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2年第12期|沙石:十六岁的亲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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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自我介绍一下。
我叫彼德,姓刘,刘邦的刘。听我爸说,中国的汉朝曾经是我们刘家的天下。不过那是两千多年前的事情。现在我这个刘氏子孙,随着我爸我妈沦落美国。我是旧金山约翰逊高中高二的学生。你好!握手。拥抱。
拥抱是美国人的礼节,这谁都了解,但我这个在美国长大的人特别不喜欢拥抱。在我看来,在公共场所拥抱的人个个都是傻瓜。不过今天有所不同。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我希望和世界上所有的人拥抱。我说的是所有的人,包括我真心喜爱的人,比如我妈;也包括我不得不喜爱的人,比如我爸;还有我根本不喜爱的人,比如住在我家隔街房子的那个白人老头,汤姆。
出于某种原因,我特别讨厌汤姆老头,正像我讨厌大多数人一样。其实他也没有什么特别不好的地方,每次见到他牵着他的哈巴狗在街上溜达,他都主动对我说“嗨”,然后就问我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我是中国人!这件事已经告诉他上万次了,他还是一问再问,也不知道他是真没记住还是装没记住。总之,他真他妈的是个老糊涂!更为可气的是,每次得到我的回答后他总会摇摇头,说你们亚洲人面孔都一样,见过了一个人就等于见过了所有人。虽然这是句玩笑话,听上去却有些歹毒。汤姆老头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我用脚趾头想都能想清楚。不过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我要用美好的态度对待这个世界。我想告诉汤姆老头的是,我是中国人,我和他是一样的人,他不要以为他高人一等。一想到这些,我就兴奋。心情一激动,思想就迸出灿烂的火花。我不由得想起凯萨琳娜,几天来我总是想着她。凯萨琳娜是我们班上的女生,她漂亮得像个小妖精。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我经常听我爸讲《西游记》的故事,那时我最喜欢的人物是猪八戒,长大一些后崇拜孙悟空,但长到现在这把年纪,我却迷恋上了白骨精。
早晨一觉醒来,我躺在床上,盯着我家的天花板发呆,近来我总爱盯着我家的天花板发呆。不知为什么,头顶上那块洁白光滑的平面总能引起我的联想。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在美国这是一个特别重要的日子。说起来我在这个地球上已经生活了十六个年头了。十六年的日日月月,十六年的风风雨雨,想想看,这是什么概念?在我发呆的时候,天花板上那块洁白光滑的平面出现了各式各样的生活场景,有的是发生过的事,有的是正在发生的事,有的则是永远也不会发生的事,我家的天花板就是这么神奇。
正像我说过的,在美国十六岁生日是人生重大的日子,就如同出生日,结婚日,死亡日,哦,还有离婚日,都是人生的里程碑,值得特别纪念一下。按照美国法律规定,一个人从十六岁生日那天起可以合法工作,可以合法开车。此外,民间还有一些不成文的规矩,也就是约定俗成的传统习俗。比方说,一个人到了十六岁可以拍拖,交男女朋友,可以发展两性关系,虽然不是什么硬性规定,但人们,不管是男是女,都愿意遵守它。作为标志性的仪式,一般在十六岁生日这一天,年轻人都要亲吻一下自己心仪的姑娘,前提是要有一个姑娘愿意接受你亲吻。这多少也解释了几天来我心里为什么像长了草。话说回来,焦虑烦躁已经伴随我好长时间了,特别是这一两年来,我的心情总是不好,不但看别人不顺眼,连自己都看不顺眼,这是一个难以解释的现象。尽管如此,我在学校是出了名的好学生,从上学前班时起到现在,我的学习成绩一路领先,所以我在同学们中间得到了全A学生(straight-A student)的美名。维持了十多年的全A记录,想想看,这是什么概念?不过做个好学生也不是没有缺憾,它时常让我远离群体,像金字塔尖上的那块石头。为此我苦恼过,伤心过,还不止一次地想放弃在考试中得A,想像个坏孩子一样舒舒坦坦地过活。有的时候为了证明我并不完美,我也有能力发坏,我会说些脏话,诸如“他妈的”,“狗娘养的”等等。
起床后,我匆匆洗漱,然后来到厨房,准备吃些早饭。我妈看见我,便操着带京腔的英语跟我说了声“生日快乐”。老实说,我特别不喜欢听我妈说“生日快乐”,尤其不喜欢听她用英语说“生日快乐”,可是要让我妈不用英语说话的唯一方法是不让她说话,可是看在上帝的份上,这是绝对不可能的。说话对我妈来说就如同吃饭喝水一样重要。还有我爸,让他喝稀饭时不出声也是办不到的。我爸,这个自认为是刘邦后代的人,一日三餐离不开白米稀饭,可以说喝稀饭是他的宿命,来美国这么多年了,他一直没法儿喝冰水吃蔬菜色拉。
看见我一张不阴不晴的脸,我妈露出慈母般的神情,作为回应,我给了她一个拥抱。我妈是我十六岁生日这天第一个接受我拥抱的人。我爸站在一边,怀着期待的心情等着我的拥抱,可是一想到他喝稀饭的样子,我就提不起兴致。我走进卫生间,关上门,像避难一样避开和我爸的拥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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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妈一边给我准备早餐一边跟我唠叨,说从十六岁生日这天起你就长成成人了,在这个特殊日子里你有什么心愿就说出来,我和你爸一定答应你。看着我妈那一本正经的表情,我差点儿笑出声来。她凭什么处处为我着想?她为什么总要把我捧上天?而且总是把我的生活琐事当作头等大事来抓?我当好学生,已经当了十多年了。十来年里,我每天早早起床,按时上学,不迟到,不早退,不逃学,别的不会做,就会在考试中得A,从同学那里得到的只有羡慕嫉妒恨,可是在我十六岁生日这一天,我却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想到这些,我的心乱得要命。不过,对于我妈递过来的橄榄枝,于情于理我都要做出善意的回应。看着挂在我妈我爸脸上那种渴望的神情,我终于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我说从五岁进学前班的时候到现在,我已经当了十多年的优等生,这其中有收获,也有付出,如果要问我有什么心愿,我最大的心愿是当一次坏学生,今天我想逃学,不去上课。你是没有看见,听了我这番话,我妈脸上那个受到惊吓的表情。她张着嘴,下巴差一点掉在地上。还有坐在餐桌旁喝稀饭的我爸,他简直被吓呆了,把手里喝稀饭的勺子悬在空中。看到他们二老这般痛苦的样子,我的心软了,我开始检讨自己。他们都这把年纪了,我不该让他们承受如此沉重的打击。
离开家前,我妈把一件夹克衫披在我身上,说今天天气冷,你务必要多穿些衣裳。说句不应该说的话,我妈她上辈子一定是个冻死鬼,她一天到晚地叫冷,即使是夏天,只要天上飘过一朵云彩,遮住了太阳,她就开始叫冷。天真冷,天真冷,快多穿些衣裳。今天是我的生日,我不愿意让她失望,我要用实际行动赢得她的欢心。我穿上夹克衫,脸上尽量露出笑容。
一般说来,我这人不喜欢笑,包括我对别人的笑和别人对我的笑,都会让我很不舒服。笑,对我来说,常常是违心的,虚伪的,人可以运用各种技巧表演出各式各样的笑,而只有哭,只有感激涕零似的哭泣,才是人的真情流露。基于这个看法,我很少笑,即使遇到可笑的事情,我也总是板着面孔,加上我的脸本来就很平坦,学校的同学都说我的表情像紫禁城的城墙。对此,我已习以为常,不习以为常又有他妈的什么办法呢?说我的脸像一堵墙?没错,他们说对了。我想告诉他们的是,生活道路上本来就会遇到许多墙,虽然我有时也要面对屋顶上的天花板,但那可以被认为是与地面平行的墙。
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希望好事会发生在我身上。
我骑上那辆十一变速的自行车飞快前行。天上飘着晨雾,这种不阴不晴的天气是旧金山的城市标签。车轮压在地上的湿草和树叶上,发出沙沙沙的声响。运行中的自行车给我带来快感,吹在脸上的晨风带着几分善意。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无论如何好事也应该发生在我身上。
走过汤姆老头家门口时,我刻意停了下来,等着他和他的小哈巴狗出现。一些话我要跟他说说清楚。比方说我不喜欢他对我说话时用那种高高在上的语气,还有他脸上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他以为他是谁?他凭什么总问我是什么人?除此之外,我倒是想看看汤姆老头的哈巴狗,我特别喜欢汤姆老头的哈巴狗。每次见到我,它都会向我汪汪汪地叫几声,还要向我这边扑过来,无奈狗链的另一头攥在汤姆老头手里。哈巴狗一脸无奈又无辜的神情,总是唤起我的同情。可是汤姆老头的房门死死地关着,房子里没有一丝动静。看来汤姆老头和他的小狗总是在我不愿意他们出现的时候出现而在我愿意他们出现的时候不出现。这是什么世界?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跟我作对?他妈的!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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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进校门,我就看见凯萨琳娜朝着我这边走来。我的心悸动了一下,看来我今天运气不错,好事情也许真的长着眼睛。
正像前边说过的,凯萨琳娜是我的同班同学,尽管她漂亮得像个小妖精,但她不是那种跟你眉来眼去而又找不到感觉的女生。她身上具有许多与众不同而又让人珍惜的东西。首先,她是我们学校啦啦队的队员,信不信由你,她的腿能一家伙踢过头顶,而且不打弯,想想看,这是什么概念?也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凯萨琳娜踢腿的动作,我就脸红,心里就发慌。这就是为什么她常常出现在我家天花板上那块洁白光滑的平面上。还有她那一头耀眼的金发,像落日时旧金山海面翻滚的浪花。她的白皮肤经过日光的沐浴而呈现出古铜色。据说这种受过日光浴而变色的美女在模特市场上是抢手货。像凯萨琳娜这样的小妖精,不要说亲吻,就是和她生孩子我都愿意。不过这只是我的心愿而已。我知道一个人的心愿和现实之间存在着像地球和月亮一样遥远的距离。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我应该让好事情发生在我身上。
我把自行车推进存车棚,架在车架上,锁好,然后向凯萨琳娜走去。
越是和凯萨琳娜接近,我越是局促不安,她身上的气场让我心跳加速,也不知道是提高的体温让我情绪高涨,还是高涨的情绪让我体温升高,反正两种能量在我体内彼此碰撞,产生出强烈的冲动。这时我注意到凯萨琳娜身边围了一群人,有女生,但更多的是男生,他们簇拥着她,众星捧月一样。这么多人看着我,乱七八糟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一种压力让我快要窒息,不要说和她说话,就连抬起头正视她一下都觉得困难。我生性腼腆,脸皮薄,害羞,这是无法改变的天性。倒是凯萨琳娜十分大方。她对我说了声“嗨”,还称呼我“Smart Cookie”(聪明小子),不管在什么场合,她总喜欢称呼我“聪明小子”。每次听到,我心里总是又苦又甜,还有点酸。
正当我思考着如何和凯萨琳娜展开对话的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人来,他两脚生风地走到我跟前,我定睛一看,原来是身高体壮的安德森。他的突然出现让我扫兴,此时此刻我最不愿意见到他。安德森也是我的同班同学,是班上同学中我最不喜欢的人,没有之一。我不喜欢他的原因有许多。首先是他的长相。虽然他浑身上下粗糙不堪,却赢得了许多女生的欢心,原因是他一身的腱子肉让他获得学校美式足球队主锋(quarterback) 的位置,对他来说这他妈的犹如天上掉下来的馅饼,而最让我气不过的是,别看他学习成绩一团糟,但凭着体育明星的地位,让他得到一大群同学的拥戴,特别是那些头脑空空的漂亮女生,都喜欢跟他接近,甚至以跟他勾肩搭背为荣。
安德森站在我前面,很自然地把手搭在凯萨琳娜的后腰上。他的这个动作让我难以承受,以他的身材体量,依偎在他跟前的凯萨琳娜就像被狗熊搂抱在怀里的一只小鸡,可是不对,我不应该用“小鸡”来形容凯萨琳娜。我有心告诉安德森,让他把手拿开,放到别的地方去,可是凭着我瘦小的身躯,我没有和他讨价还价的筹码,我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心中的不满。
这时安德森发话了。他说:“这不是彼德刘吗?你这个讨老师喜欢的乖学生站在这里干什么?你应该到图书馆去做那些难解的数学题才对。哎呀,对了,我有个几何问题要请教你:等边三角形的哪个边最长?”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哄笑。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我这人总是用涨红的脸来表达我的愤慨。我有心离去,可是又不想这么快认输。幸好凯萨琳娜出来为我解围,她总是在我需要的时候出来为我解围。凯萨琳娜说:“闭嘴,安迪,不许你这样羞辱彼德。”然后转过头来对我说:“彼德,你别在意,安迪这是嫉妒你。”
我注意到凯萨琳娜在用安德森的昵称“安迪”称呼他。
安德森说:“不错,我是嫉妒彼德,在过去十年中,他考试没有得过一个B ,更没有得过一个C,他的成绩全都是A,我的上帝,这哪里是人做出的事情?彼德,我敢保证你不是人,而是一台机器,是上帝不小心制造出来的考试机器。”
笑声又从四处响起,发笑的人中也包括凯萨琳娜,她笑起来的时候脸上呈现出牡丹花的形状,她的美丽让人喘不过气。
随着上课铃声,众人即刻散去。凯萨琳娜不见了。安德森也不见了。我的心空落落的,情绪败坏。安德森的话令我气愤,可又不无道理。不错,我是个好学生,我是保持了十多年的全A成绩,可是这又怎么样呢?校园里只剩下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操场,我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看来逃学的感觉相当不错,做个坏学生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不想进教室,我决定不进教室。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我有权利做我要做的事情。没有旁人的世界是这么安静,陪伴我的只有树上窜来窜去的松鼠和天上飞过的麻雀。
我在校园里四处游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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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儿天气开始放晴,不过空气中还残留着海边特有的寒气。旧金山的夏天时常吹起冬天才有的冷风,你要喜欢这座城市,就要适应这里夏日的寒冷,就像要享受白天就必须先经过黑夜,要喝咖啡就要喜欢其中的苦涩一样。还好听了我妈的话,身上穿着挡风的夹克衫。我一时想不出应该去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正所谓“无稽六受”。无意间我漫步来到学生厕所。顺便说一下,学生厕所是校园里我喜欢去的地方之一,对我来说,除了图书馆,学生厕所是我每天要去的地方,特别是在烦闷或者焦虑的时候,到厕所来,坐在马桶上,可以思考一些人生重大问题。谁都知道,排解是厕所的功能。
学生厕所一向打扫得干干净净,从地板到马桶到墙壁看上去都是一尘不染。空气里还散发着一股清洁剂的味道,酸酸的,辣辣的,有些刺鼻。该脏的地方不脏,该臭的地方不臭,这反而不符合常规。我在厕所的镜子里照见了自己,原本充满稚气的脸上带着不该有的忧伤。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我应该高兴才对。
不久,厕所外边传来一阵咻咻的口哨声,由远而近,如果没猜错的话,这应该是贝利的声音。我这才意识到贝利可能是我要见的人,也许我到厕所来有着既定的目的。
来人果然是贝利。
贝利有点意思,值得我费一番口舌,好好介绍一下。虽然他身上可圈可点的优点并不多,但我并不讨厌他,至少许多不能和其他人说的话可以跟他说,同时听他说和别人一样的话我也能听得进去。这是一个有趣的现象,其中的原因说不清楚。首先,贝利是个黑人,职业是清洁工,学校厕所的干净整洁是因为他的存在。话不用多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么想的。你准想说:哎呀,彼德刘,你是哪根筋搭错了?你怎么能和贝利这样人混在一块儿?对你说这些话的动机,我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应该如何看待贝利,我建议你最好戴着木头眼镜看问题,这样才能消除你心中的偏见和歧视。至于说我为什么要和贝利在一起,回答很简单:对,我就是喜欢和他交流,探讨一些和别人不愿意探讨的问题。原因之一是贝利很懂礼貌,说话总是彬彬有礼,在任何场合,他都以“彼德刘先生”称呼我。在上千的学生中,他能叫出我的名字,这足以证明我在他心中占有一席之地。原因之二是贝利是个有教养有学问的人,别看他做的是清洁工,但他拥有名校颁发的哲学博士学位。想想看,一个哲学博士,做着打扫厕所的工作,这是什么概念?按照贝利的说法,如果他生在两千年前的古希腊,他可能会成为像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那样的古代圣贤,而今天,他这个哲学家只配做清洁工,他对社会的最大贡献是把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这是贝利的悲哀,也是这个世界的悲哀。总之,我喜欢和贝利平起平坐地在一块儿,这本身就带着哲理。
看见我的几秒钟之内,贝利露出吃惊的神色,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他穿着蓝色背带裤,脚上穿着一双黑胶鞋,这是他一贯的打扮。他推的清洁车里装着拖布扫把和其他清洁工具。
“哈喽,彼德刘先生。”
和我打招呼的时候,贝利笑容满面,他黑黢黢的脸上衬托着两排白花花的牙。他一如既地以“先生”相称。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配得上“先生”的称呼。
“上课铃已经打过了,你在这里干什么?”他问我。
我红着脸,低着头,一时想不出更好的理由回答他,我到厕所来原因很难用一句话说清楚。我抬头看着贝利,露在他嘴唇外边的两排白牙显得格外刺眼。
贝利说:“到厕所来是为了方便的,这我知道,不过凡是上课以后到这来的学生一般都有不寻常的理由,八成是不开心,要么就遇到了什么特殊情况。”
这就是贝利,别看他做着打扫卫生的粗活,但他很善于观察,什么事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我担心他会向我宣讲哲学。在他双重身份之间,我更喜欢清洁工的贝利。
见我默不作声,贝利取出拖把,开始拖地板。“你的脸色看着很不好,是不是让我带你去看校医。”
我说:“带我去见校医?你还不如直接带去见校长的好。”
我有点忿忿不平。贝利又嘿嘿笑了,说:“我的工作是打扫厕所,又不是抓逃课的学生,再说出卖朋友的事情我是不会做的,这一点你应该知道。”
“你这么说,还差不多。”我脸上紧绷的肌肉这才开始放松下来。
贝利继续拖地板,同时还一个劲地对我笑,这让我很不舒服。正像前边说过的,我本来就不喜欢笑,包括我对别人的笑,也包括别人对我的笑。
贝利说:“我做了这么多年的清洁工,最大的收获是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下水道一定要保持畅通,不然堵塞了,污水就会泛滥,其实人的心情和情绪也是这样。”
贝利是在开导我,这我知道。他把我的心情比作下水道,把我的情绪比作污水,估计接下来他会告诉我如何疏通堵塞的下水道。
贝利说:“不过人毕竟和厕所不一样,人比地下排水系统复杂得多,因为人是会思考的动物。”说完他又嘿嘿地笑起来。
本来良好的谈话气氛,被贝利嘿嘿的笑声冲淡了。这个世界上值得笑的事情本来少之又少,可他为什么笑个不停?
贝利说:“我知道你不喜欢听别人讲大道理,这一点也不奇怪,不光是你,当今的世界上没有几个人对真理感兴趣,不然哲学家怎么会当清洁工呢?”
我预感到贝利将开始跟我探讨哲学问题,我真的不希望他跟我探讨哲学问题,还有他的笑声,听得我心烦意乱。贝利说虽然这个世界上哲学家越来越少了,但是哲学仍然存在,因为人们要活着,活着就要思考,思考就离不开哲学,这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说到这里,我的心开始下沉,心情也随之低落,初见贝利时带给我的愉悦在悄悄离去。
贝利又说:“像你这个年纪的人正遇到青春期,心情烦闷,脾气不好,看什么都不顺眼,主要原因是认不清自己。”
我不愿意看到的事情正在发生。如果贝利用疏通下水道的方法解释我心里的烦恼,我或许可以欣然接受,可惜他真的像布道一样讲起了他妈的哲学。
他先引用了尼采的一句话:“离你最远的人是你自己。”这句话把我说蒙了。按照我的理解,一个人应该与自己最近才对,怎么说离自己最远的是自己呢?原来哲学就是横竖不讲理。接着贝利又说出一些令人越听越糊涂的哲学名词,什么抽象思维,什么方法论,什么心物二元论,像投炸弹似的向我投来。反正我也看透了,想要让贝利不讲哲学是不可能的。要他不讲哲学,就像不要我妈说话,不让我爸喝稀饭不出声一样。最后贝利用做结论的语气解释了我为什么心情不好,为什么时常感到孤独,为什么看什么都不顺眼。根据他的分析,我的意识中有“本我”、“自我”和“超我”三个“我”,而我之所以经常情绪波动,是因为我的这三个“我”彼此搞不好关系,彼此不能平等对话,如果彼此总是吵来吵去,我的内心就会发生冲突,思想就会迷失方向,人就不知道要什么。最后做为结束语,贝利问我是不是这个理?
虽然我觉得贝利说的是一派胡言,可又不知道如何反驳他,这是最可气的地方。还有就是贝利在不停地笑,嘿嘿嘿的,让我无法忍受。他凭什么没完没了地对我发笑?可笑的时候他笑,不可笑的时候他也笑,难道他的嘴就是为笑而长的吗?难道他生命的意义就是向人们展示他那一口白牙吗?
贝利又开始拖地板,然后用刷子一个一个地冲洗马桶,他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一个扫厕所的清洁工,脸上带着永久的笑容,或许这就是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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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学校大部分学生都去餐厅吃饭,这是全校学生大聚会的场合。我也向餐厅走去,一边走一边盘算着纠缠我已久的想法。或许贝利的话有它的道理。此前我不知道我自身存在着这么多的“我”。也没有意识到我的思维其实是“我”与“我”之间的对话。这样说起来,我应该让我的“本我”、“自我”和“超我”之间和平相处,只有让他们彼此谦让,彼此说“yes”,我才能获得内心的平静。
学生餐厅照常人山人海,等我找到凯萨琳娜的时候,她正坐在一张长方桌子的顶端,在用一个吸管喝纸罐里的牛奶。她喝牛奶的姿势实在好看。在此之前,我看过无数的人喝牛奶,没有一个人能像她这样把牛奶喝成一个画面,喝成一门艺术,喝得旁人都不好意思再喝了。当时我端着餐盘,心里一发慌,差点把盘中的午餐全都倒在地上。我走到凯萨琳娜跟前,在她旁边的空位子坐下。我一点都不需要别人来鼓动我,因为我心里的“本我”正在和“自我”喊话。我说:“凯西(这是她的昵称),你先别喝牛奶了好吗?让我跟你说句话。”
凯撒琳娜转头面对着我,说:“哈喽,原来是彼德,看你满脸通红的样子,你有什么要紧事吗?”
我说:“你知道吗?今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就是说我已经长大成人了,想想看,这是什么概念?”
凯萨琳娜刚要开口说什么,却被我用手势制止住了。我说:“你不要说生日快乐,千万不要说生日快乐,我这人最不喜欢别人对我说生日快乐,如果说快乐的人能给我带来快乐的话,那么这个世界早就变成了快乐的世界。”
凯萨琳娜睁大了眼睛看我,我的话肯定让她越听越糊涂。看来我也能像哲学家一样,说些让人听不懂的混账话。看着凯萨琳娜薄薄的嘴唇高高地噘起,我心里开始觉得对不起她,用理性的语言对美女说话,就如同用沙土给花施肥一样。凯萨琳娜说:“你的生日不让别人祝你快乐,那你要什么?”
这下我又迟疑了。显然心中的三个“我”又在吵架,为了不让一个好的想法流产,我的“本我”必须和“自我”站在一起,只有让几个“我”思想上保持一致,我才能达到目的。我吁了一口气,用尽量平和的语调说:“我想让你给我一个吻,对我来说,这比什么都重要。”
凯萨琳娜的眼睛睁得更大了。她看着我,过了好一会儿才笑出声来。她笑的时候用手捂着嘴,样子十分妖媚。她说:“我明白了,闹了半天你想从我这得到一个亲吻。”她的目光像水晶一样透亮。她说:“这件事很容易做到,谁让你是寿星佬呢。”说着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始向四周张望,她的目光锁定站在不远处的安德森身上。“安迪,过来,快点过来。”
安德森像一堵移动的墙,走到我们跟前,站定。
凯萨琳娜说:“今天是彼德的生日,作为生日礼物,他想要我送他一个吻,为了让他过好这个生日,不让他失望,我必须答应他的请求,所以我要你给他一个吻,严格说这是你的吻,但既然是我让你做的,这也算是我给他的吻。”
在场的人都发出哈哈的笑声。我的心向地球的方向下沉了一下,显然内心的三个“我”又开始吵得一塌糊涂。
安德森的头接连摇晃了好几下,一连声说了几个“No”。
再多的“No”也难不倒凯萨琳娜,凭她的魅力,她能让安德森围着她团团转。她说:“安迪,这是我请你做的事,难道你不肯帮这个忙?”你是没看到她脸上的神情,她的妩媚让她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小妖精。她说:“既然你觉得不划算,那我们可以找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先让我来亲你一下,然后你再亲彼德一下,这相当于电传感应,是我们物理课上学过的。”
说完她踮起脚,对着安德森的嘴唇吻了一下。果然,安德森受到了外来的刺激,手脚敏捷得如同装了弹簧一样。他用双手钳住我的臂膀,把我腾空架起来,先在我左脸上亲一下,又在右脸上亲一下,好在最后一下没有让他得逞。在他准备给我一个嘴对嘴的亲吻的一刹那,我决定不能接受这个屈辱,我本能地开始反抗。也不知道从哪来的一股力气,迫使我向安德森扑过去,其凶猛程度如同一头受了伤的绵羊。我挥拳朝着安德森的胸脯和周围的部位打去,手上的感觉就像打在硬木家具上。我和安德森扭打起来。火爆的场面引发了餐厅骚乱。人们吵吵嚷嚷,有的在喝彩,有的在惊呼,大多数人在为我捏着一把汗。我在安德森手里挣扎,感觉自己如同鲸鱼嘴里的一只小虾。奇怪的是安德森打在我身上的拳头并没有让我感到太多的疼痛,我反而从中得到一种快感,十六岁的我,如同抵抗一只庞大的狗熊,想想看,这是什么概念?正当我试着理解自己感受的时候,我突然感到安德森用脑门撞在我的鼻梁骨上(据说这是他在球场经常使用的战术),我鼻子一发酸,眼泪和鼻涕一起流了出来,热乎乎的,像一股从地缝里冒出的温泉。我没有理会众人的笑声,非但没有理会,我反而一次又一次向安德森扑去。就在我们打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有人大声喊了一声:“不好了,哈密尔顿先生来了。”
餐厅立刻安静,大部分同学回到自己位子上,只有我和安德森像麻绳一样拧在一起。哈密尔顿先生是学校的教导主任,他的出现凝聚了本来已经很紧张的空气。哈尔密顿先生的职责是维持学校的秩序,所以他的表情永远是严肃的,冷峻的,他走路时总是带着警察威严。
哈密尔顿先生走到我们跟前,用不慌不忙的声调说:“你们两人跟我到校长办公室走一趟。”
当天傍晚时分,我蹬着自行车回家,沉重的心情压迫着我,也压迫着自行车。太阳已经下山,西边的天空留下一抹夕阳,自行车车轮照样压着杂草和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本来沮丧的心情在我推开家门的那一刻被点燃了。房门打开,眼前出现了一片暖心的景象。彩色的气球,花样的彩带,还有桌上摆着的美食和生日蛋糕,还有蛋糕上插的蜡烛,这一切表明一个有模有样的生日派对正在进行之中,而作为生日主人的我却被这突发的景象吓了一跳。还没等我还过神来,一群人在我妈和我爸的带领下从前厅的各个角落走出来,人们异口同声地喊着“Surprise”(给你一个惊喜)。我立刻意识到这是我妈我爸精心为我筹办的一次“惊喜生日派对”,这是美国人的习惯。我被一片“生日快乐”声包围了,心里不由得生出一种被淹没的感觉,看来我已经身不由己。我努力做出高兴又吃惊的样子,同时尽量发出会心的笑声。我环顾着四周,看到许多熟悉的面孔,该来的来了,不该来的也来了。第一眼看到的是凯萨琳娜的漂亮脸蛋,第二眼看到是安德森和汤姆老头不那么漂亮的脸蛋。接下来看到的多是那些叫不出名字的男男女女,每个人都像上了发条一样手舞足蹈。
我在人群中左顾右盼,终于找到了贝利的身影。他穿着西服,打着领带,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没有穿蓝色背带裤和黑胶鞋的他。他继续向我嘿嘿地发笑,露着两排白花花的牙齿,一副哲学家的模样。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到了。凯萨琳娜走到我面前,凑过她漂亮的脸蛋,说:“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我愿意让你亲吻我一下。”
周围响起一片掌声,还掺杂着欢呼。我努力集中思想,也好让心里的“本我”和“自我”统一思想。也许是平生第一次,我的“本我”和“自我”站在了一条战线上。
凯萨琳娜的脸蛋真他妈的漂亮极了,而且离我的嘴唇只有分寸之遥,这是多么难得的近距离接触,激动的心情是难以形容的。然而在众目睽睽下,我作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连我自己都大吃一惊。我对凯萨琳娜说:“谢谢你的好意,不过我不想亲你,也不想亲任何人,今天是我十六岁生日,我要做的事情一定要对得起我自己。”
生日派对继续进行,直到半夜人们才渐渐散去。这时我才发现在所有派对的出席者中,唯独缺少了汤姆老头的小哈巴狗。为此,我感到遗憾。
沙石,美国华裔作家,长期从事中文写作,短篇小说《玻璃房子》被选入中国小说排行榜,多种小说散文作品发表于海内外文学刊物。出版过中短篇小说集《玻璃房子》及长篇小说《情徒》。现在美国旧金山市政府担任公共关系专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