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堂》2022年第12期|徐俊国:短歌行:致大好河山(组诗)
[植树节:致晶莹之心]
我爱你,受过苦。
我爱露水,这瞬间蒸发的觉悟。
倘若,我能荣获一颗
晶莹之心,哦,
——这露水的世,也是世。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
一为日,二为月,三为卿。”
植树节,我陪你走过的麒麟坡,
散落的秒针在发芽。
终此一生,为了荣获
一颗晶莹之心,
我垂挂于三个地方:
一是芭蕉叶,
二是羔羊的睫毛,
三是你颤抖的笔尖。
[短歌行:致大好河山]
古井旁。塔松乃披鳞之躯体。
一颗心,高悬头顶,
皎洁了千年。
这依然是,我愿意化身为
布谷的缘由。
青苔,石壁。斑驳的题字。
大好山河,到处是秀才哭过的遗迹。
顺着藤蔓往上走,
碰到一串果实,在灌浆。
这依然是,我热爱旧风景的
新证据。
四周阒寂。我慢慢矮下去,
变老。老得再快一些,
让死亡也追不上。
[人事未尽:致小魂魄]
我走过,跑过,错过,
也踯躅过。又见酢浆灰蝶。
这个薄如剪纸的
小魂魄,快速飞过
我这个笨拙之物。它闪烁着
金属蓝的光泽,它访花,
它吸蜜。我只是肉身的堆砌,
自己的墙和障碍。
樟花落尽,而人事未尽。
我哭过,困顿过,屈从过……
也激荡过,悲欣交集过……
唯独不能将魂魄
减省到毫克,
轻轻飞过。
[老鹳草:致世界蜜蜂日]
老鹳草的蒴果,
看起来像鹳鸟的长嘴,
整个五月,都在无声地啄。
世界如螺如蚌,
有什么可啄的呢?
5月20是世界蜜蜂日,
养蜂人却越来越少。
酿蜜的事,已在写作中
沦落为乡愁。
世界如泣如诉,
有什么可写的呢?
老鹳草的细梗,
朝南的一侧,被阳光喜欢过。
酿蜜的缺憾,写作的阵痛,
乡愁的饮鸩止渴,
我深深感叹过。
[蜜与苦:致灵魂的诚实度]
语言之蜜,修辞之苦。
哪一次写作中的
以身试毒,不是在考验
灵魂的诚实度?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
观察一对喜鹊结婚,筑巢,育雏,
也用一秒的崩塌,去猜度
人心的粗鄙,爱的错愕。
我微笑成灰,为了去弥合。
背对世间日和月,
我火中取栗,
试着去抚慰。
[桑葚熟了:致热泪盈眶]
桑葚熟了。我的心情仍停留在
金银花从白到黄的颓败之中。
围着枇杷树和橘子树慢跑,
跑到全身酥软,像新婚第二天的枕头。
幽闭多日,一直在思考,
如何从苦涩的苟且中
提取一点乐趣,
春天已被宣告结束。
当我重获热泪盈眶的权利,
啄木鸟背过它的脸颊,
继续敲敲打打。
它忙于降低脑震荡的风险,
并不正面回应我对它的敬意。
而我脱离现实太久,已经
不配再向任何人
发出提问。
[热爱:致人的局限]
什么时候,散步
缩小为上帝视角下
蝼蚁的挪动,我
对渺小的理解,
就更加恳切。
一个螳螂卵,可以
孵化几百只小生命。
我捧着它们去葡萄架下放生,
它们便拥有了
蓝天的蓝,无垠的无。
忽大忽小地往返于
上帝和蝼蚁,昆虫和无垠之间,
我对自身的局限,产生了
更加悲凉的
热爱。
[普罗大众:致漏斗状的花冠]
偏爱阴蔽荒坡,不嫌弃
水沟湿地。早熟禾是植物界的
普罗大众。
它赶在万物葳蕤之前,
悄然完成开花、结籽的
命运。每年,
一想起它们,我心戚戚。
五月,春天早已
收拾完残局,
夏天正忙于深化
生命的意义。
我偏爱荒僻小路,
那些记忆中的崎岖,
曾落满凌霄、夹竹桃的花冠。
它们都是漏斗状,让我
不忍下脚。它们,
太像警钟长鸣的钟了。
[万物解锁:致不对称]
因为被齐肩砍伐,
一棵树的重生,隐含了
不知为什么的悲伤。
都五月了,
万物已解锁。
树冠在天空中重塑自己的形状。
类似于久治不愈的面瘫,
它的左右两部分,
极不对称,一点儿也不好看。
后来我发现,
那肩部,那椭圆,
那绿叶掩映的刀痕,
已经有一窝喜鹊,
生活在上面。
[一年蓬:致童年记忆]
特别喜欢一年蓬,因为
它过于普通,像散落在身边的
老百姓。它的茎,圆柱形,
易折断。每次看到它在风中
做俯卧撑,我就为之担忧。
真心希望,那,
只是,对风的顺从,
——而不是,风,
施加的惩戒。
这种事呀,说不清,道不明。
童年记忆中,那个
跪在雪地里写作业的哑巴妞,
至今,我也搞不懂,
那是穷孩子的命,还是
老师的命令……
[菜园:致瓢虫]
在罂粟花和蔷薇之间,
在平静的遗忘和缓慢的攀缘之间,
有一层厚厚的花瓣,
为了恢复一点生命的意义,
我躺在这里,小睡片刻。
好像过了一万年,
天色将晚未晚,
南瓜又壮大了一圈。
我的臂弯本该有一个爱人,
却被瓢虫享受了睡眠。
我轻轻把它移开,
它朦朦胧胧飞起来,
竟然把七颗星星,
忘在我胸前。
[云雾:致语法]
一会儿是虎皮松,
一会儿是水杉,斑鸠
升上树冠,一声叠一声,
加强了远山的
起伏。晴天有晴天的好处,
阴天有阴天的深刻。
在菜园的斜坡上,
我观察云雾很久了。
它弥漫着,轻柔而缓慢。
云雾没用任何语法,
就把远山的棱角抹掉了。
平时,那些很突兀的东西,
有点不适,有点压迫感,
此刻,在视觉上,
暂且得以解决。
[鹤骨、古琴和土豆:致早春]
早春,心有薄雪。
世界清寂,死掉的东西,
还没以青草的形式重新回来。
有人埋金银财宝,有人种树,
我在枯松下,埋鹤骨,
顺便把一张古琴也埋在土里。
环顾四周,日新月异,
我还是喜欢:不古。
“古琴一样的块茎,
能长出琴声吗?”
我掂了掂手里的土豆,
落日试了试地平线的弯曲。
【徐俊国,1971年生于青岛平度,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大学访问学者,现居上海。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致万物》等六部。曾获冰心散文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