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节选 | 王安忆《五湖四海》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安忆  2022年12月16日10:03

这天晚上,张建设回家了,在玄关换鞋。门外檐下的灯从背后照过来,身形动作让人想起他年轻的样子。修国妹想,男人到底不见老啊!

进到厅里,大光明底下,脸面清瘦了,更显年轻。当地站一会儿,有些局促地举步向里走去,经过修国妹身边,手在她肩上按一按,迅速收回,说:洗澡!

等这边回头看,人已经上楼,不见了。

这个澡洗了很长时间,浴室里传出响亮的水声,吸进鼻腔喷出来,在喉头深处激荡,再喷出来。动静很大,不免有些夸张,尤其在修国妹耳朵里,就是做作的。最后,以尿液在马桶陶瓷壁的冲击声结束。

张建设裹着毛巾浴衣出来,一团湿热霎时间涌进卧室。朦胧中,修国妹低头坐在床沿。他绕到里侧,怕惊着她似的,轻了手脚上床。那边的人站起身,他脱口问道:你去哪里?洗澡!修国妹回答。他“哦”一声,挥手道:去吧!有事吗?她问。有什么事?什么事没有!他说,滑到被子底下。

修国妹进了浴室,地砖上一汪汪水,马桶里积了半腰淡黄液体,她嗅了嗅,然后按下扳手。四下里充斥了健硕的男人体味:尿臊、汗臭、脚气、口气,掺和了肥皂、洗发液、沐浴露的人工香精味。是久违的缘故,还是添加了新成分,熟悉里的陌生。

她刷了马桶,拖干地砖,擦拭一遍浴缸、镜子、台盆、淋浴房的玻璃门,用过的毛巾扔进洗衣篮,换上干净的,甚至清洁了壁上的瓷砖、下水口的毛发。浴室里的雾气收敛了,看见镜子里的自己。这是谁啊?

等她洗漱完毕,推开门,以为床上人已经入睡。不料那人一骨碌钻出被子,半坐起来,倒吓一跳。

吵着你了!她说。

哪里?他笑一下,带点讨好的意思:累急了,反而睡不着。看她还站着,拍拍旁边的枕头,示意上床来。她竟窘起来,走近床跟前,推开被子,坐上去,靠了枕头,也半坐着。两人都小心地,不碰到对方。那熟极而生的身体,亲到骨头缝里,才会如此疏远,疏远到来世,三生石上邂逅。

他开口了:忘记和你说,我在上海买一套公寓,给袁家父母,算作退休金吧!

应该的!她说。

要是喜欢,也给你买一套!他说。

她回答:一家人,分什么你的我的!

他听出话里有话,解释说:我的意思,我们也买一套。

她笑起来,他惊诧地转过脸,不知道笑什么。

修国妹止了笑:我们买房子,好像买白菜,你一棵,我一棵,人人都一棵!

他说:置业嘛,不动产最能保值。

修国妹心想,他还是他,脑子转得快,一下子把话引开了。听他继续往下说:通货膨胀是经济发展的动能,不发展不膨胀,不膨胀不发展,发展的红利就用来填补通胀的缺口。所以,发展就是和通胀赛跑,看谁跑过谁!

修国妹说:不发展的人,没有红利吃,却要让通胀缩水财产,不是净吃亏了?

张建设又看她一眼,想她真是没变,聪明,一眼就看得到症结。所以我们是幸运的人,得历史先机,跑在经济运行的轨迹上!他说。

深更半夜,两口子在床上谈经济学,其实有点滑稽,可是总要有点说头,说什么不可以?

说话让他们消除紧张,隔阂打通,仿佛回到过去的日子。那时候,他们无话不谈。

张建设坐直了,说:崇明那地方,就好像去过似的,地土风水人情,都很相近。不看大的,只看小处,有一种草头饼,你知道是什么?苜蓿。他们叫红花草,用来肥田的。捣成浆,和进麦面,揉紧了,拍扁,上笼隔水蒸,吃过吗?都吃过,叫名不同,籽籽松,荒年里的口粮!草木同种同族,地方呢,他们的“堡”,南堡,北堡,固堡;我们叫“铺”,头铺,三铺,十里铺。汉字却是一个,“堡”!我们省有“三河”,他们有“三江”,这样就明白了,因为水的缘故,我们这些人,就认水!东南西北,江河湖海,水流到处,就是我们的家!

修国妹抱膝坐直了,听他说得豪迈,也有些激动,插言道:这就应了山不转水转的古训!

张建设靠回枕上:水是船上人的前缘。

你很会说话!修国妹夸奖,却透出讽意。实不是存心,有些懊恼,想自己为什么总是言不由衷,让彼此扫兴。方才掀起的热情平息了,气氛复又冷淡下来。

伸手关了床头灯,说了声:睡觉!不料也是讥诮的,讥诮“睡觉”两个字里的秘辛。他们早已经没了房事,却还挤在一张床上。

修国妹重又开灯,起身下床,说:我换个房睡。

张建设说:何必。

她说:这样的年纪,应该分房了。

她整了整睡乱的地方,抱起枕头,走去门口。听身后面的人说:无论分不分房,这世上只有你我做夫妻。

修国妹站住脚,拉开的门合上,就好像听另一个自己说话:上海的房子我不要了!

她奇怪怎么把话又扯回买房不买房,可是,话头不就是从房子上扯出来的吗?床上人不作声,她又听见自己的声音:戏文里唱,黄金万两,抵不上真心一个!

床上人说话了,仿佛隔了一条河,从对岸传过来:舟生、园生的份额,一分不会少。

核桃呢?她在河这岸说。

视如己出!对面人说。

话又扯远了,却又是在最最芯子里。修国妹“哦”了一声,接着问出一句:袁燕呢?这个问题其实有些促狭,可一张口,自己蹦了出来。夜色真是可以遮丑,多少不堪的人和事,都浮上水面。

那人回答:一家人何分你我他!

修国妹说:也是,小弟的媳妇嘛!

张建设想起结婚前,在县城百货大楼和女店员对嘴,唇枪舌剑,不减当年啊!愣神的工夫,修国妹早推门走出去。

天亮起床,张建设已经走了。仿佛有意让修国妹清静,一段日子里,小弟不来,小妹不来,袁爸袁妈迁走,她搬进公寓,单立门户,袁燕也不来。再过一段,似乎觉得修国妹养息好了,小弟来了,小妹来了,袁燕重新走动起来。

甚至,张建设回家也比之前频繁,隔三岔五的,出现在玄关,弯腰换鞋,手指头勾着的小黑皮包,一晃一晃进来了。

年节时候,爹妈上来,偶尔地,袁爸袁妈也到场,热腾腾吃一餐饭,再各自上路。汽车在院子外面打火发动,错开让过,互相道“再见”。喧哗平息,静谧像夜雾般漫起。修国妹立在门廊的罩子灯下,一边是园生,一边核桃。

园生长成清秀的少女,核桃则应了跟谁像谁的说法,胎里带来的种气化去了,剩下一点遗韵,正够长成个漂亮的小孩。正是粘人的时候,须臾不离,腻着修国妹,倒让她喜欢。按乡下习俗,是做祖母的年纪了。

尘埃落定,生活回到或者说重启常态。园生高考及第,大学的课业总是舒缓的,成绩并非硬指标,随竞争压力解除。园生回到原先散淡的性子,人际关系中颇受欢迎,又增添自信。看她恬静的样子,想不到曾经发生过惊涛骇浪的一幕,即便发生过,也安全着陆了。

接下来,核桃临到就学,已经在本校区注册报名,新书包也买来了。小妹忽然来家,要让核桃进上海国际学校。修国妹看着小妹,不晓得又是哪一出,“国际”两个字,却引起她的注意,有一些隐匿的怀疑涌上心来。

为什么?她问。

她以后总是要出去的,舟生不也出去了吗?小妹回答,挑衅地望着大姐。

大姐说:费用很高,从现在起算,都够打个金人!

钱不是问题,张建设缺钱吗?小妹笑道。

修国妹觉出明显的敌意,屋里没有别人,只她们姐妹,小妹恨她!

这么小的人去寄宿不成?她连鞋带都不会系。此言既出,不由自问:怎么会这样?我们家的孩子都要人帮系鞋带了!

小妹说:当然不会寄宿,我们搬去上海住,张建设给我买房了。

修国妹忽然发现,小妹不称“姐夫”,直呼“张建设”。当然,对他们从来“大妹妹”“小弟”地乱叫,谁也不曾计较,可张建设到底是外亲!

修国妹心思全在称谓上,似乎没有听见买房的消息。小妹见她神情恍惚,终是顾虑的,收敛了气势,放低声说:我带核桃在上海,周末来看你。

修国妹糊涂中有一丝清醒:你要认核桃了,很好,很好!

小妹仿佛软弱下来,说:我虚龄四十,不指望婚姻成家,就母子一起过吧!

这话说得有些凄楚,修国妹看了看她,挑染的头发剪成短式,颈后倒削上去,妆容精致。米白西装下细格子七分裤,赤足穿一双镂空平底鞋,隐隐透出脚指甲油贝壳般的光泽。她还没去上海,已经是个上海人了。

小妹接着说:上海那地方,单身妈妈有的是,谁都不稀奇,还很光荣!表情又昂然起来。

那是!修国妹说。

她那张脸,小妹指指核桃的房间,人在里面午睡呢——她那张脸,藏也藏不住,上海人也认混血!

这是她们之间,第一次说出这个词。修国妹却没注意,只连声应道,是的是的!思路滞后在上一个话题,就是买房的事情。前回买给袁家父母,这回买给小妹,果真是白菜萝卜!她笑着说:你姐夫也问我要不要在上海买房,我说不要。

小妹被打断话头,一时反应不过来。修国妹接着说:我又不是上海人,去那里做什么,你说呢?

小妹忽然发怒了:为什么不要?置产呀,投资呀,房子比货币保值!

修国妹笑道:你和你姐夫说的一样话,谁跟谁学的呀?

小妹说:天下人谁不知道,常识嘛,有什么学不学?

修国妹说:我也有常识,听说过吗?家有千千屋,日卧三尺。

小妹点头:你的常识很好,我们比不上你。

修国妹追一句:你说的“我们”是谁和谁?

小妹语塞,即刻回一句:所有人和所有人!

姐妹俩你看我,我看你,静了一会儿,小妹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大姐——修国妹想,叫她“大姐”呢,凡叫“大姐”的时候,都没好事情。大姐,我和你说,张建设是个人物,你不看紧,我就拿下了,肥水不流外人田!

小妹向来这样说话,不伦不类,不能当真,也不能全当假。所以大姐也笑着:你试试看!

小妹伸出手指点着:你说的,我就不客气了!

大姐说:出水才看两脚泥,我倒要看看你的本事!

姐妹俩斗着嘴,嘻哈里过招,你来我往。

最后,修国妹正色道:有句话,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无论走到哪里,世上只有我和他做夫妻!

小妹有点变色,强笑着:肯定?

修国妹也变了颜色:板上钉钉!

小妹要出言,被大姐挡住:我再告诉你,唯有我和他做夫妻,才会有你,有小弟,有爹妈,有众人;我和他这个扣解开,就都散了!

话说到这里,就没前路了,各干各的去。

生活继续,不经意时,修国妹会想:日子怎么过成这样?不容她细究,就有事端来打岔。

乡下规划社会主义新农村,要将宅基地征收,再按份额下划各户,分配新建小区的所得面积。书记大伯专为这事上门,张建设在上海崇明岛,赶不回来,电话里说了话,又嘱咐修国妹,不论大小巨细,全权由书记大伯定夺,再一条就不必交代了,好好招待。

大伯倒不见老,头发推成板寸,衬衫外面套了卡其布马甲,脚上旅游鞋,很显时尚。只是酒量不如先前,烟也差不多戒断,喜欢谈保健的知识,显然上过很多课程。说到兴奋处,便流露昔日领导的气派,让人想起过去的书记伯,同时呢,也意识到那时光一去不返了。继任的村书记是大伯的本家侄孙,还是在族系内的传递,但大伯依然有多项不满。往前溯,涉及分支间的宿怨,当下看,则广泛到政策面,也见出书记伯多少是失意的。

就说“社会主义新农村”,书记伯称作“排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固然好,“大跃进”时候,大妹妹你还在娘肚子里,就奔着去的。但是,“大跃进”后来不是收势了吗?大食堂紧接着饿肚子,猪呀羊呀,都是长腿的生灵,怎么约束?鸡鸭下的蛋,白花花一河滩,谷囤、石磨、粮种、菜籽,也是一大摊。这才是农民的日子,现在都要重新投胎了。

修国妹说,住进楼,人就不必过去那样劳苦了。大伯摇头不语,显得伤感。修国妹想为大伯解难,主动表态:他们的宅基地本是从村里来,自然回村里去,不能占村民的利益……

书记伯拦下她:大妹妹别骂我倚老卖老,听一句老人言——当年根据土地流转条例,办过手续,合法合规,该是谁就是谁,如今要还回去,真不好归纳。

修国妹说:我依大伯的。

书记伯说:你家这处院子,占地不大,如果置换一室户,不需交补一分钱。补两万元,可得两室户。再加四万,就是三室户。我们农民就这么点房产做保障。钱这东西,就是张纸,二十年前,十元钱可买上好的一担米,如今,两餐饭都不足。房子却是不动产!

修国妹又听见“不动产”这个词,张建设说,小妹说,现在书记伯也说,看来都在进步,就她是个落后人。可不是,所以,我劝大妹妹,还是舍钱得房。

修国妹已经明白书记伯的意思,商量着说:大伯的话很在理,放弃实在可惜,索性要个三室户,还是托给大伯。事实上,这些年都是您照应着,才没有荒废!

书记伯说:我回家和你大娘议议。

修国妹说:我找大娘去,我的意思是,索性过户给大伯家,打理看管也方便,什么时候要用,再还我!

书记伯说:你我之间好说,世人眼里就难了,当成以权谋利,占用宅基地。宅基地可不是玩的,有几个小子,为了它,竟然要把城市户口转回农村呢!

修国妹说:从源头起,我家院子,还是得了大伯的优惠,就算彻底给您,也是物归原主。再说了,大伯您现在卸甲归民,也是一介百姓,有什么以权谋利的嫌疑!看书记伯的神情还是有些犹疑,又补道:张建设就这么说的,不相信,你们通个话!

当下拿起手机,按一串键,交到书记伯手里。两人在电话里说了一阵,只见书记伯眼圈渐渐红起来。关上机,喝了一满杯,什么话没有,欠起身要走。

修国妹哪能让他自己回去,一定要送他。最后那杯喝得急了,有些上头,摇晃着又坐回去。扶了修国妹的胳膊站定,慢慢出了院子,坐进车便盹着了,要不是箍了安全带,前额就要点到膝盖,这才显出老态。

修国妹想,书记伯这样的年纪,至多买些保健品,付点学费,其他有什么开销?还不都为了儿孙!那李爱社在张建设这里占个虚位,晓得是个无底洞,就不敢太纵容,生怕积重难返,拉下饥荒。等于按着他不让作乱,家里人也不能指望太多。据说他媳妇开了个棋牌室,摆十八桌麻将,其中一桌是他专用。另还有两个闺女,嫁的都不怎么样,只够顾自己的。书记伯倘若向张建设开口,定不会遭拒,就是抹不开面子。这一回上门,不知道下多少决心。

车到地方,将人扶出来,送到门外,书记伯都没有虚邀一下,背了身挥挥手,进去了。修国妹掉过车头,过老院子家后窗,听见里面哗哗的洗牌声。再过一个院墙,也是洗牌声,一直响到巷口。拐弯向里,看见河岸,耳边的骨牌声方才清静。

水位低了,堤岸就高起来。播种的季节,对面的田地却没有开犁,芒草长得很高,白蒙蒙的。开出一二里路,没遇着个人,麻将声则又续上了。她觉得气闷,降下车窗,忽嗅到一股气味,来自极遥远的地方,空中传来,又仿佛记忆深处泛起,终于辨认出是酒糟的发酵。

那是她的老家,离此地仅十来里路,却分属两个县境。像她这样的“猫子”,漂流水上,别以为就没有故土观念。他们也是有原乡的,只不过转化成另一种感官的接触,比如嗅觉。那刺鼻的醋酸,就是!

日头底下,烘热的,酒渣里的粬子蒸发出来,醺醺然的,整座城都醉了。载得满满一船,破开水面,走到哪都是它,于是,一条河也醉了。卸去多日之后,舱底刷得发白,睡里梦里还是它。此时此刻,她的车正循它而去。

头顶的高压线纵横交错,轮下是沥青道面,坡岸铺了水泥,所有的弧度都取直,变得坚硬和锐利。

这是一个新世界,只有气味还是老样子。下午三时左右的阳光里,格外旺盛蓬勃,仿佛有形,空气里颤抖的光,书面语叫作“氤氲”,就是它。

路有些不平,车轮轻柔地弹跳,嘚嘚嘚的。正走在两县的过界,常是三不管地段,修得马虎,甚至有几处断头,只得下到村道。庄子空了,房屋的梁架和椽条抽走,门板、窗框、砖瓦也拉走,乡下人就是这样,惜物。

房屋都敞开着,只留个空场。单从空场,也能看出过日子的用心:灶台上的描花,地坪上的水磨石,壁上的瓷砖,窗洞挖成扇形、拱形、六角。

山墙和山墙的夹道,只能一个人侧着身过,仿佛看见打地基时候的争夺,寸土不让。井圈周围的青苔枯死了,一片黑,就知道多久没人打水。树迁走了,剩余几棵病老的残桩,疤眼里却发出新枝,绿汪汪的一丛,有什么用呢?说时迟那时快,推土机轰隆隆开来了。

驶出村落的废墟,上去公路,酒糟的发酵味又来了。方才阻在庄子外头,渗不进来,原来,那庄子还有墙呢!

她想起小时候,听老大们讲古,为防备流寇袭击,凡人集聚的地方都筑墙筑碉楼,铁桶似的箍起来,书上写作“固若金汤”。青壮年轮流守夜望风,稍有动静便烧柴起烟,叫作“烽火台”。在这危险的故事里,小孩子睡着了。

车走在圩上,圩顶的路又宽又平,倘不是那一具闸门,她都认不出来了。这里也有故事,新故事。她出生的那年,洪水泛滥。为保蚌埠,开闸放水,淹了半个县境,所以就叫分洪闸。

前方高楼耸立,和上海有什么两样?她下了高架,开进市区,顺着柏油路直走,很快乱了方向。想看日头,日头挡住了,光从楼缝里透出来。围着楼群绕圈,来到一个圆场,中间是花坛,足有两层楼高,周边辐射出无数纵路。

她放缓车速,沿着环形线走,过一个路口,又过一个路口,不晓得开过几个路口,她已经转晕了。忽然之间,路的尽头,呈现白亮亮的一条,是河!

方向回来了,车却已经过去。绕一圈再来到这里,拐进去。昔日的地形从覆盖物底下升起来,升起来。装了酒糟的拖车咯噔咯噔走在卵石的街路,铁匠铺叮叮当当,大锤跟着小锤,击在砧上,炉火熊熊,火星子四溅。相邻的杂货摊叫卖“拴猪拴羊的链子”,火烧店吆喝的是“天上龙肉地下驴肉”。小男孩的赤脚板噼啪响,抢车上的酒糟、煤块、烟草、豆饼、饴糖……都是送往码头装船的运货。然后是大人的驱赶,鞋底可是比脚板响亮,犀利,而且粗暴。喧哗声起,酒糟味倒散开了,藏到某个秘密洞穴,不见踪迹。

处理好乡下的院子,接下来是芜湖那套公寓。小妹搬去上海,并没有带走核桃。其实也是一时兴起,追逐“单身妈妈”的时尚。事实上,她简直怕核桃。核桃更怕她,怕被带走。小妹来到,核桃就躲。

就读的事情还是按原计划,在家门口的小学。早晨起来,她伏桌吃饭,修国妹坐在身后替她扎小辫。头发硬而且厚,梳子犁地似的扒,拉得脑袋向后仰,眼梢吊到额角。然后,牵着手送去学校,下午时候再牵回来。

有一次接人时候,修国妹被老师请到办公室谈话,因为核桃和班上男生打架,把对方的牙磕掉了。因是乳牙,自己会长出新的,所以惩罚性地赔偿一点,重点在于文明教育。难道是野蛮人吗?

修国妹向老师做了检讨,心中却有几分窃喜,不怕核桃被欺负了。路上问事发缘由,原来那男生带头喊她“小外国人”。修国妹说:这也算不上骂名!

核桃说:你不是不让人叫我这个?

修国妹低头看她,她也正看她。小心眼儿里什么都知道呢!倘要是个笨人还好些,偏巧聪明剔透。俗话说的,头顶心敲,脚底板响,受的磨砺就多了。

近些日子,修国妹变得容易伤感,从老家故城走一趟是这样,想到核桃的未来是这样,去旧公寓收拾善后又是这样——公寓里空空荡荡,看不出有生活过的痕迹,热腾腾的烟火气竟不留一点余烬,说过去就过去。

这年暑假,园生和疆生结伴去美国游学,是舟生替她们在网上报名。两个女孩走后的日子,她在惶遽中度过,以为再也见不到,就像舟生。舟生两年没有踪影,他爸爸,袁燕,还有小妹,走马灯般往那里去。

张建设也叫她去的,她负气说:不去!她变得爱生气了。园生两个回来,没有缓解心情,反是难过,竟然掉了眼泪。

园生跺脚道:你看你!你看你!

她强笑道:我以为你不回来了!

园生说:哪个要在美国!

疆生也说:哪个要在美国!

核桃学舌:哪个要在美国!

生活继续往下过。核桃升二年级,园生毕业,本校的附中做老师,有了追求她的人。男孩子白净脸,瘦高个儿,有些像她小舅,还让她想起,做姑娘的时候,船在叫管镇的地方停靠,柳树林里的少年。多么久远的情景,却仿佛眼前,如今也是个中年人了。

小弟早已脱了年轻时节的形骸,甚至比修国妹还显年纪。三河的作业收尾了。当地环保部门早发出警告,经斡旋收回,再警告,再收回,屡次三番,终因河道淤塞,进不来大船而告结束。

在本地的公司总部关闭,迁移芜湖,与分公司合并。说是合并,其实是收归,上级变下属。办公楼被浙江老板租下,改成洗浴城,也能看出,三河一带已经聚集起商业消费群落。

小弟还住在老别墅里,驱车芜湖上班,顺道就到大姐这里。小妹去了上海,周末也来。张建设两头跑。袁燕从外企辞职,自己注册一家咨询公司,业务涉及风投,小妹告诉修国妹,实是挂在舟生公司底下。

修国妹不听她的,兀自走开去。小妹追着身后喊:你要把你的份额划出来!

她回头说:将来都是舟生的!

舟生自己呢,要,还是不要?似乎是冷淡的。他不回家,似乎在躲。躲什么呢?他们母子真是隔心了。

不只他们母子,她还和所有人都隔着。这家里每个人都比她知道的多,只不和她说,她也不问,知道多有什么益处呢?

即便有些情节在眼前上演,她也抱定不知道。不知道是说好还是没说好,这些人常常从四面八方汇集这里。修国妹说不上欢迎还是不欢迎,有利有弊吧。不来终有些冷清,来呢,热闹是热闹,可却是危险的,随时可能发生不测。你一言我一语,话来话去,渐渐露出机锋,仿佛是隐语和谜语,飞镖似的,从四面八方投射,在空中交互穿行。

先是全方位作战,小妹、小弟、袁燕、园生、张建设——张建设总是最早退出,小弟其次,园生第三,她半懂不懂,搅一阵浑水不得要领,就觉得无趣。

剩下小妹和袁燕,两个人相对而坐,碰杯送盏,谈笑风生。偶尔几句入耳,说的是情,又有几句入耳,就是问生死。这就玄了,前生今世,孽缘、怨偶、恨爱,参禅似的。忽然怒起,杯盘都在桌面跳一跳,砰砰响,然后一个离开,另一个也离开。也不告辞,仿佛屋里的人都不是人。门外相继响起车的引擎声,开走了。

又有时候,可以坐到入夜,只听得开瓶的声音,软木塞子弹飞似的,酒汩汩流进玻璃杯。两个醉醺醺的人,路都走不了直线,总是张建设做代驾。车灯扫过窗户,将房间照得透亮,再收起,寂灭在黑暗里。

年节的家宴,规模就大了。修家二老、袁燕的父母、张建设兄弟一家,最近一次,又添上园生小男友的父母,与张跃进的妻子同行,都是做老师,在中学和幼儿园。职业的缘故吧,显得年轻,仿佛下一辈的人。长的一桌,幼的一桌,修国妹和张建设招待主桌,底下的就是小鬼当家。

就缺舟生一人,修国妹解释说,美国人不过中国年,所以没假期。心里明白,即便有假期,他也不回来。铺张两大桌面,其乐融融,都说老的福气好,小的争气,追根溯源,归结长女婿有为,所以家业两兴。

回应众人称颂,张建设道,自小失怙,和弟弟孤苦相依,所以这一生最重视亲缘。就像树,枝叶茂盛,根才扎得深,根深才能叶茂。现在,又要发新绿——他向园生和小男友点点头:顶有成就感了!

一番话出口,人人感慨,纷纷举杯。尤其小男友的爸妈,自己还是个孩子,现在要做上辈子人了。羞红了脸,接受左一个右一个敬酒。

修国妹往底下一桌看,袁燕低头不语,小妹面露微笑,她都想打她。还好,随座上举杯,呵呵叫起好,修国妹松下一口气。她其实是害怕的。怕什么?不知道。却知道张建设不会让她害怕的事情发生。无论多么复杂的形势,都在他的控制中。就是因为这个,她把自己的命交给他。

辞旧迎新的时刻,安然度过。许多绕不开的关隘,也都一一过去。生活已经上轨道,单凭惯性就足够排除阻力,一往无前。

有这一餐年饭垫底,修国妹变得淡定了。她原本是个镇定自若的人,曾有一度慌神,世事磨炼,又恢复常态,以不变应万变。真是活到老学到老啊!

园生的婚事提上议事日程,也占据她的时间和注意。自家那套公寓,修国妹曾闪念做园生的婚房,因已挂在中介,这时竟有了下家。不禁有释然的心情。她有点忌讳它呢!小男友家有一处小两居,旧是旧一点,可足够小两口自己住,等有孩子了再换新的不迟。修国妹极力主张他们独立门户,一可以治治园生的懒筋,二是,她对自己都不敢说的,园生还是离开这个家好。才露小荷尖尖角的人生,娇嫩清新,需小心保护。

她越来越喜欢园生的小男友,似乎是将对小弟和舟生的感情寄予他。这个小左撇子,和园生并排坐着吃饭,右手牵左手。他学的物理,子承父业,在中学教书。加上园生,一家都是老师,也叫修国妹喜欢。她读书少,特别崇敬学问,听两个孩子讨论唯物主义唯心主义,高深不可测,忍不住插嘴问这问那。

园生嫌她烦,那孩子则耐心地解释,告诉她两者都是对世界的认识,区别在于,一种是物质性,另一种是精神性。问什么是物质,什么是精神。男孩再解释,物质看得见摸得着,精神则相反,无形无影。

这么说,修国妹有些懂了,“哦”一声走开,生怕自己忒不识相,打扰了二人世界。背过身细想,觉得十分有趣,如要替世间物分类,她当属于唯物主义。因所做的一切,都是以实际为目的:父母、弟妹、儿女,还有丈夫,衣食住行。

但也不尽然,为什么是这些人,而不是别的谁,比如街上过的陌路人?这就要涉及感情。感情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是心连心,心不也是无形无影?问题还是那个,为什么对这些人而不是别的人有心?

修国妹思忖良久,得出一个字:命!就是命啊!命又是什么?缘分。前世里的恩怨,这可不更无痕迹了!她难道是唯心主义了吗?

看窗下阳光里一对小儿女,不知道哪一根藤上结出的瓜豆。然后,再结瓜结豆,无形变成有形,无情变成有情,这世界还是物质的!

脑子乱了,却是愉悦的乱,而且轻盈。天地扩得很大,人在其中,都能飞上天。仿佛花木的扬絮,不知道在哪里着床,就有了因缘。

年轻人的爱情简单明了,水到渠成,关系确定即谈婚论嫁。时代也变了,脱跳出俗套,走的新路数。先在民政局登记,然后拍婚纱照,再办喜宴。鲜花搭成拱门,父亲挽着女儿走出,交到新郎手里。

修国妹想幸好不是她送园生,否则不知道哭成什么样子,败大家的兴致。随即想起小弟,就缺这一节,于是断了后续。所以,老人言必称周礼,这礼数实是不能错,就像庄稼必须在季上,否则便没有收成。

园生出嫁,三天后回门,之后就极少见到了。做母亲的骂她没良心,但也高兴小两口和美。家里的情形还是原样,时而只有核桃与她做伴,时而外面住的人陆续到来。

有一回,小妹带了一位先生,说是上海的朋友。那朋友长得人高马大,样貌堂堂,神情举止却不甚相称地有些瑟缩。小妹安顿他落座,手里捧一杯茶,就再没有动弹。看起来是怕小妹,周遭环境也让他生畏。

修国妹见他拘束,要去照应,被小妹喊住:别管他!是自己人的口吻。“朋友”更不知所措,几近惶恐。饭菜上桌,先不敢动筷,然后便只埋头,周围的人和事全不关心。

修国妹纳闷“朋友”的来路,和小妹什么关系,上门有什么事吗?她放弃了追究。现在,家里有一种狡黠的气氛,表面平静,底下暗潮涌动,随时可能兴风作浪。

因为园生不在的缘故吗?年轻人令人生畏,是出于对纯洁青春的忌惮。现在,大家说笑的声音放大了,措词变得露骨。修国妹想,幸亏,幸亏园生出嫁了!

“朋友”渐渐吃足了,放下筷子,抬头看周围,表情茫然。似乎不知道如何来到这个地方,水晶宫似的。惊诧的眼睛,很像袁爸袁妈第一次造访。当然,现在不同了。修国妹相信,他们的家也是水晶宫。饱食让他松弛,脸相和手脚变得有些粗笨,身上西服的化纤面料,口音中的村俚——修国妹已经能够分辨沪语中地区的差异,大约是崇明岛上出身,三十上下的年龄,没经过世事,看不懂晶莹剔透的厅堂里,正发生着的事端。这些体面人却有一股隐晦的粗鄙,和他们乡下人相反,乡下人的粗话里,其实是天真,甚至稚气。

“朋友”坐不住了,在椅上动着身子,要起来又不敢。小妹的手按在他肩膀,时不时拍一下,一下比一下重,仿佛敲打他,又仿佛敲打的不是他,而是另一个,在她眼睛朝向的地方。什么地方?他不敢看。这些人本来是面熟的,职场上一言九鼎,现在脱去躯壳,裸出肉身。说话随便,激烈之处像是有仇;陡然间又成莫逆,亲得不得了;随即翻脸,骂将起来;紧接着哈哈大笑。一个向另一个扔去盘子,那一个接过来扔给第三人。他也被扔到了,手快地接住。这一接,修国妹看出了机灵劲,并不像表面的颟顸。

这阵势把核桃吓住了,钻进修国妹怀里,但很快就乐起来,因为人们都在笑。连大大,她称张建设“大大”,也参加了这场扔盘子游戏,就像个杂耍演员,正手接,反手接,转个身接,抬起脚从胯下接。核桃本来是惧他的,可现在一点都不了。大大变得可亲,而且滑稽。核桃尖声叫着,拍手鼓掌。

修国妹握住两只小手,往怀里紧了紧。她的毛茸茸硬扎扎的脑袋,顶着自己的下颏。心想:明天要去理发店,给她做个负离子烫,把卷发拉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