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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2年第12期|王炳根:无尽的《寄小读者》
来源:《福建文学》2022年第12期 | 王炳根  2022年12月23日08:06

1992年5月,我在筹备成立冰心研究会的时候,便开始搜集冰心的著作版本,《寄小读者》最先进入视野。

《寄小读者》最初在北平《晨报》连载。冰心那时虽然仅是一名大学生,却是《晨报》副刊的“老作者”。自从五四运动将她“震上写作的道路”后,冰心的《两个家庭》《去国》《秋风秋雨愁煞人》等一系列“问题小说”,全在《晨报》副刊连载,“几乎每周都有新作发表”(冰心语)。由于与编辑熟悉了,鉴于中国缺少适合儿童阅读作品的现象,冰心曾多次提议,“应该加添一个儿童的读物。”报馆说:“记者是赞成的,但实行却是一件难事。”难在哪儿?没有作品可发!很快机会来了,这个机会就是记者得知冰心即将前往美国留学,并且答应了要将到西半球去的趣闻趣事,写成通讯寄给她的弟弟们。于是,《晨报》迅速开出了“儿童世界”专栏,专门发表“儿童读物”。专栏开出的第三天,冰心的《寄儿童世界的小读者——通讯一》便登场了。作者以“似曾相识的小朋友”开篇,开始了长达三年的“寄小读者”的写作,将其从1923年到1926年留学美国威尔斯利女子大学的生活,写成“寄小读者”通讯,从“通讯一”至“通讯二十七”,全部发表在《晨报》上。在学成归国的途中,北新书局便将27篇通讯和10则“山中杂记”,结集成书出版。冰心在上海甫登陆,散发着墨香的新书便送到了手上,封面是丰子恺的设计,一个黑发清秀的小朋友席地而坐,专心致志地读着一本打开的书,封面是冰心手书“寄小读者”。

这就是《寄小读者》最初的版本,1926年5月至1927年3月,仅在10个月内,便印刷了三次,印数多少,不得而知,但到目前,我仍未见过这三次印刷的初版本中任何一个版本。原因是冰心途经上海,回到北平的家,又写了两篇通讯,当北新书局要重印第四版时,冰心将回国后写作的两篇通讯,即“通讯第二十八”与“通讯第二十九”收入新版中,内文排版顺序,不是连接“通讯二十七”,而是排在“山中杂记”后,书前有一篇序言,即“《寄小读者》四版自序”,表露了她写作此书的心境:“假如文学的创作,是由于不可遏抑的灵感,则我的作品之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

从此,北新书局《寄小读者》便以这一个版本风行,我所得到的便是这个第四版本。这里还有一段趣事。那时福建省文联有一个很不错的资料室,可说是小型图书馆,文联大楼一层的房间全占满。20世纪90年代初,随着经济大潮的涌起,资料室没有多少人问津,管理资料室也成了负担。我那时在省文联理论研究室任职,文联党组便将资料室交给我管理。我那时在筹备建立冰心研究会,开始搜集资料,这个决定对我而言,简直就是雪中送炭。我拿了一大串钥匙,一间一间,一排一排书架地浏览过去,似乎掉入民国时期至“文革”前出版物的海洋里,真是惊喜万分。这一大批书竟然幸存下来,我忽然间产生了这样一个感觉,这个资料室是不是为日后成立冰心研究会留下的?心里一下子有了底气。当然,我不能喜形于色,悄悄地叮嘱管理人员要倍加爱护,严格借书手续,并且强调“旧书暂不出借”。

1992年12月,冰心研究会在福州宣告成立,巴金出任会长,王蒙、张锲、张洁等为副会长,海内外知名人士叶飞、韩素音、海伦•斯诺、何少川等担任顾问,我作为秘书长、法人代表,主持研究会日常工作。研究会成立后,一面四处搜集资料,包括冰心的著作版本、作品首发报刊、研究评论文章等,一面筹备建立冰心文学馆(原拟叫冰心纪念馆,因开馆时冰心健在,遂改为文学馆)。在搜集民国及“文革”前的资料时,文联资料室起了大作用。我让理论研究室的王欣,将有关的现代文学的书籍与报刊,包括《晨报》副刊复制件合订本、民国时期的《小说月报》等都取出来,以供冰心文学馆收藏、陈列。《寄小读者》便在这一大批的现代文学资料之中,成为现在的镇馆之宝。

我所得到的第四版《寄小读者》,封面仍然是丰子恺的画、冰心的手书,钤有“福建文艺资料”“福建省文联资料室”蓝色印章,“冰心研究会资料”印章盖在扉页,编号为001。封四的版权页上有:1926年5月初版,1927年8月四版。著者:冰心女士;发行者:北新书局。用了两个地址:北京东黄城根、上海四马路中。定价:每册实价7角。自然还有:版权所有不得翻印。此后,北新书局便以这个版本,一次次印行,总印数无以计数。

1937年北平沦陷后,北新书局南迁,在成都设有“成都北新书局”,地址为:成都祠堂街。我得到中华民国三十二年(1943)4月蓉版《寄小读者》,每册定价3.8元,特别标注:不准翻印。蓉版《寄小读者》完全沿用了第四版的编辑体例,封面亦同,只是纸质太差,用的是薄、脆、易碎的土纸,完全经不起翻阅。抗日战争时期,无论是前方还是后方,纸张都很缺乏,印书只好因陋就简,使用一些当地土法制造的手工纸,蓉版的《寄小读者》,采用的便是毛竹制造的纸,因为工艺简陋,纸的质量就差,与20世纪20年代的同一本书,相去甚远。这种土纸书在一段时间形成了现代出版史上一种特殊现象,有着一定的价值,需要格外爱护。

开明书店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5月取得《寄小读者》的版权,它的初版我未见到,得到的是民国三十七年(1948)6月的版本。这个版本的封面画已非丰子恺所作,但也是版画,一个光光头的小朋友端坐读书,书名与作者署名均为印刷体,标有“世界少年文学丛刊”。目录的排列有所变动,29篇通讯连排,将“山中杂记”置于后面,且不出二级目录,当作一篇文章。也就是说开明版的《寄小读者》在封面设计与内文排版上,都有了变化,以示与北新版的区别。

《寄小读者》除了北新书局与开明书店持有版权外,一些没有版权的书局、书店,也在出版发行。这些版本大多应为盗版吧。尽管有些盗版本的印刷质量还不错,但都不敢出示版权,使用的版本,一般选择北新版。我手头上有本“三无”(无版权页,无出版时间,无出版地点)的《寄小读者》,与北新版相同,从封面题签、设计到内文的编排,甚至连页码都一样。这本书只有一处有时间落款,就是读者的购书款“振乾购于沪,一九三九,九”,钤有购书者的印章。这一时期,冰心在云南呈贡,出书信息不易获得,估计她本人也未见过这个版本。就是这一年,即1939年8月,《寄小读者》单行本由长春益智书屋出版。内文的编排使用了开明版的方式,但是没有自序,从“通讯一”至“通讯二十九”,最后是“山中杂记”。这个版本的出版时间,与那个“三无”版本的时间基本相同,估计也未取得作者的授权。

《寄小读者》自出版以来,印刷的版次甚多,可说是频繁再版,盗版同时满天飞。有一次我在美国冰心的母校访问,有学者询问这本书的总印数,我真是回答不上。《寄小读者》在20世纪20、30、40十年代,既是畅销书,也是长销书,在如此长的时间内,保持“畅销”与“长销”的双重市场价值,这在现代文学中只有几位经典作家享有如此殊荣。《寄小读者》作为单篇或多篇进入各类文学选本就更多了。首先是作者自己的文集、选本、全集,作为代表性的作品,基本会收入,像《冰心全集》(1933年)、《冰心著作集》(1943年)等全部收入,而像《冰心读本》《冰心杰作》之类的个人文集、选本,基本收入《寄小读者》中的通讯数篇。其次是各类文学选本,如《中国新文学大系(1917—1927)》由郁达夫选编的散文二集中,收入通讯7篇,胡云翼主编的《中国现代散文选》(中国文化服务社,1936年),收入通讯两篇,其他现代文学的散文、儿童文学的综合选本中,也都收入《寄小读者》中的一篇或数篇通讯,甚至伪满时期的奉天东方书店的《冰心文选》《往事》等,也收入《寄小读者》数篇通讯。进入教科书的也不在少数,比如中华书局版《初中国文读本》(朱文叔选编,1934年)收入“通讯十八”,正中书局版《初级中学国文》(叶楚伧选编,1934年)收入“通讯十”,开明书店版《国文百八课》(叶圣陶、夏丏尊选编,1935年)收入“通讯七”,世界书局版《初中新国文》(朱剑芒选编,1937年)收入“通讯十”,正中书局版(桑继芬选编,1948年)收入“通讯十”等。

1949年后,冰心的名字与《寄小读者》一度消失。此时冰心旅居日本,北新书局等出版机构也停止了业务。1951年底,冰心从日本归来,1953年10月在中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二次代表大会上发言,算是公开亮相。1954年9月,国家权威出版机构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冰心小说散文选集》(后改为《冰心选集》,加收小诗《繁星》与《春水》),首次收入“寄小读者”通讯29篇与“山中杂记”,使用的是开明书店的体例,只是没有第四版自序。从此,《寄小读者》开始进入新中国图书市场,但是,却没有任何一家出版社出版过单选本,只是在少量的选本中选编一两则,冰心的代表作也由《小橘灯》替代。直到1981年7月,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了《三寄小读者》,《寄小读者》才又完整地出现在读者的面前。1988年开明出版社承接开明书店的传统,在北京成立,这家由民进中央主办的出版社,1996年8月出版了《寄小读者》的单行本,内文采用1933年的版本编排方式,只是封面有了变化。这是1949年之后第一个完整的《寄小读者》单行本。

20世纪80年代是出版业繁荣时代,冰心的译著集、文集、选集、全集等也加入了出版界的春天大合唱,不用说,《寄小读者》出现在冰心的著作集中,同时在各类散文、儿童文学的选本、读本中也大量地出现。而《寄小读者》单行本大量出版发行,则是在20世纪末、21世纪初,原因与教育改革、课外阅读有关,与文学的百年百部名著有关。1999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北京图书大厦组织了34位学者,组成评选委员会,评选出“百年百种优秀中国文学图书”,《寄小读者》与《繁星》《春水》同时入选,成为广大读者提高文化素质、加强文学修养必读的经典作品。教育部分别于2001年和2003年颁布了作为基础教育课程改革核心内容的《全日制义务教育语文课程标准》和《普通高中语文课程标准》(简称“新课标”),《寄小读者》在“20世纪中国散文精选”书系中,进入中学的“语文新课标必读丛书”。2005年底,由儿童文学作家与专家组成“百年百部中国儿童文学经典书系”选编委员会,《寄小读者》与叶圣陶的《稻草人》名列该书系榜首。

由于有“新课标”与“百年百种”“百年百部”作为号召,各家出版社争相印行出版单行本的《寄小读者》,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以及各地的少儿、教育、文艺类的出版社自不必说,还有一些出版社不一定专业对口,也搭上这趟车,或开出另外的渠道,出版发行。我在“孔夫子旧书网”上,搜索《寄小读者》版本,有万余本之多,尽管这里有许多复本,但上百家出版社的《寄小读者》不同版本还是有的。这是一个相当惊人的数字,而出版还会继续下去。

我翻阅不同时期出版的《寄小读者》版本,追溯它无尽的出版旅程,大为感叹。由于历史原因,同时也因其文学价值,这部作品成为艺术瑰宝,长久地散发着艺术魅力。同时也因了“跨文体”的写作,它既是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又是现代美文的经典之作,是受众面相当广泛、具有强大艺术生命力的作品,必然扎根在广大的读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