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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大名著长着“水草”
来源:解放日报 | 胡晓军  2022年12月19日08:09

我很早便读四大名著,从小学到高中,从连环画到竖排版,许多内容至今记得,更能背出几句原文。不是刻意去背,而是读得多自然就形成记忆。年轻时读书只看故事而不看写法,对其中许多诗词更是熟视无睹,一概跳过去。直到近日整理书橱,偶睁老眼重翻,居然发现处处珠玑,恍若初见,更有恨晚之感。

《水浒传》用诗词塑得一批好人物。许多人物出场之际俨然文字描出来的绣像,又像名角登场时的亮相。孙新算不上一流的好汉,却有不堕二流的赞诗:“军班才俊子,眉目有神威。鞭起乌龙见,枪来玉蟒飞。胸藏鸿鹄志,家有虎狼妻。到处人钦敬,孙新小尉迟。”孙新出身行伍,使枪用鞭本领虽大,但比起尉迟恭来未免差些,这个诨名类似小温侯吕方,颇为贴切。更妙的是,此诗得便处提到了他的浑家。再看顾大嫂的出场:“有时怒起,提井栏便打老公头;忽地心焦,拿石碓敲翻庄客腿。生来不会拈针线,正是山中母大虫。”好汉排名是夫比妻高,诗词对照时才证明家庭地位颠倒。

有人说水浒刻意丑化女性,阎婆惜、潘金莲、潘巧云和王婆这样的女性一写一大堆。此话只能证明作者写恶女很成功。只要留意,会发现书中也有弱女子,如金翠莲、宋玉莲、李师师,着墨虽少,但一个是鲁提辖变身鲁智深的缘由,一个是宋公明笼络黑旋风的发端,一个是梁山泊受宋徽宗招安的关键,都极要紧。至于扈三娘,写得最精彩,先看其相貌:“玉雪肌肤,芙蓉模样,有天然标格。”后看兵器:“玉手纤纤,双持宝刃。”再看打斗:“粉面尘飞,征袍汗湿,杀气腾胸腋。”最后看神态:“得胜归来,隐隐笑生双颊。”上下一气呵成,叫人既爱又畏。

书中写人物的诗,大多符合其身份和情绪。林冲在朱贵的酒店题:“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这几句话质朴畅快,掩不住武人豪气。武松虽打得了虎,却写不来诗,只在鸳鸯楼上蘸血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也”八个大字。宋江武功虽低,刀笔却最好,浔阳楼上醉酒解闷,题了一诗一词,言辞愤激,风格沉郁。梁山泊排定座次,众好汉喝酒吃肉,宋江诗兴大发,填词一阕命人当众演唱,惹得李逵闹将起来。宋江先是乘醉,作势欲杀;后是蓦然酒醒,洒下泪来,对众人道自己当年误题《西江月》,不料酿成大祸;今日又作《满江红》,险些伤了兄弟,故而潸然泪下。水浒恁多人物,就数宋江深不可测,所以金圣叹说全书“写一百七人最易,写宋江最难”。有话说得好,诗为心声,只这几首,宋江便把性格与心思全倒了出来。

《西游记》用诗词状得一派好景致。俗话说画鬼容易画人难,鬼怪仙佛写得再好也不稀奇,倒是作者描绘景物的笔力非凡。灵霄殿的华丽、雷音寺的庄肃自不待言,只看水帘洞便觉野趣横生,神清气爽:“一派白虹起,千寻雪浪飞。海风吹不断,江月照还依。冷气分青嶂,余流润翠微。潺湲名瀑布,真似挂帘帷。”书中许多诗词宣佛布道,时有理趣和谐的佳作:“万里长空淡落辉,归鸦数点下栖迟。满城灯火人烟静,正是禅僧入定时。”玄奘取经路上,四季山水风光,更是应接不暇,仅以秋景为例:“薄云断绝西风紧,鹤鸣远岫霜林锦。光景正苍凉,山长水更长。征鸿来北塞,玄鸟归南陌。客路怯孤单,衲衣容易寒。”这个画面可以是国画,可以是油画,也可以是沙画,一幅幅扑来眼前。

《三国演义》用诗词借得人家许多力。开篇顺手牵词,即杨慎的《临江仙》,既定主题基调,又显风格气势。曹诗是现成的,堪称全书最佳篇什,作者自然照单全收,只是换了场面,如把《短歌行》置于连环战船之上,让曹操横槊而赋之,枉杀了无辜,预示了战败,便于火烧之后径以咏史圣手杜牧的《赤壁》收尾;至于曹植的《七步诗》,抄了还不过瘾,又加《双牛相斗诗》,把前作的成诗速度从七步之内缩成不足一步。

《红楼梦》把诗词写得最全最美,最融为一体。人物赞诗各书都有,像鲁智深“俗愿了时终证果,眼前争奈没知音”,到了《红楼梦》成了系统,“金陵十二钗”的判词还各附了谜题和画面。人物作诗各书也有,像诸葛亮“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到了《红楼梦》,竟是百人百面,只此人物道出,旁的无可替代,比如宝钗合该咏海棠取胜,黛玉理应咏菊花夺魁,读入神处,竟忘了她们实出于同一个人的虚构。黛玉的才华原与宝钗、湘云相当,但曹雪芹把好诗都给了黛玉,仅是长诗,便有《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桃花行》三首。元妃省亲,宝玉词穷,黛玉代他做了回枪手:“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果被元妃激赏,列为最上。黛玉之乖巧之变通,实非宝钗之稳正恭谨、湘云之天真烂漫所能及,读到此处,谁能说她不通世故、不近人情?《红楼梦》还有分韵、联对、集句等等,各尽其妙,也为其他书中所无。

正是:旧文重读若初见,缘是当时仅弱冠。自谓登堂还入室,谁知拾级且扶栏。小童渐老梦如醒,大著方成墨未干。晨起斋尘拂拭后,持书一唱复三叹。

明清两代章回小说盛行,白话成文完全成熟,写来读去,均无阻滞。既然如此,何故夹诗带词?原来作者本就惯作诗词,小说写着写着,诗兴就会跳将出来,或借用,或原创,来上几笔。甚至,有人说小说是虚的,诗才是实的。若此言当真,那么小说里的诗词就是实的,不读诗词等于只看了虚的小说,未能看到作者本人。换句话说,至少一半没有读到,甚为可惜。还有人说《红楼梦》中的诗词如水草,取出水后即不好看。此话只能证明作者写小说的成功。四大名著中,只有曹雪芹完全胀破了诗人的自己,融入了小说家的自己。你的面前是本小说,诗词既在小说之内,便就是小说了,怎可随便取出来读?换句话说,既已言其水草,又何故将其取出,致其脱水,再叹声不好、道声可惜?

要说可惜,倒应可惜曹雪芹没有单篇的诗词传世。所以,若要问曹雪芹是不是一个诗人,这是毫无疑问的;若要问曹雪芹是不是一流诗人,这是毫无意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