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链”上的网络小说
2022年11月4日至6日,“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与网络小说”学术研讨会暨同名新书发布会在苏州举行。当初在确定《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与网络小说》编撰体例时,课题组就强调,要突出一种“文学链”,展现通俗小说和网络小说的传承流变关系,建立一种通俗文学整体观,便于读者整体把握。正如范伯群先生曾经指出的那样,现当代通俗小说与网络小说都处于“冯梦龙们→鸳鸯蝴蝶派→网络类型小说”古今市民大众文学链中,有着承传创新的关系。
承传:网络小说是中国传统通俗小说的当代形态
网络小说是通俗小说在互联网时代的延伸,是网络版的通俗小说。
在文体结构上,两者都呈现“缀段性”特征。所谓“缀段性”,就是指小说内部由一个一个故事串联而成,而不是一个整体性的故事,就像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里评价《儒林外史》“虽云长篇,颇同短制”。类似古典的《西游记》《封神演义》,现代的《春明外史》《八十一梦》等,都是在一个总的主题笼罩之下,由一个一个故事单元集锦连缀而成。只要故事单元不停更新,整部小说就可以永不收官。网络小说也是如此,《斗破苍穹》主人公在不同的任务地图中修炼,“打怪”升级,经历一个层级即是一个起承转合、独立成篇的故事;《侯卫东官场笔记》里主人公从科员升职到副厅,每一步提拔都是一个相对独立的故事单元;《朝阳警事》由一个接一个的处警故事连缀而成。这是通俗小说和网络小说都具有超长体量的关键原因。由于各个故事单位之间具有相对独立性,也比较适合传统报刊连载和网络每日更新,有条不紊地进行叙事。
在美学呈现上,两者都追求“传奇性”特征。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认为,传奇“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在此基础上逐渐演变成中国小说搜奇记逸、征异话奇、作意好奇、跌宕起伏的美学传统。此即“传奇性”:“人不奇不传,事不奇不传;其人其事俱奇,无奇文以演说之亦不传”,这种美学传统充满大众趣味和故事兴味,往往为群众所喜闻乐见。无论是现实题材还是玄幻题材,通俗小说和网络小说都呈现“传奇性”的美学风貌。《啼笑因缘》在男女多角恋爱之中插入武侠、军阀等元素,又借鉴《红楼梦》里“影身人物”的形象对比,创新了现代爱情想象的模式。通俗小说的爱情故事与同时期新文学的爱情叙事相比,无疑更吸引读者。金庸武侠小说里主人公在先抑后扬、置之死地而后生、不断奇遇中实现成长,与精英文学里的成长小说相比,更能让读者产生代入感。网络仙侠类小说《诛仙》从《山海经》中汲取灵感,以天马行空、自由不羁的想象力创造了一个东方仙侠架空世界,以及这个世界里的情感、武功、法术、宗教、兵器,瑰丽多姿,堪称网络时代的《蜀山剑侠传》。“传奇性”大多有浪漫主义的特质,与五四新文学主要以抒情方式表达浪漫精神不同,通俗小说的浪漫主义主要通过造梦追梦机制、“爽点”“金手指”、大团圆结局来表现,一旦和现实题材进行结合,特别能产生鼓舞人心的力量。
在价值判断上,两者都坚持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道德标准。市民大众的道德伦理决定了通俗小说的价值判断。网络小说的文化体系呈现多元化状态,但是终极价值还是市民大众的道德伦理。鲁迅认为:“俗文之兴,当由二端,一为娱心,一为劝善,而尤以劝善为大宗。”这个“善”就是公序良俗,就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是普通人衡量事物的道德标准,既体现为正面提倡,也表现为反面嘲讽。武侠小说中“侠之大者为国为民”的精神,言情小说中的美好爱情想象,社会小说里对腐败黑暗现象的讽刺与鞭挞,科幻小说里充满着科技强国的复兴梦想等,都表现出人要有国格、品格、人格的诉求,这是中国通俗小说中劝善的主流观念。网络小说也是如此,无论受到什么文化形态的影响,家国情怀、民族大义、扬善惩恶等都是终极价值判断,而那些优秀的网络小说更将中国传统优秀文化贯穿其中,儒家文化的“国之大者”、道家的飘逸之姿和佛家的悲悯情怀均有着更为生动的呈现。
变化:网络小说是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的新形态
网络小说出现的20世纪末,适逢全球化加速演进、互联网迭代加剧的“百年未有之大变局”。在变局中的网络小说自然要呈现出新的形态。
首先是文化形态的变化。与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相同,网络小说同样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底色;与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不同,网络小说除了接受五四新文化之外,还接受了欧美国家奇幻小说中的魔戒文化、日本动漫中的虚拟文化以及世界各种流行文化,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本源。因此,网络小说的文化形态更具多样性,并呈开放状态。形成网络小说文化形态的原因有三个。一是时代的造就。上世纪改革开放以来,中国不仅在经济上与世界融为一体,在文化上也有了多样性的接收。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发展起来的网络小说接受世界多样性的文化势成必然。特别值得肯定是,优秀的中国网络小说并没有对世界流行文化做简单接受,而是与中国传统文化融合起来,并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找根据。例如《诛仙》《斗罗大陆》等小说虽然有着西方魔戒文化的因素,却又将其融会于中国老庄道家文化中。将多种文化融为一体,并形成自我的文化逻辑,是中国网络小说的重要特色。二是作者的构成。与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作者主要由中国传统式文人构成不同,中国网络小说作者主要由改革开放以来成长起来的写手构成,这些写手们有着与前辈们完全不同的文化构成,其中游戏文化常常成为他们进入不同文化并吸收的渠道。三是读者的需求。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的读者主要是市民阶层,而网络小说主要满足青年网民群体。在这些青年网民群体中成长起来的网络小说写手,对青年网民的文化需求有很强认知,他们一起决定了网络小说文化的整体格局。
其次是媒介形态的变化。与大众媒介融合,并以大众媒介作为主要的传播平台,是全球大众文化的基本属性。中国古代的通俗小说主要以说书和书坊为传播平台,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主要以报刊为传播平台,中国网络小说主要以网络为传播平台。不同的传播平台给不同时期的通俗小说带来了不同时期的“媒介性”,并为不同时期的通俗小说增添了新的美学要素。由于网络平台是电子媒介,不同于书坊和报刊的文字媒介,更不同于口传媒介,其美学表现形态和社会传播形态更具特色。不同于文字媒介的口头相传或读者来信的互动方式,在电子媒介中,作者和读者的互动性更为便利,效果也更为明显,以至于网络小说常常成为作者和读者互动创作的共同体。作为数字技术的网络在形象呈现和空间构成上,不同于文字媒介的语言逻辑,文学艺术的虚拟想象在网络小说中被放大和强化,文字艺术的二维空间向多维空间拓展,显示出更为丰富的想象力。数字技术作为时代技术发展的重要标识,网络小说与影视、游戏、剧本杀等看似种类不同,其实是一个整体,都是数字技术带来的数字人文产品,网络小说的IP产业自然形成,更何况网络小说的本质就是说故事。网络平台给网络小说带来了“网络”性,犹如说书和书坊给中国古代通俗小说带来“口传”性、报刊给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带来“报刊”性一样,是不同时期的通俗小说具有的“媒介性”,呈现出大众文化的本质特征。
文化之变、媒介之变也带来了网络小说的类型之变。中国现当代通俗小说大体可分为社会小说、言情小说、武侠小说、侦探小说、历史小说、幽默滑稽小说、科幻小说等7类,而网络小说的类型就丰富多了。2011年,盛大文学网站将网络文学类型分成奇幻、玄幻、武侠、仙侠、言情、都市、历史、军事、游戏、竞技、科幻、悬疑、灵异、同人、图文、剧本、短篇、博客及其他等19种。2019年,网络小说评论家马季在《网络文学评价与创作的路径选择》一文中列入的网络小说文类达60多种。网络小说类型如此快速地裂变和发展,根本原因是社会阶层的快速分化造成了读者需求的多样性,正如范烟桥在《民国旧派小说史略》中指出的,不同文学类型会“随着读者的口味而时相转换,汇成‘潮流’”。网络小说作家对市场变化相当敏感,电子媒介使得读者不同的口味需求能够便利地达成,网络小说类型的快速切换也就成为了可能。不同的小说类型要求不同的程式、不同的情感范畴和不同的表达方式,与文字媒介所构成的纸质通俗小说相比,网络小说的美学表现呈现出更为丰富多彩的形态。
意义:中国网络小说发展需要行稳致远
网络小说是中国传统通俗小说的当代形态,是中国通俗小说在新时期的创新发展。这样的认知并不是要取消网络小说的文学地位,更不是无视网络小说所特有的美学特征,而是基于中国通俗小说客观的发展形态,强调网络小说的基本属性和历史地位。更为重要的是,在网络小说快速发展的今天,这样的认知对网络小说的创作和学术地位都将产生积极意义。
对网络小说是中国通俗小说“文学链”上的当代形态的认知,明确了网络小说不是无源之水和无本之木,而是有着悠久的历史传承、深厚的文化积淀和丰富的美学呈现;明确了中国通俗小说从来不是一成不变,而是依据不同时期文化形态、媒介形态和读者需要不断地创新和发展;明确了中国网络文学在创新发展中有着巨大的包容性,既有中华性和民族性,也有世界文化的格局;明确了网络小说能够走出国门,成为当下中国小说走向世界最热的赛道实属必然。
网络小说是数字技术迅猛发展的文学产物,风云际会。网络小说有着时代所赋予的网络的特征,但是应该明确网络小说的本体是小说,是人类的精神产物,网络只是一个媒介平台,是完成精神产物的技术和手段。这样的认知无论对网络小说的创作还是网络小说的评论都至关重要。小说是人类的精神放飞,需要作者对社会价值有深刻判断和人类真善美精神的洞悉,需要作者潜心的艺术构思和令人愉悦的美学表现。认识不到网络小说的“小说”本体性,而停留在“网络”媒介的层面,网络小说的创作就不能深入,网络小说的评论就难入肌理。时代给网络小说提供了机遇,但是时代总是不断向前发展,数字技术之后,新的媒介一定会出现,新形态的通俗小说也将诞生,风云际会如果留不下经典就是风消云散。
历史和经典是学术评判的基础。没有历史,缺少学识之根;没有经典,缺少传承价值。网络小说有历史,因为它是通俗小说“文学链”上的阶段性文学类型;网络小说也能产生经典,因为它是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