆上的一部分,有火车每天在固定的时间从这里经过。栏杆已经滑动到路中央,堵住了行人。那个悬挂的雨滴,被他看见。他看到他的脸,还有那些在等待火车通过的人的脸。火车在远方已经发出刺耳的鸣笛声。人群发出嘈杂的声音。那雨滴里的脸孔在变化着不同的表情。更多是木然。他注视着雨滴,看到里面还映射出不远处教堂顶尖上的十字架。火车呼啸而来,震动着铁轨。那颗雨滴,在铁轨的震动中掉落下来,摔在地上,碎了。没有人注意,只有他。只有他看到了,摔碎的雨滴变成了水,慢慢渗透进泥土之中。
图尼尔又点了一支烟,他知道刚刚凯瑟琳的出现只是幻觉,难道那突然袭来的身体意识也是幻觉吗?图尼尔更愿意相信,那刚刚潮水般退去的身体意识,是真实来过的。雨里面裹着冷和土腥味,从窗外的草木间扑进来。窗台上是摔碎的雨滴变成的水,淌在那里。图尼尔把盖在腿上的毯子往身上拽了拽。毯子还透着洗衣粉的香味。是雷蒙娜临走前洗过的。他把毯子拽到鼻子下面,闻了闻,仿佛那上面还有雷蒙娜的味道。图尼尔在心里面告诫自己,忘掉雷蒙娜。图尼尔仍注视着窗外的雨,丝毫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预想天亮后,道路的泥泞会给他增加很多麻烦,还好,他刚买的那辆二手小货车性能不错,也许会帮他顺利到达卡尔里海。到达卡尔里海后,“天使之家”的工作人员将会把他送往天堂之路。之前,图尼尔是恐惧的,但最近他释然了,或者说他超脱了。
凯瑟琳再次出现在雨中,躲藏在雨帘后面。图尼尔回头望了望墙上。墙上是空的。那个挂在墙上的镶在镜框里的凯瑟琳的照片已经被他装到了包里,打算带着去卡尔里海。他要让凯瑟琳伴着他一起完成他的死亡之旅。他就要和凯瑟琳在天国相见了。图尼尔还记得从墙上摘下凯瑟琳照片的时候,亲吻了一下照片上的凯瑟琳,被雷蒙娜看到了。雷蒙娜笑着说,我今天还没来得及擦上面的灰呢。平时,雷蒙娜每天都要擦一次凯瑟琳的照片,这是图尼尔安排的。图尼尔没说什么,他把凯瑟琳的照片贴在胸前,移动着轮椅,把凯瑟琳的照片装在背包里。雷蒙娜轻声问图尼尔,你还爱她吗?图尼尔说,我曾经对凯瑟琳说过,我要爱她,一生一世,没想到她走在了我前面。即使她离开了我,但我说过的话,还是有效的。这些年,我从来没有怀疑过我对她的爱。雷蒙娜边收拾东西边说,我都有些嫉妒了。图尼尔坐在轮椅上笑了笑,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明天雷蒙娜就离开他了。他已经给雷蒙娜联系了新的工作。其实,图尼尔从雷蒙娜的身上隐隐感觉到了什么,但他克制着,他不能对雷蒙娜敞开自己。雷蒙娜只是他花钱雇来照顾他的人。再说,他只是活在这个世上的“半个人”,他除了是个累赘,给人增添麻烦,不会是别的。还好,图尼尔已经觉醒,他即将踏上结束自己生命的旅程,未来的几天过后,图尼尔将告别这个喧嚣嘈杂污秽的世界,成为另一个世界里的人。那里有凯瑟琳,有父亲和母亲,有朱莉的前夫科尔姆,还有克劳……有那些在战场上牺牲的战友……他们将在那里团聚。还有大卫,图尼尔不知道是否会见到大卫。图尼尔还想到了小西蒙……
六
图尼尔和凯瑟琳是在一次画展上认识的。那是图尼尔的第一次画展,在布塞塔坦市的一家画廊。画廊是图尼尔的大学同学克劳的外祖父开的。克劳也是画家。画展除了几个朋友来捧场,再没有人来。展厅里是冷清的。克劳和图尼尔的朋友在展厅内转了一圈,都走了,去了酒吧。克劳拍了拍图尼尔的肩膀说,我们在法瑞尔酒吧等你。第一次画展还是让图尼尔有些忐忑、紧张。他想看看到底有没有人喜欢他的画。那种被承认和渴望被认同的感觉格外强烈。克劳和那些朋友都不喜欢图尼尔的画。他们对图尼尔说,你的画展就像一个地狱,你自己在这儿待着吧,我们要喝酒去了。图尼尔的画里面充满了血腥和暴力、撕裂和挣扎,一种被死神笼罩的压抑感。他们不知道图尼尔为什么画这些,而不是那些田园风光什么的。他们认为图尼尔画的那些人物都是地狱里的人物,透着狰狞的恐怖感,像是要从画面里出来似的。图尼尔不辩解,他知道那些朋友不懂他的画。他们只是看到了世界的表面,而他看到了世界存在的黑暗,看到了地狱里已经空荡荡的。朋友们走后,图尼尔找了把椅子,坐在门口,像一个郁郁寡欢的看门人。直到凯瑟琳的出现,让图尼尔眼前一亮。她是那么美丽,金黄的头发,穿着白色连衣裙,就像一道光出现在展厅里。她在图尼尔的画前静静地欣赏着,仿佛要走进画中。图尼尔也在静静地望着她。女孩驻足一幅油画前面。那幅画的背景是荒野,枯黄的野草随时都会被点燃似的。野草的形状,可以看到风了。在那些凌乱的野草丛中,有一面丝网,丝网上挂着一只乌鸦,它细小的爪子,被细细的网线缠绕,勾在那里,身体倒悬,尖尖的嘴朝下,要钉进地面似的。一只膀翅,像张开的扇子般挂在丝网上,整个身体看上去倾斜。在悬挂的乌鸦丝网前面站着一位黑衣女人的背影。透过丝网,可以望见不尽的荒野。图尼尔忐忑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来到女孩旁边,问,喜欢吗?女孩点了点头,扭头问,你画的吗?图尼尔也点了点头。女孩说,我总觉得这个背影在什么地方看到过。图尼尔惊讶地说,是吗?女孩说,一时想不起来了。你画的是真实的生活吗?还是你的想象?图尼尔说,基于现实的想象,或者说是对现实的内化,然后呈现出来的画面。灵魂映像,我喜欢这样来界定我的画。在更多对现实肤浅的模仿的那些画面前,我更相信我呈现出来的真实。我模仿我的灵魂,模仿我的内心。女孩说,哦。你好,我叫凯瑟琳。图尼尔说,你好,我叫图尼尔。图尼尔陪着凯瑟琳又看了其他画。凯瑟琳的脚步又停留在那幅画前,目光专注地盯着那画面上的女人背影。图尼尔看着凯瑟琳走神的目光,没有打扰她。凯瑟琳突然转过身来说,我想起来了,这个背影像我的继母朱莉。图尼尔好像没听清,问,你说什么?凯瑟琳说,这个背影像我的继母朱莉。朱莉这个名字伴随着图尼尔度过少年时光。图尼尔想,不会是那个麦伦镇的朱莉吧?会这么巧合吗?图尼尔问,你的继母是哪里人?凯瑟琳说,朱莉来自麦伦镇。图尼尔怔住了,不说话。凯瑟琳问,你认识我继母吗?图尼尔说,这幅画确实画的是一个叫朱莉的女人,是我记忆中的,不知道是不是你的继母。凯瑟琳说,你来自哪里?图尼尔说,霍尔迪镇。凯瑟琳说,哦。那明天,我带继母过来看看你的画。图尼尔说,欢迎。图尼尔盯着她的背影看了好久,直到她消失在人群中。图尼尔坐在门口抽烟,他突然觉得凯瑟琳像天使。至于凯瑟琳说的朱莉,他没有想太多。他不相信这样的巧合。这样的巧合更多像是小说家的杜撰。
第二天,凯瑟琳真的领着她的继母来了。当图尼尔看到朱莉的时候,他惊呆了。他几乎是跑过去和朱莉拥抱在一起。凯瑟琳先是惊诧,愣怔着,张大了嘴巴,之后,她嫉妒的目光落在图尼尔和朱莉身上。朱莉的眼中闪着泪光。图尼尔给朱莉和凯瑟琳各冲了杯咖啡。他们坐在一张桌子旁边。凯瑟琳端着咖啡在那些画作前面浏览着,仿佛要透过那些画作窥探图尼尔灵魂深处的陌生世界。朱莉对图尼尔说,她回到麦伦镇两年后,经人介绍认识了凯瑟琳的父亲格拉斯。格拉斯中年丧妻,比她大八岁,是一个布塞塔坦市的眼镜商人。刚开始朱莉还不同意,但看到格拉斯是真心喜欢她,她答应了这桩婚事。他们现在生活得很幸福,凯瑟琳也很乖。朱莉看了一眼旁边的凯瑟琳,微笑着。图尼尔也说了霍尔迪镇,说了在经济环境低迷的影响下,霍尔迪镇很多人都离开了。朱莉问了图尼尔的母亲,图尼尔说,还在镇上当裁缝,眼睛有些不太好了。常常会在给人量尺寸的时候出错。有时候,把小孩的衣服做成了大人的,把大人的做成小孩的。朱莉说,真想让她给我再做衣服。图尼尔说,等我下次回去把她接到城里来,去府上拜访你。朱莉说,没想到这么快,你都长成大小伙子了。图尼尔羞涩地盯着朱莉,少年般腼腆、紧张。凯瑟琳打断了她们,领着朱莉看画。朱莉看到那幅画也愣住了,发呆了很久,眼含着热泪。她用手指轻轻拭去从眼眶里滚落到眼角的泪珠。图尼尔盯着朱莉看,她看上去优雅和丰腴,透着成熟的美,那种美,摄心夺魄,透着古典油画里那种女人的瓷光。与多年前霍尔迪镇的那个朱莉判若两人。图尼尔说不出喜欢哪个时期的朱莉。现在,朱莉身上散发出来的气息,让图尼尔的心脏怦怦直跳,手心都出汗了,局促不安。图尼尔知道朱莉看懂了他的画,她曾经经历过和他一样失去亲人的苦痛,并被苦苦折磨着。从朱莉的眉眼间仍能看到那过去存留的一丝痕迹。经过了那些经历,才让她更加发光,像苦难中淘洗出来的金子。凯瑟琳看到图尼尔出神的目光,碰了他一下,他从恍惚中回来。对着凯瑟琳和朱莉说,要不要喝点儿什么?朱莉说,不用。图尼尔又看了眼凯瑟琳,问,你呢?凯瑟琳四周望了望,问,有什么?图尼尔说,水和果汁。凯瑟琳说,那来杯果汁吧。图尼尔给凯瑟琳冲了杯果汁。朱莉整个人就像被那幅画吸去了魂魄似的,脸色变得苍白。
图尼尔想起在创作这幅画之前的一天,他坐公共汽车回画室,透过公共汽车的玻璃,他恍惚看到在另一辆公共汽车上的朱莉,但两辆公共汽车错过了。他回到画室后,就画了这幅油画。童年的很多东西在他的生命中是无法抹掉的。图尼尔的画确实唤起了朱莉的伤痛记忆,那次矿难中死去的科尔姆。朱莉和凯瑟琳离开画廊的时候,凯瑟琳冲着图尼尔做了个鬼脸。图尼尔冲着她笑了笑。凯瑟琳邀请图尼尔去家里做客。图尼尔也邀请她们去他在涅瓦涅大街五十二号的画室玩。那时候的凯瑟琳还在一所大学上学。凯瑟琳身上有一股劲儿吸引着图尼尔,让他想把她抱在怀里。
两人不久后就恋爱了,如胶了,似漆了,疯狂了。
那次画展唯一卖出去的一幅画就是凯瑟琳和朱莉喜欢的那幅。图尼尔问凯瑟琳是不是她派人来买的,凯瑟琳说,不是。凯瑟琳撒谎了。后来,在两人结婚的那天,凯瑟琳把那幅画送给了图尼尔作为礼物。那时候,图尼尔已经是布塞塔坦市小有名气的画家,基本可以靠画画谋生了。眼镜商人格拉斯是个开明的人,他看到女儿凯瑟琳和图尼尔在一起是快乐的,他很满足。朱莉已经怀孕了,挺着肚子,挽着格拉斯,在婚礼上祝福凯瑟琳和图尼尔。图尼尔在婚礼上喝多了。
七
图尼尔还记得那次婚礼后,岳父格拉斯资助,让他们去中国度蜜月。那是一次奇异的蜜月旅程。图尼尔和凯瑟琳去了上海、香港、深圳、桂林、北京。图尼尔惊异中国那些魁伟的建筑,两人置身故宫的时候,那种氛围让图尼尔想起了霍尔迪广场的某一刻,他还看到了成群的乌鸦在故宫上空飞舞。图尼尔记忆深刻的是长城,虽然他只是简单了解了长城的历史,长城在图尼尔心里还是伟大的。两人回到布塞塔坦市后,图尼尔创作了大幅油画《城》。有的面孔还从墙里面挣扎出来,像是在喊叫似的。这幅画被布塞塔坦市博物馆收藏。婚后的凯瑟琳在一所中学教书。两人一直没有孩子。朱莉带着凯瑟琳去医院检查几次,也没查出什么。倒是图尼尔很享受这样的两人生活。
战争爆发后,图尼尔和克劳被征兵了。克劳在一次战役中牺牲了。图尼尔和战友把克劳埋葬的时候,图尼尔号啕大哭。在战场上,图尼尔认识了罗贝托。罗贝托的梦想是成为像海明威那样的作家。克劳牺牲后,罗贝托成了图尼尔唯一的朋友。战争结束后,图尼尔回到布塞塔坦市,继续画画,他没有找工作,成了一个职业画家。图尼尔和凯瑟琳过着平凡的日子。图尼尔上战场之前的画已经被很多著名的收藏机构盯上了,他的画被高度阐释。图尼尔拿着报纸和凯瑟琳谈起,微笑着,并没有放在心上。图尼尔在战场上打仗这几年,凯瑟琳老了很多。罗贝托开车从格兰萨市来看过他一次。图尼尔问了罗贝托的写作情况。罗贝托说,刚刚从婚姻中挣扎出来,还没调整好写作状态,他会写的。他要写一部像理查德·耶茨《革命之路》那样的作品。图尼尔没看过那本小说,问了罗贝托,那部小说写什么的。罗贝托说,那是另一场战争。是我们即将面对的中年战争。后来,两人聊到了格兰萨市的蝙蝠侠。罗贝托说,他从来没看到过。罗贝托说起一桩发生在格兰萨市的小丑杀人事件,他想深入采访一下,写一部《冷血》那样的非虚构作品。《冷血》是图尼尔看过的,是杜鲁门·卡波特写的。图尼尔鼓励罗贝托写,写出来才是重要的,这样夸夸其谈无意义。罗贝托喝了口酒,说,我会写的,我会的。从战场上回来,我总是噩梦连连。我要战胜那些噩梦,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进行写作。两人都喝得醉醺醺的,回忆起战场上的惨烈情景。两人都哭了。罗贝托透露,有一次,他和班里几个士兵去执行任务,在一个小山村里,喜欢上一个女孩。在他们第二次去那个村子的时候,那个村子里的人都被屠杀了。女孩的尸体躺在溪水边。他和士兵用溪水把女孩清洗干净,裹上白色的被单,埋在村口的一个土坑里。罗贝托说,如果有生之年,还能回去的话,我想去寻找一下那个女孩的墓地,再给她竖立一个墓碑。我觉得那就是我的初恋。那个女孩给了我很多战争以外的东西。罗贝托的话,图尼尔懂。对于战争中的杀人机器,那些战争以外的东西格外珍贵。罗贝托说他继承了父亲的屠宰厂,但他厌恶屠宰厂的工作。他已经把父亲留下的屠宰厂给卖了,得到的钱,够他活几年的。
那次分别后,罗贝托五年没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直到有一天,图尼尔去画室的路上看到莱斯书店橱窗上《小丑》的巨幅广告,上面的作者正是罗贝托。图尼尔买了一本,带到画室阅读。没想到的是,罗贝托的这部非虚构小说,也给他提供了创作素材,他画了组画《假面》。有出版社联系图尼尔,问他是否可以根据《假面》创作一本漫画书,图尼尔拒绝了。有一天,图尼尔坐火车去了一趟格兰萨市,没有找到罗贝托,他就像从格兰萨市蒸发了似的,生死未卜。图尼尔想,也许罗贝托回到他说的那个被敌人血洗的村子。图尼尔也想过回去看看克劳的墓地,但他没有面对过去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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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选自《青年作家》2022年第11期
【作者简介】鬼金,原名刘政波;1974年12月出生,辽宁本溪人;2008年开始小说写作;小说先后在《上海文学》《花城》《十月》《山花》《青年作家》等刊发表;著有小说集《用眼泪作成狮子的纵发》《长在天上的树》《秉烛夜》,长篇小说《我的乌托邦》等;自由职业者;现居本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