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刊》2022年12月号上半月刊|苏仁聪:奔波(组诗)
《贵阳北站》
每一次路过贵阳北站
我都会想起和父亲等待面包车的场景
父亲因为年迈离开砖厂
终于想起要回到家
他在小商贩那里买了一桶泡面
我坐在台阶上慢慢吃
那时,我还不会写诗
不知道如何描述旅途的艰辛
在那样的途中
父亲用他的大口袋装着
他遥远的居所
在人群中出现。潮湿的夏日
我们穿过人群如穿过一座墓园
我们在面包车里坐着
身体贴着身体,在拂晓时分
回到家
《草莓园》
鸟和樱桃都只是一种意象
落日和石头要具体一些
群山后面是一个人荒凉的故乡
夏天桑葚成熟
酒浆齁甜。我在异乡的田野
遇见乡下的弗罗斯特
那时风吹头颅,醉意汹涌
我以为天空暗下来,是因为
有人想关掉电灯
以便体面地坐在草莓园痛哭
《在二台坡度假酒店》
在这里可以看见小湖边的树木、野花、牛羊
拍摄婚纱照的情侣用裙角掀起黄昏的阳光
有人在此地短暂住下,带着孩子,带着母亲
那必定成为将来的回忆
阳光就是从那座山顶陷下去的
湖泊就是从那座山脚出现的,它像是从很远的地方到来
一路上丢失了太多的水,一路艰辛,变得枯瘦、感伤
有着垂泪般的美
《奔 波》
变成火焰之前
我们还要经历无数个车站、机场
长途汽车站,以及黎明的港口
从故乡出来后,我们就已经走投无路
盲目地撞向四周的墙壁,疼痛时
靠近一座孤岛
外省有不同的天气
炎热已经从北方退出
秋天来临前,雨落在火车站广场
雨的尽头有一串省略号
检票口放出潮湿的人群
总以为在飞机和高铁普及之后
普通火车站会空无一人
人群还是那么拥挤,仿佛战争前的送别
我瞥见十年前的面孔趴在蛇皮口袋上
一时间变成我们的兄弟
大袋子、小袋子、满杯开水
将被带上长长的旅途
在通往郑州的途中,夏天末尾的华北平原
在夜色中,使村庄熄灭,使村庄休息
麦子早已收割,陆地正在走向干旱或海洋
仿佛人类并没有诞生,世界还是一团烟雾
我们在火车上,和火车一同奔波
《再去盘龙寺》
终于,在两年之后
我们想起要再去一次那里
两个孤单的人来到一座古刹
游客很多。我们排着队进去
在相同的台阶上坐下
走廊的尽头,阳光照射之处
有些青年男女在点燃香烛
他们可能有我们当时的处境
也许要更坏一些,也许更好
他们笼罩在烟火中
我想我要打个盹儿,梦见许多过去
凝在此时此刻
多年后让我陷入回忆的是
我在长廊上打盹儿,听见风吹树林的沙沙声
寺庙已久无僧人,只有风在念经
《允许有人哭泣》
允许吉他手哭吧
他的音乐被装进铁盒子
允许艺术家在地铁站卖艺
重新涂刷广告
允许失眠的人靠着扶杆睡一会儿
他真的好累,还拉着行李箱
这个城市太忙,我来了
见到和上一次完全不同的人群
他们把我拉上高架桥,又把我放在街边
他们带着我穿过整个城市
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允许口若悬河的人变成哑巴
允许内心愉悦的人失声哭泣
《无序的》
我祖父临终时混乱的胃正在折磨着他
一生的锄头在照壁前倒下。太阳落山了
那么多先人从地下起身,在屋子里催促,追赶
杉木森林吹过无序的风
一棵大杉树来到我们的堂屋。木匠在私语
我们听到了,没有人传达,没有人回应
一只雄鸡想鸣叫但被鞭炮声吓成哑巴
神龛后的小房间,一地瓜子和餐巾纸
人们站着,构成无法表述的图形
明天我要看到傍晚的街道
电动车和机动车混杂着人群去往南边
冬季开满昆明的花我也不知道它往哪个方向散发芳香
风同时从八方吹来,我不知道湖水怎样起皱
我曾努力在大街和花园中找规则和联系
现在我发现了我的徒劳,万物都会自动走向混乱
人无法左右自然力量
生活无序,没有理由
祖父走了,我必须开始理解父亲
《背包里的化石》
要背着一块化石,走很远的路,那是昨晚
朋友沙冒智化送给我的,从此
当我流落他乡,我就会把化石取出来
让亿万年的时光和我短暂的一生作对比
这样就不至于太孤单,在我们生命的苦旅中
会看见无数人纷纷倒下,会分别,看着朋友
一个人拉着行李箱上出租车
但和化石见证的冰川、洪水、天下大旱
动物灭绝比起来,我们就进入一种暂时的
永恒。现在我已进入候机厅
带着古老的化石开始新的生命历程
会有一架飞机向大地投下影子,替我安慰
我们生活的,苦难深重的大地
《在韭菜坪的风中》
和朋友们走散后
我独自到达山顶上的亭子
可以看见雨中的群山向亭子聚集
可以听见风车旋转
巨大的风车叶片也产生着风
没有人去回忆饥馑的童年
在制造的大时代,马匹和羊群仍然以草为食
那么多野草我叫不出名字,它们开着花
在困境的雨中仍然在做出欢迎我的姿势,此时
雨更大,我听见风在替我忏悔
看见疲倦的灵魂,自草原尽头
出现,走近,远离。这年夏天
在韭菜坪之巅,我们重新聚集在一张照片里
然后下山,在各自的返程中
回忆那些凝固在草原之上的风
那些带不走的风景、石头
和我们深陷其中的生存,有一定关系
《房间或风雨大作》
遥远的旅途中没有床
后来你知道那是一场梦,险象环生处
风雨之声将你惊醒。
每天都有风询问,可曾听见少年时
林中的私语。可曾遇见放学回家的少年
在河边逗留,等待黄昏将他驱赶。
等待黄昏将晚饭煮熟,等待母亲将他呼唤
等金盏菊凋谢,夏天的小路突然落满雪
可曾找到避雨的小屋,在暗中玩躲藏游戏
可曾找到那个最想找到的人
让他监督你回家,数年之后
当时间来到深秋,你站在房间中
失去光泽的镜子之前
惊恐地看到时间的交错
少年与暮色爬上你的脸
你在何时变成你的父亲?你在何时
回到你的少年?那片镜子也充满劳绩
布满擦不掉的水渍。
最后,你看见窗户玻璃上
傍晚的蓝色幽光一点点暗下去
房间不开灯
当风把白桦叶吹入你的梦乡
你坐在门槛上,等待母亲归来
带回一把湿漉漉的野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