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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与时代烙印:网络文学叙事模式的继承与新变
来源:扬子江网文评论(微信公众号) | 张斯琦  2022年12月12日09:21

中国网络文学作品于2022年9月首次被收录至大英图书馆的中文馆藏书目中,被收录的作品共计16部,包括《赘婿》《赤心巡天》《地球纪元》等。这已不是网络文学第一次被“藏之名山”,2020年,中国国家图书馆选取了百部优秀网络文学作品并永久收藏。从目前新媒体文学的发展现状来看,网络文学出现较早,已经有二十多年的发展历程,是新媒体文学领域的开山者。发布平台经过了几轮淘洗,已经遴选出一批样本网站,并形成了版权保护、IP作家培养、同人作品衍生、读者投票评选机制等一系列培养网文写手的成熟机制,对业界的规范化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同时也是文学作品转化为影视、游戏等衍生艺术产品的重要中介。在这些前提条件下,文学网站平台刺激产生出的文学作品的质量相对有所保障,其中的代表性作品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代表时下新媒体文学达到的高度与成就。同时,由于此类网络文学本身是在较为成熟的生产链条中被大量创作出来的,内容与形式方面也呈现出较为稳定的模式套路,对此类作品的分析能够帮助我们认识新媒体文学的总体特征。本文将着眼于网络文学的叙事模式,讨论新媒体文学在叙事方面如何体现了新媒体环境的影响,又与中国叙事传统具有什么样血脉相连的关系。

一、网络文学的叙事类型与题材

网络文学受其发布网站运营方式的影响,多以可读性为主旨,以点击量和读者投票数作为重要的写作参照。为吸引更多读者,众多网文写手多方探索有吸引力的写作题材,从而一定程度地开拓了文学的表现疆域。受到市场的作用,网络文学作为文学作品的同时也作为文化产品,面对不同的读者群体逐渐凝聚出不同的亚文类,被细分出若干最为热门的类型。为了引发读者共鸣、唤起读者阅读兴趣,诸多作家也将自己的写作重点落在这些类型化题材之中。

以起点中文网为例,该网站按受众分为男生网与女生网两个平台,其中男生网主页页面将旗下作品分为十三个热门分类:玄幻、奇幻、武侠、仙侠、都市、现实、军事、历史、游戏、体育、科幻、灵异、二次元。而女生网的分类则有九种:古代言情、仙侠奇缘、现代言情、浪漫青春、玄幻言情、悬疑灵异、科幻空间、游戏竞技、N次元。上述类目又可以进一步细分为87个小类,明确对应着不同读者群体的不同情感和价值期待。其中,现实性题材虽然在近年来呈崛起态势,佳作频出,诸如体现我国都市风貌以及各行业波澜壮阔的发展故事的《大医凌然》《穹顶之上》《金钱无罪》等,但由于网络文学的大众化性质,能够满足阅读快感的作品更受读者青睐,一般来说涉及国计民生等严肃问题的题材仍然并不占优。起点中文网上数量最多的是玄幻类作品,有将近70万部之多;最少的是现实题材作品,仅有不足1万5千部。而从分类的整体情况看,男生网的玄幻、奇幻、部分武侠、仙侠和灵异作品以及女生网的玄幻爱情等亚分类实则都属于超现实幻想这一大类,约占起点中文网现有作品总数的一半,无论创作规模还是受众群体都数目惊人。同时,我国网络文学尤其幻想类小说在海外也引起极大反响,据《2020网络文学出海发展白皮书》的分析结果显示,我国网络文学译介出海的作品中,幻想类小说的读者最为广泛;从海外原创作品类型分布来看,奇幻、言情和魔幻现实是海外网络文学作者创作最多的类型。可以说,无论海内外,幻想类小说都呈现异军突起之势,成为网络文学这支势不可挡的流行文化大军中的急先锋和主力军。因此,为进一步分析网络文学典型特色,我们将选取玄幻灵异等代表性类别为主要的讨论侧重。

文学创作的类型化倾向一方面代表着叙事的有效经验,可以看作文体发展渐趋成熟的标志。类型的生成及其叙事模式的稳定,必然经过了大批作者长久的探索和实践,能够行之有效地呼应读者的情感结构和文学趣味。例如《甄嬛传》等宫斗小说就是通过想象男权政治体系下女性的情感政治模式,在某种程度上与正在激烈的社会竞争中备受压力的读者们的心理感受相呼应,也暗合广大读者对于成长、复仇、理想化爱情关系与女性意识自觉等命题的期待。

事实上,如今网络文学的许多类别早已在传统通俗文学中诞生,诸如武侠、言情等类别便可以直接追溯到晚清。其它颇具创造力的新鲜类别也不是无源之水。以玄幻小说为例,“玄幻”一词最早见于1988年,赵善祺为黄易的小说《月魔》作序,将“玄幻”解释为“一个集玄学、科学和文学于一身的崭新的品种”。此时赵善祺已经敏锐地捕捉到玄幻小说的重要特性——包容性。就文体而言,它的文化基因多元庞杂,从远古神话传说到唐传奇、六朝志怪小说、明清通俗小说,都是玄幻小说的取法对象和文化资源;而网络文学诞生于现代流行文化场域之中,不可避免地带有流行文化的深刻烙印。其写作者与受众多是80后以后的群体,要么有港台武侠乃至仙侠类小说的阅读背景,要么是同类作品改编影视的观众,对世界的期许或多或少受到这些作品的影响,习惯或偏好于遥想在现实之外的英雄人生。《福尔摩斯》《哈利·波特》《魔戒》等欧美类型文学也以其新奇瑰丽的想象、精妙缜密的叙事启发着作者们的创作。此外,幻想类作品的作者受众也生长在电子产品逐渐涌现市场的时代,多受国内外电子游戏直至大型网游的影响,熟谙网游的叙事模式——构建架空的或者半架空的整体世界,玩家以角色扮演的形式进入该世界进行探索、做任务,乃至逐渐升级通关,并在这一过程中获得超越于现实之外的冒险体验,以及在现实世界中难以在短时内获得的成就感和自我实现感。以此为借鉴,玄幻小说也逐渐形成了典型的“升级流”模式。在此类作品中,往往有一位聚焦主角,以他或她的冒险经历作为全作的线索,一路各种奇遇,牵涉出幻想世界的方方面面,主人公也在这个世界里不断成长提升,名利双收,最终演绎小人物的英雄史诗。而这种模式在近年来的长盛不衰,又无疑受到时代社会背景的影响,小说对于激烈竞争的刻画以及对于主人公升级进阶之快感的渲染,潜在地应和着在成就自我的路途上不懈奋斗的读者们的想象诉求。

同时,玄幻小说题材天然地为其内容上广博的容纳量提供了便利,这也是该类型小说能够吸引如此多受众的重要原因。它能够释放出巨大的想象力和创造力,各种奇情怪事都可以在幻想的框架中得到合理的整合。在作品中建构一个独立的世界体系是许多有抱负作家宣泄才情的重要出口,诸如天蚕土豆《斗破苍穹》中塑造的宏大世界都很有俯仰天地的气势。同时,幻想也便于整合各种在现实中不易相互兼容的思想体系,比如在猫腻的《将夜》等作品中,中国历史上的道家修仙思想、儒家圣贤观念、佛家的涅槃境界与西方光明与黑暗的二元对立理论都被借用来构架其中的个体升级阶梯。

值得注意的是,在多元庞杂的文化、审美和价值取向中,网络文学的主体部分始终以民族文化和精神旨趣为根基。这不仅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做出的主观选择,更是由网络文学深深扎根于中华文化土壤这一客观事实决定的。《大国重工》《复兴之路》等回顾现代化历程、描绘改革开放精神的现实题材自不必言。在大部分玄幻、仙侠、武侠小说等类别中,传统文化符号与意象俯拾皆是,神话体系、儒道释文化观念及其美学特征得到广泛借鉴和转化。孑与2的《唐砖》《大宋的智慧》等历史题材小说,更是以较为扎实的历史知识为背景,在对历史的考据、重述和戏仿中呈现不同历史阶段极具想象力的故事,其中融入了作者对于历代政治经济结构、社会文化等方面的个人化理解。愤怒的香蕉的《赘婿》则以古典小说形貌承载现代精神,形成了“以‘红楼风’写‘宅斗/种田’、以‘水浒风’写‘武侠’、以‘三国风’写‘官场/军事’、以‘革命史诗小说’写‘争霸’”的独特文风,借助穿越文的题材对恢弘的中华文明及其可能性展开思索,对民族精神的体认贯彻其中。

更有一批作品,在传统文化的土壤上抽枝拔节,在类型小说的基础上获得了更深远的视角和更阔大的胸襟。例如烽火戏诸侯的《雪中悍刀行》,将庙堂与江湖、中原和边疆的宏大关系建设为小说的骨架,以复杂难辨的人心人性、贯古通今的侠义豪情作为小说的肌理,以潇洒的魏晋风流为小说的美学风格赋予神情,平民视角和家国正义紧密相连,士人风度的塑造与去伪存真的反思共存。蒋胜男的《芈月传》《燕云台》,以女性视角重构历史叙事,以多民族融合的历史背景呈现大中华文明历程。猫腻的《庆余年》秉持着“以爽文写情怀”的理念,文中映射着启蒙的人性思考、普遍的政治理想和正义真理的不懈探寻。尽管许多文本中,人物所承载的价值体系常常存在矛盾和断裂,但其间闪现出的真诚的理想主义色彩、广博的人类情怀仍极具感染力。由此,传统文化的活水在通俗文类的发展历程中顺流而下,在网络文学场域中滋养出新花,赋予网络文学以独特的东方美学、厚重的历史背景与具有普世性的精神向度。而这些要素成就了我国网络文学的文化自信,成为网文成功实现跨文化传播、赢得海外读者青睐的重要价值所在。

另一方面,在网络的媒介特质和网文平台的盈利模式影响下,网络小说逐渐呈现出体量上的超长篇幅、类型化经验的泛滥乃至叙事上的同质化倾向。2003年后,起点中文网在付费阅读基础上设立VIP制度,对若干精品作品加V,读者必须付费充值成为VIP会员才能获得这些作品的阅读权限,而对网文作者来说“入V”以后能够以作品为收入来源。这一制度的建立直接改变了网络文学的生态环境,并延续至今,成为网络文学平台的普遍运营模式。《2020年中国网络文学发展报告》显示,截至2020年,我国网络文学作者已累计超2130万人。如此庞大的创作规模之下,该制度在保障读者避免低质量作品阅读风险、节省阅读筛选时间的同时也保证了作者写作活动的经济效益。经过市场整合,目前领头网文平台对VIP制度进行了完善,比如起点中文网中规定,一部小说要更新累积30万字才有资格入V,成为付费阅读的对象。这样为收益考虑,多数作者在基本的前期准备基础上还需要长线作战,每日一更,每日保证几千字的写作量。一部作品完结以后,为利用积累而来的热度和读者忠诚度,马上投入下一部作品的创作也是多数成熟写手的选择。目前起点中文网的白金作家如天蚕土豆累积更新作品达2900多天,累计字数达1400万字以上;猫腻创作天数达3200余日,累积写作近1650万字。这种高强度的写作在传统媒体条件下几乎是不可能的。而经年累月的不间断产出,作者显然无暇对社会现实做深度挖掘或对历史事实进行认真考据。在类型文的经典框架之中,则可以借助同类作品的成熟创作套路,点缀以稍加改动的新鲜元素来不断催生新作。正如欧阳友权所说,“创作幻想题材不受物理时空的制约,少有人间烟火的生活逻辑掣肘,对创作者的生活阅历和社会评判力的要求相对较低。”所以幻想类题材也最利于长篇情节的衍生。不间断的奇遇、几乎无止尽的升级,幻想类作品在既定情节套路的循环推演中就可以做到无限度的自我延伸,而这样难免产生千篇一律的重复感觉,其中很大一部分作品成为生产技术复制时代批量生产、快速消费也快速腐朽的模式化产物。

但即便大量文本遵循着固定的套路,拼凑着一个个似曾相识的雷同故事,也仍然能吸引广泛受众,因为它们能最简单粗暴地满足读者最底层的情感需求。而大量同类型作品的阅读经验又会反作用于读者的阅读趣味、文化偏好乃至情感结构,使其日渐巩固,并推动读者聚集而成的兴趣社群范围不断扩大,同好之间的情感联结不断加深。

从阅读趣味看,幻想文学能够满足各阶层读者的阅读期待。幻想文学可以按写作者的水平或者偏好分为“小白文”和“文青文”两种,其中小白文面向的主要是知识水平较低或者年龄段较低的受众群体,比如天蚕土豆的主要受众是中小学生。这类创作主要在情节曲折、故事的离奇方面下功夫,以附和受众的猎奇探幽心理;同时,小白文的主人公升级旅途上往往一路开挂,好运连连,励志热血的调性也能够不断吸引青少年读者的同理心。而文青文作者如猫腻等则面向文学欣赏水平较高的读者,也即所谓文艺青年群体,他们更为强调文笔优美、立意清奇,以满足读者的审美诉求;文青文的情节往往相对复杂,相对不回避怅惘哀婉的悲剧因素来博得文青们的同调感受。

尽管目前网络文学题材类型化是文学创作接受市场化的产物,但是这种影响不应完全从负面角度来做解读。一方面题材类型化符合市场细分原则,能够在准确的市场定位中最大程度地提升文学传播的效率;另一方面,题材类型化也在成熟的创作框架前提下刺激了更有个性的写作风格的发现,和多样化的思想主题的争鸣。恰如常方舟所言,“用户黏度高的网文读者能够敏锐捕捉到作品类型化的最新趋势,从中抽绎提炼出特质鲜明的典型要素,并助推标签分类的不断拓展和更新衍化。”

二、叙事情节线索的延展与丰富

与传统通俗文类一脉相承,网络小说的叙事结构以情节为中心,用紧凑曲折以至夸张的情节牢牢抓住读者的兴趣。而由于媒介特性,网络小说一方面不受传统印刷文学的物质性限制,获得了极为自由的延展性。这种延伸和生长不仅体现在篇幅上,也体现在情节安排上。大多作品以读者的阅读快感为本位,少有婉曲的隐喻和克制的笔致,常常直面人物的每一段经历与体会,展开每一分意义空间,将戏剧化情节相互连缀,连番推进之下不断给予读者感官刺激。其中幻想类小说更可以不受题材限制,汪洋恣肆地展开想象,将不同时空、不同文化的元素符号编织进文本之中,构成繁复奇谲的图景。例如《鬼吹灯》等盗墓小说,以侦探、冒险故事为蓝本,以神话志怪元素为语汇,从地质地貌到风土人情,从历史文物到奇技淫巧,细节生动充盈,具有博物杂书的气质,以此支撑起一个又一个离奇场景和精彩情节,故事层出不穷地叠加下去,构成动辄几百万字的长篇。由《无限恐怖》所开创的“无限流”小说建构起包罗万象的无限宇宙,人物在不同的平行时空中经历不同的社会体系,遭遇各种问题,逐渐历练成长,获得清晰的自我认知,小说结构也呈线性延伸开来。而由穿越小说和“无限流”结合衍生出的“快穿流”小说更是不拘结构、单纯由片段化情节不断拼接的产物,人物频繁穿越进不同的戏剧化情境之中,直奔主题地体验核心情节后再迅速奔赴下一个场景。可以说,“快穿流”小说舍弃了一切叙事的枝蔓,单纯高效地服务于读者的“爽点”。唐家三少、天蚕土豆等“小白文”作者的“升级流”“爽文”更是以持续密集地催发读者快感为唯一目标。

另一方面,受网络连载的创作形式影响,网络小说不可避免地形成了即时性和交互性的叙事特征。一部分小说的情节主线不是从最初就被设定明确,而是在长期的在线写作和走向调整的过程中慢慢成长起来。这种主线的扩展和成长能力是长期的在线创作形式的产物,也成为许多长篇网络文学的创作共性。同时,无论是豆瓣、知乎、贴吧、论坛等供读者自由讨论的趣缘社区平台,还是更具针对性的评论区,或是起点中文网于2017年推出的能够直接介入小说文本、交互能力极高的“本章说”模式,网络平台为读者提供了即时反馈的渠道,作者与读者的实时沟通成为可能,写作者不再埋首于桌前,与想象中的一个个孤立读者对话,而是在网络这个虚拟场域中与读者共处同一时空,结成实时交流、共同成长的“想象共同体”。因此,很多作者在写作过程中会参考读者的意见,对后续情节发展进行适当调整。

南派三叔的《盗墓笔记》典型化地呈现出网络小说的这两重面相。该文写作过程历时近9年,共计8部,近400万字,其中第一卷《七星鲁王》共29章,用短短10天就更新完结;第二卷《秦岭神树》共42章,写作用了4个月的时间;第三卷《云顶天宫》共56章,前后花费近1年的写作时长。从该作的发表情况看,作者最初对情节框架有一个大概的设想,随即开始投入写作,此时的试水性故事主要在于展现古墓探险中的危险性和其中寻宝的乐趣,每个章节都有奇异或惊险的遭遇,遇险时刻的危机处理和古墓空间结构的探幽也遵循典型的盗墓文套路。同时,小说延续中国传统长篇章回小说的生产机制,总是在最奇异惊险处戛然而止,来吸引读者持续不断的阅读兴趣。

但是随着作品后续章节的不断更新,《盗墓笔记》形成了独特的情节重心。从鲁王墓开始,来自境外的长生探秘团体、本土的长生秘密守护者家族一点点登场,作品风格渐变,人物活动渐渐不只是对随葬品漫无目的的挖掘,盗墓之外的主旨侧重渐渐明显,主人公吴邪也渐次被卷入关于永生之秘的追寻之中。由于死亡与永生之间的奇异共通之处,任何探墓活动都可以被解释为对生命的追寻,对一处处匪夷所思的古墓的探寻带上了求索古人在长生方面的研究成果的目标,在死亡之地的古代坟墓中寻找永生的方法,整个8卷本小说终于有了核心主题,使得原本单纯的盗墓题材作品有了复杂的情节主线。

然而,在线创作虽然有助于突破既定的写作框架、使情节主线逐渐自我壮大,同时也会出现负面作用。《盗墓笔记》的主题是不断在写作过程中补充完善进来的,许多后来出现的重要情节因素并没有在行文之初就埋下头绪。很明显,鲁王棺中的铠甲、青铜树中的尸茧或者开启新世界的大门、内含怪物的外星陨石之类的意象并未经过适当的文学编排,从而被容纳到同一个话语体系中来获得解释,而作品最初中的几卷也没有吐露在吴邪家族之外还有一个历史悠久的永生研究世家联盟老九门的存在。作者没有在他的写作过程中投入足够的精力来把前后不符与节外生枝的衍生支线进行调和收束,以至于在第八卷大结局发表后引发了许多读者的抗议,认为南派三叔遗留太多悬而未决的谜题和未经收结的情节,《盗墓笔记》也一度被看成是一部代表性的“坑作”。事实上,网络文学的即时性写作特征也应承担“坑作”产生的责任。作者即写即更,读者随更随读,已经发表的章节没有再被修改的余地与必要,因此即使之后的创作路线出现了调整,也就信马由缰写下去,作品的前后呼应和整全性也就或多或少可以被舍弃了。从《盗墓笔记》另一部分的读者反映看也能看出,读者的期待视野早就随着网文的生产模式发生了适应性的调整。很多读者表示,《盗墓笔记》留下大量未结的悬念乃至于根本没有结局正是该作魅力所在。在电子时代,当文学作品不以书册这样的完成品形式出现在读者面前,而是成为读者的进行中的生命的陪伴者的时候,读者对所谓整体性的追求自然也会让位给趣味、情怀等因素了。

由于作者已经超越了既有的盗墓情节框架,又并没有给看似玄奥的永生主题以自圆其说的解释意愿,于是真正使《盗墓笔记》情节不断增生、不断吸引广大读者的内动因就不是情节自身,而是其他。究其根本,我们可以把这种内动力归结到人物自身的塑造上。如前所述铁三角的人物结构明显受前人作品的启示,并非原创,但是南派三叔为这三人赋予的不同性格和彼此的关系张力则成为作品的重要看点。其中主人公吴邪是盗墓世家传人,成长过程备受呵护,因此有天真无邪人设,对人的赤诚也起到了团队凝合力的作用;胖子是盗墓过程中遭遇的同行,后来与吴邪组队,成了彼此很有默契的搭档,大大咧咧又一身江湖风范的性格与吴邪正成互补,身兼三人组里的段子手角色;身份神秘的青年张起灵功夫超凡,手段老练,为人淡泊又能多次救吴邪、胖子于危难之间,是铁三角中最可靠的战斗力担当。确实,南派三叔为使人物与主线相互融合,也不断在吴邪这一边的家族背景上做文章,衍生出三叔一线和老九门一线,这一线又不断开花散叶,在《盗墓笔记》完结之后还在衍生其他作品;而张起灵这个神秘人后来也不断被作者附加不死之身等身份,更是显得谜团重重。但是对于大量《盗墓》读者来说,抛开与主线的关系不谈,这三个人之间搭建起来的情谊结构就已经十足可观,以至于三人组已经获得了独立的IP号召力,以这三人为主人公产生的大量同人作就足以说明这一点。由此也可以解释为什么《盗墓笔记》情节散漫无羁却仍旧可以不断衍生情节的理由,也能够说明它在起点中文网收获3000万会员点击量、此后无论实体书的出版、同名影视改编作品的发行都广受关注的成因。以人物结构推动情节展开本也是《水浒传》等中国长篇章回小说生产的重要内动力,《盗墓笔记》成为这一生产机制的当代诠释范本。

三、叙事技巧的整体性与艺术性构建

相对随意的即时性写作模式代表了很大一批网络文学的共性,也成为网络文学区别于印刷文学的一大特征。但是也有部分作者基本遵循纸质印刷文学的写作传统,在写作之初就提前构建起整体的写作框架,并运用大量的预叙、回溯等手段来不断夯实作品的整体性,以更加丰富多变的叙事技巧钩连情节线索,建构起圆融精巧的小说结构,从而使长篇的网文写作得到叙事整体性乃至于艺术性方面的保障。例如《庆余年》中,父辈往事的渐次揭秘、身份和理想的逐步确认、主人公的成长与复仇都暗含着因果关联,这种叙事上的精心安排最终形成小说结构上的曲折回环、起伏照应,实则也潜在地遵循着因果循环的传统观念。

但以读者、资本为主导,以阅读快感为本位的网络小说势必与传统小说有所区别。为制造持续不断的共情心态、震惊体验和消费冲动,许多网络小说以夸张的传奇笔法建构宏大的小说结构,视野层层递进,背景的设定、世界观的规模常常堪称壮观,并在人物、环境、情节的此消彼长中突显主人公极度张扬的主体性,由此也形成了本土幻想小说的独特风格。猫腻的《将夜》就是其中值得探讨的典型。

《将夜》是起点中文网白金作家猫腻的代表作之一,是幻想大类目中东方玄幻亚文类作品,邵燕君就曾评价《将夜》:“让东方玄幻这个脱胎于西幻的网文类型,终于剥离了欧美网游升级系统和日本热血漫画的结构内核,在本土文化中落地生根。”小说构建了一个另外一个时空中的大唐帝国,国土广袤,帝国周边之外各国或者是与大唐文化信仰同根同源的盟友,也有利益相左过往为仇的宿敌。小说主人公是一个初登场只有16岁的少年宁缺,他从大唐边境军营中的小小兵卒一路努力,成为帝国京城中天下知名的书院学生,获得修行机会,从不惑到知命,不断破境升级,荡涤天下对手,乃至与世界之神昊天对抗和合,最终促生全新世界的建立。单从这条主线上看,是与大多数网络“爽文”相近的情节走向。许多文化学者解读此类情节为集体意淫的产物,读者通过对主人公形成认同与投射,从而在阅读主人公的成功旅途的过程中形成对自我的正面评估,从而收获阅读快感。虽然如此,我们仍然能够从这部作品中看到网络文学在既有情节模式的基础上实现艺术性的可能潜力。

作品以第三人称叙事,大多数时间里将视角限制在主人公宁缺的立场之上。限知性叙事是玄幻类作品惯用手段,因为此类作品既然部分地脱胎自角色扮演类游戏,那么以主人公视角来逐步认知玄幻世界中的种种奇异现象风俗本身也是此类作品承许给读者的重要阅读快感来源之一。但是在许多情况下,世界在人物和读者眼中的逐渐铺展并不是艺术上的预设,相反,倒是最后形成的宏大世界图景是作者一边写作一边构想出来的,因此往往会出现前述《盗墓笔记》中已有的那种整全性的缺失。而《将夜》等少数网文则能做到在写作之初就已经对世界整体浑然在胸,并通过叙事技巧来将之适时展现出来。其中一种是全知叙事的适当运用,《将夜》虽将视角聚焦在人物身上,借他的双脚丈量世界,借他的眼睛来审视众生,但是也会有全知叙事者跳出宁缺身份之限时而以章节为单位、时而以段落为单位对某个场景某个境遇中引出的新元素来进行介绍。这种做法并不显得过分突兀,因为这部分全知叙事的文风与宁缺本人的老成练达的人设极为接近,因此与其说是另一个画外音在涉足情节,倒不如说是主人公在换一副面孔评判时风舆情。

另一种做法是从限知性主人公的求知活动中得来。毕竟宁缺作为边城少年的设定决定了他不可能对一切世事都了然于心,因此借助其他长者权威来对世界图景进行介绍就成了必然。比如《将夜》中少年宁缺刚出道就碰到修行老者同行,于是从对话中得知了世界上修行的不同境界;入书院以后宁缺幸得佳友,在友人陈皮皮和其他师兄们口中得知了大唐与各国的恩怨情仇以及各种修行势力的往来关系。通过限知叙事与前述全知叙事的相互补充,这个异世界中的全貌就得以全面地呈现在读者面前。

从情节演进的角度看,宁缺自身要求不断自我提升的精进性格和激进的复仇心理是整部作品不断推进的重要动因。这也是在同类作品中格外显得优异的一点。许多玄幻作品主人公主体目的性不尽明确,却凭借一系列的机缘巧合被推上冒险之路,就显得内动力不足。而宁缺最初为报世仇而修炼,后来为保护爱人而与各路奇人为敌,一路奋斗,没有多少历险经历靠外力神助突破,多数以个人的意志强行解决,这种人设也使得作品情节获得了由内而外的连贯性。

当然从整体架构看,主人公限于自身的视野局限并没有在最初就形成重塑世界的意愿,但是这并没有使作品出现其他同类作品中的那种前后不调或散乱无羁之状。猫腻作为一个很注重对作品情节进行全力操控的作者,能够善用另两种叙事技巧来在主人公之上建构起另一重有如命运般浩大的整体性来。一种是匿名叙事者以旁观的身份讲述出的某些主人公之外的预示性片段。在这些段落中,叙事者用不同于小说大多数情况下出场作背景介绍的全知口吻出现,淡然旁观某些世外高士的对谈或者寓言性的举止,来预示许久以后会发生的某些情形,或者品评当下的若干事件将给世界全局带来的影响。第二种是主人公在修行过程中经常陷入其中的预知梦。在这些前后有连贯性的梦境中,主人公总是发现自己处身于天地将剧变的恐怖又莫名的图景之中,往往不知所以地看到某些征兆。而所有这些寓言和预示都在作品后半部分世界重创的章节里得到一一印证实现。这种预兆与结局之间从写作时间看要间隔着近三年的时光,由此更可以看出,尽管网络写作本身有着种种的局限,但是只要经营得法,梦境预叙等手段运用恰当,关锁照应之类的叙事机关布局巧妙,自然可以在历时性的网络写作中建构起文学的整体性来,因为上述这些技巧正是中国古代长篇章回小说已经过长期实验而被证明为行之有效的叙事传统。

毫无疑问的是,长篇网络小说并不是古代长篇章回小说的当代照搬,从上述作品中,我们看到了某些当代特有的叙事效果。比如,网络小说情节推动的来源是人物的行动力,或者意志力。中国传统小说如上一篇的若干章节中讲到的那样,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并不倾向于此。屈原固然是他自身叙事的核心,但是《离骚》文中的行动主要为抒情而起;唐人传奇固然有探险经历,但是其中的往来也主要为了展现才人胸襟;明清小说中大概《西游记》最接近写热血战斗定能达成终结目标的玄幻网文了,可是我们也说到,其中角色的行动同时也是正心诚意的象征;待到晚清讽刺小说里,莫说举止言行,就连文人们的胸襟情怀风骨气度都统统被当作讥嘲对象。也即是说,传统小说中总是有着比人物的个体行动或个体意志更大一层的寓指。而人物性格的优长,固然在《红楼梦》《水浒传》等中各自血肉丰满;人物奋斗的成效,在《三侠五义》等中也能够快意江湖,但是这些人物总要被裹挟在另外一些被名为天道人伦之类的力量之中,而小说的叙事逻辑也是在高于个体范围之外的更广一层因果关系之上成立的。网络文学,特别是修仙成道之类的玄幻作品,却恰恰格外强调个体意志之因如何带来超越万有之果,像《将夜》这样的作品,分明把“天地元气”作为重要的设定,但是从最终的结果看,主人公只手通天,连同元气一并收为己用,整个乾坤都为之重塑,也真是将个人的主体性宣扬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

此前我们在讨论中国传统叙事风格时曾说过,受到史传作者点评史实以及话本文学点评时风的传统影响,明清小说中出现的全知叙事很能保持与人物之间的距离,形成平行多元的价值体系,从而呈现众生百态。然而这种传统我们很难在网络文学中看到。网文时代人物是重要的IP影响力来源,而作者是人物的最直接的宣传者,因此我们在这些作品的叙事话语中看到的基本是一边倒的声音。以宁缺为例,叙事者也承认他对生命没有什么尊重意识,杀伐决断未免狠辣,做事不择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可是反过来叙事者又回护道这些都不是宁缺的问题,而是适者生存所致,又坚持这样的价值观缺陷反倒使得他备受大家侧目乃至喜爱。看到叙事者把叙事技巧的整全性用来自我维护到这样的一种程度,也迫使我们不得不慨叹,网文写作果然有其极度自恋的一面,即使其中佳作也不能免俗。又或者,这种自我赋予价值合理性的做法本身正是当下网络写作中的重要卖点之一。这类作品无疑可以迎合数量可观的读者,截止到2018年10月的4000万会员点击量即足以说明这一问题。同年,该作品的同名改编网剧也已经面世,相信会为该作电子版与纸质书的阅读热潮再添新柴。

四、叙事框架的整合与互动

陈平原论及武侠小说时曾经提及:“后起的武侠小说,有能力博采众长,将言情、社会、历史、侦探等纳入其间,这一点,其他小说类型均望尘莫及。”如今这也成为网络文学的一大优势。例如玄幻小说博纳广收,将神话、武侠、儒道佛思想体系和游戏升级通关模式乃至阴阳风水、堪舆方术等多方元素融为一炉,形成了一套特有的“修真”模式;灵异小说汲取悬疑、侦探、爱情、冒险等类型诸种小说的叙事要素,重述对风物人情、民间传说的离奇想象,赋予灵异故事以更加丰富的叙事框架。

在此基础上,许多优秀的网文写手更是有能力把不同亚文化话语体系相互杂糅,借业已成熟的多种文体程式来组成独到的混合式作品来,借助现有因素的不同作用来实现自己的写作意图,“从题材选择、故事创意、叙事方式等方面打通各种题材之间的壁垒,追求艺术创新,突破既有惯例,摈弃约定俗成的老套路,让作品以‘泛类型化’形态彰显出‘陌生化’或超越性的新风貌”。《将夜》中穿越与修仙两类亚文类框架在作者笔力所及的范围之内自圆其说成为一体;《诡秘之主》则将穿越、西方幻想、侦探悬疑、克苏鲁神话、蒸汽朋克等众多元素结合起来,在玄幻小说既有程式内进行了颇具新意的创造。一些作品甚至流露出更加广博的世界情怀,诸如一十四洲的《小蘑菇》,混融科幻、童话文类,让世界末日的未知恐怖氛围与跨物种的叙事视角相互碰撞,生成极具包容性的讨论空间,文中诗性、科学与哲思并存,以离奇设定下的末世爱情、浪漫却残酷的宇宙幻想为主线,其底色是每一个生命平等且荣耀的尊严,是不同文化乃至物种多元共生、平等共处、共同繁荣的美好愿景。可见,随着写作模式的日益成熟,许多优秀作者的文体自觉也呼之欲出,在各个亚文类基础上进行大整合,势必能够激发出某种更为庞杂多元、也更能表现网络时代无限潜力的全新叙事形式。凭借更加丰富的创作经验、更加多元包容的文化视野,网络文学既形成了从传统文学中寻求突破的着力点,也找到了我国网文形成跨文化传播影响力的动力。

这一层面上,海晏的《琅琊榜》提供了一个可供研究的切近范本。这部小说2006年—2007年间在线更新,2015年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视剧上映后,作者对其中的某些章节进行了修整。该文不到74万字的篇幅和不足600万的会员点击量似乎与其它现象级作品难相较量,但这部作品可以说是网文高质量的代表,截止到2018年10月,《琅琊榜》在豆瓣读书上的评分为8.5分,这一成绩在网络文学中已相当可观。作为参照,前文提及的《将夜》是7.7分,《盗墓笔记》是8分左右。2015年电视剧《琅琊榜》上映,豆瓣电影评分高居9.2分,可谓网文改编剧之首。而《琅琊榜》这样的成绩与其对文体框架的巧妙运用与叙事主题的超越升华有极大关系。

《琅琊榜》最初发表在起点女生网上,小说以梅长苏(林殊)为第一男主,霓凰郡主为女主,靖王萧景琰为另一男主,林霓儿女情、萧林兄弟情两条情感线并进。但假设这部小说就仅仅停留在这一框架里面,那完全无法解释它如此广泛的好评率与影响力。使这部作品真正获得广泛认同的,是它情节框架中的另一内核——政治理想主义。从整体故事看,作品也可以归类在架空历史文类里,故事背景放在一个架空的萧姓梁国中,主人公林殊本是前代大将军之子,因牵扯到党争之中,被当朝大员陷害,惨遭赤焰全军覆没、林氏家破人亡的下场,林殊侥幸得生,但身中奇毒,经一番脱胎换骨的大苦痛,化身为梅长苏重现江湖,在友人帮助下经过多年布局谋划,成为江湖势力江左盟盟主,并以白衣客卿身份返回朝堂,借诸子夺嫡之势行走往还于多种势力之间,逐步将朝中力量一一洗牌,将宿怨仇敌一一扳倒,将朝堂上各谋其利者一一剔除,党争之风一荡而尽,推动最为正直不阿的靖王力排众议成了皇嗣的不二人选,并最终迫使皇帝承认当年赤焰错案,最终沉冤得雪,正义伸张,也使国家摆脱了一姓之内谁得天下的既定命运,获得了一位视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的君主。借助历史小说的开阖框架,作品格局之壮阔、立意之宏远,在时下的网络文学中确乎可谓杰作。

正义、民主等主张如果是正面直陈难免空洞,《琅琊榜》是通过步步为营的叙事铺垫来引出这一主题的,因此显得血肉丰满,振聋发聩。在展开情节的过程中,小说又采用了另一种亚文类的写法——权谋小说。作品主人公梅长苏不但有卓世将才,同时有对朝局、江湖乃至国际外交等各种势力的精准把握,十二年的沉潜谋划,苦心运筹,一朝回到临安城,这位苏先生就成为全部棋局的操盘手,不可测因素被逐一拔出,每个角色按照他的测算按部就班行动,最终成就前述定局。

小说在叙事方面的克制,十分值得称道,虽然总体看全部谋划在最初就已基本铺就,但是绝少使用全知性介绍,整盘棋局的排布是通过限知性叙事在迷宫般的线索中逐格呈现的,节奏不徐不疾。2006年版中,文章以琅琊榜开篇,谈及江湖中的人物,并聚焦在其中兼有朝臣世子身份的萧景睿身上,借他引出江湖奇人梅长苏,看似仅仅是游侠遇友的故事。受景睿之邀,梅长苏来到临安,随之而来的是“得梅郎者得天下”的传言,于是庙堂上夺嫡势力纷纷登场,各路人马先后与主人公产生交集。最初主角看似是全然被动地被裹挟到一个个旋涡之中,其行事原则表面淡然无涉,私下里又明显自有一番计较,一时让读者理不清个中头绪,待到梅长苏声明要协助靖王景琰夺嫡,作品正式进入主线,才云雾渐去,显露真容,原来所有的一切偶遇都非巧合,一切时机都是人为安排。后面发展也就从诸事有何关联的悬疑,转变为计划能否顺利成行的紧张。即使此时,何以梅长苏要辅助靖王,他自身身世如何也依然是谜,虽在人物对话间穿插的表情描写和追思的片段中可以使读者偶尔窥见其人内有乾坤,然而梅长苏与靖王的早年交往、与林家疑案的关系、来京参与党争的目的都是在后续夺嫡之争的布局中一点点揭露出来的。随着他的介入,朝局旧阵开始逐渐松动,出现一个个变局,乃至轰然崩塌,幡然重组,而此人胸中块垒与对朝堂何为的理想直到篇尾才真正显现全貌,作品政治理想主义的设想与试炼也在徐徐叙事中逐步成形与深化,最终在长公主殿上提请重审赤焰疑案、群臣全体附议的场景中升华到极致。

从文化产业的角度考察《琅琊榜》及其改编电视剧的生产过程,我们还可以发现网络文学具有文本更新再造和持续再生产的能力。热门网文的影视改编作品往往会吸引相当多的原文读者观影,这些读者会借助各大视频网站提供的弹幕、评论区等对影视的选角、情节以及台词的还原程度和编辑改动、乃至场景的布置、服道化的设计等等一一进行讨论评价,在对比中实现对原文与影视作品的双重再创作。近来越来越多的创作者本人也会参与到讨论或弹幕发送的阵营之中,与读者直接交流,甚至也会有作者根据改编的成果和观众的反馈来回过头去进行新作创作或者原作改写,这种创作方式被称为众创,即作者与包括读者受众和粉丝在内的用户共同参与创作和改编IP。比如《盗墓笔记》中在影视改编后铁三角形象人物更深入人心,在主线收官之后,南派三叔另建构新铁三角组合来再开新章。再比如《琅琊榜》影视化之后的2015年,作者海晏系统地对第一卷的网络版原作进行了修正,使之以更近似电视剧情的方式呈现出来,直接从重返临安一场开篇,舍弃不必要的江湖摹写,砍掉与主线无关的冗余人物,因此场景设置就多了犹如镜头语言的那一重克制,情节也更为洗练简洁,反而与文章的限知性叙事更为相得益彰。由此我们也可以欣喜地看到,由于网络文学与衍生影视作品、实体书出版之间的密切互动,反倒给有反省力的作者提供了多种媒体呈现形式的辅助下更多仔细咀嚼文意、不断精纯重塑的机会。这也是新媒体条件下文学创作获得的可贵优势。

当然,《琅琊榜》虽是佳作,却也并不完美,比如,全文在梅长苏所受误解委屈方面未免着墨过重,显得格调较为绵软自怜,与整体构架的刚健雄阔之风两相违逆。须知中国文学传统固然重视写情,但是此情并非彼情,传统主流文学中个体情感表达有明显的公共建构属性,而非揽镜自哀。此外,作品谋篇布局虽有大视野,但是受到网文即时写作的影响,行文落笔仍有许多有欠推敲之处。比如前面提及最初景睿江湖遇友的清丽情节实则与后面的临安城权谋大戏并不协调,而在写作过程中随文意出现的若干人物在其后情节推演中也并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因此网络文学创作的模式对作品叙事的整合驾驭仍然是一个十分大的考验。

行文至此,我们简略地把网络文学中的代表性叙事模式与技巧做了总结。由于网络文学产量过于庞大,我们无力遍读,因此这里的概述是相当粗疏的,绝不敢说足以言尽网络文学的全部叙事特征。目前,我国网络文学正以其惊人的创作规模、海纳百川的作品风貌,满足读者的多元需求,探索着中国故事的美学风格、商业潜力、民族特性和世界视野,并以强劲的态势冲向海外,其跨文化影响力正在扩大。而它如何在万物互联的宏阔场域中,与广泛的人类经验相联通、与不断翻新的媒介产生新的效应,能否以前沿姿态想象并书写新时代的故事,又是否有能力探索整个人类“经验与想象共同体”的道路,仍将是我们殷切期待并持续关注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