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2022年第6期|骆平:无尽夏(节选)
导读
在一次日常的接诊后,病人王苏给医生李浩留下了特殊的印象,这份情绪驱使着李浩开始寻找一位儿时的旧友。在接二连三的寻找中,往事层层剥开,他得知身患绝症的王苏就是自己早年的恋人王玉梅,正是自己宣判了她的穷途暮路。旧日的友谊和爱情皆有始无终,对远去他者的追寻,其终点却是确认了自身的起点。
无尽夏
文 | 骆平
一
从医院出来,李浩直奔发小刘洪的会所,见面就对刘洪说,你得帮我找一个人。此前李浩从未登门相求,这是他头一遭向刘洪开口。刘洪很是重视,立即放下手头所有的事情,询问究竟。
据李浩说,这个人是他和刘洪的同班同学——在龙泉区附近的村小念书时,三个人在同一个班里,也算是发小之一。是个男生。但名字李浩怎么都想不起来了。相貌依稀有些印象。李浩大致说了说,是按照一个医生对人体的基本描述来的,很直观,没有人文学者那种感性的意象。但这样一来,刘洪就更迷糊了。半大小子大都面目模糊,精瘦、大脚,拖着两条清水似的鼻涕——这可以是李浩,也可以是刘洪,可以是他们中间的任何一个男同学。
果然,当刘洪从手提电脑里翻出一张扫描的小学合影,李浩对着后两排密密麻麻的男生,迟疑了。他的右手食指悬在半空中,像一个迷途的猎人,举目四望,全是似曾相识的崇山峻岭,云山雾罩、幻象丛生,一切都求而不得。他试着指认了其中的两位,刘洪准确地说出了他们的姓名以及目前所从事的职业,有一位是初中体育老师,私下开办了乒乓球培训班;另一位是基层公务员,眼下在巡察办工作。李浩摇了摇头,颓然放下手指。
刘洪是个生意人,开着一家不知所云的咨询公司,做着类似掮客的行当,这就决定了他的人脉圈广袤无垠。这也是李浩第一个想到来找他的缘由。刘洪任由电脑打开着,屏幕上的黑白合影被放到最大。他叫人给李浩泡了一壶太平猴魁,让李浩坐下来喝着茶,再捋一捋思路,他去应酬一下另外几位朋友。
刘洪讲话的分寸感拿捏得很到位,应酬这两个字,让李浩跟他之间那种自家人的亲昵与随意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当然,刘洪去往隔壁茶室的时候,李浩依稀听见他在解释华西的专家,李浩能够想象到听众肃然起敬的语气和目光。这些年来,李浩已经完全习惯了这样的情况,当别人提及他供职的华西医院,那座在西南地区享有盛誉的著名医院,他顿时就会成为介乎人与神之间的第三种存在,既是物质的,又是精神的,更是具备奇迹属性的——哪怕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奇迹。
刘洪的会所,准确地说,是相邻两套房子打通的大平层住宅,位于浣花溪附近,十分抢手的地段。房子是租来的,还是买来的,李浩不得而知。他只知道,每次见刘洪,都是在这里。会所中除了几间单独的茶室,还有两间小餐厅,刘洪请了专职的厨师,有点像私房菜,但从不对外营业。李浩在这儿吃过好几次饭,都是刘洪张罗的。一些患者的家属,是刘洪的朋友,手术前千方百计要见一见主刀大夫。这种时候,往往是刘洪夹着他那只烂大街的郭德纲款公文包,早早候在李浩的办公室,等他查完病房、开完组里的术前研讨会、跟博士们讨论完论文体例。李浩做完这一切,方才不情不愿地卖个面子,坐上由专职司机驾驶的宾利,跟着刘洪去他的会所,见一面望眼欲穿的患者家属。
还真就只是见一面。术前与患者家属的交谈,李浩是谨慎的。他不能不谨慎。找到他来做手术的,都不是什么省油的毛病。李浩能够用语言表达的,绝对只能是数学,而不是语文。他的每句话都跟概率相关。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会产生一种错觉,他不是在做术前谈话,而是在完成一道艰深晦涩的方程式。
刘洪没让李浩单独待上几分钟,转眼就过来了,说是那几位朋友想拜见一下华西医院的大佬,被他给推了,托词李浩医院里有急事,要赶回去。刘洪做事极妥帖,李浩确实很反感这种所谓的临时拜见,无论他怎么强调自己的专业,对方总是不厌其烦地请教他关于血压、血糖乃至怀孕生子的各路疑问,完全忽略术业有专攻这回事,好像他就是一个全知全能的赤脚大夫。
茶室不能留了,刘洪领着李浩在走廊里七弯八拐地,进了会所最私密的一处角落,那里被布置成了一间佛堂,四壁不透光,熏香缭绕。依旧有一套花梨木的茶案,两人盘腿坐下来,刘洪没再追问李浩要找的那个人,而是说起另外一件事。
王玉梅来我这里打听过你。刘洪说。
李浩心里愕然,面上却是平静的。刘洪说什么,他就听着。刘洪停下来,他也不问。
那壶太平猴魁没带过来,刘洪也不去管它,重新净壶、温杯,泡了普洱中的极品老班章。式样古拙的茶盏,静静地围成一圈。刘洪看着李浩喝下几口茶汤,这才接着说下去。
我觉得她也就是随口那么一问,就没多想,跟她说了一下你所在的科室和门诊时段——其实不管我说不说,到网上一查,你的信息都有。刘洪自语着。
那倒是。李浩点点头。
看样子没去找你吧?刘洪盯着他。李浩摇摇头,说,没有。
那就好。刘洪道,真要见了面,估计两个人也不知道该说啥。说到这里,刘洪突然绷不住,失笑道,我说李浩,你就不怕她带着镪水去寻你?
李浩云淡风轻地说,我怕什么?
刘洪伸出手来,朝他肩上轻轻捶了一拳,当年到底是你对不住人家!
李浩不以为意。他和王玉梅的事,不是什么秘密。刘洪电脑上那张合影,李浩第一眼就看到了王玉梅,站在第二排,正中间,短发、尖尖的下巴,双手背在身后,看起来是个无比斯文和清秀的小姑娘,其实淘得跟男孩子不相上下。李浩腿上有块疤,那是小学一年级跟着王玉梅下河戳鱼时,被王玉梅的鱼钩给生生戳破的,血流如注,差点儿当场去世。从此以后这就成了他们班的一个哏——王玉梅钓鱼,钓回来一条娃娃鱼。
王玉梅二十二岁那年,有了身孕,孩子是李浩的。李浩也是二十二岁。他没要那个孩子,王玉梅做完人流,他连王玉梅都不要了。在那段往事里,李浩是不折不扣的混蛋。那件事以后,起初还有同学老是拿着王玉梅向李浩打探,李浩倒是不找借口,不想要了,就是不想要了,渣得很彻底,也很坦荡,人家反而没趣,渐渐地,就不再提起。
这么多年过去了,说起王玉梅,李浩还是那种淡淡的态度,刘洪以为他不想听,自然就转了话题,接着说李浩要找的那个人。找一个小学同学,应该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尴尬的是,李浩说不清楚标志性的信息。这可就麻烦了。
不要紧,咱哥俩也没啥机会好好聊聊,你要不忙,慢慢顺着往下说,总能说出个一二三。刘洪安慰他。
李浩说,不急,我准备休个年假,时间是有的。
刘洪一听,忍不住拍了拍手,说,休假好,你这该有八百年没休过假了吧?说说看,你想去哪儿?我陪你转转。实在想去国外度假,我找朋友弄架私人飞机,咱往新西兰去一趟,那边疫情没那么严重。
李浩说,我哪儿都不想去,就找这个人。
刘洪说,这个容易,听过六度空间理论没?
李浩说,我只知道四色定理。六度空间理论也是数学类的?
四色定理是世界近代三大数学难题之一。李浩上高中的时候,仗着年少气盛,花了不少时间去瞎琢磨,一度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无限接近真相。后来他才知道,其实一生会有很多这样的时刻,皆是错觉。
刘洪笑着说,你这个大专家,还真被你说中了,这也是一个数学领域的猜想,意思就是,你和任何陌生人之间所间隔的人不会超过六个,又叫作六度分割理论,或者是小世界理论——这世界确实不太大,对吧?
李浩说,听起来像经济学理论。
刘洪说,最近我在西南财大读MBA,跟班里的同学践行这个理论,结果很惊人,我们简直可以找到世界上任何一个人,就连非洲酋长都不在话下。
听到这里,李浩想说什么,忍了忍,终于没有出口。没想到刘洪开口道,起初我是想去北大清华上的,给疫情搅黄了,网络授课达不到社交效果,所以选了家近的,先上着,往后再说。
李浩笑了,你怎么知道我要问这个?
刘洪抬抬眉头,因为你了解我,啥啥都不行,装×第一名。
李浩口中的茶喷溅而出。刘洪是个善于自嘲的人,这恰好就是他们友谊的逻辑起点。毫无疑问,刘洪拥有跟他的职业相匹配的世故与圆滑,企图心亦是明显的。最近这几年,李浩愿意跟他交往,时不时帮他撑个场子,无非是由于他在虚伪之外的那种浑然天成的有趣。
从前刘洪不是这样的,记忆里他的成绩很差劲,在类似蓝翔技校之类的职业学校混到成年以后,到阿坝州去倒卖了几年虫草,小小赚了一笔。这是他口述的发家史的一部分。跟李浩重逢的时候,是刘洪家的一个近亲需要入住李浩的科室,那时刘洪已经是一个有身家有底气的中年人,在医院的走廊里,温和谦恭地向李浩说起自己的姓名。归来不再是当初的少年,披荆斩棘以后,连鲜衣怒马都已丢失,李浩差点儿没认出眼前这个早早谢顶的胖子。不过,这不打紧,重要的是,有先前的底子铺垫着,又有刘洪的察言观色,重新建立起一段交情并不是一桩太困难的事。
刘洪用手机查了一遍万年历,提议道,下下个周末是端午节,全国人民都有三天假,抽一天,我来组织一下,搞一次小学同学会,大家聚在一起,方便你现场找人。
万一他不参加怎么办?李浩愣了一下,说出另一种可能。
刘洪想一想,承认李浩的想法是有合理性的。他们那所村小,只到三年级,三年级一过,便风流云散。在那以后,一次正经的同学会都没有召集过。整个班里,除了跟王玉梅有过深入骨髓的一段,唯一与李浩有来往的,就剩下刘洪了。更多的同学,潜入了光阴深处,交叠错综,不知所终。
个子高吗?刘洪望着李浩,认真地问了一句废话。这肯定是一句废话,一个小学低段的孩子,身高这种事,只能是参照系。
刘洪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他没有等待李浩回答,开始问别的内容。他说,你还能想到什么细节?比如,他坐你旁边还是谁的旁边?他家住哪儿?山顶上还是半山腰,还是山脚下?跟谁家比较近?
李浩负责任地想了一圈,什么都没想起来。刘洪徒劳地翻看着手机,试图从联系人里找出一个可提供咨询的线索。他在翻看手机的时候,李浩站起身来,走到佛堂的尽头。那里有一扇窗户,不止一扇,那一面都是窗户,被窗帘遮蔽起来,给人一种四面都是墙壁的感觉。
佛堂很静寂,但这也是假象。李浩拉开一点点窗帘,立即就有铺天盖地的车流、光线、颜色和各种各样的建筑的轮廓与倒影喧嚣而来。不光如此,窗棂下有一排花架子,开着好些蓝紫色的花,大朵大朵繁茂的花,花瓣却出奇地细碎脆薄。那花形李浩仿佛在哪儿见过。花名却说不上来,作为一个钢铁直男,他对花草所知有限。
这花叫什么?李浩提高嗓音,问刘洪。刘洪走过来,看了一眼,说,老兄,这是绣球。李浩说,绣球长这样?挺好看的。刘洪说,不是普通的绣球花,这种是无尽夏。
李浩有一瞬间的恍惚,相似的对白,曾经出现过。就在那间大病房的窗边,一位名叫王苏的患者,在兵荒马乱的病房窗台上,放了两盆花。病房里的窗台都是内置的,为了防止病人寻短见,窗户只能推开很少的一点点。那两盆花,只能隔着玻璃晒太阳。
那一天,李浩在查房的时候,对着患者王苏说了一些医学术语,王苏有没有听出里面的严峻性,他不得而知。他发觉那女人有一种泰山崩于前而不动声色的冷静。他见过的患者太多了,冷静的也不是没有。无论是悲天跄地,还是冷漠以对,都没什么奇怪的。医院是距离死亡最近的地方,但在这里,在成群结队的陌生人中,忧伤往往是不确定的,也是模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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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见《花城》2022年第6期)
骆平,1976年生于四川成都。现为四川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四川省曲艺家协会副主席。四川师范大学二级教授。国家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政府津贴专家,四川省学术与技术带头人,天府万人文化领军人才。成都文学院特邀作家。教育部高等学校戏剧与影视学教指委委员,四川省戏剧与影视类教指委主任委员。中国高校影视学会理事。已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等出版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爱情有毒》《过午不食》《野芙蓉》等16部,在《人民文学》《当代》《十月》《小说月报》(原创版)《钟山》等刊发表小说多篇。参与影视剧创作数部。在中文权威核心期刊发表论文多篇,主持有国家社科基金等项目。多次获得各类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