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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忆谈新作《五湖四海》:我似乎铁了心要写拆船
来源:中国作家网 | 王安忆  2023年01月04日15:47

我要写“猫子”的想法起源于“拆船”。2014年,我参加余光中先生主持“大师班计划”,去到高雄中山大学。学校依山临海,校门外就是渡口,生计总是和水有关,轮渡、天后庙、鱼市、渔具、食档——也是以海鲜为主。据说,二战结束后,驻扎台湾的日军撤离,把舰艇船只都炸沉了,于是,遍地开出大大小小的拆船厂。随时间推移,水底渐渐廓清,产业便也转换。

“拆船”这一行业,就这样进入了我的视野,并且吸引了我。究其原因,其实是模糊的,可能是因为关联到渡口的气象,有一种古意吧。当然,要写小说,单凭情绪是不行的,它需要更多的具象的事物支持,这些事物又大多可遇不可求。我和水上生活真是没有什么交集,搜罗起来只是零星几回邂逅——上世纪九十年代,曾经随制作电视片的朋友,采访垃圾处理,跟船走苏州河,见识了船户的劳动;在香港,向晚的时分,看海面上一点一点亮起渔火;在我插队的村庄,听老乡带着怜悯的鄙夷,说到“猫子”这个词……当然有这些还是远远不够。小说的目的是写人,就要等着那人走进场景,而人总是携带着历史,从“猫子”到“拆船”,放在哪一段社会进程里呢?高雄的拆船早已经结束,环顾四周,曾经的故事也都已退避边缘,用今天年轻人的话,就是成了“诗和远方”。而小说却是人间,这个人和这段故事,大概就只能放在“改革开放”了。但我写《五湖四海》的本意不在“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只是人物活动的条件。人总是要在某一个时代中吧,尤其像我这样严格的写实主义者,虚拟的背景是说服不了自己的。既然选择了一个时代,就要尽力描绘好,这也是向人物和情节负责任。

我自己并没有“水上人家”的相关生活经历。当年我插队的地方,倒是在内河流域,县名就叫作“五河”。但事实上,《五湖四海》这部小说的场景更多来自“三桥”。去年春节,和朋友自驾游,在南浔湖州一带,来到双林。双林并不是开发的旅游景区,所以去那里,半是随机,半是归避节日期间汹涌的游客。不被关注的双林,也有自己的文物,就是“三桥”。运河四百米航道,依次三座三孔石拱桥,建于清代。引我注意的不在桥,而是周边,有一座天主教堂,一座省级粮站,港航监督所……除教堂外,其余都人去楼空。可以想象曾经有过的繁荣,推测下来,粮油的集散运输也许是重头,因为四边散有小粮油铺子,大概是当年盛景的遗存了。我就把这里拿来做了拆船的作业场,第一,它具备进出船只的条件,第二呢,场地大,要让笔下的人物做事业,总要给他地方吧。

为写《五湖四海》做准备,一个极大的困难是对拆船业的隔膜。我去过造船厂,参观过远洋航运的系统运作;以人大代表的身份视察海事法院,了解个案,但远水解不了近渴。这些场域太宏大了,一个草根出身的创业者无论发展到什么地步,都不可望及项背。而我似乎铁了心要写拆船,理由简直是幼稚的,码头、渡口、船、船上的人,甚至临水的地名——沫河口、晓溪、响水、瓜洲、临淮关——我曾经写过小说,名字就叫“临淮关”,这些和水有关的事物奇怪地吸引着我。拆船在水上生计中其实是不入流的,这也体现在材料的稀缺上。遍搜中得到一份只有八页的油印册子,题目是《拆船安全生产事故案例》,记录1988到1989年间的几宗事故,显然是行业内部自编和发派的宣传资料,是购书网站唯一和拆船有关的书面记录,定价十二元,仅剩一本。这是我所有关于拆船的业的细节来源。

写这个小说最直接的起意,却是张建设这个人物的结局,这是我可以想象的最圆满的结局。假如没有设定好这个结局,我都无法开始。修国妹的困惑:“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竟然真就这样了。富庶和成功所付出的伦理的代价,这时候终于平账了。事实上,他们不是没有预感。修家人一步步走进张建设的荫蔽,修国妹就想到,都上了一条船;张建设没有将弟弟安排上船,潜意识里仿佛留了一个活口,好比他说美国洛杉矶人上高速,一家人不坐同一辆车;修国妹又有一个比喻,全部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舟生不回家,园生成亲,她让新人住出去,也是为了这。一条船上的人和事暗中分崩离析,表面不动声色,因为张建设是这样的有定力的人,只要他在,这“日子”就会继续,他不在了,接下去的情景就不好说了。现在不是已经很不堪了?仔细看,处处露出端倪,修国妹说的“近的疏,远的亲”,就是其中一项,暗示家庭关系重新组合。小妹向大姐叫板,大姐说,她和张建设这个扣,要是松开,大家就都散了。散了未必不是好事,可是散不散,由不得修国妹,还是因为张建设这个人,只要他在,局面就在他手心里。

有人觉得,相对于众多的人物和时间跨度,《五湖四海》的篇幅小了。但现实的长度和小说里的,不是同一种时间概念,所以小说并不是以编年的长短决定篇幅规模。我的小说规模都不大,《匿名》是我最长的小说,三十七万字,只写了一两年的故事;二十一万字的《启蒙时代》,事情发生在一年之间;包含两代人命运的《桃之夭夭》,却仅有十万字……我向来不写重量级的巨作,是能力所限,也是观念所致。有一个绘画的朋友说,他作画的尺寸,多是在手臂曲伸的范围内。这经验非常符合我的实际,我觉得体量是有限度的,个人的控制能力也是有限度的,有多大力气干多大的活吧!也因此,我不倾向“史诗”,它太宏大了,令人生惧,只可远望,不可近交,对于小说,我还是保持世俗的美学观念。我的追求之一是简练,我喜欢的是干净和准确。能够简练地写出时代特征,我本人还是满意的。

我没有记录时代的野心,所以就不会自负时代重任。之所以一直没有中断写作,主要是出于爱好,写作是我的乐趣所在。一旦享受不到其中的快乐,我就会停下来,那时候,一定会有新的吸引我的事情。现在我比年轻时候更挑剔写作的题材,我以为这是写作趋于成熟的迹象。我高兴自己写作这么长时间了,还有成长的空间。

我自己的底子薄,生活素材的来源比较单一,所以,材料紧缺就是个阻碍,只能另辟蹊径,多看,多想,搜索资料——这就是二手的生活。但直接的经验也有问题,难免一是一,二是二,限制住想象的辐射。亲历的人和事总是生动的,有时候会遮蔽背后的意义,将内涵圈定在表面的范围里。写作其实是个向内索取的劳动,主观世界也许更大程度决定了你对客观世界的拥有,否则怎么解释有生活资源的人不一定都是小说家呢?当我走过最初的、被批评为重复写作的阶段以后,多少有意识地拓宽题材,但并非想拓宽就能拓宽的,还是受到自身经验的局限。外部生活非得与你内心生活有关,这关系很微妙,仿佛潜入一个秘密通道,不是理性可以决定,但又离不开理性,感性毕竟是有限而且肤浅的。

说到写作的困境,每一阶段的写作困境不同。有时候,写得过于顺利反而是困境,它意味着平淡。我中途放弃的写作往往是这一类,似乎没有可展望的前景。经过这么多年的实践,说实在,技巧已经圆熟,怎么着都能进行下去,可就是这个“怎么着”让人丧失兴趣。有的时候,克服困难其实暗示着新境界,困难并不是适时到来,它也需要准备和铺垫。至于局限,某种程度决定了你才是你,你就是你。

2022年11月4日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