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2023年第1期|老藤:江山志(中篇 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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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子峰晚上和朋友小聚,做东的朋友让他点菜,他顺口就点了个老鸭粉。朋友戏谑道:能不能上点档次?回回都换着花样吃粉条。他笑着道:啥叫上档次?可口就是档次。
桌上一盘老鸭粉都被他包圆了,其他人没怎么动筷,说喝酒不能吃粉条,他不管这些,粉条吃了,酒也喝了,肚子里并没有闹起义,看来很多习惯性说法不靠谱儿。餐馆离家不远,饭后正好可以散散步,路上,手机提示音响了一下,是条微信:老家要没了,别忘了还有两道难题没解呢。
微信是小惠发来的,江山村红粉坊的主人。
小惠是他同村同学,上学时虽然有那么一段朦朦胧胧的关系,因为没有明确,彼此交往就不存在尴尬。他与小惠两家前后院相邻,小学六年两人一直是同班同桌,初中三年又一同住校。后来他考上高中,上了大学,毕业在省城当了干部;小惠考上的是职高,职高专业有车床、汽修,还有美容美发,这些专业开粉坊用不上,小惠便退学回家,帮父亲叶立国打理粉坊。叶立国是江山四老之一叶兆廷的儿子,有漏粉大王绰号,开的叶氏粉坊十里八乡名气不小,小惠是独生女,叶氏粉坊只能由她来接班。江山村盛产优质土豆,漏制的粉条水晶一样筋道可口。粉条烹饪方法虽多,但江山村的村妇们往往化繁为简,热油葱花爆锅,五花肉翻炒几遍,添两瓢井水几滴老抽,放上大把粉条,柴火炖至香味四溢,然后深盘盛出,撒点剁椒添色,便成了家家待客不可缺少的一道菜肴。
微信像吹进心房的一阵清风,翻起一页页原本合上的记忆。
当年,他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亲友同学都前来祝贺,但来宾中没有他最希望看到的那个身影。直到傍晚,小惠也没有来,前后院的距离不过百十步,此刻却像有关山重重阻挡着渴望的目光。自己和小惠在同学中传言不少,小惠也许是故意回避吧。他不怪小惠,只是觉得在这个扬眉吐气的日子里少了小惠的祝福有些遗憾,荣誉,只有和你爱和爱你的人分享才有幸福感。
姜家不如叶家宽裕,原因是他父母身体欠佳,父亲患有类风湿,母亲胃不好,两位老人常年离不开服药,导致日子十分拮据。他考上大学是好事,但数目不小的学费却成了一道难题。父亲实在想不出辙来,便瞒着他去叶家借钱。两位老人平时称兄道弟,无话不谈,有时自然会唠起两个孩子的未来,叶立国说老天爷总体是公平的,我身体好,粉坊收入也不差,但小惠学习上不去,你们两口子身子不好,日子紧巴一点,子峰这孩子却学业突出,咱两家要是能互补一下就好了。这实际是叶立国释放出的一个信号,父亲自然明白。父亲来到叶家,委婉说明了来意,叶立国说钱不是问题,但这笔钱咱俩别经手,让子峰找小惠拿。父亲回来坐在门槛上一袋接一袋抽烟,刺鼻的旱烟味甚至引起了头顶上巢中燕子的抗议,叽叽喳喳叫个不停。他问父亲怎么老是一个劲儿抽烟。父亲叹了口气,和儿子说了实话。他听后没出声,走到杖子前望着院子里的豆角架发呆,豆角秧上结满了油豆角,母亲说摘下来可以到集市上卖,或许能卖个好价钱。他想,需要卖多少豆角才能攒够学费呢?目光越过豆角架就是叶家那栋四间蓝色铁皮瓦的红砖房。
一只燕子受不了烟味,倏地从屋檐下飞出,盘旋了半圈,飞向前院。他转过身对父亲说:学费的事您别管了,我自己想办法。面若苦瓜的父亲说你有什么办法?去建筑工地当力工吗?他说我去找刘老师,总之您再别去小惠家了。
刘老师家在村子西北角,离撤掉的村小学不远。刘老师叫刘希汉,是江山村小学民办教师,算是江山村有名的文化人。刘希汉喜欢学习好的孩子,因为他每次考试都能拔得头筹,对他格外偏爱,在校时就一口一个子峰叫着。当年江山村小学一至六年级各有两个班,每个班三十个学生,三百多个小学生让村小集市一般热闹。后来,学生越来越少,每个年级只能收上一个班,再后来,一个班也收不满,镇里便撤掉了江山小学,孩子们只能去镇中心小学上学,小小年纪就开始住校。刘老师在收集江山村村史资料,家中北炕上铺着很多旧书旧报。村小学撤并后刘老师找到村委会于主任,说江山村的三百年历史应该花工夫梳理一下,好让后人记得来处。刘老师还举了商山四皓的例子,说商洛有四皓,江山有四老,记下来才会传世。于主任赞同这个建议,村里出了点资料费以示支持。江山四老乍听起来有点社会色彩,其实就是当年村里四个年长而又口碑甚好的农民,有村委会于主任的父亲于有全、小惠的祖父叶兆廷、现任镇长袁昆的祖父袁子厚,还有当时的大队长刘宝山,四老都已经过世,但他们的故事却在村民中口口相传,期间又被添枝加叶,渐成佳话。
刘老师家因为离村小近,上学课间,他和同学常常跑来喝水,那时班级里没有饮用水,学生也不带水壶,男孩子容易渴,下课后就像一群饥饿的小猪一样跑到刘老师家,在水缸里舀上一瓢水咕咚咚灌下去,然后一路飞跑回到教室,有一次他甚至跑掉了鞋子。刘老师的儿子在县工商银行工作,只有老两口在此居住。见他一进门,刘老师摘下花镜说:子峰来啦。他说想早点过来向老师汇报,家里一直有客,走不开。刘老师道:晚饭前来,你大娘就会给你包芸豆馅包子吃。他朝师娘笑了笑,师娘面容慈善,话少,正戴着花镜绣十字绣。刘老师知道他考上的是政教专业,说这个专业好,毕业后十有八九会当干部。他说当不当干部不敢想,能早点毕业挣工资就好,免得父母作难。刘老师猜出了他的来意,就问他家里是不是为筹集学费在犯愁。他点点头,感到鼻子里有清鼻涕要流出来,抬起手背擦了擦。刘老师说:你考上大学是江山村的荣耀,咱村不穷,莫说你一个,就是十个大学生也供得起,学费老师会帮你想办法。
第二天下午,刘老师和村主任兼村支书老于来到家。于主任是个长着络腮胡子的老汉,个子不高,有些肿眼泡,喜欢抽旱烟下象棋,在下棋上全村没人能赢他。当年村委会换届,除了老于外还有三人参选,其中有一个搞工程的村民放出风去要挑战连任的老于。投票前镇领导让候选人每人对选民讲几句话,其他三个人长篇大论讲了很多,大都是许愿、表决心,只有老于说了一句能够写入村史的豪言壮语,他说:年光似鸟翩翩过,世事如棋局局新,做事就像下棋,赢棋才是硬道理,各位父老乡亲,谁能下棋赢我,我立马让贤!此言一出,于主任在选举中赢得了高票。落选者发牢骚,说这是选棋手还是选村主任?其实于主任连任也不是没有原因,他父亲于有全就是当年的老支书,位列江山四老之首。于主任将装着学费的档案袋递给他,鼓鼓囊囊档案袋上的八个红字一下子就印在了他的心上,八个字是江山村村民委员会。于主任说这笔款子刘老师出了一半,另一半是村里出的,属于奖励,不用还。于主任说根据刘老师建议,村里定了个新规矩,今后谁家孩子考上大学,村里出一半学费。他接过档案袋的那一刻心里热流滚滚,说感谢刘老师,感谢于主任,感谢乡亲们。于主任说你别感谢这个感谢那个,等有了出息别忘老家就行。刘老师说衣锦还乡、回报父老是历代士子求学的抱负,有了能力回馈老家是常理。他说自己考上的不是北大清华,不会有啥大出息。刘老师说真要考上北大清华说不定就回不来了,你考上省城的大学,留在本省工作的可能性比较大。刘老师和于主任送学费这一幕他一直记在心里。
他还是民政厅一个普通公务员的时候,帮过于主任一个忙,这个忙,让他在老家赢得了好声誉。十年前一个春天,于主任肺部长了个肿瘤,需要到省医院手术,省医院床位吃紧,住院要排队,正常排队至少在半个月以上,而肿瘤不等人,一天一个变化。于主任家人找到他,希望他帮忙想想办法。事也凑巧,他大学一个同学的母亲在省医院当护理部主任,很快把这件事给办了。于主任手术成功,向他表示感谢,他说这是小事一桩,没什么,于主任说救命可不是小事。秋后,于主任提着一袋粉条来省城感谢他,他注意到白布袋上印着小惠红粉坊五个字,心里暖暖的,就留下粉条,还给于主任两瓶名酒,两瓶名酒比一袋粉条价格要高出许多,于主任说这事不妥,这不成了土豆换酒啦。期间,他问起老家的事,于主任神色有些暗淡,说有点整不明白,一盘好棋稀里糊涂就下输了,八百户的江山村,现在人走了一半,就像棋盘上的棋子,越下越稀。身为民政厅干部,他自然知晓乡村现状,农村总体规模在萎缩,这是城镇化的必然结果。于主任说:我棋艺不到家,但愿接班的大奎能把棋下活,说实话我挺惭愧的,干了二十年村主任,好事没做成,问题倒留了一个。他问什么问题。于主任说就是那个新建的筷子厂呗,当年全民招商,镇里给各村下任务,完不成要挨板子,我就饥不择食招来一个方便筷厂。厂子建成后村民反对声一直不绝,因为加工筷子的桦树大都来自石塘北面那片桦树林,村民担心总有一天,那片林子早晚会被筷子厂给吃掉。于主任的感慨充满悔意,两只肿眼泡里似乎注满了泪水。
小惠每次给他发微信都很短,短,信息量却蛮大,许多时候要进一步沟通核实。这次也是,老家要没了,这是江山村生死存亡的大事,不能轻描淡写。其实,他总觉得自己欠亏小惠,因为大学四年,一直是小惠在资助他。当年,父亲上小惠家借钱的事小惠并不知情,后来小惠听说了此事,专门找他解释,他说不怪小惠,小惠说你若真不怪我,就接受我每学期给你发的私人助学金。他说不行,我一个男子汉花你钱算怎么回事?小惠说我就是想为你做点事,我们从小一块长大,有份兄妹情谊在,尽管你是山上的树,我是垄沟里的土豆,你做栋梁,我做粉条,这不影响想帮你的心。他有些不好意思,就答应了小惠。小惠不忘替她爹说情,说我爹让你找我拿钱没啥恶意,在他心里你早就是他的女婿了,没办法,老人想问题有时候简单,他不知道鱼一旦跳过龙门,南甸子里的小泡子就养不住了。小惠这样说,他有些动感情,说你这么帮我,不知该怎样回报你。小惠说不是每个女孩子做事都是要回报的,不是有心甘情愿这个词吗?你以后记住老家还有个开粉坊的小惠就行。
回家躺在床上,他毫无睡意,脑子里仍在想老家的历历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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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是个会在记忆中发酵的地方。离开老家,有了审美距离,他不止一次梳理老家的山山水水,每次梳理,都会坚定一个观点,老家是个山水林田湖草沙样样不缺的古村,用刘老师的话讲,江山村五行相生,是块难得的宝地。
作为民政厅的干部,他去过全省数不清的乡村,一一比较后,江山村总是鹤立鸡群般突出。参加工作头一年,他给当地《生活报》投稿,他用一周时间写就一篇充满感情的散文,用细腻的笔法书写了家乡的自然之美。稿子投出后,一位叫叶子的女编辑给他打来电话,叶子声音很甜,问他:江山村真如你写的那么美吗?怎么山水林田湖草沙七大美景都汇集到了一个地方,有道是谁不说俺家乡好,你是不是过度美化了老家?要知道,媒体不能误导读者,文章发出来万一有人按图索骥去游览美景却找不到,我们会挨骂的。他解释说文章百分之百写实,没有虚夸,不信我可以带您去看看。
这篇名叫《江山记》的散文发表出来反响果然不错,被好几个报刊做了转载。叶子由此成了他的朋友,后来又成了他的妻子。婚后每每说起这段经历,两人都认为是美丽的江山村成就了这份姻缘。
《江山记》虽然有些稚嫩,但因情感真挚,十几年后再读,仍然可圈可点。文章分为三部分,每部分都没用尽笔墨,让人感觉文字后面还有文字。
江山村得此名字皆因有江有山,江是白龙江,山是药泉山。白龙江是条被传说神化的江,如果归类的话,它属于嫩江支流,发源于著名的五大连池,蜿蜒流淌百余里,在造就了六七块大大小小的沼泽后汇入了讷谟尔河。白龙江孕育了著名的“兔尾巴老李”的传说,据说也正因这一传说才有了白龙江的名字。
药泉山是一座神奇的山,山不高,形状却奇特,像个巨大的玉箍立在原野上。药泉山的神奇在于泉,东侧山脚下有两处名曰二龙眼的山泉,清澈甘甜的泉水常年流淌不竭,是村民日常汲水处。药泉山山坳里原本有处药王庙,因为二龙眼泉水洗濯眼部能去眼疾,村民感谢大山的馈赠,因而修了药王庙。药王庙不知毁于何年,后来村里胶东移民渐多,又在药王庙旧址上建起了秃尾巴老李庙,简称老李庙。此庙说是纪念秃尾巴老李,其实更是在固化某种乡愁,山东移民来到北大荒,用这样一座小庙来寄托绵绵不尽的思乡之情。可惜的是老李庙后来也毁弃了,遗址变成了一块平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不知哪里来了几个穿袈裟的和尚,想筹资在山上建一座钟灵寺,不知什么原因,一直没有建成。
以药泉山为中轴,往西,便是排列有致的江山村。与江南民居不同,东北村庄房屋大都规划整齐,从山顶西望,江山村就是一篇行间距等长等齐的文章,家家户户都有柞木杖子夹起的方形院落,院子里种着各种蔬菜,每家的柴垛都码放在院门旁,呈蘑菇型,这种垛法的好处是防雨,再大的雨水也耽误不了抱干柴烧火做饭。村中的红砖房皆用一种天蓝色的彩钢瓦,让排排房子看上去像兵营一般规矩。村子再往西是个小自然屯,这是闯关东山东老乡聚居的小西屯,它的存在,让江山村整体形状如同一个葫芦。
从药泉山北望,是一片茂密的白桦林,白桦林绵延数十里,像一道绿色的屏障阻挡着南下的北风。这片原始森林得以幸存,得益于森林三面尽是嶙峋的石塘,无路可行,即使采伐了木材也无法运出来。由此看来,想保护原始森林,最好的办法是不在森林中修路,原始森林中的路是地方的政绩,也是动植物脖颈上的绞索,因为有路,人类就会蜂拥而入,动植物的天堂也就遭到了践踏。白桦林是江山村村民采蘑菇、木耳和浆果的好去处,尤其难得的是,森林深处有一条泉水淙淙的飞龙沟,栖息着成群的飞龙。飞龙又叫岁贡鸟,是一种珍贵飞禽,名属上八珍之列。
药泉山东边,白龙江抛出一个大湾,形成了近千亩的稻田,因为是火山台地,厚度约尺半的腐殖土层下有一层坚硬的火山岩,岩下布满四通八达的地下河。挥镰收割的季节,会听到地下有哗哗的流水声,稻田由此得名响水稻,与著名的响水大米齐名。千亩稻田是江山村八百户人家的口粮田,面积虽不大,但产量不低,米价也好。稻田再往东,便是一块叫欢欣岭的坡地,村民在这里种植土豆。江山村的土豆皆为红皮,淀粉含量高,适合漏粉,因此成就了著名的小惠红粉坊。六七月份,白色和紫色的土豆花开满欢欣岭,让欢欣岭披上盛装一样迷人。很多人没有在意过土豆花,其实,土豆花自成花束,是一种非常优雅的五瓣花,橘黄色的花蕊结结实实,拱卫着一株绿色的花萼,内敛而不张扬,朴实而亲切。(他在写到土豆花时,不自觉就想到了小惠,的确,小惠就是常开在他心里的一朵土豆花。)在连片的土豆花丛里,有一处长满青草的坟茔格外引人注目,那是妇孺皆知的梅公墓。
翻过欢欣岭,是一个宁静的湖泊,湖水呈海蓝色,因常有丹顶鹤栖息,当地人称之为鹤鸣湖。鹤鸣湖中生长一种叫噘嘴岛子的白鱼,镰刀型,细鳞,肉质鲜美,是美食家的最爱。鹤鸣湖湖底无沙,皆是一种类似于紫砂的火山泥,泥软而不黏,踩上去特别柔滑,泥中生长着一种大型河蚌,个个都有两三斤,但少有人采食,适合养殖北珠。
药泉山的南面有一片水草丰茂的湿地,村民称之为南甸子,南甸子是白龙江的杰作,江水流到此处,地势变得平缓,河床放低姿态,将清澈的河水分发出去,形成了数不清的池塘,当地叫这种池塘为泡子。南甸子每个泡子里都有花样繁多的淡水鱼,以鲫瓜子、湖罗子、柳根儿、老头鱼和鲶鱼居多。因为鱼多,便引来了长脖老等、苍鹭等大型水禽,偶尔也有天鹅栖息。奇怪的是大雁不在这里停留,大雁落脚多在无水的草地和林地边缘,当地人的说法是大雁义气,不与水禽争领地。水泡子四周长满蓝色的鸢尾花,五月,一簇簇鸢尾花像蓝色的火焰在岸边燃烧,烧得鱼儿争相在水中跳跃,成为难得一见的景观。此时,正是野鸭孵蛋的季节,这欢快的鱼儿自然为野鸭提供了繁育需要的美食。泡子之间相对凸起的地方,则长满高低错落的山丁子树。山丁子又叫野棠棣,春天,一树树白花戴云披雪,让人想起最美人间四月天的诗句;秋天,满树红盈盈的山丁子如串串朱玉,又像满枝玛瑙,映衬在池塘中,让一幅幅倒影成了美图。
湿地的东南角,是白龙江与讷谟尔河的交汇处,当地人称之为连河口。连河口水色鸭绿,总是漩涡裹着漩涡,看上去有些吓人,有喜欢编故事的人便杜撰出连河口下面有水猴子之说,渡河的人总是绕过这里。其实,谁也没有看到水猴子什么模样,倒是河中水草总是疯长,湍急的河水冲来,成缕的草绕成了辫子,在水中若明若暗地上下左右摆动,好像猴子在水里张牙舞爪。不过,连河口确实出过人命,村里一个叫丁锁的小伙子与人打赌就淹死在这里。丁锁和几个伙伴在连河口钓鱼,不知怎么就唠起了水猴子,钓鱼的伙伴说离河远点甩钩,别让水猴子给拖下水去。丁锁以胆大出名,满不在乎地说哪里有什么水猴子,都是自己吓唬自己。伙伴说你不怕你敢下去吗?丁锁说有啥不敢?我一个猛子就能扎到河对面,去对面的白沙滩上晒太阳。伙伴说你要是敢扎猛子,我今天钓的鱼都归你。丁锁二话没说,脱掉衣服一个鱼跃就扎了下去。丁锁水性好,常在鹤鸣湖里摸河蚌,但这次扎下去就没上来,慌了神的伙伴们找来船和网,费了两个多钟头才把他打捞上来,但七窍灌满泥沙的丁锁已经没救了。丁锁淹死后,连河口越发令人望而却步,连钓鱼的人也很少来了。两河相交,冲积出一片耀眼的白沙滩,离水近的河沙细而匀,色泽白亮;离水远的沙滩,皆为鹅卵石,运气好的话,能从中拾到玛瑙。白沙滩人迹罕至,是水禽的栖息地。
他这篇《江山记》发表后在江山村不见回应,因为村民没人订阅《生活报》,这让他很失望,原本想为家乡张目立传,没想到一篇美文打了水漂,连最有理由激动的小惠都没有点赞。令他有了意外收获的是叶子。叶子这个梳着齐耳短发的女记者,对新鲜事物有种与生俱来的好奇。文章发表后叶子两次约他见面,深度了解江山村,一来二去两人就擦出了火花。参加工作第二年,两人正式确定了恋爱关系。遗憾的是,因为工作忙,叶子只在冬天随他回过一趟老家,而冬季的江山村因为大雪覆盖,《江山记》里的景色大都化石一样凝固起来。叶子那次去江山村把脚冻伤了,虽不严重,却又疼又痒了好长时间。叶子半开玩笑半抱怨说,看来诗与远方只存在于文人的笔下,你把江山村写得那么美,看过后也不过如此。他说江山村四季各有特点,最美的是夏天和秋天,夏天的鹤鸣湖和南甸子宛若仙境,鸟语花香让人不想离开;秋季的飞龙沟最美,白桦树的叶子会变换颜色,由草绿,到鹅黄,再到金黄,最后变成赭红,你要是喜欢摄影,就要找准时间再去。叶子说,你别唬我,鹤鸣湖我不敢说,南甸子夏天瞎蒙、蚊子、小咬一定少不了,去一趟能带回一身包,比冻伤还难受。他没有反驳,叶子说得没错,南甸子虽然鸢飞鱼跃,但瞎蒙小咬确实厉害。上小学时他和小惠去南甸子捡野鸭蛋,野鸭蛋是捡了一篓子,但脸上、脖子上被蚊子小咬叮的红包并不比野鸭蛋少。
他将小惠的微信告诉了叶子,叶子说那两道题确实应该解开,要不总觉得是个事儿。夜晚,他辗转反侧,眼睛像喝了咖啡一般亮,心里一直在想小惠那句话,老家快没了。他对自己说,老家怎么能没呢?老家是一个人压箱底的尊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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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一那年中秋节的月亮忽明忽暗,他从双泉中学放假回来,吃过饭就跑去看刘老师,他要告诉刘老师他选择自学文科。进入高中后,双泉中学数理化任课老师教学有些吃力,毕竟是农村中学,师资力量相对薄弱,尽管老师很用力,但教学质量不是凭热情就能上去的。他选择自学了文科,这是个没有办法的选择,因为文科可以自学,理科却离不开辅导。这个选择要向刘老师做解释,因为刘老师一直希望他学理科。刘老师听后沉吟片刻,说学理科靠笨功夫不成,而文科或许勤能补拙,怎么选科有利就怎么选择吧。离开刘老师家他便来找小惠,这个消息也应该让小惠知道,他还有个想法,希望小惠复学,两人一起自学文科。小惠家的院子像个小型打谷场,水泥地上立着一排排木架,木架上挂着晾晒的粉条,远看像染坊一幅幅漂洗的白布。小惠父母去邻村走亲戚,小惠一人在家。他进来时,院子里的大黄狗没有叫,摇着尾巴跑过来嗅他的裤脚。小惠穿一件红线衣,扎着一条月白色的围裙,正站在一个半人高的缸前弯腰揉拌芡粉。漏粉工艺并不复杂,把土豆芡粉调匀,揉成粉团盛入漏勺后一点点拍打,粉条从漏勺里成型出来,漏进开水锅煮好,再到清水里过滤,捞出挂起晾晒即可。他站在身后问:这么晚上了还漏粉?小惠直起腰,回头用臂弯擦了擦额头说:来了子峰,我买了个方粉漏勺,试试怎么样。粉锅旁有长板凳,凳面亮晶晶的,很像他和小惠上学时坐的板凳。他坐下来,粉锅的雾气弥漫开来,屋里有些朦胧。小惠洗过手,摘下围裙,也在对面的板凳上坐下来。他觉得小惠系着围裙的样子很好看,像国外某幅油画里的人物。
找我有事?小惠问。他点点头:我刚才去找刘老师了,你知道,刘老师教我们的时候,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学好数理化,走遍全天下,可是我选了文科,文科可以自学。小惠说,刘老师知道双泉中学师资不足,不会反对你学文科。他说,文科可以自学,你复学吧小惠,我俩一起学。小惠说,可是,我已经退学了。
可以复学呀,你把职高学籍转到双泉中学,我俩一起自学文科,学文科主要靠记忆。他多么希望小惠也能上学,脑子里浮现出某个古装戏里男女主人公同窗读书的镜头。同窗三载,那将是多么幸福的图景。
小惠莞尔一笑说:职高不能转普高,别瞎想了,对了子峰,我新买了一个方孔漏勺,能漏制带棱角的粉条,现在就漏两碗你尝尝怎样?说完,起身从缸里捧出一小团芡粉放进漏勺,然后将一双长长的木筷子递给他,让他一会儿帮着将开水锅里的粉条挑清水锅里。小惠开始均匀地拍打漏勺,随着不停地拍打,漏勺里的芡粉变成一缕缕粉条漏进热气翻腾的开水锅,在开水中欢快地翻滚。小惠拍打芡粉团的动作非常均匀,小心翼翼,像母亲拍打婴儿的屁股,生怕拍疼了。漏出的粉条呈乳白色,到清水锅里滤过马上就变成了晶莹的水晶状。小惠没有多漏,漏了一小团芡粉便打住了。然后用两只碗盛好粉条去了厨房,不一会儿,两碗拌好的粉条就端了出来。小惠笑着说:就在锅台边吃吧,腚坐锅台手把瓢,这是当主人的感觉。
方粉很好吃,他有生以来头一次吃这么入口爽滑的粉条,拌料中加了少许明油和清酱、葱蒜细末,还有黄瓜丝和红椒丝,可谓色香味俱佳。他顾不得吃相,三口两口就把一碗热拌方粉给吃了下去。小惠把另一碗推过来:好事成双,再吃一碗。他脸红了,说已经吃饱了。小惠说就算替我吃一碗吧。他点点头又吃了一碗,感觉肚子明显鼓了起来。
小惠说书我是不念了,念也白搭,高中都考不上还能考上大学?你好好念,替我圆个大学梦。他有些失望,同窗共读的浪漫不会出现了。
别有啥负担,考不上大不了回来种土豆,你种土豆,我漏粉条,咱俩一起开红粉坊也不差啥,我想好了,过两天给粉坊起个名字,就叫小惠红粉坊。小惠是个幽默的女孩子,平时总是笑哈哈的,同学都称她为活宝。
吃了方粉觉得有点口渴,他起身到水缸旁想舀瓢水喝,刚端起水瓢就被小惠一把夺了过去。吃粉条不要喝凉水,喝了凉水粉条在你肚子里会变成柳条,小惠说完,拿来暖瓶给他倒了一碗热水。他接过碗,水太热,一时无法喝,就把碗先放在板凳上,两手按着膝盖看着热气腾腾的粉锅出神。
怎么犯傻啦?小惠问。
他腼腆地笑了笑,道:我在想,江山村的土豆怎么是红皮的呢?学校食堂吃的都是黄皮土豆,一点也不好吃。
小慧说,是梅公让黄土豆变成了红土豆,小时候听爷爷说梅公会变戏法,往白龙江里倒一桶水,满江就有了活蹦乱跳的蝲蛄虾。
梅公这个名字并不陌生,江山村无人不知梅公的故事。梅公叫梅立范,山东邹城人,一九五八年从北京一所农学院下放到江山村。下放在当时是个常用词,一般是指那些从城市来农村参加生产劳动的人。据说梅公喜欢穿黑色中山装,戴灰色鸭舌帽,性格孤僻,不善言辞,一个人住在村子西南角一处旧马架子里。梅公是农作物种子专家,懂中医,喜欢动物,他不仅改良了当地的水稻和土豆,还用银针治好了许多人的风湿病。梅公这个名字是于主任的父亲于有全起的,于有全说下放的梅先生对江山村有大恩,先生来江山村前,当地的土豆和稻米不出名,是先生实验出了新品种,让江山村的红皮土豆和响水稻成为香饽饽,有德之人,可以称公,以后村里不分大人小孩,都叫先生梅公,就这样,梅公的名字叫开了。刘老师曾对学生们说,梅公对江山村的贡献怎么夸都不为过。梅公做事低调,当地有过年杀年猪的习俗,谁家杀年猪请吃猪肉他总是婉拒,但村民谁家有红白喜事他却不忘去随一份份子。梅公养了一条黑狗,不出工的时候就领着黑狗,翻过崎岖难走的石塘到白桦林里去转悠,对白桦林里的动植物做调查。下放的第八个年头秋天,梅公不幸离世,村民都十分惋惜,那些被他治好病的村民甚至为他披麻戴孝,以谢大恩。关于梅公离世的原因众口不一,老支书于有才生前说梅公去南甸子打苫房草,不幸误入漂筏落水遇难;另一种说法是梅公去讷谟尔河对岸某村见一位下放的同事,过河时不幸溺水身亡;第三种说法是梅公那条形影不离的黑狗掉进了连河口,梅公下河救狗,结果人与狗双双遇难。梅公去世后,当时江山村主事的江山四老商议决定,将其葬在地势稍高的欢欣岭,这就是后来的梅公墓。几十年过去,土豆地里那个绿色的坟头不但没有湮没,反倒一年年在长高,因为每年秋天村民起土豆的时候,都会过来给梅公墓培土上坟。梅公墓没有立碑,坟丘上长满苣荬菜。
想到梅公墓,他忽然回忆起小时候发生的一件事,他问小惠:还记得梅公墓上那棵红菇娘吗?小惠说:当然,我是记仇的。他讪讪地说:我向你道歉,那时太小不懂事。小惠嗔怪道:三岁看老,你小时候就坏。他笑了,知道小惠说的不是真话。
记忆是有选择的,尤其小时候,许多轰轰烈烈的大事视而不见,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却会铭记在心。红菇娘一事再简单不过,就是孩子间一次争执,但两人谁都没有忘。那年秋天,他俩随大人到土豆地起土豆。小惠看到梅公墓上有两个红盈盈的果子,就问他那是不是刺玫果,刺玫果是能吃的,甜酸可口。他说刺玫果都长在地头,地中间不会有。两人牵着手一起跑过去看究竟。到了墓前才发现这是一株红菇娘,红菇娘很纤细,叶子已经凋落,枝头上就剩下孤零零两个菇娘。他上去要摘,却被小惠一把拉住。小惠说留着吧,坟头上的红菇娘,摘了也不能吃。他说怕啥?摘下来玩呗。他想挣脱小惠的手,用力一甩,却把小惠甩倒了,土豆地新翻的湿土弄脏了小惠的蓝裤子,小惠坐在地上抹起眼泪来。他擎着折断的菇娘秧递过来,想安抚一下哭鼻子的小惠,没想到小惠起来捂着脸跑开了。后来一连三天上学小惠不和他说话,还用铅笔在课桌上划了一道不能越过的分界线。刘老师发现了问题,把两人叫到办公室,问明了情况后刘老师说,子峰啊,坟头上的红菇娘确实不该折,菇娘已经成熟,如果不折,来年坟头上生长的就不是苣荬菜而是成片的红菇娘。刘老师的话让他内疚了很久,每每想起这件事,总觉得是自己毁掉了梅公墓上成片的红菇娘。说来奇怪,折断了那株菇娘后,再没见到梅公墓上长红菇娘。
这件事你要记一辈子么?他问。
小惠笑了:不是记这件事,是记你一辈子的坏。哎,对了,将来你准备考什么大学?
我想考师范院校,你知道,我家里条件不好,师范院校有助学金。
小惠眼睛看着脚尖说,考上后肯定回不来了,大学毕业生最低也要留在县城,不可能回乡下,江山村再好也是乡下。
能不能考上还是个未知数,干吗想那么远。他也看着脚尖说。
希望你考上,小惠抬起头说,我每天漏粉的时候,看到漏出的粉条猜我想到了啥?想到了你写的作文,文笔流畅,带劲!说实话,你没有大昆魁梧,也没有大昆模样英俊,但作文写得好,女孩子都喜欢会作文的秀才。
别拿大昆和我比,我俩不是一路人。能听出来,他话里带着点醋意。大昆叫袁昆,是他和小惠的同学,大昆也考上了高中,与他同在双泉中学。他看不惯大昆总向小惠献殷勤那副样子。小惠笑了,小声道:我不喜欢大昆那种高头大马的人,像学体育的,但你得承认,大昆确实比你好看。
我知道你不喜欢他。
你咋知道?小惠面露疑惑。
初三上学期,一次上学路上遇到卖冰棍的,大昆给你买了一根,你皱着眉头没有吃,直到手里的冰棍化掉。
哦,是有这么回事,大昆买冰棍不该只给我买,还有几个同学眼巴巴看着,我一个人这冰棍怎么吃得下去?
所以我看出来了,你根本不在意他。
小惠有些腼腆地笑了,歪着头对他说:你和大昆谁能考上大学呢?
他没有回答,这是三年后的事,说能,有大话之嫌;说不能,又有些缺乏信心,便笼统地回答道:难说,就看谁命好了。
离开小惠家时,月光倾泻下来,明晃晃的,一排排粉条像镀了银光,将院子映衬得白昼一般。小惠出来送他,大黄狗摇着尾巴跑过来,在他的裤腿处嗅着,院子四周的木杖子有些暗,吞噬了不少难得的月光。走在两排粉条之间,空隙变得狭窄,像走在高粱地里一样。小惠停下脚步道:把心思都用在学习上,别想三想四。他点点头,小惠离他很近,他嗅到了一股粉条的甜香。白色的粉条如同幕布,将小惠的红线衣衬得鸡冠花一样夺目,红线衣完美地勾勒出小惠的身材,他想,如果写作文,该怎样形容此时的小惠呢?他猛然想到了饱满一词,小惠给人的感觉就是饱满,像刚才轻轻拍打的芡粉团。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些瞎想,身体开始燥热,心里咚咚直跳,有一种缺氧的感觉。他说你回吧小惠,我走了。说完加快脚步,走出晾粉区,一出大门,碰到了走亲戚归来小惠的父母,他讪讪地打了个招呼,做贼一样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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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自己还是副处长时,村主任老于来省城找过他。于主任当年有恩于他,自然不能慢待,他和叶子请于主任吃火锅,点了省城最好的小麦啤酒。于主任说:子峰啊,我这次来是有事求你,你一定给想个法子。他问什么事,于主任说了两件事,这便是小惠微信里说的那两道难题。
原来,于主任因为年龄和健康问题,下届将不再担任村主任,离任前他有两个心愿,一个是弄清梅公死亡真实经过,好让刘老师给梅公写传;另一个是把梅公墓迁到药泉山上,然后在墓前建一座梅公祠,这两件事其实是一件事,但问题是两个,于主任和刘老师商量过这两件事,也是刘老师的主意。于主任说现在的问题是建祠一事批不下来。
他和叶子对视了一眼,想不通于主任为什么突发奇想做这两件事。于主任显然看出了两人的疑惑,放下迟迟没有夹菜的筷子说:我不是没事找事,实底交给你们,我和刘老师就是为了给老爷子一个交代。
他知道老爷子就是江山村第一任支书于有全,响当当的江山四老之首,当年村里说一不二的人物。于主任接着说:老爷子在世时亲口交代我,一定要看好梅公墓,墓顶不能塌,荆棘要砍掉。民间有说法,坟顶塌陷、生长荆棘都对后人不利,梅公去世这么多年,没见后人扫墓,说不定梅公根本就没有后人,江山村人理应担起梅公后人的责任。老爷子还有话,墓在人在,大仁不死,江山村三百年没出过一个像模像样的人物,老天给派来一个,这是江山村的造化。
叶子插话问:江山村几代人都不忘梅公,原因何在呢?
于主任说,梅公改良种子,治病救人这些事我不说了,但就梅公对动物的保护,就值得后人称赞。白桦林里的飞龙沟有飞龙,村民进去打飞龙是常事,梅公发现了这个问题,向江山四老提出建议,大意是保护飞龙沟,因为能用龙来命名的鸟一定是吉鸟,地位非同一般,吉鸟在此,江山村才能称得上物华天宝,人杰地灵;吉鸟不在,说明江山村气数将尽,不宜久居,因此要保护好飞龙,不能为了口腹之欲而滥杀。老爷子听信了梅公建议,在村里立下规矩,村民捕猎飞龙须经四老同意,擅自进沟盗猎抓住一律严惩,轻者罚出义工,重则游街示众。
叶子感叹说梅公认识够超前的,称其为公,名副其实。
保护飞龙只是一个例子,梅公还凭一己之力,挽救了在当地面临灭绝的蝲蛄虾。白龙江里原本没有蝲蛄虾,是梅公从沾河引进来的。沾河有条叫鸡爪沟的山间小溪,小溪里生长着红色的蝲蛄虾,这种虾对水质要求特高,稍稍污染一点就不能存活,这种小东西成了水质的晴雨表。梅公听说鸡爪沟上游要开发钼矿,变得忧心忡忡,老爷子问怎么了,梅公向老爷子说了自己的担心。然后说想借一辆马车,带着抄罗子去鸡爪沟抓蝲蛄虾。老爷子让袁子厚赶车去办这件事,两人一连抓了三天,大概有七八水桶,回来通通倒入白龙江放生。老爷子问放生这些蝲蛄有啥用处。梅公说世上许多事有用没用都是辩证的,没用就是有用,他不想看到蝲蛄虾在当地灭绝。几十年后,白龙江丰富的蝲蛄虾资源给沿岸带来了好处,当南方小龙虾火起来的时候,当地的蝲蛄虾也水涨船高受到热捧。
叶子说:就凭于主任说的这两点,梅公墓不仅该重建,而且要建得像模像样。
他问:建祠是老爷子的要求?于主任摇摇头,说老爷子没提这事,迁墓建祠是他的主意,于主任说自己的想法得到了其他几个村委的支持,大家都觉得迁墓建祠是件有意义的事。村里做了分工,资金由村级积累出,选址、立传由刘老师负责,祠址已经选在药泉山山坳。现在就差我前头说的两件事,刘老师说不能糊涂庙糊涂神,梅公溺亡经过不清,无法立传;再就是手续问题,建梅公祠手续镇上不批,根本不上报。
叶子说:相比较而言,审批手续简单,努努力可以办,而查明梅公死因有难度,结论一定要经得起时间考验,传说不能当史实。
他问:难道梅公去南甸子打苫房草溺水而死的说法有误?江山四老是事件的亲历者,他们应该知道详情,老爷子就没和你透露一点线索?
老爷子可不是满嘴跑火车的人,参加抗联时是交通员,嘴像没开封的罐头一样严实,老爷子最欣赏《红灯记》鸠山那句台词:一个共产党员藏的东西,一万个人也找不到。于主任做了一个夸张的表情,络腮胡子几乎要炸起来。他和叶子都笑了,于主任从来不乏幽默,下棋时谁要是在一边乱支招,于主任会拐弯抹角怼回去,让支招者不敢再多嘴。
于主任接着说:一个八百户的大村,人要想聚堆儿,总得有个拴心的地场,过去有药王庙、老李庙,现在连十月初一送寒衣的地方都没有,这怎么行?说实话建梅公祠还有这么一层考虑。于主任的说法得到了叶子的肯定,叶子说古人建邑必建祠,这不是迷信,是慎终追远,和现在很多地方建有烈士陵园、纪念碑是一个道理,目的在于缅怀贤德先烈。
紫铜火锅烧开了,炭火很旺,三个人开始吃火锅。他打开一次性方便筷递给于主任,于主任接过筷子,脸上透出一丝痛苦的表情,叶子眼尖,发现了于主任的不悦,问:您不习惯用方便筷?于主任摇摇头说:看到这筷子我就心里添堵,我做了件引狼入室的蠢事,在石塘边建了个一次性筷子厂,唉,那时候全民招商,村里饥不择食就招来一个筷子厂,厂子建成,那片白桦林就遭了秧,盗伐现象怎么也刹不住。
不行就关掉嘛,姜子峰问:筷子厂手续全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筷子厂手续齐全,老板叫关志强,背景不一般,因为一次性方便筷能出口创汇,镇里还挺看重呢。
他没再接话,企业手续齐全,还能说什么呢?吃完饭,他和叶子将于主任送到火车站,于主任进站前再次叮嘱:梅公祠的事一定要上心。他答应了。
事情没有想象的那么简单,尽管他和叶子动用了许多关系,建祠一事就是批不下来。于主任打来电话多次催问,弄得他一听到江山村就心惊肉跳。于主任说解两道题就这么难吗?你可是省里的干部。他解释说自己虽在省里工作,却不是什么大干部,也就是棋盘上一个没过河的小卒子。于主任说那就抓紧过河,别老在河这边待着,人一辈子就是从这岸到对岸的过程,过了河才能有出息。让他心里歉疚的是,直到于主任卸任,这河也没过得去,题也没解得开。他感到无颜见江东父老,加之父母已经过世,就不愿意再回老家。于主任离任后,继任者是小惠的堂兄大奎,大奎从于主任手里接过这两道题后接着催,大奎不出面,让小惠隔三差五发微信,他无计可施,就让小惠去问问刘老师该怎办。刘老师出了个主意,先给梅公墓立块碑,让十里八乡都知道江山村有个文物级别的墓,然后找个契机从保护文物的角度,将墓和碑从耕地里迁移到山上去。他说立碑当文物对待可以,但切切不可定级,一定级就更迁不走了。大奎听话,按他的意见来操办,出资买了块芝麻灰碑石,雇石匠雕刻出来,给梅公墓立了一通宽六十公分、高两米、带碑首和碑座的墓碑。碑首是两龙相盘,龙头相聚,共拱一颗宝珠;碑座是花岗岩雕成的赑屃,敦实厚重,憨态古朴。他找了省城一位著名书法家,用馆阁体写了梅公立范之墓六个大字,又用小楷写了刘老师拟好的碑文,让小惠带回了江山村。刘老师写的碑文让叶子赞叹不止,说想不到江山村里有真秀才。墓文如下:
虽有来处,去路不明;马铃薯红袍加身,响水米粒粒晶莹。泽被江山,黔首没齿难忘;孤坟一座,堪称北地青冢。抗拒遗忘,当属人文本分;忠良弘德,方能续写丹青。
立了碑,修祠一事便暂时放下了,多少也让他松了口气。当然,垂垂老矣的于主任不会忘记这两道题,有意无意还会来找小惠和大奎说起此事,于主任知道村里与姜子峰保持联系的只有小惠,与小惠说起此事无非是让小惠传话。已经没有几颗牙的于主任喜欢吃新漏的土豆粉,每次端着一盆新粉离开时都会嘱咐一句:要是看到子峰,告诉他还有两道题未解呢,别忘到脑后去。小惠电话里对他提起此事,他说怎么会忘呢?想忘也忘不掉呀。但他确实为难,两道题看似简单,却没有解题公式可用,建祠涉及到宗教政策,没人敢开口子;半个多世纪前的一桩溺水死亡事件,物是人非,尘封已久,一点头绪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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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的方式有许多种,十年没回,老家还是那个老家吗?他曾设计过多种回老家的方式:工作督查顺路回去,利用小长假和叶子来个自驾游,或者干脆去蹲点搞一次调研,唯独没想到会以一种任职方式回去。
省里要选派一批干部到乡村担任第一书记,机关党委书记宋大姐特意来找他,说你们处一正两副三个处长,十一个人,是名副其实的大处,领导说你们处要出一个。宋大姐还特意嘱咐说这是国家战略,不能讲困难,当然,我们厅有近水楼台的便利,去的村庄可以随便选。他难住了,处里虽然有十一个人,但女同志占了八位,派女同志下去肯定不妥,只能从三位男士中选一个,三位男士除了他这个处长外,副处长老胡已经五十有八,患有严重痔疮,很难坐住椅子;副主任科员小韩身体、年龄倒合适,但家里条件不允许,父母、岳父母都靠他照顾,一对双胞胎儿子在幼儿园需要接送,夫人是教师,上班早去晚归,家里大事小情都靠小韩。他找宋大姐说了难处,问能不能把指标分给别的处室。宋大姐严肃地说,子峰啊,动员会上厅长不是强调了吗,不许讲困难,就是有天大的难题也必须克服,这是政治任务,是组织考验。他浑身激灵了一下,没敢去找厅长,回到处里开会让大家议一议。老胡这个老同志还是很有觉悟的,表态说实在不行我去吧,退休前用最后两年工作时间为大家做点贡献。他从老胡的话里听出了一种易水送别的味道,眼泪差点流下来,老胡痔疮如此严重还想当老将黄忠,这就是担当啊!他摇摇头说:老胡呀,你有这番话就够了,你在处里管业务时间最长,还是在家坐镇好。小韩说那就我下去吧,给我安排个离家近一点的村,我会开车,可以跑通勤。他又摇摇头说:驻村要求与村民同吃同住,再说离省城最近的村也有一百多公里,你能跑也跑不起,来回的汽油钱会花光你的工资,还怎么养家?
处里八位女同志有一位未婚的小郭,是个胆子很大的文学青年,曾经一个人旅行去过西藏,属于户外运动热爱者。她请缨说处长我去吧,如果派我去,就选您的老家江山村,我看过您写的《江山记》,觉得那是个属于诗与远方的好地方,特别令人向往。小郭的话让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去老家驻村,这是一个不错的主意,自己怎么没有想到这一层?处里年龄最大的吴姐说,小郭不能去,到了农村天天和农民打交道,会耽误个人大事。吴姐没有直说找对象的事,但问题明摆着,在农村受社交局限,确实不利于谈恋爱。姜子峰点点头说,小郭热情可以理解,也值得表扬,但处里不能派美女上战场,那样的话我会被人戳破脊梁骨。
晚上,他做了一个梦,梦到江山村变成了一块巨大的漂筏,夕阳像松软的蛋黄躺平在漂筏的边缘,欢欣岭上的土豆花也不再是原有黄紫两色,而是变成了深蓝,那是南甸子鸢尾花的颜色。早晨醒来,他问叶子此梦有何寓意,叶子说应该是担心和忧虑。他表示认同,土豆怕涝,土豆花变成鸢尾花,说明收成堪忧。叶子说你是担心老家会像漂筏一样沉陷,这也说明老家在你心里的位置不一般。他说我若是去老家当两年驻村书记,你是否会支持。叶子知道小惠给他发的微信,点点头说,我也很喜欢江山村,一个三百年岁的古村不该被人从地图上抹去,你去吧,做个悲壮的末任村官。
在媒体工作的叶子消息灵通,她知道当地政府正在轰轰烈烈推进合村并点工作,这个时候姜子峰去担任驻村第一书记,说不定就是该村最后一任村官。叶子的话让他陡然生出一种使命感,自己应该去,去后要想方设法保住江山村,江山村不在,自己就没了老家。
第二天一上班他就去找宋大姐,报名到江山村任职。宋大姐一听顿时睁大了眼睛,惊愕地问:怎么?你去?他点点头说是,已经和爱人商量好了,选择去老家江山村。宋大姐摇摇头道,下去任职的少有正职,你走了处里工作咋办?他说老胡可以把工作顶起来,两年后老胡退休,我也回来了,驻村和单位工作两不误。宋大姐说这事我说了不算,得厅长定,你若觉得处里实在派不出人,我就想办法给你调指标。他说我想好了,就我去吧。
他从机关党委出来直接去找厅长。厅长在下面担任过县委书记、地级市的市长,对农村工作有感情,听了他的想法后,厅长抿着嘴朝他竖起大拇指:子峰啊,你做了个正确的选择。他没想到厅长会答应这么痛快,心里不免有一丝失落,按理厅长说几句挽留的话才符合逻辑,厅长直接夸赞就意味着审批通过。厅长从办公桌后站起来,背着手一边踱步一边说:我们国家是个农业大国,不了解农村农业的干部在仕途上走不远,很少有人懂得土地里蕴藏着领导干部的底气,去了不会白去。厅长这么一说,他又觉得心里那丝失落倏然飞走了。厅长的观点没问题,许多领导也表达过类似的观点,事情往往这样,道理谁都懂,但说归说,做过做,真正能落下去的并不多。厅长回到椅子上坐定,看着他问:有什么要求,提!他说确实有两点要求,一个是指定到江山村,别分到其它地方;另一个是如果工作遇到难事,请厅长百忙中给说句话。厅长哈哈大笑起来,道:你个子峰啊,我以为你会要资金、要项目,谁知道你却提了两件毛毛雨的小事,我现在就可以答应你,如果需要协调什么事就来找我,别忘了我在那里当过市长。
离开厅长办公室,姜子峰仿佛刚洗过热水澡,浑身的汗毛孔都在张嘴呼吸,在走廊里他给小惠打了个电话,告诉小惠他要回江山村当书记。小惠误会了,以为他在开玩笑,不冷不热地说:别拿乡下人寻开心,江山村都啥样了你还逗闷子。他小声说这是真的,我刚找厅长汇报,厅长已经同意了。小惠还是不相信,说要是十几年前你这么说我会激动得睡不着觉,现在我已经是徐娘半老,没那么大吸引力。他知道小惠误会了,依然压低了声音说,这事与你我个人无关,哦,不是,也不能说无关,我回老家当书记,也有去解那两道题的意思。小惠说村里有大奎呢,怎么会有两个书记?你别诳我了。他有点急,纠正说:我是驻村第一书记,不取代大奎的位置,说白了是挂职,满打满算两年时间。电话那头沉寂了一会儿,他似乎听到了急促的呼吸声,想问话,对方却把电话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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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家三间瓦房仍在,院子里长了些当地人叫黑黝黝的龙葵。事先,他请大奎将闲置多年的老宅收拾了一下,购置了必备的锅碗瓢盆,他将在老宅里住上两年。老宅得以保全并不是他有什么远见,主要是房屋降到白菜价也无人问津,他便干脆留下来,算是个念想。专程来送她的宋大姐里里外外看了老宅一番后说:子峰你给我也踅摸个宅院,退休后我来这里养老,种菜养鸡,远离乌烟瘴气的城市。这当然是玩笑,宋大姐是二级巡视员,副厅级,怎么可能住到农村来。
小惠本来安排了接风家宴,但宋大姐不想给村里添麻烦,坚持要走。小惠给宋大姐带上几袋粉条,说你们单位肯定有食堂,回去尝尝,若是觉得这土豆粉好吃,我可以常年供货。他一听心里笑了,小惠真会做买卖,他们厅将近两百人,食堂采购一些优质土豆粉应该没有问题。宋大姐说这事好办,从支援子峰书记工作角度讲我们食堂也该购买您的土豆粉条,这些粉条回去我就送给食堂。宋大姐走后,小惠对他说,你们厅里的人真好,待人亲。
没有欢迎的人群,也没有令人激动的场景,村民对他这个空降来的第一书记连点好奇心都谈不上,迎接他的只有大奎、小惠和村委会另外两男一女三个委员,三个委员都年过五旬,比大奎年长,他在记忆中翻箱倒柜,却找不到有关这三人的任何蛛丝马迹。三个委员不冷不热,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村委会条件尚可,一栋外墙贴着白瓷砖的独楼,高两层,每层有六扇窗户,门前的花坛里没有植花,长着几丛茁壮的苍耳子,大门两侧还保留着春节时的对联,因为风吹雨打已经褪色;楼前院门外是个小广场,广场打了水泥地面,安有几处铁制健身器材。小楼一楼办理村务,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旁若无人盯着电脑屏幕;二楼是办公室和党群活动中心。上到二楼,可见满墙红彤彤的墙报,内容五花八门,有村务公开的,有护林防火的,有治安综合治理的,还有妇女、共青团的。让他感兴趣的是村里也有河长、湖长,河是白龙江,湖是鹤鸣湖,两个职务都由大奎兼任。他想,还应该安排一个甸长,南甸子的管理也需要落实责任。
大奎对他的到来没什么忌惮,镇里很多村都派了第一书记,第一书记来自省市县三级,都是有公职身份的干部,期满后就会走人,没有谁会留在村里抢村官的交椅。大奎人憨厚,是个守成型村官,小惠说大奎的优点是听喝,镇里怎么说大奎怎么干,绝对不会走样。他的到来对大奎来说是个难得的解脱,至少这两年可以少操心。他和大奎第一次交流就觉得大奎精神头不够,有种淤积成病的悲观情绪。大奎说江山村就像下坡雪地上一挂松套的爬犁,这些年一直往下出溜,想拉也拉不住。他说江山村不缺资源,也不贫困,怎么就提不起精神来呢。大奎说归根结底是人稀了,进城的进城,南迁的南迁,这些年别提人了,连燕子都不来村里筑巢了,更可怕的是鹤鸣湖里的丹顶鹤也不见了,南甸子过去乌泱泱的老头鱼、柳根鱼现在用旋网也打不上几条,整个没戏了。他问原因,大奎说是过度使用农药的结果,雨水把地里的残留农药冲到了湖里和南甸子里导致了这种情况。
他隐隐觉得村里面临的问题比预料的要多,问大奎怎样才能让村里人打起精神来。大奎说人心散了,咋整也不行。这句话让他明白了自己该从哪里入手工作,现在当务之急不是解那两道题,而是收拾人心,而收拾人心关键是保住村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一个将要搬迁的村子,人心能不散吗?他让大奎陪他到村里走走。昔日八百户的大村,只剩下百十户还在居住。大多数院落门上都挂了锁,铁锁锈迹斑斑,院子应该许久没有住人。因为是老村,年头久远的民居不少,有许多被称为“海青房”的老宅,这是一种具有满族特色的民居,房屋起脊,三五间连为一体,窗分上下两层,开窗时用木棍支撑,屋内是南北对面两面大炕,烟囱远离主屋,有烟道与火炕相通。他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冬天在火炕上烤火盆的情景,从灶坑里将火炭撮满火盆,家人围坐周边,将红皮土豆埋入盆中,一边烤火,一边等待土豆烤熟时散发出来的香气,这样闷熟的土豆又甜又面,格外好吃。走到一个有沙果树的院子前,他停下脚步问大奎:这是老许家吧,老许家的大儿子许黎明和我是同学,上学时总缠着我讲故事。大奎点点头,说老许家去山东东营了,他家的十五亩地由村里代耕。走到一口水井旁,他发现紧挨着水井的一户人家大门敞开着,就问这是不是老袁家。大奎说是,袁家的小儿子袁昆是你高中同学,现在是咱们镇长,江山村合并计划就是他提出来的。他站在井台上,脑子却在过电影,袁昆的模样太熟悉不过了,这小子天生一副好体格,头发像钢丝一样硬,学校运动会上获了两次铅球冠军。袁昆很走运,高考失利后,税务部门在落选考生中选录了一些人,袁昆得以进入体制。袁昆的爷爷是江山四老中的袁子厚,人民公社时期曾担任过治保主任长,也是江山村有头有脸的人物。他问袁家谁还在这里住,大奎说一个来自拜泉的人家租了院子养木耳,袁家人都进城了。他心里动了一下。整个村子走下来,他发现有点不对劲儿,村里看不到一只鸡鸭鹅狗,村路上静得有些恐怖,问原因,大奎说镇上对家畜饲养管理十分严格,散放散养抓住要罚款。他哦了一声,没有言语。
走遍整个村落,让他遗憾的是小西屯的人几乎走空了,这个都讲山东话的第六生产队成了一个空壳。唯一感到欣慰的是小惠的红粉坊开得还好,小惠买下左邻右舍两处院子,建了一个大型土豆窖,适度扩大了生产规模,还雇有几个工人。小惠的粉条都是一斤的小包装,有固定的小贩来进货,生意较为平稳。欢欣岭的红皮土豆能一直种下去,得益于小惠红粉坊,村民起获土豆后除了自用,都卖到了小惠红粉坊,村民开着胶轮车往红粉坊送土豆的情景是江山村平时少见的热闹场面。大奎说小惠也不容易,在机器加工效率极高的情况下,她坚持手工漏粉,劝她改用机器,她说机压面条永远没有手擀面好吃,手工漏粉是小惠红粉坊的招牌,不能改。红粉坊的土豆粉条不愁销,镇政府外出招商送礼从来少不了两样东西,就是红粉坊的粉条和江山村的响水米,可惜的是响水稻精加工不在村里,而是在七十公里外的北安。
回到老家,自然要去拜访刘老师。大奎说刘老师腿脚不好,尽管走路不便,但还是经常拄着手杖满屯子转悠,大奎说刘老师在写一部江山村历史和“江山四老”的书,但写作速度慢得离谱,写了几十年也没写出来。他想,或许刘老师根本就没有动笔,写书只是他心底不断发酵的一个念头而已。刘老师院子里有棵老榆树,树下摆着一把藤椅,天气好的时候,刘老师喜欢坐在藤椅上晒太阳。其实,刘老师是有条件到县城养老的,他儿子已经是县工商银行行长了,将父母安顿在县城有集中供热的楼房居住不是难事。但刘老师不走,理由就一个:自己要在江山村写书。刘老师坐在老榆树下听收音机,阳光透过老榆树的枝叶照到他灰色的居家服上,看上去像某种迷彩。他上前打招呼,拴着绳索的小花狗朝他摇着尾巴,却不叫,但目光充满警惕。
打过招呼后,他在藤椅旁的小马扎上坐下,和老师靠得很近。刘老师说,小惠说你要回来,回来好,回来好呀。
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做点事是当年您的嘱托,子峰不敢忘记。他握住刘老师的手说。小惠说你是回来解题的,题当然要解,但还有比解题更大的事,就是保住江山村,保住你的老家。刘老师头脑清楚,说话有板有眼。
他点点头,老师就是老师,与弟子想法不谋而合。他问刘老师村史和江山四老的书进展怎样,是不是需要找些资料。刘老师说资料攒了不少,江山四老的故事也基本理清。他让刘老师讲讲江山四老的故事,说自己过去听到的都是些片段,不完整。
刘老师也乐意讲述这些故事,有枝有蔓地讲述了江山四老的故事。
四老中的老大叫于有全,读过两年私塾,年轻时在朝阳山抗联部队当交通员,是见识过枪林弹雨的人。于有全觉得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就是江山村,东北光复后他选择了回村务农,理由很明确,外面哪里也没江山村好,豺狼赶跑了,回家最安逸。如果于有全选择留在部队,老年就会享受离休待遇,有人与他说起此事,于有全说那不一定,要是不回村,说不定就牺牲在战场上了呢,那些留在部队的战友,都是九死一生。因为有部队经历,从土改到合作化、再到人民公社,于有全一直在村里当支书,一直当到离世。于有全有主见,敢负责,平时喜欢背着手、板着脸村里村外走。闲下来时他会在大队部看《三国演义》,说话办事常常引用书中人物的话。
小惠的祖父叶兆廷在四老中排行老二,当年在村里当会计兼保管员,腰上总是挂着一大串黄白相间的钥匙,走起路来哗啦啦直响。掌握钥匙多少是权力大小的标志,保管员这个职位很是令人羡慕,集体家底都在保管员手上。叶兆廷保管的不仅是生产资料,还有许多生活物资,比如豆油、煤油和牛马饲料。三年自然灾害的时候,叶兆廷经老爷子同意,常常用麻袋夹着半块豆饼到村西刘大裤裆家串门。知道内情的人说这是替刘乐去尽孝。刘大裤裆的儿子刘乐和叶兆廷一起参军抗美援朝,刘乐是司号员,叶兆廷是连部通信员,两人整天跟在连长腚后,彼此亲如兄弟。战场上两个岗位最危险,一个是旗手,一个是司号员。刘乐在一次部队冲锋时挺身吹号,不幸中弹倒下。叶兆廷把他拽到隐蔽处,刘乐已经不行了,牺牲前刘乐断断续续地说:我爹有风湿病,你替我尽点做儿子的孝心吧。叶兆廷复员后没忘刘乐托付,一直将刘大裤裆照顾到去世。“三反”“五反”时,有人揭发叶兆廷拿公家的东西送人情,于有全把责任担了过去,于有全说叶兆廷是受组织委托去照顾烈属的,谁再说三道四就是对烈士的大不敬。
治保主任袁子厚在四老中排行老三。袁子厚喜欢打猎,善于下猎套逮狍子野兔,敢独自深入到白桦林人迹罕至处。那个年代白桦林里常有狼群出没,但袁子厚不怕,可见狼也怕狠人。只要袁子厚下套,遛套必然不会走空,袁子厚是江山村走进白桦林次数最多的人。作为治保主任的袁子厚在防盗猎上颇为内行,于有全根据梅公建议严控盗猎后,看管飞龙沟的任务就交给了袁子厚,袁子厚成了飞龙的保护神。袁子厚因为目光敏锐,善于察觉蛛丝马迹,常常被镇公安特派员借去办案,帮助公安破过不少案子,村民私下叫他袁捕快。袁子厚的孙子袁昆十分崇拜自己的爷爷,当了镇长还常带这句口头禅,我爷爷怎么怎么说,有人就问镇长爷爷是谁,这样无意中宣传了江山四老。
四老中最小的是刘宝山,人民公社时期的大队长。刘宝山是个干净人,最看不上邋遢鬼,他除了抓各队生产劳动外,其余时间主要抓爱国卫生。江山村房屋院落整齐划一,砂子街面镶了马路牙子,这都是刘宝山常年抓个不停的结果。在他的主张下,江山村开了“两社一堂”,也就是理发社、缝纫社和澡堂子,村民使用几乎免费,只需记几个工分秋后扣除。“两社一堂”条件虽然简陋,却极大方便了村民,江山村社员明显比其他村人干净立整,这要归功于刘宝山。有段时间刘宝山这个爱干净的人自己无法干净了,因为腿病发作而瘫痪,吃喝拉撒都在炕上,对刘宝山来说这是最无法忍受的难堪,一度想撞墙而死。后来,是梅公下了六个月干针,刘宝山才重新下地干净起来。刘宝山懂得感恩,只要在街上见到梅公,总要鞠躬行礼。刘宝山去世时人们发现他连点胡茬都没有,脸收拾得溜光,家人说老人在去世前,自己躺在床上照着镜子用刮脸刀刮了脸,说不能胡子拉碴去见阎王,要给阎王留个好印象,免得被阎王分去干脏活儿。
江山四老有两件事被后人传为美谈。第一件是救了地主于德才的命。于德才是个十分吝啬的地主,在村里口碑极差,总是拖欠长工工钱,但于德才也有长处,他是个有绝活儿的车老板,会甩“绝户鞭”,再难驾驭的马,只要他甩上三鞭子,马就会变得服服帖帖。于德才土改时把家中细软藏在土豆窖里想蒙混过关,结果被一个长工揭发出来。这个长工对于德才有意见原因很简单,就是于德才给他吃的粘豆包里不放糖稀,长工说哪有包豆包不放糖稀的,不放糖稀的红豆馅干巴巴的像豆腐渣。糖稀是甜菜疙瘩熬出来的,用来替代白糖红糖。于德才没理长工,长工便把他藏东西的事给抖了出来。这种情况土改工作队绝对不会允许,必须严惩。当时于有全是村贫协主席,其他三老都是贫协委员,四个人就能决定于德才的生死。于有全开会商议此事,四老都觉得于德才不过是只铁公鸡,没啥血债,还是想办法保住他的性命。大家商量来商量去也想不出个法子,工作组又一直在催。于有全就拍了板,让于德才将功赎罪,由民兵押送到红花尓基军马场去劳动。马场领导是于有才在抗联时的战友,于有才给战友写了封信,介绍了于德才会甩“绝户鞭”的本事,让他为部队义务驯马。这实际是保护了于德才,因为工作组不会去部队要人。送到马场的于德才不仅保住了性命,还被马场吸收为军工,留在马场挣上了工资。
四老做的另一件事是让江山村有了小西屯。那时的山东人多地少,常闹饥荒,来东北的逃荒者甚多。四老中除了刘宝山外,其他三老都是早年闯关东的山东人后裔,于有全的太祖父来自招远,另两位的祖上来自掖县,家谱里都有记载。尽管人隔几代、口音不再,但一提到山东,几个老人还会生出一种天然的亲近感。当时村里从胶东牟平、栖霞等地来了许多人,都是拖家带口,背包罗伞。袁子厚问于有全该怎么办,这些大人孩子个个面黄肌瘦看着可怜。四老在一起商量,于有全决定先把逃荒者分下去,三户管一家,暂时解决吃住问题。然后派人去公社请示。公社干部也正急得团团转,因为其他几个大队也有类似情况。公社的答复是如果没有安置能力,就礼送到有能力安置的地方,说白了就是让逃荒者继续往北走。于有全觉得不妥,对三老说,这些人无非想讨口饭吃,我们的祖辈当年也应该是这种情形,举目无亲、拖家带口,这个时候最需要帮助。啥叫礼送到有能力安置的地方?不就像赶牲口一样把人赶走吗?江山村无论如何不能这么干,咱虽然地不多,但接纳个百八十户不成问题,咱就给这些山东老乡单独编个第六生产队吧。做出决定后,村里出劳力,到南甸子打塔头和苫房草,又在药泉山北坡伐了些杨树,然后全大队一起在村西盖房子,简易塔头房盖好后,一家一栋分下去,江山村从此有了个说胶东话的小西屯。江山村户数鼎盛时期达八百户,小西屯贡献了六分之一人口。值得一提的是,刘老师就是小西屯人,老家在荣成王家村。
从刘老师家回来,姜子峰满脑子都是江山四老在转悠。当夜,他做了个梦,梦中的四老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向他走近,个个表情严肃,用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他忽悠一下醒了,醒来无法入睡,心里一直在琢磨,四老一起来找自己干什么?怎么感觉像是来上访的呢。
第二天上午他查阅了近几年村里的各种报表,对江山的总体情况有了基本把握,中午他对大奎说:下午把你的电动摩托借我,我去镇上找大昆。大昆就是袁昆,双泉镇镇长。大奎说让小惠派车送你吧,一个省里来的大干部,骑电驴子算怎么回事。他说不要麻烦小惠,你给大昆约一下,就说我下午去拜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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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想到袁昆的官威和他魁梧的体格一样大。
一见面,袁昆就说:子峰,你回来应该先来找我,你虽然级别比我高,但县官不如现管,我现在可是你的顶头上司。话虽是玩笑,但也透出一丝得意。他说哪里敢怠慢,昨天报到今天就来,到了你的辖区,不敢不拜码头。袁昆哈哈大笑,说晚上别走啦,把小惠也接来,我在食堂安排一桌,咱几个喝点。他知道,上初中时袁昆对小惠就虎视眈眈,同学中甚至传出袁昆是他情敌的说法,现在看来虽是无稽之谈,但大昆对小惠颇有好感却是事实。他摇摇头道:现在公务接待不许喝酒,别搞了。袁昆说:怕啥?自己带酒,食堂加几个菜,又不去酒店,不违规。他想了想,点点头道:那就悉听尊便。
两人坐下,他没有寒暄,直接抛出正题:大昆啊,听说你在推进江山村合并一事?
是啊,全县村庄布局在做调整,江山村与周边三个村要合成一个新村,新村地址在十二里外的青山村。大昆确认了这一消息。
能不能保留江山村不合并?江山村没了,你我就没了老家。姜子峰直话直说。
袁昆烟瘾大,点燃一根烟吸了几口,然后将半截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抬起头说:子峰呀,工作上感情不能代替理智,站位要高一点,发展总要有代价,有时甚至还要交学费,江山村的合并,就像凤凰涅槃,是在毁灭中实现重生,替换的将是一个脱胎换骨的新农村。他吃了一惊,大手大脚的袁昆何时变得懂上了哲学?看来士别三日确实当刮目相看。
这么说江山村难逃一死的命运?
袁昆说:对于江山村来说合并是死,不合并也是死,早晚都会死,现在涅槃重生,至少不会出现负资产,这算是一个机遇期吧。
这是什么逻辑?怎么江山村就非要死?出于礼貌没有反驳,而是建议道:江山村有产业特色,符合省里乡村振兴一村一品的布局要求,理应保留,实在想兼并,也可以以江山村为主体,吸纳另外三个村,把江山村做大做强。
老同学呀,这可不是一个简单并村问题,你还记得喜欢下棋的老于主任吧,他说过一句话让我受用终生,他说人生如同下棋,把握好全局才会赢。乡村工作最忌讳的就是小富即安,因循守旧,一定要有大手笔、大格局,不瞒你说我在下一盘大棋,把江山村整体搬迁,然后以江山村环境优势为依托,招商引资打造一个动漫软件园,那时候,江山村就是东北的蒙特利尔,是创造奇迹的“迷你硅谷”。
饼画得很大,也很圆,万一搬了村庄又招不来商怎么办?谁来买单?他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这个策划是谁做的?招商可行性有多大?
我认识一个来自蒙特利尔的加籍华人,此人派头很大,在蒙特利尔和温哥华都有地产项目,招商不成问题,土地整理后园区由他负责,这个项目县里、市里都关注,有望列入重点项目清单。
软件园占地应该不小,整体搬迁了江山村也空不出多少宅基地来。
你说得对,所以规划把稻田和欢欣岭也划进来了。袁昆说。
什么?基本农田你也敢占?他吃了一惊,占用耕地,县里、市里无权审批,再说要占的可是寸土寸金的响水稻田。
书生气了吧?袁昆朝他笑了笑道,没听说这样一句话吗,想,都是问题;干,全是办法,只要耕地总数不减,调编不成问题,无非多跑几趟而已。
他张大了嘴,大昆的兴高采烈和胸有成竹让他摸不着头绪,难道基层的事情真如大昆所言。他打了冷战,刚才骑摩托出了点汗,被空调一吹,后背有些湿凉。他心里很不解,袁昆的爷爷袁子厚是江山四老之一,如果老人在天有灵,对江山村不在了会作何感受?他望着袁昆那张红彤彤的大脸问:江山村也是你家所在,家弄没了你就一点不心疼?
不是家弄没了,而是以另一种形态存在,树挪死,人挪活,是换了村址再发展。袁昆停顿了一下说:你想过没有子峰,江山村再这么下去,早晚会成名存实亡的空壳村。
可以想办法把人气拢起来呀,江山村发展潜力还是很大的。他眉头微微蹙了蹙,他反感大昆总是把江山村的未来想得毫无出路。
怎么拢也是白费力气,暴雨骤起,独伞难支,依我看你来老家挂职,做做调研,会会熟人,写篇乡村振兴方面的调研报告,两年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就别闲吃萝卜淡操心了。袁昆的态度很明确,不要他在第一书记这个职位上想法过多,应该顺应时势。
他把目光投向袁昆办公桌后面的书柜,里面摆着一套塑封的《曾国藩家书》,还有几本名人传记,看来袁昆不是做太平官的人,心里还是想干点事情。他说:大昆呀,对一个村庄的不公,就是对所有村庄的威胁,你这么大刀阔斧地搞合并,让所有的村干部都胆战心惊,因为谁也不敢保证下一步会不会存在。袁昆又哈哈大笑起来,用戏谑的眼光望着他道:我们都学过世界历史,尽管我高考落榜,但学过的知识却没忘,“羊吃人”你还记得吧?这是无法绕过的发展阶段,我们不能在田园牧歌里自我陶醉,因为世界在发展,城市化的推土机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这就是残酷的现实。
他不得不佩服袁昆的表达,刚才这番谈吐语言和气质不比县长差。他忽然有些走神,脑海里身材健硕的大昆仿佛幻化成一块巨大的橡皮,正在粗鲁地擦去乡路、田垄和所有新旧房屋,橡皮所到之处,一片鸡飞狗跳。
你怎么发呆了?大昆问。
他回过神来,不想再争论村庄去留问题,身子微微前倾了一点说:我在想,这次回来有两件事要办,需要你帮忙。
袁昆大方地道:啥事说吧,只要我能办的不成问题。
你肯定能办到,尤其是头一件事,就差你一句话。他说,头一件事是在药泉山上建个梅公祠,规模不大,最多三间房,同时把梅公墓迁到梅公祠去;另一件是搞清楚梅公真实死亡经过,还原历史真相。
袁昆听后用一种陌生的目光打量着他,好一会儿才说:你不是考古工作者,翻动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干啥?据我所知,第一书记没有这项职责,你是想写小说吗?
他摇摇头:这是于主任几年前去省城给我出的两道题,此次回来我想找到答案。因为当时我答应了,不能因为于主任不在了这事就搁置不办。
袁昆说:恕我直言老同学,这两道题你都解不开。先说头一件,动漫软件园规划里包括药泉山,山上准备建一座地标性欧式金属雕塑,想想看,现代雕塑周边摆个中式梅公祠,显然有点不伦不类。第二件事“江山四老”早都有了结论,没有再调查的价值,如果不是溺亡,公安早就立案调查了。袁昆几句话就把门堵上了,他不得不承认,袁昆话虽粗,但不能说没有道理,他知道在基层办事不能硬杠,要慢慢寻找突破口,便故意做出一副任性的样子说:我不管,反正我来江山村是奔着你这个镇长来的,来之前我就和夫人说,咱老家有人,有人好办事,你别让我灰头土脸回去就行。
袁昆搔搔头发道:你高高在上,不知道下面的难处,我这个当镇长的天天脑子里就两个字——指标!指标能压死人,哪有时间解什么题,我劝你也别做这些无用功。应该说袁昆的说法符合实际,他对基层工作有所了解,指标这东西,除却正面作用外,确实有化良币为劣币的副作用,但目标管理是最有用的手段,除此之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袁昆拿出一张全县经济社会发展统计表递给他,他接过快速浏览了一下,双泉镇的指标在全县明显靠后,在双泉镇一栏,他看到了江山村的名字,江山村村民收入在全镇名列第二,生产总值列第三,算是相当不错的村。他知道了,江山村被合并不是经济问题,说穿了是为了给动漫软件园让地方。
没有达成共识,两人只能唠些闲嗑。袁昆说还记得一件事,有次在宿舍姜子峰要洗衣服,向同宿舍一个姓沈的同学借肥皂,那位长着一双小眼睛的沈姓同学说,凭啥借给你呀?一句话把他凉在那里,袁昆看不下去,把自己的肥皂递给了他。问他是不是还记得这件事。他说当然记得,那个同学叫沈明占,学习很用功,但成绩上不去。袁昆说:这个沈明占也在镇政府,是临时工,冬季烧锅炉,夏季就在食堂买菜当火头军,对了,你说晚上吃饭带不带他?他说好呀,都是同学,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袁昆说那晚上就我们四个,我带一箱玉泉方瓶,大家放开量喝。
晚饭前小惠来了,带一辆红色小型客货车。小惠见到袁昆就问啥时候结红粉坊的账,袁昆说不就是欠了点粉条款吗,这么大的镇政府还会赖账?小惠不说了,转头对姜子峰说,晚上把电动摩托放车上,乡路没路灯,酒后骑不得车。他这才明白小惠为什么要带一辆客货车来。
镇政府食堂餐具不是很讲究,盘碗都是不锈钢的,几十年也用不坏。四个大号不锈钢盘子里盛着粉条炖鸡,家焖噘嘴岛子,酱焖老头鱼■ 大鹅,另外配了几碟小菜。袁昆说子峰在省里什么样的大馆子都吃过,到村镇食堂估计次数不是很多,都是老同学,就将就着吃吧,别挑。他说去农村机会不少,像这样丰盛的晚宴还是第一次。袁昆道:菜不够,酒来凑,玉泉方瓶我备足了,放开喝。食堂没有小酒盅,都是二两一个的口杯。袁昆给每人倒上一杯,端起杯说:子峰是当年双泉中学的高考状元,是全双泉镇的骄傲,因为对家乡有感情,这次回来挂职,我们先喝一杯欢迎酒。说完,和每个人碰了杯,一仰脖干了。诚惶诚恐的沈明占正在左顾右盼,袁昆把手中空杯朝他照了照,嘴里嗯了一声,沈明占马上干了。沈明占穿一身迷彩服,皮肤像秋梨一样又糙又黑,眼睛却滴溜溜转个不停。他发现沈明占端杯的手食指上缠着创可贴,脖子上有根细细的红绳,应该是佩戴了什么挂件。让他惊讶的是小惠很痛快地干了杯中酒,然后稳稳地放好杯子,把袁昆眼前的酒瓶拿到自己跟前,替袁昆斟酒。他和小惠虽然上学时有那么一段感情,但喝酒还是第一次,不知道小惠酒量怎样,酒量这个东西后天锻炼和先天因素大概是三七开,或许是生意需要练就了小惠的酒量。
怎么,子峰有困难吗?袁昆望着他说,农村有句话,叫酒下去工作上去,一杯酒胜过十箩筐话。
他笑了笑,抬手也干了这杯白酒,抿了抿嘴唇道:好酒!
袁昆笑了,说这酒是自己家的库底子,不是老同学回乡不会拿出来。
小惠说大昆我提一杯酒吧。袁昆点了点头道:今晚每人提一杯,属于共同科目,然后再单挑。他估算了一下,每人提一杯就是八两,虽说玉泉方瓶属于低度酒,但终归是白酒,看来今晚要超量。
小惠给每人斟满酒,站起身说:喝这杯酒前我要说说我和子峰的事。他愣了一下,瞬间觉得头在变大,小惠这是怎么了?为何要说他俩的事。他不能打断小惠的话,也不知道小惠说什么,只觉得怀里像跳进只松鼠,乱跳乱碰不停。袁昆哈哈笑起来,说小惠这是剧透,我和明占算是偏得了。
小惠说:我以前没机会解释,有些话像一团芡粉堵在心里,今天说出来,就等于芡粉漏成了粉条,心里会舒坦不少。你们知道,当年很多同学都认为我和子峰谈过恋爱,包括大昆也这么看,上初中时就老拿话挤对我,有的同学说我俩的关系像锅烧开的水,就等着下饺子还是面条了,其实这都是瞎猜,我和子峰两家前后院住着,关系确实很好,但彼此从来没有过搞对象的念头,子峰志向远大,心高气傲,不可能找个村姑当老婆,而我一门心思在开粉坊上,也不想进城,因为城里没地方漏粉,所以我俩彼此心如明镜,属于有情无缘那一伙的。子峰这次回来,与我给他出题也许有关也许没关,我心里很清楚,子峰不是为了我才回来的,我们只是好同学、好兄妹、好邻居,再说了,地位不同,见识不一样,凭子峰的条件,想出轨也不会找我这个农村漏粉的半老徐娘,是吧子峰?
这个提问不好回答,说是和不是都不妥,他端起酒杯道:小惠你不就是想劝这杯酒吗?不用说这么多,我喝就是了。
袁昆说:上学时你喜欢子峰这不是秘密,地球人都知道,你俩六年做同桌,同学都说刘老师偏心眼儿呢。
沈明占也大胆地插话说:我虽不是江山村的,但在双泉中学就听说过小惠,说子峰的对象如何如何漂亮,像扮演刘三姐的黄婉秋。
小惠笑了笑说:还有同学说我是大昆的对象呢,可见都是谣传。我要说的话说完了,先声明一下,这可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你们若是听进去了,我们就干一杯。
没有人反对,四个人都干了一个满杯。
袁昆放下酒杯说:小惠,你刚才说给子峰出了题,那两道题是你出的?
我是个传话的,这两道题是已故于主任出的,交代给了大奎,大奎就盯上我了。袁昆摇摇头:你这哪里是给子峰出题,这明明是出给我的嘛,我和子峰说了,这两道都无解。
小惠给每个人斟上酒,坐下来道:大昆呀,话别说死,世上还没有漏不成粉条的土豆,就看漏粉师傅的手艺,子峰现在是省城的大处长,打个比方吧,子峰就像一只蜘蛛,哪根手指脚趾都会连着一条线,那就是关系网,关系网可是万能的。
他噗嗤一声笑了,小惠这个比喻太逗了,自己成了蛛网中央的大蜘蛛。袁昆没有笑,他知道小惠的话不无道理,不能小看了子峰背后的关系,子峰毕竟和县长一个级别。袁昆说:两道题能不能解是一回事,费劲巴力解没有意义的题、做无用功又是一回事,还是要谋定而后动。
他不想在酒桌上讨论这个严肃的话题,朝袁昆点点头说:该我提酒了吧?
袁昆摇摇头,你先等一会儿,让明占提,明占你小子今天是小鱼穿到大串上了,还等什么?袁昆简单介绍了一下沈明占的情况。沈明占前几年当小包工头搞拆迁,出了事故左腿留下残疾,生活陷入困顿,得知袁昆当了镇长,便来求袁昆帮忙找点事做。袁昆安排他冬天给镇政府烧锅炉,夏天在食堂帮工,算是帮他解决了大问题。沈明占对袁昆感激不尽,一举一动都能表现出对镇长的恭敬。
沈明占端起酒杯说:我没啥身份,也不会说话,就说三句话吧,第一句,感谢大昆能赏我一口饭吃;第二句,欢迎子峰回来;第三句,祝小惠红粉坊越办越红火!我先喝为敬了。说完,一仰脖干了满满一个口杯。
轮到他提酒,他觉得酒有点上头,本不想喝满杯,但勤快的小惠却又起身逐个斟满酒。小惠体型变化不大,饱满而标致,刘海上染了一点栗色,没有戴耳环首饰,看上去有种清水芙蓉的感觉。一个女老板,经济条件又好,却不穿金戴银,保持一份难得的朴素,在乡下这样的女性已经很少见了。
他端起杯说:我也学明占只说三句话,第一句话,回到江山村我百感交集,这里储存着我青少年几乎所有的记忆,我爱着江山村,在心里从没远离;第二句话,同学情是天下最真挚的感情,同学在一起,不论职位,不论贫富,大家都是肩膀一边高的寒窗学子;第三句话,我会尽我所能为江山村做点事情,不负两年任职时光。我还要缀上一句,大昆是同学的骄傲,也是江山村的骄傲,过去,有江山四老,今天,有镇长大昆,江山村的明天就靠大昆了。说完,他笑吟吟与每人碰过杯,然后一饮而尽。
接下来就是捉对儿厮杀阶段。袁昆一手擎杯,一手搭在他肩膀上,放低了声音说:我不同意你给梅公迁坟,不光是怕影响动漫软件园的环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过些日子我再和你说。
四个人相互对饮,他与小惠对饮时,小惠拦住他没让斟满,小惠说别人喝多了回去有人照顾,你若喝多了只有老鼠和蛐蛐作伴。他笑起来,小惠还像当年那样幽默。
这是一次名副其实的大酒,四人都进入了状态,袁昆久经沙场,散席送大家出来时步伐稳健,声音洪亮。沈明占就住镇政府院内的职工宿舍,自己蹒跚着回去了,左腿看上去似乎短了一截。小惠的客货车拉着他和电动摩托驶回江山村。柏油乡路很平,司机开车也稳,两人都坐在后排,他问:酒桌上为啥要说那番话?小惠望着前面的风挡说,芡粉总要漏成粉条的。
乡下夜晚飞虫多,在灯光的诱惑下不时有飞虫撞到风挡上,原本透明的玻璃渐渐有些花,司机只好打开雨刷器刮了刮。两人谁也没有打瞌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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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3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