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花》Ⅱ:多了精准,多了包容
《白莲花度假村》(以下简称《白莲花》)第二季本周迎来了大结局。由于第一季获得了超高的口碑和赞誉,几乎横扫去年的艾美奖,大家对这一季的期待也水涨船高。很庆幸,第二季无论是编剧还是制作,都保持了与前一季同样高的水准,甚至从人物刻画和人物关系的塑造上,有更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与第一季一样,故事发生的地点依然是一个富丽堂皇、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度假村——从美国的夏威夷到意大利的西西里岛,故事的开场依然是以顾客的死亡作为悬念,吊足了观众的胃口,而人物依然聚焦于上流阶层和服务于他们的小人物。如果说上一季是嘲讽有钱人的伪善、精神世界的匮乏、情感生活的脆弱和悲催、关于不同族群和阶层之间压迫与剥削的关系,这一季则深入地聚焦于家庭、性、亲密关系和由此产生的权利关系。如果说上一季是一个全面的CT检查,到了这一季,导演兼编剧麦克·怀特已经开始拿着一把亮闪闪的手术刀,朝着更为精确的部位下手了,他为观众展现的人物世界层次更为丰富,也更加血淋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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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导选择西西里作为拍摄背景地点绝非偶然:稍微细心一点的观众,大概会发现剧中有许多桥段都和著名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的电影《奇遇》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从剧中角色谭雅刻意模仿意大利女明星莫妮卡·维蒂,骑着电动车兜风,到女律师哈珀在奥布里广场被所有男性注视的惶恐,都是对安东尼奥尼的致敬。甚至结局富婆谭雅的死都和安东尼奥尼电影里的维蒂如出一辙——从游艇上沉入了海底。《白莲花》第二季想要探讨的主题,与安东尼奥尼电影也有着某种契合,麦克·怀特曾经在采访中毫不避讳对这部电影的借鉴:“《奇遇》讲述的是对生命意义的绝望追寻,和追寻那些失踪的女人一样。《白莲花》也讲述了那些焦虑的有钱人的追寻,他们在泳池边闲逛时对意义的追寻。”
在《白莲花》第二季里,似乎所有的男性角色,都在因为自己的欲望与家庭、道德、传统观念的背驰而焦虑。祖孙三代三个男人,在西西里开启的寻根之旅,更像是某种男性自我确认之旅,只是充满了讽刺性和喜剧性。进入暮年却依然无法控制欲望的爷爷,因为屡次出轨被妻子和女儿嫌恶而努力控制性瘾的爸爸,还有一个涉世未深自以为能靠金钱拯救妓女的单纯儿子。
在第三集里祖孙三人关于《教父》的争论是最有趣的。爷爷和爸爸都表示这是美国有史以来最好的电影,毕业于斯坦福的儿子阿尔比说:“男人喜欢《教父》,是因为他们怀念父权制的美好时代,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被现代社会阉割了。”阿尔比作为新时代受到美国左派教育熏陶的男性,对这类有毒的男性气质的电影感到天然反感是非常正常的;爷爷伯特则代表了某种根深蒂固观念的男性群体,认为男人有欲望是天然的,也无法控制。全剧中,父亲多米尼克是唯一在这场旅行中获得某种转变的男性。后来和阿尔比一起,他不断申明:“我一直支持女性……我是女权主义者……我已经改变了,我正在改变……我可以改变。”编剧怀特一如既往地只是进行冷静地呈现,并没有作非常鲜明的立场预判,这是《白莲花》里一脉相承也是最难能可贵的地方。
安东尼奥尼曾经在《一个导演的故事》里这样写道:“在每部电影里,我都在寻找男人情感的痕迹,当然也有女人的。我的作品就像在挖掘,在我们时代贫瘠的材料中做考古研究。”而这显然也是本剧编剧努力探讨的主题之一——讲述人类情感的复杂,讲述着人类所有亲密关系里潜伏的危机。前者对现代关系中的男女之爱充满了绝望,男性主导的社会总会施加给女人的色情挑逗和暴力侵犯,全是噩梦。而麦克·怀特描摹的两性关系,虽然没有如此偏激,但很明显,他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悲观主义色彩。同时,他塑造的女性角色比男性角色对世界似乎有更清醒的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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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这一季刻画的女性角色更为丰满,全剧最具有戏剧张力的是一开场并不起眼的角色达芙妮。所有观众都以为她不过是一个傻白甜的全职太太,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对世界毫不关心——这从她和律师出身的哈珀的对话中可以看出来,她不看新闻,也不关心重要的社会议题。在哈珀和丈夫眼里,甚至观众眼里,达芙妮和第一季里的瑞秋一样,是一个有钱人家的花瓶,一个只想着嫁给有钱人的无脑女性。
但随着剧情的展开,达芙妮展现出的某种人生智慧似乎超越了哈珀——这个看起来更为独立的女性。
达芙妮在描述她与老公卡梅伦一起逛野生动物园的某次经历时说,在象群里,正是妇女和儿童形成了有意义且相互支持的社区,它们在水坑里嬉戏,像人类的村落一样抚养幼崽。与此同时,成长中的雄象会在某一时刻被赶出族群,以学会自生自灭。“我为男人感到难过,”达芙妮说,“他们认为他们在那里做着非常重要的事情,但他们只是在独自徘徊”。 达芙妮有一种暗藏的女性力量,这让她看起来在一切关系里都显得淡定和从容。在剧里,达芙妮似乎是真正理解每个人在婚姻、家庭和亲密关系里如何处于困境的人,她也会鼓励每一个人夺回权利——实际上是她推动并帮助了哈珀和丈夫获得了家庭内部的平衡。诚实被高估了,欣赏你自己和你爱的人的神秘感或许是一个更性感的解决方案。“爱一个人不需要无所不知,”她告诉伊森,“不要让自己成为一个受害者”。这应该也是她自己获得内心平和的秘诀。在剧的结尾,是达芙妮牵引着伊森走向了远方的美丽岛屿。而伊森和哈珀在酒店度过最后的夜晚,打破了那个神秘的花瓶,那个象征着嫉妒、报复和背叛的摩尔人头像。
在《白莲花》第二季中,麦克·怀特花了不少精力和篇幅展现人们在公共空间和私人自我的分裂。他说:“我写作的部分冲动一直是想取笑那个差距,并展示人们真实的样子——复杂、卑鄙和有缺陷。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拒绝创造讨人喜欢的角色。因为我们基本上是动物,我们本质上是猴子。在宗教社区中,人们喜欢声称与更高的精神层面有联系,这就是他们想要被感知的方式。但总有这种人类和动物的暗流将我们从这一切中拉开。”
在第二季的《白莲花》里,怀特对人物更加包容,展现的人性世界也更为宽广。如果说第一季你还能对剧中角色有明显的好恶,到了第二季,你几乎感受不到编剧明显的倾向性。在第一季中,阶层、族群的不平等只是通过每个独立个体的行为表现出来;而到了第二季,编剧则是通过大量角色之间的对话、关系的变化、内心情绪的描摹来引导观众对于某些命题的思考。你很难通过简单的性别、身份,来界定人物的好坏,比如剧中出现的性工作者和酒店大堂经理,她们彼此之间权利的关系、和酒店客人的权利关系,都没有出现第一季那样的俯瞰视角。究竟是性剥削还是被欺骗,谁更天真呢?这些都是值得玩味的地方。
随时喷涌而出的火山,与海底不断碰撞的潮汐,配合着意大利歌剧《蝴蝶夫人》,怀特在第二季西西里的度假村,为观众营造了一扇扇旋转门——每扇酒店房门的背后,都是人类欲望和情感的众生相。而在你进入的一瞬间,也许可以在旋转门的镜子里,看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