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休拉·勒古恩的科幻世界:希望总是建立在荒芜之上的
厄休拉·勒古恩(Ursula K. Le Guin)的文学作品在中国译介得并不多,论科幻作品的知名度远不及艾萨克·阿西莫夫,而其著名的“地海系列”也不如托尔金的《魔戒》影响深远。这种作者分量与译介作品影响力之间的失衡很值得玩味,在阅读关于厄休拉的评论、批评时,我发现有不少读者都觉得她的故事并不“好看”,厄休拉的创作经历跨越了数十年,风格也非常多变,从充满奇幻色彩的“地海传奇”到深邃哲思的“海恩宇宙”,走的路径是其自身的反复锤炼以及思想升华。新出版的作品集《寻获与失落》收录了她的十三部中篇,它们看似来自作者不同时期的创作,呈现了迥异的世界观,但精神脉络却紧密相连,可看作是厄休拉文学世界的精神系谱。
荒芜的世界——后冷战时期的哲思
上世纪六十年代,美苏争霸正进入高潮,为了证明己方才是引领人类的未来方向,美苏双方都投入了前无古人也极可能后无来者的财力、人力,将人类文明的高度与边界不断地拔高与扩展。在这段激昂、奋进的时光里,最知名的便是双方的宇宙航天竞赛,自1961年加加林被送入太空,到阿姆斯特朗在1969年登上月球,人类的想象力与行动力一道铸就了迄今仍高山仰止的辉煌。
但是为什么厄休拉文学中的世界是这样的:浩瀚的宇宙,曾经辉煌的人类文明已经彻底崩溃,但是“我们”仍旧要在废墟里继续生活,通过回忆这个世界“年轻时”的样子,徒劳地反思与重述我们所能理解到的一切,以期在茫茫宇宙中重新确立我们的坐标,重建“我们”的世界。我们不妨看完她的写作历程,然后试图给出一种解释。
厄休拉作为一位女性作家进入文坛时遭遇了诸多坎坷,彼时的美国文学仍旧受到“垮掉的一代”的影响,绝大多数的作家还是男性,文学审美也比较倾向大男子主义。厄休拉不断地写作与投稿,得到编辑的回复往往是“你写得不错,遗憾的是我们的大多数读者可能不感兴趣”,一度让她动摇了写作的信心。但是她并没有放弃而是继续保持高纪律性的写作、投稿,直到她的第一篇作品被一本科幻杂志录用,并拿到了人生中的第一笔稿酬——30美元。这次“罕见”的成功激励了厄休拉·勒古恩,她开始系统地思考该怎么写科幻故事。
科幻,至今仍旧被视为一种类型文学,厄休拉之所以在日后被视作“科幻新浪潮”的领军人物,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基于她对科幻内容的重新定义。当时的主流科幻仍旧是“硬”的,小说的作者往往就是科学家、技术人员,内容则通常在机器人、硬核技术中重复,所描写的人物往往也很局限——一般就是白人、男性、科学家。厄休拉的科幻作品更加关注“人”,关注人类社会的抉择与去向,同时她的作品尽可能地涵盖各种人群,尤其是女性、少数裔。如果按照今天的眼光来看,厄休拉似乎有“政治正确”的倾向,但是处于那样的时代背景中,她的文学探索极具革命性与反抗性,她不仅引领了新的科幻潮流,也将更多的元素带入了文学世界的场域,让更多人参与到了社会变革的讨论中来。
值得一提的是,厄休拉·勒古恩的父亲是知名的人类学家,可以说是美国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年幼的厄休拉跟随父亲耳濡目染接触了大量的历史、地理、宗教知识。她的父亲长时间地致力于挖掘美国印第安人的文化,寻找印第安文明的遗存,甚至与幸存的印第安人成了好友。美国繁荣的现代文明是漂洋过海的异种,它所诞生、成长、壮大的根基是北美大陆,这块大陆的原住民所遭受的屠戮、迫害往往被美国的“现在”所遮蔽、压抑。厄休拉的所见以及她自身家庭移民的背景,让她对于文明社会的理解更为深刻。
所有的世界(文明)都是建立在废墟上的,看似高不可攀的冷战竞赛,也会有偃旗息鼓的一天,随之而来的便是由高峰滑落到低谷的心理落差。而一旦失去了竞争对手,那种茫然四顾又故步自封的迷惘与失落便充斥在得胜的一方,胜利成为了一种空洞的状态,对往昔的奋进只剩下了唏嘘和慨叹。
回到人本身——并不“好看”的科幻
在《寻获与失落》中,厄休拉开宗明义地写道:“我无意描摹动作或冒险,而力图展现心理上的趣味。我已厌倦于写冒险故事,除非角色的动作展现了其内心的活动,或其举动反映了人本身的样子。实际上,往往故事中的动作越多,真正发生的事就越少。而我显然更热衷于描写人心深处的变化,描摹那根植于我们心底的广阔世界。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座森林,这森林广袤无垠,未经涉足。每一晚,我们每个人都将迷失在这森林中,孤身逡巡。”
《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中讲述了一个颇为浪漫的故事。一众宇航员被派往异星寻找人类新的殖民地,这颗4470星球上到处都是茂盛的植被,广袤无边的森林让大多数人心生恐惧。唯有我们的主人公欧斯登不这么认为,他与其他宇航员矛盾不断,不时可以听到他人对欧斯登的揶揄与嘲讽,而欧斯登也对他们恶语相向,其原因是欧斯登特别会“共情”也异常敏感,但是他却没有这种能力来处理人际之间的情感交互,因此出于一种“保护”他会将他人投射到自身的感情原封不动地反馈过去。
这种设定导致了主人公在人群中显得不安与焦躁,“一共有七个人,太多了。他根本应付不来,只得像球一样被他们翻腾的意识传来传去”。但是在4470星上,他却可以收获宁静,“它的信息是抗拒。而抗拒恰恰就是我的救赎,它不具备智慧,可我有”。
那有没有可能消解这种困境呢?登美子逐渐意识到了:“你不明白我们要明白这一点有多困难……可听着。如果这是爱,而不是仇恨或恐惧……为什么就不能是爱呢?”比帝国还要辽阔,还要缓慢的是什么?答案就是人与人之间的爱。但登美子似乎也有点来不及了,而其他的宇航员更加来不及(或者不愿意)和欧斯登培养一种基于理解的感情。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刚开始总是充满了各种的龃龉,如果无法通过交流甚至争吵去消除这种隔阂,那么人就会被孤立成个体,一个个画地为牢。欧斯登的困境在4470星上得到了解决,只要他利用智慧不向森林投射恶的信号,那么星球上的一切都可以缓慢地生长,而在这无人的深空他也不必再受制于自身敏感的共情,不再需要反馈周遭纷扰的感情信息。
厄休拉的科幻故事并不执着于设定,或者说设定本身在设定完成叙述的那一刻就已经不存在了,她更关注的是人本身,而人的困境又是其中最令人瞩目的部分。在阅读的过程中,有时确实会觉得厄休拉的故事不够刺激,不够“好看”,她的文字是缓慢的、晦涩的,明明可以直抒胸臆的桥段被她很精巧地置入一个个科幻的外壳之内,但是一旦你读通透了她的意图,一下就会觉得这种手法的高妙,大水漫灌之下的灵机一动,在迷雾茫茫中拨云见日。
厄休拉直言自己已经厌倦了冒险故事,或许是“地海传奇”系列给了她太多的赞誉。“地海”绝对算得上入门厄氏宇宙的钥匙,在这里你可以见到至今仍旧被大量运用于奇幻小说的范式,瑰丽的魔法世界与人物成长的巧妙结合,可谓是“全年龄段”的作品。《寻获与失落》中选取了“地海”系列中的《寻查师》《高沼上》《蜻蜓》这三篇。之前阅读“地海”,笔者跟随格得(雀鹰)从一个牧童逐渐成长为独当一面的魔法师。“地海传奇”的创作过程并不是一气呵成的,其中厄休拉几次停笔,期间她也卷入到了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女权运动之中,因此“地海”后续的创作中,你可以感受到她叙事的变化。加入了不少女主人公,给雀鹰添置了“失去法力”的情节。面对时代的浪潮,她没有选择顺流随众,也没有选择闭口不谈,相反她好似站立在浪潮的中央,在滔天巨浪下思索着属于时代的征候,并不断刷新自己的故事,不停地回答“地海传奇”的核心——“Who am I?”
纪录片《厄休拉·勒古恩的世界》海报
观其故事如见其人,在阅读这本中篇故事集的时候,那个侃侃而谈的老太太仿佛就在我的面前,通过纪录片或许能够捕捉一些那个时代的神髓,在那一场场剧烈的社会运动中,厄休拉并不是一个将时兴理论拿来就用的作家,相反她喜欢将不同的思想、理念置入她的作品,用文学实验的方式去观照社会实验。她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如她自己所说,她很钦佩她的那些同性们,但是她需要在家照顾三个孩子,而且她自身很享受传统的家庭生活,所以她无法“评价”当时的社会浪潮。她唯有在小说世界中让各种思潮来回交锋,所以她的作品风格迥异,无法用一些简单、醒目的标签将其界定。这种不“好看”是需要你和她共情的,或者也可以说是作者为读者设置的门槛。
文字的希望——编织基于记忆的“现在”
“现在有大量关于指导你如何写作的糟糕书籍,里面的条条框框,告诉做这个不允许你做那个。我从来不会告诉你(写作)应该去做什么,因为我相信每一个故事都应该创造且自律于自己的法则。”厄休拉·勒古恩在全球最大的独立书店鲍威尔书店(Powell’s Books)的演讲中这样表述。
如果说她的故事世界里到处充斥着荒芜的表述,那么文字就是她希望的救赎,在《写小说最重要的十件事》里她系统地阐释了她的小说观念,“我不准备把写作当作自我表达、治愈疗法或者一种精神历程来探讨。它可以是这些东西,但首先——和最终——它是一门艺术,一项手艺,一种创作。这才是乐趣所在。”
如同她的言辞,厄休拉自身对于小说本身作为一种手艺(Craft)有着强烈的自觉,也有着自己明确的好恶——“许多人心仪纳博科夫笔下华丽而繁复的文字,我却很难读下去,因为它总是拦住你,让你驻足欣赏。”厄休拉的儿子在回忆母亲写作的时候说,她一直保持规律的作息时间,比方说这个小时做家务,这小时就必须用来写作,每日都是如此。长年累月的写作训练使得她积累了大量的写作技法,她对此总是不吝惜地分享给写作的学习者、读者以及大众。文字与故事,是作家进入社会的方式与方法,上文提及厄休拉不愿意加入社会运动,实质上是因为她有自己的路径。
《宽恕日》以及《一名女性的解放》中都大量涉及现实社会矛盾,存在了几千年的父权社会是否会在历史的进程中发生变化。阶级、资产、权力等等概念,在厄休拉这里被信手拈来,安插在故事的各个环节,明明是科幻却极具代入感,她夸张了你平时可能习以为常的细节,并通过言辞的反复强调令你在读完故事之后产生强烈的既视感。“海恩宇宙”的故事,有很大一部分都与男女性别身份的社会议题相关联,这也与“地海传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者说是她在写作路径上的一种超拔,把“我是谁?”这个问题意识带入了更为广阔、复杂的社会中去,形成了她用文字来改变人们的认知、激励人们斗争的创作雄心。
《赛格里纪事》的结局告诉我们,社会层面的广义平等会不会到来,是需要经历人们不断地斗争的。但是激烈的斗争仅仅是人类生命中的一小部分,大多数人会在青年时期积极加入运动积极进行社会实践,但是经过成年的苦难与挣扎之后,最终会和现实达成妥协,逐渐回归平淡、朴实的生活。
厄休拉对于小说文字的锤炼,对于讲故事技法的追求,以及对于社会矛盾、运动的旁观,最终都凝聚成一个个科幻篇章,用“预知未来”的外衣紧紧地包裹住“抓住现在”的内核。而这铸就了她绚烂、奇诡的文学世界的底色——希望总是建立在荒芜之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