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2年11月号上半月刊|郑小琼:白云山
《进 山》
一路上,我们谈论山道上的栎树林
在浓密的雾间,它们安静而肃穆
我伸长手臂测量它们的直径
藤蔓从它们的躯体垂了下来
我们谈论寂静中空空荡荡的灵魂
山道摇晃的树枝,路旁孤独的石头
我们谈王维空灵的诗、道与诸子
山水画的意境,空白处的禅意
远处的山谷与幻象的白云、流水
辨认山道边的茱萸、木槿、野山茶
我们谈论它们的习性与功能
沿通往山寺的山道,只有安静
在山道间悬挂有力的安静
此刻,几只鸟飞向不远处的栎树林
它们的叫声,仿佛伸长枝杈的栎树
蓝色的雾从对面的山头漫了过来
我们把鸟鸣留在背后静寂的栎树林
《朝 露》
朝露沿松树洒落在苦艾叶上
群山安稳地从两边耸起
山口:起飞的树,凝固的寂静
两颗孤独的晨星陨落在寥廓中
我们坐在松树下,没有出声
三五颗松针落在我们的头顶
几声鸟鸣被雾气淹没、融化
空气像浮冰,纯粹而干净
宁静从松枝悬挂下来
远处的河流在早晨的灰色间
它泛白的水面闪着雾与光
一枚松果落在我们怀中,你说
它在测试我们内心的孤寂
此刻,我们坐着,谈论沉重的肉体
禅、露珠样短暂的浮世,不远处
栎树林将它们的身体涌向山顶
几棵野花把身体俯向大地
《溪 边》
在溪边,我以为波浪是永恒的
它们日夜流淌,发出古老的声响
又迅速地扑向岸边,缓缓消逝
江风吹拂过洋槐树与风信子
蓍草摇曳春天的幻影
闪亮的空寂在江面颤震
栎树林的上空飘过一朵心形的白云
一小块野葡萄林站满江边的山谷
几棵尾叶桉树让我着迷,它们树皮剥落
白色的躯体仿佛我胸中的块垒
塞楝树与南洋楹投下浓重的阴影
油茶与吴茱萸兀自站在坡地
一棵折断的紫薇把树枝伸向
溪边的蕨类与荆豆丛,遥远的山谷
牛啃食野草,一小块荒芜的菜地
只剩下芭茅与芒草,几棵曲柳
停着灰脖子的鸟,用叫声传递春天的弧度
我在江边寻找那些无形的波浪
那合拢的碎浪间有一股谦卑的力量
从瀑布折进溪流,注入江河
那山间狂野的硬汉变成沉默的渺茫
《鸣春谷》
我思忖群山的声响、山谷的青烟
摇晃的月色、舒展的水仙……它充盈的鸣叫
水用波浪擦拭灰尘、流云,我胸腔积满
难以成长的草木,寺院的钟声,石缝间的蕨类
蝉的薄翼,流水深处老朽而陈腐的群星
我试图理解山谷湿润天空里的灵魂
凤凰木长豆荚内的语言,植物们变迁时
倾斜变形的倒影,动物们沉寂的肉体
在荒蛮的空寂虚荡后浑浊的欲望
火焰的瞳仁中闪烁一种新的听觉
那些克制的光与影,在断枝与灵魂的交叉处
反光、抽条,它们的声音,阴郁而沉闷
紫荆豆荚里的空旷炸裂,危险而耀眼的长叹
穿过树影悄然投在溪间的石头上
月光敲击水波与石头的颗粒
山谷嫩黄色的声音被落花传递到很远
我坐在溪边倾听寂静恢复它本来的模样
《暮 色》
黄昏的光线在平坦的原野奔跑
我从枝杈间聆听蛾蚋对火与光的救赎
尘埃在光影间漫起窸窸窣窣的声响
菟丝草沿棘刺丛无尽地延伸
清凉的月亮以缓慢的姿势涌上山岭
空荡的山谷一棵秫秸花在等待晚风
吹拂穷途的暮色,野鹭鸶在溪边
跟自己的阴影谈论日渐凋零的秋天
湿润而清晰的寂静从远处的栎树林溢出
它无瑕的醇郁,有时我仰望
苍穹间的星辰,它们沉默——
像溪流中的白色石头,它们在头顶
嗡嗡作响,带着潮汐野蛮的力量
穿过漫长而孤寂的岁月,将光线
投照在我的心坎,我能感受它们
舒缓、缥缈的细腻,此刻我经过
溪边的榕树林,渺小的月亮长照
《望 山》
夜空在山谷间制造出一块块未知的形状
星辰在高处傲视千古悠悠
古木香樟在半山腰呈现历史的复杂性
低处的溪流孕育真理的简朴与深沉
我在山道间游荡,穿行于世俗的荆刺与松树林
寒武纪的岩石充满虚构的力量
废弃的界碑拓展荒芜的庄稼地
溪畔的夹竹桃绵延到空荡荡的旷野
半山的凉亭渐趋清晰的飞檐
它有一颗朝天空进取之心
昆虫的鸣叫把我带进暗淡的灌木丛
我短暂停驻,听它们的演奏
啊,这低处的生机,仿佛我已变成一个
飘逸的音符,这转瞬即逝的宿命与孤独
混合痛苦与丧失的一生
我总想追随眺望的山顶,而朗月之下
是翻腾的松树林和群山孕育的苍茫与寂静
《独 坐》
迷失在松树丛林的灰寂中,青苔的石阶
延伸山色清晰的意义,几只萤虫
在灌木丛狭小的空间里跃动,松树枝
压低夜色赋予山谷纯粹的静穆
发烫的松涛孕育沉深如墨团的风景
我的胸腔堆满灯台树、岩石、溪声、蛩鸣
一株株梅花向我递来未知的氤氲
我孤身一人面对短暂而片面的冬色
山间青葱的月光切进桃花溪边的竹林
溪边的石头落满紫烟,栎树枝的黑影潜入
我动荡不安的内心,秋风讲述道法自然
万物都沙沙地呈现它们细小的灵魂
深夜,在无人的幽谷林间小径独坐
明月孤悬山间一隅,秋山朝我涌来
我日渐空阔的身体变成巨大的容器
静寂的白云山和不远处繁华的羊城
它们都被我藏进怀中
《榕 树》
槭树有张梦幻般的脸,野性的鹰爪花
用文雅的气息修辞夜色,广阔的榕树林
为孤寂而复杂的群山塑形,溪水冲刷
镜中的寂静跟松涛间清澈的意境、韵律
月光释放深沉而沛然的雄心,我们被
无穷无尽的孤独与荒谬包围,人生似
松软泥土的困境,晚风固执地传送
无意义的庞然大物,那么深烈的静谧
在积聚、奔流,我感觉那虚妄的答案
恐惧于无意义的意义,譬如“爱”“永恒”
我们总是无助地复制着世俗,接纳
无意识的同化,模仿无含义的疑惑
体验无结果的追寻……“命运”的阴影笼罩
在寂无一人的山谷,我所感受万物
在消逝,我的哀伤变得陌生,在此刻
我因明月短暂却永恒的升腾而兴奋
我因榕树上那条长长的纵裂而忧伤
而壮丽的榕树林成为我此刻的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