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傅菲:水獭的葬礼
霜降这天,早上九点,村民戴着白帽,披着长白布,袖口别着黑布,跟随乡村乐队来到河埠头买水。主持葬礼的是柳田先生,白帽扎成冢状,走在前头,撒着黄表纸。他的身后是抬着水獭的遗像(一副巨大的彩色喷绘画)两个年轻人。乡村乐队敲着锣鼓,吹起长号,唢呐朝天。买了水,柳田先生领着四个年轻人,抬着木棺游村街。三百多人穿着麻衣白头鞋,神情有些哀伤。村街比较狭窄,不长,远远望去,街上都是戴白帽的人。
不知情的人,以为是村中尊贵的老人故去了,受他恩德的和受他教导的人,送他最后一程。其实不是,入殓的是一头水獭。这是溪北河最后一头水獭。它将接受两岸村民的礼敬、尊荣和懊悔。水獭以最后的死,获得了生命的尊严。
水獭安葬在溪北村河岸的土坡上。土坡是一座被石灰废渣填埋了的石灰窑,窑身和窑顶长满了芒草。在筹备葬礼时,芒草已被一把火烧光,草灰飞扬。土坡是岸边最高的地方,像一个瞭望塔。
木棺落入墓穴。土坡上站着柳田先生和四个棺夫。土坡下是送葬的人。柳田先生清了清嗓子,为水獭致悼辞:
今天,在溪北为一头水獭送别,我们感到万分悲痛。
我们悲痛,不仅仅因为生命个体的消亡,更因为一个物种的消失。在我们生活的地域,一个物种的出现和存在,需要特定的气候和生态及人文条件,甚至需要数千年数万年,使得一个新物种存活下来。致使一个物种消失,只需要数十年,甚至短短几年。水獭生活在溪北河已数万年,却在我们这一代人手上灭绝了。我们怎么会不悲痛。
我们悲痛,还因为我们曾经的无知,我们把水獭当做了水中的鬼魂和恶魔。我们不能因为自己无知,而原谅了自己。如果因此原谅自己,那么就会有新的物种在我们手上消亡。我们杜绝作恶。
我们为一头水獭举行隆重的葬礼,不但是追认水獭作为物种的价值,而且是为水獭蒙冤昭雪。它和其它哺乳动物一样,很普通很平凡,既不是神灵,也不是恶魔。它神秘,可爱,友善,是我们珍爱的邻居。但一切为时已晚。
我们为一头水獭举行隆重的葬礼,是为了忏悔,我们曾屠杀和围猎它们,我们曾重度污染了它们的栖息地。它们失去了赖以生存的家园。我们也失去了精神的原乡。
现在,演奏哀乐,我们一起默哀。
哀乐低缓。河水静流。
柳田先生铲起第一铲土,堆在木棺上。柳田先生说:我们每一个人都要为水獭添一铲土,各位乡亲排队上土坡吧。
被安葬的水獭是溪北河最后一头水獭。它没有名字。它失去父母失去兄弟姐妹。它的亲人们被屠杀了。它没有配偶,因为它是河中唯一的一头,它也因此没有“子嗣”。它孤零零地在杨树坝水潭活了六年。它在水中自由地畅泳,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卷起水底泥沙,追逐鱼群,捕食青蛙小鸟。
它的家族曾是溪北河上游最庞大的家族,它的父母带着孩子们栖息在杨树坝水潭。那是一个开阔、洁净、深水、多鱼的水域,它们把这里当作了天堂。
其实,是一个地狱。但它们浑然不觉。
溪北有一畈八百亩稻田,一年种两季水稻。乡人在上游筑坝引水入田畈,杨树遍植河岸,以固水土。水坝约十米高,抬升了坝上水位,形成了约三华里长的深水区。渔人明城在这里打渔。明城撑长竹筏,穿蓑衣戴斗笠,黄昏时撒网天亮时收鱼。鱼大多是鲩鲤鳜鲌等两斤来重的大鱼,也有鲫鱼、马口、宽鳍鱲、黄颡等小鱼。鱼收进鱼篓,背到镇里卖。初秋的一天,明城撒网时,看见一只水獭带着五只半大的水獭,在追逐鱼群,翻滚着腰身,时而潜泳时而凫水,浪起水花嬉闹。他用竹篙扎水獭。水獭多灵敏,一会儿就不见了。他快速撑起竹筏逃上岸。他事后说:水鬼向我游来,我以为它要掀翻竹筏,把我拖入水里吃我。
河岸的杨树林高大而密集,树叶初落,显得树林稀疏,喜鹊在树桠上筑巢。河水潺湲但深流,漩涡转着漩涡,鱼群嗦嗦。追逐鱼群的,正是水獭。水獭是水中的王者。
王者却以恶魔的形象出现。水獭也叫水猴、水狗、鱼猫。它脸部像猴,腰身像狗,吻部像猫,身形像黄鼬。其实,它是鼬科水獭属动物。乡人称它水鬼。鬼神秘而凶残。一群孩子下河游泳,扑腾着水花,鸭子一样凫游或沉潜,玩够了,上岸穿衣,发现同伴少了一个,人不见了。
孩子找到了,在下游三里之外被人捞了上来,溺水而死。会游泳的孩子怎么会溺水呢?溺水的人会拼命挣扎,手猛烈地打水抓水,抓可以抓的一切,哪怕是一根稻草。可孩子怎么没被发现就溺水了呢?那是水鬼捂住了孩子的嘴巴,往水下拽,拽入了水底,窒息而死。
水鬼有长长的胡须,戴着猴子的面具,在水里悄无声息,无人可以发觉。水鬼以水为生,把人拖入水底吸阳气。水鬼每年至少杀一个人,不分男女老幼,不分良善凶恶,不分丑陋俊美。凡有阳气之人皆杀。不吸阳气,水鬼就会死。饥饿的水鬼会坐在柳树下或枫杨树下,唱动人的歌谣。它的歌声飘得风一样远。听了歌声的人会恍惚,跳入河里。水鬼拽住了入河者,吸走了阳气。溺水的人全身发白,没有血色,却无任何伤口。溺水而亡或投河自尽的人在水里留下了亡魂,亡魂又成了水鬼。
大人也会被水鬼吸走阳气。大人在游泳或摸鱼,突然身子沉入水里,没有任何挣扎的迹象,待人浮出水面,已是一具死尸。也有从水鬼手中获救的人。夏日傍晚,河中深潭有数十人在游泳,说说笑笑,潽着水花。有人仰泳,有人蛙泳,有人踩水,有人潜水。踩水的人一般是大人,游泳技术高超,身子悬在水里,晃着肩膀,抖筛一样摇着。踩着踩着,身子沉了下去,嘴巴冒出咕噜咕噜的一串串水泡。被人发现水泡不冒了,连忙施救,把溺水人拖出水面,抱上牛背倒卧,牵着牛跑。牛跑了数百米,牛背上的人哇的一声,吐出一大摊水。
吐了水,人还魂了。溺水人回了神,说:我踩着水,脚突然被人抱住了,往水底拖拽,我拼命挣脱,可双手被死死地绑住了,嘴巴也被捂住了,我便脑袋一片空白,什么也不知道了。
你是被水鬼拖拽了,水鬼还没来得及吸走你的阳气,水鬼藏在水底或藏在水洞里,我们哪发现得了。阿弥陀佛,你现在还魂了就好。感谢平安山菩萨。施救的人这样说。
还魂了的人提一刀黄表纸、一把香、半篮子酒菜,去平安山寺庙拜谢菩萨。
水鬼,人人得而诛之。没有人会怜惜水鬼的命。水鬼该绝杀。
可水鬼太神秘,它藏在哪里,谁也不知道。水鬼在河里游,被人发现了,抱起石头砸它,扛着锄头追打它。水鬼潜入水底不见了。
毒不死的水鬼,唯有请道师来捉它。道师择了祭祀的日子,在河埠头(也通常是给亡灵买水的地方)摆上八仙桌,摆上酒菜,画符祭祀、驱鬼。黄表纸烧了一刀又一刀,烟雾腾腾。符纸烧的灰满满一盆,一把一把地抛撒向河面。
河神庙供着菩萨,庙里有水彩壁画:威风凛凛的天神穿着金盔铠甲,手握钢叉,深深刺入水鬼的腰背,鲜血直射,水鬼痛苦地张开了满是尖牙的嘴巴,昂起头,骷髅般的脸万分狰狞。
水獭在乡民的心中成了不散的阴魂。
杨树坝水潭有水鬼出没,让乡人惶恐,告诫自己孩子:千万别去水潭玩,水鬼最喜欢吃小孩。
粮丰是溪北村钓鱼爱好者,他对渔人明城说:我有办法收了水鬼,让它祸害不了乡人。粮丰磨尖了秤钩,尼龙绳穿钩孔,钩尖挂猪血块,以泡沫拖鞋做浮标,去水潭钓水鬼。在岸边,他守了三个通宵,一头水鬼也没钓上来。猪血块倒被大头鳙吸得干干净净。粮丰不钓了,猪血浪费了三盘,鬼影也没看到一个。河边风大,他穿着厚棉袄守,他的脑壳被风吹得裂开痛。哗啦哗啦的水浪,不时地涌起,那是水鬼在作祟。粮丰这样想。
翌年夏天。粮丰又去钓水鬼。他准备了三个秤钩,一个挂猪血块,一个挂猪肝,一个挂半斤大的鲜鱼。他野钓。他不相信水鬼不上钩。上钩了,就是死路留给它。第七天,绑在矮柳上的尼龙绳被绷得直直,柳枝被拽得往下压,矮柳沙沙抖动。他慌里慌张地拉尼龙绳,水里溅起高高水花。他既兴奋又害怕。他往岸上拖绳子,不但没拖上来,人反而被绳子往水里拽。他松了手,重心不稳,重重地跌倒在地。矮柳在晃动,树冠斜塌,像被龙卷风卷起。粮丰犹豫了一下,要不要继续把水鬼拖上岸。他害怕,水鬼力量太大,反而把自己拖入水中,被水鬼一口吞了。他屏了屏气,又去拖绳子。水鬼往水底沉,粮丰往岸上拉,僵持着,绳子绷得像弦。粮丰闭着一股气,脚步扎下去,腰部下挫,拉着绳子不松手。水浪又掀起。水鬼浮出半个身子,松了劲,粮丰向后一个趔趄,结结实实坐在地上。
但粮丰还是不松手,身子往后倒,拖绳子。他顺着绳子,一截一截往岸上拖,把水鬼拖了上来。水鬼站了起来,像一匹光溜溜的短尾猴,向粮丰撞了过来。这是粮丰始料不及的。他松了绳子,往河堤上跑。水鬼咕咚一声,落入河里。粮丰脱下衣服搭在肩上,又去拖绳子。他有拖鱼经验,鱼在水下的活力是身体的数倍。大鱼在水中越挣扎越容易疲乏,彻底疲乏了,大鱼浮身如浮木。他想,水鬼也是一样的,水鬼很快就要疲乏了。粮丰把绳子勒着衣服勒在肩上,往岸上拉。
哗啦,水鬼被粮丰拖出了水面,拉上了岸。他把绳子一圈一圈绕在矮柳上扎实。水鬼四肢朝天,挣扎着,呲呲呲叫。粮丰用衣服盖住水鬼的嘴巴,拉起衣袖扎紧。他又脱下长裤卷起水鬼,抱回了村里。这时,天快亮了。戴着头上的夜灯,也没电了。
到了家里,他才发现,自己全身淌血。血是从水鬼嘴巴里淌出来的,染透了衣裤,淌在自己身上。秤钩钩穿了水鬼的上颚,血混和着黏液,不停地淌。他把水鬼扔进了箩筐,用一口大铁锅盖着。
他精疲力尽。粮丰洗了澡,吃了碗泡饭,上床睡觉。
中午,粮丰和他弟弟抬着水鬼游街。水鬼的四肢被箩筐绳绑住了,吊在圆竹棍上,被两人抬着。村人很少有人看过水鬼,更别说捉水鬼上来。粮丰敲着铜锣,当当,当当,喊着:看水鬼,水鬼被捉上来了。孩子们跟前跟后地围着水鬼,充满了好奇。有人说:粮丰啊,你够厉害了,让水鬼现了形。
村民水东拿起一根木棍,打水鬼的头泄愤,说:我的儿子就是被水鬼吃了的,儿子才十三岁啊,多乖的娃啊,就这样没了。打了两棍,水鬼的嘴巴里喷出血。水鬼惊恐地翻动着眼睛,嘴边的须毛裹着血浆,它的腰身在扭动挣扎。
不能这样便宜了水鬼,摔死它。一个妇人说。她的嘴巴塞满了饭团。她的嘴唇在发抖。
摔死它还不够,扔到马路上,让车子压死它。另一个妇人说。
让车子压死它。有十几个人附和妇人的说话。
水鬼被抬到了马路上,粮丰说:你们要踢要打,现在开始吧。
几十个村民踢水鬼,用石头砸水鬼。水鬼躺在马路上,一动不动了,浑身裹满了沙子,嘴角淌着血。孩子往水鬼的身上拉尿。
一辆大货车来了,村民散在两边。货车扬起灰尘,轰轰轰地开过来。但货车司机避开了水鬼,轮胎并没轧上去。一个妇人指着大货车骂:操蛋的,水鬼也不敢压,开什么烂车啊。
水东拿着木棍站在马路中间,拦车子。又一辆货车来了,师傅问:拦车子,有啥事啊。
一听就知道是北方师傅。水东说:地上有水鬼,压死它。
师傅说:哪有水鬼啊。
水鬼躺在地上,像条死狗。水东说。
那不能压,车胎沾血运气不好。师傅说。
你不压也行,可你得挨我一棍子。水东说。
世上哪有这个理啊。师傅委屈地说。
这个理是临时定的。理是人定出来的。水东说。
师傅下了车,翘起屁股,对水东说:我是个开车的,手脚伤了开不了车,你拿棍子打我屁股吧。村民一哄而笑。
你个大屁股,你走吧。水东拍了一下师傅的屁股,说。村民又一哄而笑。
又拦了一辆车。师傅问:老乡,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你把地上的水鬼压死。水东指着地上死狗一样的东西说。
这个忙不好帮啊,我信佛的。师傅说。
不压可以,给我一百块钱。水东说。
我两天的工资还不到一百,身上哪有那么多钱啊。师傅说。
没钱也可以,让我打一棍子。水东说。
师傅下了车,提下一箱苹果,说:你们拿去吃吧。
又拦了一辆车。师傅问:老乡是不是有货带啊。
水东说:拜托你帮帮忙,把地上的水鬼压死。
师傅下车,看看死狗一样的东西,用脚勾了勾,说:这是什么东西啊,都死了,还压什么,埋到土里去,免得病菌传染。
活也压,死也压。你都要帮帮我。水东说。
一个死东西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啊。师傅说。
它是水鬼。人人恨水鬼。水东说。
没理由啊,它是动物,不是水鬼。师傅说。
你怎么这样啰嗦啊。你说,你压还是不压。水东举起木棍对着师傅说。
师傅说:我压,我压。
师傅开着车,在水鬼身边又停了下来,他向村民作揖:饶了我吧,我干不了这个事。
有人抱来一捆稻草,盖在水鬼身上,遮遮绿头苍蝇。村民很失望地散了。水东和粮丰还站在那儿。知了吱呀吱呀叫。一辆大货车开了过来,压在了稻草上,满地都是内脏血水,肠拖得长长的。又一辆大货车压过来。水鬼成了一块压扁的肉饼,被沙子和灰尘盖了。
三个夏天过了,没有人在杨树坝水潭看过水鬼了。村民确信水鬼被消灭了。孩子又去水潭游泳。又有孩子溺水而亡。
一日,一个城里的退休老师来到溪北村,拿着一张大幅彩色照片,给村民观看:这是水獭,属于国家二级野生保护动物,我们要好好保护它,它生活在我们的河里,是我们的福气。
村民看看照片,说:这不是水鬼吗?
水鬼是你们的称呼,动物有学名,它的学名叫水獭,和黄鼠狼是同科的,属食肉目鼬科水獭亚科水獭属。退休老师说。
讲得那么复杂。你就说它是水里的黄鼠狼吧。村民说。
退休老师笑了,说:你说得很贴近。
另一个村民说:水鬼绝迹了,哪来那么多水鬼,你骗人。
退休老师说:立照为证,这不是杨树坝吗?
又一村民说:杀了这么多水鬼,还没杀绝啊。
退休老师很震惊,说:赣东这么大,杨树坝是唯一出现水獭的地方,多么珍贵啊。
村民说:水鬼吃人,不杀它,人不敢下河。
退休老师说:无知啊。水獭吃鱼吃青蛙吃小鸟,哪会吃人啊。
照片是退休老师在杨树坝上游拍摄的。他教了三十多年高中生物,爱好摄影,爱拍野生动物,尤其是野生哺乳动物。退休后,他在赣东山区拍了三年野生动物照片。他在杨树坝拍到了水獭站在岸石上吃鱼的特写:肥壮的水獭体毛油亮,有咖啡色的光泽,腹部灰褐色,头宽而扁,眼睛又突又圆,它站在一块麻色石头上,直起扁圆的身子,抓着一条翘嘴鲌往嘴巴里塞,外侧一对门齿像带倒钩的钢尖刀。退休老师展示了照片,痛心地说:可爱的水獭就这样被你们灭杀了,水獭无辜啊,水獭蒙冤啊。
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来到村里。他带来了投影仪和电脑,在村委会议室,给村民播放《自然发现——水獭》。这是他从央视网下载的,他邀请中青年村民带孩子来观看,观看一场,他给每个成人发五块钱工资。他放了八个夜场。
村人知道了,这个退休老师叫柳田,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收了钱的村民又把钱退回去,说:我们太无知了,以后要善待水獭。
柳田先生在河岸搭帐篷,观察水獭。他拍了二百多张水獭活动的照片,有仰在水面晒太阳的,有追逐鱼群的,有吃小鸟的,有在岸上跑动的,有支起身子看远处的,有从岸石跳入水中的,有从巢穴出游的。他把照片冲洗出来,在溪北村办“河流的主人——水獭”摄影展。他在沿岸的每个村办展览。
很遗憾,他在杨树坝,只拍到了一头水獭。在整个流域,他寻找水獭,寻了一年,访问了无数沿河村民,也没寻到其它水獭。他不得不面对一个残忍的现实:整条河流只剩下这一头水獭了。
他联系野生动物保护部门,是否可以引进野生水獭,让种群得以延续繁殖。野保很爽快地答应,但一直没有下文。
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常见水獭幽灵般出没于溪北河和山中大水库。是的,它就是人人诅咒的水鬼。屠杀水鬼从一个上海人开始。上海人叫方舟,临时借住在溪北村。他以捕水獭为生。
端午之后,方舟背着两大袋行李,借住在文辉老屋。文辉是个养蜂人,天南地北走,在建阳和方舟相熟。方舟比较神秘,在溪北从不走门串户。他上午睡觉,下午去河边闲走,夜里去抓水鬼。没人知道他干什么。
有一天深夜,安顺玩了牌,过河回家,见一个陌生人扛着麻袋在黑漆漆的河堤走。安顺以为那个人是盗贼。他假装没看见河堤有人,自顾过河。过了河,他躲了起来,暗中窥视那个扛麻袋的人。安顺在他身后,远远跟着他,见他进了文辉老屋。安顺向村干部报告,说,有陌生人扛麻袋进了文辉老屋,麻袋沉沉的,不知道麻袋里藏了什么东西。
深更半夜扛麻袋背东西,不是盗就是抢。村干部说。
村干部带了三个年轻人,破门而入,见方舟正在杀猴子一样的东西,头已经剁了下来。灯光有些暗。村干部问:这是不是偷来的羊羔?
方舟捏着被杀动物的一只脚,说:羊脚有蹄,这是趾蹼,我一个外地人哪敢偷羊呢?我是抓水獭的。
水獭是什么动物?村干部问。
水獭生活在水里,吃鱼,像猴子,有好多灰白的胡须。方舟说。
哦,你说的是水鬼。抓水鬼是好事,水鬼每年吃人,需不需要我们帮忙呢?
方舟说:水鬼比鬼还鬼,别人帮不了这个忙。
村干部说:水鬼太难抓了,不懂行的人会被水鬼抓去吃了。
方舟说:水鬼现了形,就可以抓到。
村干部说:那你比道士还厉害。
方舟说:道士会作法,我不会作法。
方舟在溪北抓一个月水獭,便回上海。他用铁夹做陷阱,以鲜鱼作诱饵,捕水獭。他只捕雄性成年水獭。他年年来捕。至于他捕水獭用于什么,也无人知道。问他,他也不说,满脸装笑。有人问文辉:你那个上海朋友神神秘秘,抓水鬼干什么?
文辉说:他来溪北,我又不在家,我和你一样两眼蒙黑啊。
一丁是村里唯一的裁缝师傅,为人和善亲切,白天没干完的细活带回自己家干。他为东家节俭工钱。腊月是他最忙的时候,忙着赶过年的孩子新衣服。在十一月初三,他在晚上看不见东西了,成了睁眼瞎。这个事发生得很突然。他焦急,村里孩子更焦急。裁缝师傅吃手头饭,也吃眼睛饭,眼睛不好,干不了活。他得了雀蒙眼(夜盲症),在镇里看了医生,吃了药,还是看不见。文辉见了一丁满脸哀戚戚,问一丁:一丁兄,快过年了,有工钱收了,怎么不高兴呢?
没说起,我得了雀蒙眼,以后手头饭难吃了。一丁说。
好好的,怎么会得了雀蒙眼呢?文辉说。
就这么突然得了,和雷公莫名其妙打在我家屋顶一样。一丁说。
晚上,文辉去一丁家,送给一丁一瓶药,说:吃这个药,试试看看,早晚各吃一勺子,吃四天没效果,就停药?
吃了三天药,一丁的雀蒙眼就好了。他送药还给文辉,说:这个药很神奇,我有痔疮便血,也好了。这是什么药啊。
文辉说:这是上海朋友留给我的,他自己配的药,雀蒙眼、目翳、咯血、便血,很适合吃这个药。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药。
一丁是个有心人,留了一勺药粉。他送去中药店,给老中医检验。老中医闻了闻药粉,有淡淡的血腥味,又把粉末蘸在舌尖上尝了尝,有一股动物内脏的味道。老中医摇了摇头,说:从没见过这样的药粉。
一丁猜想,药粉可能与水鬼有关。但也仅仅是猜想。
不同的深水域都有水獭出没。
5月的雨季还没来,有人决定毒杀水獭。这个时候的水獭是最肥的,食量最大。一般选择月明之夜,在河的上游投毒。半个小时之后,毒死的鱼浮上来,河面一片白。水獭是吃鱼的,吃了鱼的水鬼会死。投毒人这样想。但从来没人发现被毒死的水獭。水獭的嗅觉十分灵敏,有毒的鱼不吃。乡人才发现水鬼是毒不死的。水鬼五毒不侵。
河里鱼多。鱼从下游的大江游上来。大江直入鄱阳湖。溪北河源自大山之北,有三条主要支流,沿峡谷蜿蜒流淌五十余公里入大江。暮春,雨季来临,河水暴虐,浪头滔天。鲩鲤鳜鲌鲫等鱼跃过一道道水坝,洄游孵卵。河边草丛,鱼在嗦嗦嗦孵卵,鱼尾推着鱼尾,身子挤着身子。
小䴙䴘和紫水鸡还没北迁,它们天天饱食,为长途迁徙作最后的脂肪储备。杨树坝上游是小䴙䴘在溪北河主要越冬栖息地。三十多个小䴙䴘家族在此繁衍生息。它们从芒草丛游出来,无声无息地浮在水面,三五成群,咕隆一声,一个猛扎,叼上一只小鲫。它们聚在草边吃鱼卵,扁扁的喙把鱼卵刷进嘴巴。小䴙䴘神气活现地游着,突然被一张坚硬的嘴巴吞了下去。水獭吃水鸟。水獭潜在深深的水底,见水鸟凫游水面,它迅速钻上来,把水鸟拖入水下。
这个季节,白鹭已迁徙而来,在溪北河度夏,筑巢孵卵繁殖新一代家族。白鹭站在河石上,静静等待鱼游过来。鱼哗哗啦啦拍打着水花,追逐着斗水。白鹭伸出长喙,往水里戳一下,夹起鱼,甩一下头,吞进去。白鹭在水中的影子,雪团一样白。白鹭不在意自己的影子,它盯着鱼。它嘎嘎叫。一头水獭跃出水面,腾空而起扑向它,死死咬住了它翅膀。
河中石块上,栖满了白鹭。水面还有群游的斑嘴鸭。最后一批北迁的斑嘴鸭,在尽情地觅食。它们将飞跃千万里,回到东北。温暖的春水让它们忘情,它们在追逐在嬉闹在比赛捕鱼。几十只斑嘴鸭扎入水中,围猎鱼群。浮出水面的斑嘴鸭却少了一只,被水獭拖进了洞穴,当作美餐。
水獭潜伏在水底,猎杀水鸟从不失手。吃饱了,它躺在河滩上晒太阳,在互相追逐嬉闹,甚至“斗殴”。水獭性烈,以脚趾的爪勾和牙齿作“武器”,毫不妥协地攻击“敌人”。“斗殴”结束之后,它们又一起追逐玩耍。丰富的食物,使得水獭繁殖很快。
小美是溪北村的年轻寡妇,她在广州打工两年,带回一个广西男人。男人脸盘尖削,右眼球坏死,胡子拉碴,个头高大。村民称他白眼。白眼善捕猎,捕野猪、山麂、兔子、毒蛇是把好手。白眼也善捕鱼。他见河中有水獭,他捕水獭。他钓水獭。
白眼性情孤僻,不善言语。他钓上水獭,当场宰杀,取骨、取肝、取腰子、取皮,肉带回来熬肉油膏。他留肉油膏,其它的卖给市里的药材店。每天晚上睡觉前,小美用肉油膏给白眼擦腰身(肾脏部位)。白眼说,肉油膏擦腰身是一个偏方,非常补肾。小美不信,哪有油膏擦腰身补肾的。小美给白眼擦了七天,她信了。她天天主动给他擦腰身。她信得入迷。
白眼在村里生活一年多,回广西了。他媳妇给他打电话,说:你再不回家,我把你两个儿子杀了。
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萤石加工厂建在溪北河上游(主要支流之一),河里彻底无鱼。加工厂把废水(含有硫化物)直接排入河中,杀绝了河的鱼类、青蛙、螺蛳、河蚌。人下了河,皮肤长出红斑,发痒烂开。河成了死河。村民望着宽阔的河,欲哭无泪。他们没法下河游泳,没法取水,稻田板结,鱼虾死绝。这是他们世代的原乡。但他们失却了它。
下游的河再也不见了水獭。水獭像鬼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了水獭,上海的方舟再也没来溪北村了。
萤石加工厂开办了八年,被关停。环保专家说:恢复清洁的水源至少需要十年,一个小小的萤石加工厂让溪北河付出了沉重的生态代价。
排废水的支流在杨树坝之下,坝上的河并没被污染,使得水獭家族得以幸存。水獭太神秘,夜晚在水中出没,在河岸边的石洞或树洞筑巢,生活得十分隐蔽。村民也都认为水獭绝迹了。
渔人明城无意中发现了水獭家族,使得水獭再次遭受灭顶之灾。柳田先生发现水獭,已是最后一头。但他抱有美好的愿望——肯定还有其它水獭家族,只是没有被他发现。他花了一年多的时间考察后,他绝望了。
粮丰观看了《自然发现——水獭》后,他抱着柳田先生痛哭。他说:我太无知,酿成不可原谅的大错,我愧对养育我的河,我要好生守着这头水獭。他每天都要去巡河。凌晨去,晚上去。他不能再让这头水獭遭受毒手。他说:水獭是水中之王,是河的主人。
但水獭还是死了。它自然死亡。粮丰发现它时,它趴在河石上奄奄一息。它还没死去,苍蝇和蚂蚁叮在它身上。粮丰给柳田先生打电话,说:水獭的生路到尽头了。他把水獭推进河里,水獭漂浮着,仰着身子,四肢朝天,慢慢下沉。
柳田先生赶到杨树坝,水獭已经死了。柳田先生抱着水獭回到溪北村,对村民说:因为我们每一个人施了罪,使得一个物种消失了,我们要承担自己的罪,我们要为水獭举行隆重的葬礼。
村民理事会和柳田先生商议葬礼事项。柳田先生说:我们不但要给水獭举行葬礼,还要建一个亭子,纪念这个物种。资金由村民自愿捐资,不足部分,我来想办法。
亭子是六角方亭,名“望獭亭”。安葬了水獭,柳田先生便着手建亭子。粮丰说:土坡用石头建挡土墙,需要很多石头,我来负责石头。一个在市区开餐馆的村民,见柳田先生如此热心,说:我负责钢筋水泥。水东是个石匠,儿子溺水死了之后,被很多邻居取笑:看水东那副吊眼的样子,就是绝后的相貌。水东心里苦了好多年,他带媳妇去接经,又有了孩子。水东对柳田先生说:我做了坏事,但我没做绝,我没钱捐,我包石匠的事做,一分工钱也不要。
你们是无知,但你们是仁义之人。我们更要把亭子建得漂漂亮亮,以警示我们后人。柳田先生说。
亭子建了三个月,建好。白石亭伫立在土坡上,飞檐翘角,很是雄武。柳田先生请市里的书法家题写“望獭亭”,刻在亭匾。亭前亭后,柳田先生手植四棵桂花树、两棵枫香树、两棵樟树。亭子完工之日,一尊水獭石像竖在亭前。石像是一家石刻厂捐献的。望着石像,柳田先生怔怔不语。他高兴。他难受。
只要溪北河清洁,只要河中鱼类丰富,水獭还会来溪北栖息安家。溪北河这么美丽的山区河流,已经非常稀少了。但水獭从哪里来安家呢?柳田先生这样想。
溪北河的水獭不应该就此灭绝。柳田先生有了想法。他通过学生,联系了一家野生动物园,请求以动物园的渠道,购买两对野生水獭,放养到溪北河。
过了一年半,两对野生水獭送来了溪北村。村民买来鞭炮,组织了乡村乐队,庆祝水獭重回溪北河。押送水獭来的专家说:水獭是非常安静的动物,很怕人,非常警觉,你们千万别放鞭炮,别让乐队敲敲打打的,对水獭最好的保护,就是不惊扰它们,让它们自由自在生活。
水獭多么灵动、神秘、可爱、优美啊。柳田先生想起第一次在杨树坝见到水獭。那是黄昏,水獭在河中潜泳,翻滚着流线型的黝黑腰身,追逐着鱼群。之前,他没见过活体水獭。但他对水獭的生活习性、形态特征、栖息环境、分布范围很熟悉。水獭可以一口气潜泳近半公里,它的鼻孔和耳道生有小圆瓣,潜水时能关闭,防水入侵,以肺在水中呼吸。他拍野生动物照片,找水獭,找了六年也毫无发现。他没有想到,在杨树坝见到了水獭。他激动。他拍下了水獭第一张照片。水獭太珍贵了。这么珍贵的物种,怎么可以让它消失呢?柳田先生借住在粮丰家里,他每天去杨树坝巡河。亲证水獭再次繁衍家族,是他最紧迫的事情。
傅菲,江西上饶人,专注于乡村和自然领域的散文写作,出版散文集《深山已晚》《风过溪野》《元灯长歌》等二十余部。曾获三毛散文奖、百花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江西省文学艺术奖等,以及多家刊物年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