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 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堂》2022年第12期|徐俊国:短歌行:致大好河山(组诗)
来源:《草堂》2022年第12期 | 徐俊国   2023年01月09日06:39

[植树节:致晶莹之心]

我爱你,受过苦。

我爱露水,这瞬间蒸发的觉悟。

倘若,我能荣获一颗

晶莹之心,哦,

——这露水的世,也是世。

“浮世三千,吾爱有三,

一为日,二为月,三为卿。”

植树节,我陪你走过的麒麟坡,

散落的秒针在发芽。

终此一生,为了荣获

一颗晶莹之心,

我垂挂于三个地方:

一是芭蕉叶,

二是羔羊的睫毛,

三是你颤抖的笔尖。

[短歌行:致大好河山]

古井旁。塔松乃披鳞之躯体。

一颗心,高悬头顶,

皎洁了千年。

这依然是,我愿意化身为

布谷的缘由。

青苔,石壁。斑驳的题字。

大好山河,到处是秀才哭过的遗迹。

顺着藤蔓往上走,

碰到一串果实,在灌浆。

这依然是,我热爱旧风景的

新证据。

四周阒寂。我慢慢矮下去,

变老。老得再快一些,

让死亡也追不上。

[人事未尽:致小魂魄]

我走过,跑过,错过,

也踯躅过。又见酢浆灰蝶。

这个薄如剪纸的

小魂魄,快速飞过

我这个笨拙之物。它闪烁着

金属蓝的光泽,它访花,

它吸蜜。我只是肉身的堆砌,

自己的墙和障碍。

樟花落尽,而人事未尽。

我哭过,困顿过,屈从过……

也激荡过,悲欣交集过……

唯独不能将魂魄

减省到毫克,

轻轻飞过。

[老鹳草:致世界蜜蜂日]

老鹳草的蒴果,

看起来像鹳鸟的长嘴,

整个五月,都在无声地啄。

世界如螺如蚌,

有什么可啄的呢?

5月20是世界蜜蜂日,

养蜂人却越来越少。

酿蜜的事,已在写作中

沦落为乡愁。

世界如泣如诉,

有什么可写的呢?

老鹳草的细梗,

朝南的一侧,被阳光喜欢过。

酿蜜的缺憾,写作的阵痛,

乡愁的饮鸩止渴,

我深深感叹过。

[蜜与苦:致灵魂的诚实度]

语言之蜜,修辞之苦。

哪一次写作中的

以身试毒,不是在考验

灵魂的诚实度?

我用一个月的时间,

观察一对喜鹊结婚,筑巢,育雏,

也用一秒的崩塌,去猜度

人心的粗鄙,爱的错愕。

我微笑成灰,为了去弥合。

背对世间日和月,

我火中取栗,

试着去抚慰。

[桑葚熟了:致热泪盈眶]

桑葚熟了。我的心情仍停留在

金银花从白到黄的颓败之中。

围着枇杷树和橘子树慢跑,

跑到全身酥软,像新婚第二天的枕头。

幽闭多日,一直在思考,

如何从苦涩的苟且中

提取一点乐趣,

春天已被宣告结束。

当我重获热泪盈眶的权利,

啄木鸟背过它的脸颊,

继续敲敲打打。

它忙于降低脑震荡的风险,

并不正面回应我对它的敬意。

而我脱离现实太久,已经

不配再向任何人

发出提问。

[热爱:致人的局限]

什么时候,散步

缩小为上帝视角下

蝼蚁的挪动,我

对渺小的理解,

就更加恳切。

一个螳螂卵,可以

孵化几百只小生命。

我捧着它们去葡萄架下放生,

它们便拥有了

蓝天的蓝,无垠的无。

忽大忽小地往返于

上帝和蝼蚁,昆虫和无垠之间,

我对自身的局限,产生了

更加悲凉的

热爱。

[普罗大众:致漏斗状的花冠]

偏爱阴蔽荒坡,不嫌弃

水沟湿地。早熟禾是植物界的

普罗大众。

它赶在万物葳蕤之前,

悄然完成开花、结籽的

命运。每年,

一想起它们,我心戚戚。

五月,春天早已

收拾完残局,

夏天正忙于深化

生命的意义。

我偏爱荒僻小路,

那些记忆中的崎岖,

曾落满凌霄、夹竹桃的花冠。

它们都是漏斗状,让我

不忍下脚。它们,

太像警钟长鸣的钟了。

[万物解锁:致不对称]

因为被齐肩砍伐,

一棵树的重生,隐含了

不知为什么的悲伤。

都五月了,

万物已解锁。

树冠在天空中重塑自己的形状。

类似于久治不愈的面瘫,

它的左右两部分,

极不对称,一点儿也不好看。

后来我发现,

那肩部,那椭圆,

那绿叶掩映的刀痕,

已经有一窝喜鹊,

生活在上面。

[一年蓬:致童年记忆]

特别喜欢一年蓬,因为

它过于普通,像散落在身边的

老百姓。它的茎,圆柱形,

易折断。每次看到它在风中

做俯卧撑,我就为之担忧。

真心希望,那,

只是,对风的顺从,

——而不是,风,

施加的惩戒。

这种事呀,说不清,道不明。

童年记忆中,那个

跪在雪地里写作业的哑巴妞,

至今,我也搞不懂,

那是穷孩子的命,还是

老师的命令……

[菜园:致瓢虫]

在罂粟花和蔷薇之间,

在平静的遗忘和缓慢的攀缘之间,

有一层厚厚的花瓣,

为了恢复一点生命的意义,

我躺在这里,小睡片刻。

好像过了一万年,

天色将晚未晚,

南瓜又壮大了一圈。

我的臂弯本该有一个爱人,

却被瓢虫享受了睡眠。

我轻轻把它移开,

它朦朦胧胧飞起来,

竟然把七颗星星,

忘在我胸前。

[云雾:致语法]

一会儿是虎皮松,

一会儿是水杉,斑鸠

升上树冠,一声叠一声,

加强了远山的

起伏。晴天有晴天的好处,

阴天有阴天的深刻。

在菜园的斜坡上,

我观察云雾很久了。

它弥漫着,轻柔而缓慢。

云雾没用任何语法,

就把远山的棱角抹掉了。

平时,那些很突兀的东西,

有点不适,有点压迫感,

此刻,在视觉上,

暂且得以解决。

[鹤骨、古琴和土豆:致早春]

早春,心有薄雪。

世界清寂,死掉的东西,

还没以青草的形式重新回来。

有人埋金银财宝,有人种树,

我在枯松下,埋鹤骨,

顺便把一张古琴也埋在土里。

环顾四周,日新月异,

我还是喜欢:不古。

“古琴一样的块茎,

能长出琴声吗?”

我掂了掂手里的土豆,

落日试了试地平线的弯曲。

【徐俊国,1971年生于青岛平度,中国作协会员,北京大学访问学者,现居上海。著有诗集《鹅塘村纪事》《致万物》等六部。曾获冰心散文奖、华文青年诗人奖、汉语诗歌双年十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