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保欣:短篇小说的“有理”和“无理”
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孰难孰易,没有讨论的意义,因为,其难易本就不在一个维度,自然就没有比较的必要和可比的标准。但是,短篇小说、长篇小说从形制、义理上看,其间的差异还是非常明显的;这个差异,倒并不在“形”的层面上的篇幅的长短、字数的多少,而在于“质”的意涵,和创作实践上的内在差别。这些差别包括但不限于:其一,长篇小说因为涉及到的时代、人物关系的复杂性,所以处理的都是相对更复杂的历史、文化、社会、生活、生命经验,而短篇小说则相对较为简单,大多取的是生活中的一个“横断面”,一个场景、环境、事件、梦境、突变等,极少的人物,相对简单的故事,构成短篇的骨架。所以说,长篇小说处理的是更为复杂的人类生活经验,短篇小说处理的则是简单的经验。其二,长篇小说因为广涉众多人物,穿透历史、时代和文化,所以它所面对的,往往是人类的普遍经验,而短篇小说则有所不同,因为它的“横断面”的特征,以及篇幅的限制,决定着短篇小说多以作家个体生命体验作为支撑,突出和强调的,往往是瞬间的、个人的、特殊的经验。其三,长篇小说因为体量、结构、人物、关系的复杂性,更需要作家在创作上需要有勾连穿插的绵力,持续地推进,而短篇小说则不一样,它需要的是作家一蹴而就的爆发力。
长篇与短篇的区别,当然不限于上面的三点,而且,两者之间的区别是相对的,所谓的复杂与简单、普遍与特殊、绵力与爆发力等,也不是绝对的区别,有些时候,它们之间是可以相互转化的。长篇小说因为处理的是复杂的人类经验,所以不可能一味地复杂下去,终归会“一言以蔽之”,归向澄明和简单。正是如此,许多长篇小说中间虽然极尽涛浪潆洄、丘壑藏露之能事,但是无论整部作品如何繁复,大多又往往可以用一句话做精炼的概括,许多长篇小说,作家惯用题记的方式,比如《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题记中写道:“当你遇到约翰·克里斯朵夫的面容之日,便是你将死而不死之日”;《安娜·卡列尼娜》的题记则是“申冤在我,我必报应”;李洱《应物兄》的题记是“虚己应物,恕而后行”,等等,便是如此。反观短篇小说,因为处理的是较为简单的事件、人物、关系、场景等,所以倒是很难从简单到简单,因此必然会有复杂化的艺术处理,含混、模糊、不确定的事件、意图与伦理判断以及不确定的话语引入,是短篇小说复杂化的重要手段。许多短篇小说,要么开头就从一个不确定的事件进入,要么在故事情节的展开过程中,铺排出诸多情节的中断、悬置、话语的模糊,要么是在结尾,将小说导入一个没有任何指向的不确定性中。相比较长篇小说而言,短篇似乎更需要人物、事件、故事、叙述话语,以及作家对“事实”的阐释判断、叙事伦理和价值判断等做模糊、含混、不确定性处理。这是因为,长篇小说因为篇幅的原因,它可以通过环环相扣的因果逻辑链,去铺展故事情节,一个事件为因,导出另一个事件的果,另一个事件的果,又成为下一个事件的因。如此的因果循环,交叉往复,一因一果,一果一因,或者是一因多果,一果多因,便构成长篇小说环环相扣的叙事层累和叙事复杂性。短篇小说不行,因为因果的铺展和衔接,需要足够的篇幅去支撑,短篇小说的篇幅,决定着它不可能像长篇小说那样,形成清晰的叙事链条。
这就是说,至少相比长篇小说来看,短篇小说对模糊、含混、不确定性的要求,要比长篇小说显得更为迫切,因为,唯有模糊、含混、不确定性的存在,方可增进小说的饱满、绵延、深邃与厚度,开阔短篇小说的审美边际效应。十九世纪以前,在现实主义审美原则主导下,短篇小说很少追求含糊、模糊和不确定性,确定性是短篇小说的主流。因为,“现实主义”的一个基本假定,就是任何事件和结果,都深植于一条发生、发展、结束的链条中,人们凭借理性甚或是经验的力量,完全可以掌握事物发展的规律,洞察事件的走向和本质,所以,小说很少存在不确定性和模糊性。像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初期的欧美短篇小说三大家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他们的著名作品《套中人》《项链》《麦琪的礼物》《警察与赞美诗》等,都是在对于社会确定性的本质的认知、确定性的社会矛盾的揭示,和确定性的社会现象的批判中展示的。《套中人》中,别里科夫的各种“套子”,虽说尽是契诃夫的讽刺和夸张,荒谬绝伦,但却是对沙皇专制集权统治最直接的批判。十九世纪之前,除非某些宗教性的小说,或者说奇幻小说之类,因为相信神衹的、超自然的力量存在,人在上帝、神衹和超自然的力量面前是低能、无力和有限的,因此神示、隐晦、神秘的力量成了小说的不确定因素外,绝大多数现实主义的小说,都是确定性的。而进入现代主义和所谓的后现代主义时期以后,人们的认识论发生了变化,“本质”和“真相”这些现实主义的陈词滥调受到有力的质疑和挑战,社会现实的确凿性自然也成为怀疑的对象。特别是现代小说,增加了对人物的内心、情感、情绪、感觉、幻觉等心理活动的捕捉,对人的意识和无意识的重视,故事、小说叙述语调的模糊性和不确定性自是比重增加。所以,19—20世纪以来的短篇小说,追求不确定性、含混和模糊,成为一种潮流和趋势。霍桑的《威克菲尔德》中,丈夫威克菲尔德借口出门旅行离家出走,在离家很近的地方租了房子,天天看到自己的家,二十年杳无音信。威克菲尔德何故出走,为何不回家?这些都是故事层面的,叙述层面,威克菲尔德究竟有无其人?实在都无法确证。这个人物,不过是叙述人的记忆中的,究竟是登在报纸还是杂志上都不甚了然的一个故事,至于故事是不是真事,故事中的主人公姓甚名谁,都是很不能确认的事情,“记得哪份旧杂志还是报纸上登过一篇故事,据说是真人真事。说是有个男人——姑且称他威克菲尔德吧——离家出走为时多年”。类似这种从故事、叙事、话语都充满模糊、含混和不确定性的小说,在近两个世纪的欧美作家那里非常普遍,涌现出像威廉·福克纳的《夕阳》、约翰·契弗的《乡巴佬丈夫》、艾·辛格的《玩笑》、雷蒙德·卡佛的《邻居》、约瑟夫·海勒的《我不再爱你》等一大批杰出的短篇小说作品。
相比较长篇小说,我倒觉得,短篇小说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就像美国作家马克·吐温所说的那样,有时候真实比小说更加荒诞,因为虚构是在一定逻辑下进行的,而现实往往毫无逻辑可言。人在自己的认知范围内,当然可以认识、阐释、判断事物的起源、逻辑、本质与真相,但是,人类的认知范围却是极有限的。夏虫不可以语于冰、井蛙不可以语于海,人因为“笃于时”(受制于时间局限)、“拘于虚”(受制于空间的局限),我们能够认识到的事物只是大千世界微不足道的一部分。即便在我们的认知范围内,往往也因为障于物、蔽于己,而形成自以为是的错误的判断。所以现实主义的确凿性叙事,只能是有限的确凿性叙事。这一点,在现代叙事学和接受美学兴起之后,更加为小说家们所接受,限制性叙事、话语交流结构、读者参与作品建构的假定等,这些观念、技术层面的手段与小说家们认知的改变,共同构造出现代小说的叙事、逻辑、话语、故事、意图和意义的诸多不确定性。
从中国的短篇小说来看,古典时代的小说因为受史学和伦理教化叙事意图的影响,无论是短篇还是长篇,基本上都是以确凿性叙事为主。即便是《穆天子传》这些笔记小说和《聊斋志异》之类多涉妖狐鬼怪的短篇小说集,作家也是以写史之“实”和写情感之“真”的心态在写的。中国古典小说的传统是以写人为主,以言事为辅,以取意为上,以技法为下,但是小说追求确凿性、精确性、确定性的叙事风格,还是特别明显的。写人,籍贯、身高、着装、面相、举止等,缺一不可;言事,来龙去脉,曲折变化,其中关节等,皆不可遗漏。即使到鲁迅这个时代,中西小说的融会已成趋势,确凿性、精确性、确定性仍然是鲁迅小说的主导风格。如《阿Q正传》,鲁迅写未庄闲人之间的争斗,闲人们打败了阿Q,便是按住阿Q的头,在墙壁上撞了四五下或是五六下。王胡打败了阿Q,同样是按住阿Q的头在墙壁上撞了五下,并且把阿Q推出六尺多远才算了事。阿Q欺侮了小尼姑,在小尼姑带哭的声音中,阿Q是十分得意的笑,闲人们是九分得意的笑。阿Q进静修庵偷萝卜,也是准确地写到偷了四个,在被大黑狗追赶后掉了一个萝卜,阿Q吃了三个萝卜后打定了进城的主意。诸如此类的确切数字描写,意在说明:小说需要叙事的准确性、精确性和确定性。当然,一切的不确定性中,其实都有它的确定性在其中,我们不过无法把握而已;而一切的确定性,当中其实也隐含着诸多的不确定性,就像《阿Q正传》中的闲人、王胡,打败阿Q后按住他的头去撞击墙壁,为何一定是四五下或者五六下?这里面就没有确凿的逻辑可以把握。
中国短篇小说趋向含混、模糊和不确定性,确实是近些年学习西方特别是欧美小说的产物,现代以来西方作家的认知哲学、小说观念、叙事手法进入中国,为中国小说家所普遍接受,拒绝过度明确的主题、意义、阐释、价值判断,抗拒各种观念、理论、概念对小说的渗透,排斥单一、扁平的人物和故事,此为当代中国短篇小说创作的主流。
如何看待这种短篇小说的叙事不确定性?我以为,还是应该回到人与世界关系的基本常识中看。世间的现象,万事万物,其发生、发展、结果,人的心理、意识、无意识,人的选择与社会行动,自然是有其因果关系的,这是确定的“有”,但是这个“有”,却未必能够为我们所充分认识,并由此而得到合理解释,所以,这样的“有”,其实也是“无”。从另外的层面看,大千世界,气象万千,终究有太多我们人类把握不了的地方,那是更广阔、浩渺的“无”,再加上人世间确实有很多事,很多现象,很多问题,是终极无解的难题,就像数学中的无理数,无限不循环,人类永远无法知晓其答案。小说家所面对的,就是这样一个有理数和无理数交叉重叠,有和无相间、相生、相互辩证的世界。
事实上,这种有理数与无理数,有与无之间的相间、相生、相互辩证关系,恰是中国文学的妙处。就像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是有;疑是地上霜,是无;举头望明月,是有;低头思故乡,再回到无。有和无的相互生发,相互印证,催出人生的无限感慨。胡兰成论中国文学时说,中国文明的好,就是可以用有理数去表现无理数,所以,凭栏处可以是无限江山,草草离殇可以贻千年之思。回到世界的本身来看,确定性不是世界的本质,不确定性也不是世界的本质;世界的本质是有和无的统一、确定性和不确定性的统一、有理数和无理数的统一。所以,短篇小说家们所要考虑的,应该不单纯是有或无、有理数或无理数、确定性或不确定性的问题,而应该在有和无、有理和无理、确定和不确定的统一中,去把握自然、历史、社会、生活、文化、生命现象,在无中生出有来,在有中看到无,在无理处看到有理,在有理处看出无理,在简单中看到复杂,在复杂中看到简单,在确定中看到不确定,在不确定中看到确定……如此,小说的域就宽了,小说就有了宇宙自然的姿态,就有了文化和文明的韵致。唯此,方是小说的方正大道。
- 蒋一谈:短篇小说,博爱的建筑[2022-1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