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花》2022年第11期|刘剑波:鹅卵石
1
爸爸理解我的古怪爱好——或者说对它抱以极其宽容的态度——特地托人从很远的江边买回一卡车鹅卵石。爸爸打趣说,你就是玩到娶媳妇也玩不完。爸爸在镇政府当差,他一头浓密的黑发总是剪得很短,留着整齐的胡髯,戴黑色方框眼镜,穿三件套西服套装,有人说他是在模仿一位电影演员。我迷恋鹅卵石与水面相触发出的“叮咚叮咚”的悦耳响声。阿毛说,那很像钢琴的声音。阿毛曾被家里送到城里学弹钢琴,但考级永远通不过,家里只好放弃了。然而,鹅卵石发出的声音远比钢琴声柔和,它留恋、缱绻、沉思,它激起的回声也更为悠远。我总觉得它透着绝望和忧伤。妈妈对爸爸说,我们的儿子以他的方式作另一种祷告呢。妈妈的话打动了我:原来鹅卵石发出的是祷告之声啊。我得到了安慰:鹅卵石坠落水面的回声并非绝望和忧伤,而是无法言说的快乐——献祭的快乐。
如泰运河大桥是我们这一带最大的桥,货船从桥底来往穿梭。几乎每条船上都养着狗,它们无一例外地立在船头,仰着脖子,朝我们乱吠一通。阿毛找来砖头,朝狗掼下去。那些狗根本不买账,当砖头快要砸到它们的脑袋时,它们张口叼住,头一甩,扔进河里。砖头在河面溅起的浪花还没消散,船头就已进入桥底。我们赶紧跑向对面的桥栏,这时,船颀长的中部——用帆布篷盖着的货物——徐徐展现出来。当船尾出现时,已经到达那儿的狗更凶地冲我们咆哮。阿毛把他的小家伙掏出来,两只手像端圣物那样端着,膝盖弯下去,人朝后仰,尿线从桥栏的空隙射出去,不偏不倚,恰巧淋在狗头上。狗吃一惊,瞬间哑然失声,蔫头耷耳地钻进布篷里去了。有一次,没等他把家伙掏出来,小冠就挣脱绳子,从桥栏缝隙里钻出去了。小冠是阿毛养的土狗,由于总是企图逃跑,阿毛就用绳子缚住。如泰运河大桥离水面至少有二十米,小冠掉在货船上笃定摔死。但是小冠懂得保护自己,在最后时刻它蜷缩成一个圆球,滚向那条咆哮的狗。两条狗亲昵地相互撕咬,小冠获得新生般“汪汪”向我们告别。它终于如愿以偿,去了远方。阿毛极其懊丧,问题当然出在桥栏的缝隙上。桥栏的缝隙很像牢房的栅栏门,它很狭窄,只能伸出去一条腿或一条胳膊——影视剧里经常有这样的镜头:监狱看守通过栅栏的罅隙将饭食送到犯人手上,而犯人出于某种原因,经常将手从栅栏的罅隙伸出去,做出语焉不详的手势——但它根本拦不住像小冠那样的小狗。小冠不费吹灰之力就一头钻出去了。
小冠的逃离不禁让我感觉到了被禁锢在布袋里面的鹅卵石,它们躁动不安,就像立于桥上俯瞰河流的小冠。我恍然大悟:鹅卵石坠入河面发出的“叮咚叮咚”声,既不是绝望和忧伤,也不是快乐,而是逃离的激动。我曾担心:不断地把鹅卵石倒下去,如泰运河会不会被填平。爸爸说,河流的力量是巨大的,表面上它很平静,波澜不惊,但内部却奔腾不息,所有的东西,当然也包括鹅卵石,一旦进入那个世界都会借助运动的水流去往远方。我不禁想:鹅卵石从被装进卡车那一刻起,就被囚禁了,而我用布袋把它们运到如泰运河大桥并倾入河中,使它们得以逃脱—我是在拯救它们吗?顺便说一下,布袋是妈妈特地为我缝制的,做成褡裢的样式,我可以背在肩上。看上去,我就像个赶集的孩子。妈妈在镇上开杂货店,她身材丰腴,裹紧在一件时尚的服装里,茂盛的长发盘成一个厚实的圆髻。
小冠逃离后不久,阿毛又拥有了一条杜宾犬,是他爸爸给他买的。自从有了杜宾犬,阿毛就很少跟在我屁股后头去如泰运河大桥了。他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小镇广场。小镇广场在傍晚时分热闹非凡,人们都去那儿遛狗。小镇广场成了露天家犬展览馆。家犬们欢叫着相互追逐撕咬,或者嗅闻着彼此的私处,发出一种只有它们才听得懂的暧昧语言。不过,小镇广场很少有杜宾犬那样的狗,我多么希望爸爸也给我买一只体形庞大的狗,比如:藏獒、高加索牧羊犬、圣伯纳犬、爱尔兰猎狼犬。
2
一天清晨,一个蓬头垢面、头发花白的老头坐在我家门槛上,后背倚着门板打瞌睡。他的脚边放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里面装着衣服、鞋子、帽子、毛巾、口杯。可能还有牙刷和小镜子。这是老头的全部家当。爸爸开门时,老头一下失去了依托,像一袋粮食那样仰倒在地上——我的爷爷以这样的方式来到了我家。爷爷有五个儿子,爸爸是幺儿。我刚出世,奶奶就驾鹤西归了,爷爷开始由五个儿子轮着养,两年一换,所以我从未见过爷爷。我常常想象爷爷的样子,那天早上我发现他和我的想象毫无区别:矮小、憔悴、荏弱、佝偻,满脸纵横交错的皱纹,眼神永远饱含哀伤。是四伯把爷爷送来的。爸爸还发了牢骚,说四伯轧得也太准了,一天亏也不吃。
打来我家后,爷爷总是板着脸,沉默得像块石头,用妈妈的话说,好像谁欠他多少钱似的。爸爸作这样的解释:爷爷以前做过公社干部,后来又当过社办厂的干部,还做过小买卖。当干部就是要说话——开会要说话,不开会也要说话——做小买卖就更要说话了,所以爷爷把这辈子要说的话都说尽了。爷爷被安顿在客房里,除了吃饭,他几乎不出来。但有天早上他悄悄跑到我房间来了,那时我还在沉睡。我做了个梦。在梦里我被一个巨大的影子罩住了,一张衰老得面目全非的脸正朝我逼近。我害怕得醒了过来。我看到爷爷朝我俯下身来,白花花的山羊胡快戳到我脸上了。我尖叫起来。不用害怕,爷爷用低沉嘶哑的嗓音说,爷爷只是想亲你一下。这是那个暑假爷爷对我说的唯一的话。
爷爷很快就被移到储藏室里去了。储藏室是个披屋,面积很大,虽然很多淘汰的家具被弃置在里面,但摆一张床仍绰绰有余。爷爷从客房搬出来,完全是因为他时常把屎拉在床上。在燠热的夏季,家里的一点点异味都会被放大无数倍,何况是臭气熏天的屎呢?妈妈认为爷爷故意拉在床上,糟害我家。爸爸为爷爷开脱:老人的括约肌松弛了,大小便做不了主了,我们每个人都会有这一天的。可是即使入住到储藏室里,爷爷照样拉在床上。妈妈气得都快哭了,她脸上捂着口罩,手上戴着一次性医用手套,骂骂咧咧地给爷爷换床单。而爷爷像个罪犯似的,低着头坐在一旁。有一次,爷爷在来厨房吃饭的途中拉在裤子里了,这证明爸爸的话是对的。妈妈从此不让爷爷到厨房来吃了,而是由我送到储藏室里。除了送饭,我还给爷爷送信。爷爷从来不看电视,他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写信上。他主要给大伯写。他将一个贴好邮票的信封交给我,让我塞进镇上邮局的信箱里。每次他都给我五块钱,我知道这是跑腿费。然而,爷爷几乎从未收到过回信,不过爷爷好像并不懊丧,还是照常写。
我没想到爷爷竟然偷饭吃。本来AK47冲锋枪的“嗒嗒”声会掩盖爷爷走向厨房的脚步声,但是电脑突然死机了。在屏幕熄灭前的一刹那,我看到成片倒下的歹徒又站立起来,我恨不得一脚踢翻电脑。在那个暑假里,去如泰运河大桥和打游戏是我生命的两个点,我所有的时间在这两个点之间行走。电脑死机的瞬间,世界一下陷入可怕的寂静。等我长得更大些,我就会知道死亡就是这样的。我把手伸向启动键时,客厅里传来蹑手蹑脚的声音,仿佛那鬼鬼祟祟的脚步声是我的手指招来的。我房间的门并没有关上,而是虚掩着,那做贼般的脚步声正是从门缝传进我耳朵的。我的手就搁在启动键上,但我却无法按动,因为客厅里的脚步声像根无形的绳子,一下把我从椅子上拽起来了。那根绳子太强大了,它不仅将我拖离了椅子,而且将我拖离了房间。我被拖出房间的那一刻,看到了绳子那端的身影,不错,正是我的爷爷,那个长着山羊胡子的老头。厨房在客厅的拐角处,我看到爷爷时,他正消失在拐角处,但绳子继续拖着我往前走。我不知不觉复制了爷爷的蹑手蹑脚。现在我成了贼,我正在偷爷爷的背影。我最终看到的场景是,爷爷将手伸进碗橱里的饭盆,抓着饭团往自己嘴里塞。在再次将手伸进去时,爷爷会吮吸一下自己的手指,尽管如此,还是有饭粒掉在灶台上。有瓶妈妈喝剩的红酒放在台子上,爷爷坐到地上拔出瓶塞。酒瓶里的红酒肯定所剩无几了。爷爷将瓶嘴塞进自己口里时,身体仰成了弓形,要是再往后仰,就会倒在地上,就像那天早上门突然打开,他失去支撑倒在地上一样。我没有告诉爸爸妈妈。我希望它永远成为我和爷爷之间温暖的秘密。
有一次,大伯回信了,写的是爸爸的地址。爸爸先拆开看,然后给妈妈看,最后才给爷爷。妈妈一看信脸就阴了。妈妈盛了三大碗饭,摆在爷爷面前。妈妈和颜悦色道,你不是写信向你大儿子告状,说在我家吃不饱吗?今天我就管你个够,你要是不把这三碗饭吃下去,我跟你没完。看我干吗?吃啊,你快吃啊。我们让你少吃点,是让你少拉屎。自从你来我们家,我们就天天闻你的屎味,你怎么一点都不体谅我们,啊?妈妈守在爷爷跟前,笑吟吟地看着爷爷吃。我不明白,为什么妈妈越是笑,爷爷越是害怕。爷爷战战兢兢地把第一碗扒下去了。妈妈笑着说,表现不错啊,再接再厉,把第二碗也给我吃了。第二碗爷爷不再扒了,而是一口一口地吃,吃得很慢,吞咽时脖子伸得很长,像只鸭子。我在旁边觉得好玩,也笑了起来。第二碗总算吃下去了。妈妈又含笑道,表现不错啊,我要给你点赞,现在,你把第三碗也吃下去。可是爷爷放下筷子不吃了。妈妈催促道,吃呀,吃呀,你怎么不吃了?爷爷为难地看了妈妈一眼,低下头抽泣起来。妈妈对我说,来,帮妈妈把这碗饭给你爷爷喂下去,省得他说在我家吃不饱。爸爸跑过来责怪妈妈,你还有完没完?妈妈撒泼说,你老爹欺负我,你也欺负我,这日子没法过了。妈妈哭着跑进了房间,饮泣声一直持续到午夜。
3
我对爸爸说,我想养条大狗,就像阿毛家那样的狗。爸爸问我怎么想起养狗来了。我说,我也想到广场上去遛狗,牵着狗跑一定很有趣。而且,去如泰运河大桥可以让狗替我驮布袋。爸爸说,狗是那么好养的?得经常给它洗澡,打防疫针,还要买狗粮,一个月起码要有一千块钱开销。我不服气地说,那阿毛家怎么养了?镇上那么多人家养了。你去广场上看看,铺天盖地都是狗。爸爸说,我们不跟人家比,他们有钱也有闲。我耍起赖来了,躺到地上打滚,不嘛,不嘛,我就要养。爸爸拗不过我,好吧,小祖宗,等我忙过了这一阵,就给你买条狗。我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我发现,爷爷除了偷饭吃、偷酒喝,还偷听爸爸妈妈谈话。爷爷没来时,爸爸妈妈在房间里谈话,门都是大敞四亮的,嗓门也高。自从爷爷来了后,门就关起来了,爸爸妈妈的声音也压低了,窃窃私语。有天晚上,我离开电脑桌去卫生间撒尿,看到爷爷正贴在对面爸爸妈妈房门上,爷爷也发现了我,打摆子似的哆嗦了一下。爷爷在我眼皮底下遛到他的储藏室里去了。爷爷经过我面前时弯着腰,窘态毕露,脑袋都快钻到裤裆里去了。爷爷肯定不止一次偷听爸爸妈妈的谈话,只是我没发觉而已。出于好奇,我也轻手轻脚跑过去,竖着耳朵听起来。尽管爸爸妈妈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过门缝还是听得很清楚。爸爸说,他们都没送到老人院去,我们送去合适吗?妈妈说,有什么合适不合适的。他们没送过去,还不是因为没老到这个程度,大便还能禁得住。爸爸说,这倒也是,一个人从出生到衰老,好比从很高的楼上往下跳,因为加速度的作用,越接近地面衰老得越快,简直是一天一个样。爸爸经常说些有学问的话。这时妈妈说,别的我还受得了,比如老人味什么的,可是屎味我实在受不了。你想想,我在店里劳累了一天,回家还要闻他的屎味,这是人过的日子吗?爸爸说,老头搬到储藏室了,好像闻不到屎味了。妈妈说,你算了吧,没风还行,要是有风屎味还不是照常灌进来?爸爸说,还有个办法,就是找住家保姆,专门盯着。妈妈显然不同意,声量提高了,住家保姆好找,可找满意的住家保姆太难了。我姨奶奶找了七八个,都是做几天走人。即使找到了满意的保姆,人家二十四小时盯着老头的腚眼?我可是把话撂这儿,要么你把老头送到老人院去,要么我搬走,你看着办吧。爸爸不说话了,一个劲地唉声叹气。
我去小镇广场找阿毛。阿毛有了杜宾犬后很少来我家玩了。不过有时他会牵着杜宾犬跟我去如泰运河大桥。我喜欢杜宾犬一副桀骜不驯的样子,它总是很高傲地昂着脑袋,对你爱理不理的,即使你跟它打招呼,它至多也就哼哼几声。你把好吃的东西——比如热腾腾的包子——扔给它,它都不正眼瞧一眼。它能克制自己的欲望,这是它与别的狗的本质区别。我对阿毛说,它有贵族的气质。阿毛对我这话有点不满,纠正道,杜宾犬就是犬类中的贵族。可是,当它看到我把布袋搁在桥栏上,鹅卵石跳出来跃向水面,发出“叮咚叮咚”的声响时,它不再是贵族了,它像凡夫俗子那样浮躁不安地大喊大叫,似乎鹅卵石击中水面的同时,也打破了它内心的宁静。阿毛不让杜宾犬靠近桥栏,生怕它挣脱绳索,从桥栏的间隙跳下河去。它渴望的眼神表明它有这样的想法,所以后来阿毛不再牵着它去如泰运河大桥了。
我到达小镇广场时,远远地看到阿毛被一群人围着,杜宾犬油光锃亮的皮毛在人缝里闪闪烁烁。走到近前一看,原来阿毛正牵着杜宾犬给众人表演,显然是在炫耀他近日训练杜宾犬的成果。杜宾犬虽然不屑这种庸俗的举止,但它又无法违抗主人的意志,忠诚是它最可贵的品质之一。它随着主人的口令做着精准的动作,而每个动作的完成都会招来一阵喝彩声。我挤进去时,阿毛一眼就看到了我,但他假装没看到。看来,杜宾犬完全取代了我在他心目中的哥儿们的位置。趴下!阿毛对杜宾犬发出指令,后者老老实实趴下了,下巴颏支在前腿上,一脸无奈的神色。坐起来!杜宾犬只好爬起来,踞坐在水泥地上,尽管懒洋洋的,但坐姿十分标准。我对阿毛说,你怎么没准备一个放钱的空盆子啊?阿毛懒得理我,又发出了下一个指令:倒立!这是一个高难度动作,人们纷纷发出质疑声。这让杜宾犬发出短促的恼怒叫声,只见它两条前腿贴在地上,两条后腿腾空而起,与地面垂直,而脑袋夹在两条前腿之间。这个倒立的姿势足足保持了半分钟,所有围观者都惊愕地张开了嘴。让你们看个更厉害的,我让宾宾给各位表演拉屎。“宾宾”是阿毛给杜宾犬取的名字。你让它拉就拉?有个人不相信地问。另一个人说,它要是真拉出来,我给你一百块钱。阿毛让大家退后,否则杜宾犬会因为害臊拉不出来。人们往后退了十来米,阿毛说,不够。人们又往后退。阿毛说,还不够。人们退到三十米开外的地方。阿毛将一张旧报纸铺在地上,大声对杜宾犬说,拉屎!杜宾犬左看右瞧,忸怩了好一阵才磨磨蹭蹭蹲到报纸上并撅起了屁股。人们重新围上去。报纸上现出一摊黄灿灿的狗屎。杜宾犬得意地摇着尾巴。那人当真给了阿毛一百元钞票。
4
中午,爸爸回家做饭。我照例把饭菜送到储藏室去。可是爷爷不见了。我和爸爸里里外外找了个遍都没找着。爸爸紧张得脸都白了,以为爷爷投井了。我家的水井筑在院子里,平时都用井盖盖着。但现在井盖被掀翻在地上。我和爸爸不约而同地冲到井台上。谢天谢地,井里并没有爷爷,平静的水面上映出我和爸爸张皇失措的脸。爸爸舒了一口气,打电话给派出所,他有个同学在那儿当警察。爸爸打完电话对我说,跟我走。我家门口就是223国道,往南去通城,朝北到盐城。你爷爷已经到金沙了,肯定是趁你在房间打游戏时溜走的,爸爸边开车边说。我问了爸爸几个问题:第一,怎么知道爷爷到了金沙?第二,爷爷为什么要溜走?第三,金沙离我家足有十五公里,爷爷怎么跑得这么快?爸爸说,国道上隔一段就有监控,我当警察的同学能帮我查到。你爷爷很可能知道要被送到老人院才溜走的。至于爷爷为什么跑得这么快,爸爸也很纳闷。按理,爷爷这么老了,一上午至多跑个五六公里就很了不起了。我又问,为什么爷爷不愿去老人院?爸爸说,一般而言,老人都觉得老人院很可怕,在他们眼里,老人院无异于集中营。最后我又问,爷爷要到什么地方去?爸爸说,爷爷肯定是去你大伯家,因为你大伯家就住在金沙南边不远的小镇。爸爸又说,五个儿子,爷爷最喜欢大儿子,但即使爷爷跑到大伯家,肯定也会被送回来,因为大伯已经完成了两年的赡养。退一步说,即使大伯愿意接受,大伯母也不会同意的。所以最终还是要被送回来。
我们在金沙附近的马路上找到了爷爷。在返回的路上,爷爷像被抓捕的罪犯,蜷缩在车子一角,满面愁容,一言不发。后来爷爷又出走了几次,都被爸爸找回来了。爷爷不知道铺天盖地的监控镜头织就了一张天罗地网,就是插翅也难逃。爷爷三番五次出走惹恼了爸爸,当然,无人照料爷爷也是个重要原因,所以爸爸联系了县城的一家老人院,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就送去。“等忙过了这一阵”是爸爸的口头禅,好像他是世界上最忙碌的人。事情明摆着,爷爷在老人院度过两年后,将会被爸爸送到大伯家,这样,新的轮回又开始了。在“等忙过了这一阵”之前,为了防止爷爷再逃跑,爸爸用麻绳将爷爷绑了起来。绳子的一头拴在爷爷腰上,另一头系在床脚上。无论是爷爷的腰上,还是床脚,绳子结都打得死死的,爷爷休想解开。但爸爸教会我一个解开绳结的窍门,根据这个窍门,我能轻而易举解开绳子。爸爸再三嘱咐我千万不能泄露给爷爷,否则绑缚爷爷的绳索无异于形同虚设。我的任务是,爷爷要拉屎时,我就把绳子从床脚上解下来,把爷爷牵到卫生间去。这份差事看起来好像很轻松,实际上却使人精疲力竭,因为我必须随时随地保持警觉。
失去行动自由的爷爷显然已经绝望了,这种绝望在他身上产生的影响,便是他已经完全沦为了哑巴,整天眉头紧蹙,一句话都不说,像是失去了说话的能力。当他要拉屎时,就发出“啊啊”的声音。我一听到这种“啊啊”声,就快速解开绳子。为了尽快让他坐到抽水马桶上,我像纤夫那样把绳子背到肩上,身子往前倾斜,用力拽着他。“啊啊”也代表别的意思,比如,当他看到爸爸下班回来了,也会“啊啊”地叫两声。他还是一如既往地给我的大伯写信,让我去邮局邮寄时,也会发出“啊啊”的声音。尽管我如绷紧的弦那样看守着爷爷,爷爷还是经常把屎拉在裤子里。有两个原因:一是在我往卫生间拽爷爷的途中,爷爷就拉下来了;二是很多时候爷爷并不知道自己要拉屎。妈妈已经不管爷爷了,照顾爷爷的任务毫无悬念地落到爸爸头上了。爸爸下班回来做的头一桩事,就是给爷爷换屎裤子,再把它放在塑料盆里,抱着去外面的河边洗。有时裤子上的屎太多了,爸爸就直接扔进马路边上的垃圾桶里。妈妈失去了耐性,问爸爸什么时候送爷爷到老人院去。爸爸摊着手,做出无奈的表情说,等忙过了这一阵。妈妈嘲讽他,你比大领导还忙。后来我知道,爸爸是装出来的,他其实不想把爷爷送到老人院去,所以能拖就拖。有一次,爷爷拉完屎,我到小镇广场去玩,很多人都好奇地盯着我看。但我发现那些目光都落在我背后。我扭头一看才恍然大悟,原来我并没有把爷爷送到储藏室去,而是把他牵出来了。从那天开始,一俟爷爷在卫生间拉完屎,我就把他牵到小镇广场上来。爸爸乐呵呵地说,你还要买什么狗,就把爷爷当成一条狗,牵着他玩儿吧。爷爷顺从地跟在我后面亦步亦趋。置身在大庭广众的世界里,他虽然神情腼腆,但看上去万分欣喜,嘴角笑呵呵地咧着,对周围的一切充满好奇。
不过,夹杂在一群遛狗的队伍里,被牵着的爷爷既不像人又不像狗,显得不伦不类。这也逼迫爷爷尽快作出选择。有一天,我牵着爷爷来到广场上时,爷爷突然双膝一跪,两手撑在地上,头转过来,调皮地朝我眨了眨眼睛,同时“啊啊”叫了两声。那声音像极了狗的吠叫。因为和爷爷朝夕相处,我已经对爷爷的“啊啊”声所蕴藏的各种含义了如指掌。此刻爷爷发出的这两声“啊啊”是说:从今天开始,我变成了一条狗了,这也是你爸爸的意思,你在任何时候都把我当成一条狗吧,现在,请你牵着我加入遛狗的队伍里。于是,我就照着爷爷的话去做了。从那天起,爷爷就像狗那样由我牵着在地上爬行了。眼尖的杜宾犬第一时间从很远的广场那头发现了爬行的爷爷,也许在它的认知里无法将爬行的爷爷归到哪种类型的狗中去,这引起了它的好奇,它纵跳着狂奔过来。阿毛想拖住它,但最后还是被它挣脱了。很多人都被惊动了,他们看到杜宾犬像一支离弦的箭朝爷爷射来。我收起绳子拉爷爷起来,只要爷爷站立起来恢复人的形象,杜宾犬就会一下失去探究的兴趣,它会掉头跑向主人,并以它的方式向主人表达歉疚。但是爷爷变成狗的决心无法改变,无论我怎样试图拉他起来,他的四肢都像焊在地上般凝然不动。杜宾犬将会瞬间从天而降,我已经听到了它刀刃般的脚步声,它会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地撕咬爷爷,而爷爷最终会血肉模糊地横陈在广场上。我闭上了眼睛。
然而,血腥的场面并未出现。杜宾犬非常友好地打量着爷爷,温柔地“呜呜”了几声,仿佛在问,你是谁?你从哪儿来?爷爷也“啊啊”着抬起一只手捋了捋杜宾犬脖子上的毛,然后和杜宾犬并肩前行。广场上的狗只要碰到一起,都会吠叫着缠斗,双方主人都会拼命拉紧绳索。但是所有的狗遇到爷爷都会肃然起敬,“汪汪”地打着招呼,而爷爷也会还之以“啊啊”声。阿毛遛狗遛累了,就想将杜宾犬当马骑。但杜宾犬不堪重负,阿毛这个大胖子一骑上去,它就被压趴下了。爷爷冲我“啊啊”叫了两声——现在,爷爷的声音也像狗的叫声了——热切而焦虑。我明白,爷爷是在说“快上来啊”。于是我一踮脚跨到爷爷背上去了。我虽不像阿毛那样胖,但也够沉的了,可是爷爷却很轻松地驮着我在广场上走来走去。这是我始料未及的——爷爷这般羸弱的老头,居然能有这般力气,真是太不可思议了。阿毛羡慕地看着我,所有的人都羡慕地看着我。我对爷爷说,你不仅仅是一条狗,你还是一匹马,一匹有力气的马。爷爷欢快地“啊啊”了几声——我不是马,我是狗,一条忠实听话的狗。
我对爷爷说,我要训练你拉屎,你要是能按时拉屎,你就是一条名副其实的忠实听话的狗了。更重要的是,只要你按时拉屎,就不会把肮脏的屎弄在裤子或床上了,这样,爸爸妈妈很可能不会把你送到老人院去了。自从那次阿毛让杜宾犬表演拉屎后,很多人都对自己的狗进行拉屎训练,但成效甚微,人们还是像以前那样,左手牵着狗绳,右手拿着卫生纸,看到狗有便意了,就把卫生纸垫在狗屁股下面,或者等狗拉在地上了,再用卫生纸把狗屎包起来扔到垃圾桶里去。我不知道阿毛是怎么训练杜宾犬拉屎的,我也不想去问他。我打算用“条件反射法”训练爷爷。小镇广场有座公共厕所,因为每天都有人打扫,干净得一点异味都没有,里面既有蹲坑,也有坐便器。下午五点左右,我把爷爷牵进公厕,让他坐到坐便器上去。我拿着刚买来的新鲜包子,对爷爷说,你要是拉出屎来,我就给你吃包子。你要是拉不出屎来,我就让爸爸妈妈把你送到老人院去。
香喷喷的包子对吃不饱肚皮的爷爷来说诱惑力太大了,这从他垂涎三尺的表情就能看出来。他一边死死盯着包子,一边“哦哦”用劲,脸憋得通红,可是什么也没拉出来,于是我就把包子吃下去了。我故意吃得很慢,吃得很夸张,以此加重爷爷的沮丧。爷爷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看都不看我一眼。我说,谁让你不争气的,要是你能拉出来,现在吃包子的就是你了。第二天同一时间,我又左手擎着包子,右手拉着绳子,把爷爷牵进了公厕。爷爷选择了蹲坑,像一个势在必得的拳击手那样“啊啊”发力。爷爷终于拉出了屎,激动万分地“啊啊”大叫。他像狗那样跳起来,一口叼走我手上的肉包,想往公厕背后的小树林窜。我知道他想躲起来独自品尝包子,便把绳子放开了。我在外面等了好久,爷爷才一步三摇地爬出来了,不时用右手手背揩着嘴唇上的油渍。在接下来的几天,爷爷都能通过一番努力,最终把屎拉出来,然后躲进小树林吃包子。大约过了一周,“条件反射法”奏效了:只要看到我手上的包子,爷爷就能顺利拉出屎来。这意味着爷爷以后再也不会拉在床上或裤子里了,家里的空气将会恢复洁净。我赶紧表功般告诉了爸爸妈妈,自诩干了一件了不起的事。我对他们说,还是让爷爷搬到客房里去住吧,这样才像一家人的样子。
可是爸爸妈妈还是要把爷爷送到老人院去。理由很简单:暑假快结束了,我得上学,没人照料爷爷。我说我可以牵着爷爷去上学,反正学校离家又不远。我上课时可以把爷爷拴在校门口的树上,放学时再把爷爷牵回来。其实这是有可行性的,但爸爸妈妈却像听天方夜谭那样笑了起来。事实上,爸爸已经预订了老人院的床位,连定金都缴了。有天大清早,爷爷爬进了我房间,他发出的短促响亮的“啊啊”声吵醒了我。我说过,我已经谙熟了爷爷的“啊啊”声,爷爷是想让我带他去如泰运河大桥。我已经带他去了几趟如泰运河大桥了,以前我都是背着装满鹅卵石的布袋去那儿,现在布袋则由爷爷驮着。当我们来到如泰运河大桥,他会用一种迷恋的眼光看着我把装满鹅卵石的布袋搁在桥栏上。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袋口还没完全解开,里面的鹅卵石就会像越狱的囚徒,急不可耐地跃入清澈的河面,“叮咚叮咚”的声音骤然而至。爷爷总是脸色凝重地屏息聆听。有一次我问爷爷,这“叮咚叮咚”声像什么,像鼓点、琴声、马蹄,还是像叩问?爷爷“啊啊”了几声。这次我蒙了,这次我无法破译“啊啊”的含义。
我牵着驮着装满鹅卵石的布袋的爷爷从家里出发时,晨曦还在四处弥漫,除了早起的鸟儿在树上啁啾,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我问爷爷是不是想在去老人院之前最后听一次“叮咚叮咚”声。爷爷并没有用“啊啊”回答我,他只顾往前爬。我又说,以后我会去老人院看你。爷爷像一条真正的狗那样嗅遍了我的全身,然后又用他潮湿的嘴亲了亲我的手。我永远无法忘怀那天清早在如泰运河大桥上看到的景象:朵朵玫红色的云彩在如泰运河上空飘着,这是一艘驶过的小汽轮的烟囱放出的云朵。船尾泛起一道绿莹莹的浪花,不停地拍击着河岸,退回时从绿莹莹变成琥珀色。当它与迎面而来的后浪相撞在一起时,两条浪花开始一弯一扭像一条条蛇似的向四周围扩展开来,呈现出宝石色的弧线,牵引着在水面上漂游摇晃的星星。但是,水浪一会儿就平静下来了,河水变得平坦舒展,上面所有的星星也就消失了。现在,两道堤岸间流淌着的又是绿莹莹、亮晶晶的河水。我把装满鹅卵石的布袋从爷爷背上搬下来,因而丢开了牵爷爷的绳子。这时,有艘货船正行驶过来,我想等货船过去再把布袋里的鹅卵石倾泻进如泰运河。爷爷就要去老人院了,爷爷最后一次来这儿了,我想让他亲手操作。但是让我悚然心惊的一幕发生了:爷爷像小冠那样从桥栏的罅隙里钻了出去,当我明白是怎么回事时,爷爷已经像鹅卵石般坠落下去。但爷爷并没有掉进水里,而是掉在那艘刚从桥底出来的货船上。那船并没有装货,装的是人——甲板上坐满了白花花的老人。所以爷爷是掉进了白花花的老人堆里。我大声地喊着爷爷,他转身仰头看着我,一脸欣悦的表情。这表情我从小冠的脸上也看到过。货船渐行渐远,留下的是渐趋平静的浪花。我不知道爷爷是怎么从窄小的桥栏缝隙钻出去的,更不知道那些白花花的老人最终去了哪儿。
刘剑波,生于1960年代,中国作协会员。曾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等刊发表作品。数次获紫金山文学奖及省“五个一”工程奖。现居江苏如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