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城》2023年第1期|朱辉:英雄牌钢笔(节选)
朱辉,江苏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小说委员会主任,《雨花》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我的表情》《牛角梳》《白驹》《天知道》,中短篇小说集《红口白牙》《我离你一箭之遥》《要你好看》《和辛夷在一起的星期三》《看蛇展去》《夜晚的盛装舞步》《午时三刻》等多部。曾多次获得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和短篇小说奖,以及《作家》金短篇奖、《小说选刊》年度奖、第五届汪曾祺文学奖、首届高晓声文学奖等奖项。短篇小说《七层宝塔》获第七届鲁迅文学奖。系江苏省有突出贡献中青年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国家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
英雄牌钢笔
□ 朱 辉
1
忙假过后,田野上吹来的风就热乎乎的了。麦地像被剃刀走过一遍,麦秸堆成了垛子,像凭空出现的小丘。田里很快就放满了水,育好的秧苗铺满广阔的水田,在热风的吹拂下使劲地生长,一天一个样。
河里的船也多了,放鱼鹰捕鱼的,绞绿肥的,还有大概是运货的,南来北往也不知道它们到哪里去。河上的风呼呼的,沿着河道一路奔突。到了安丰中学这里,风不得不慢下来,打个旋儿继续向前。中学在安丰村的最东边,位于一个半岛,三面是水,连围墙都省了,唯一的一段围墙也不过是为了造个门头,看起来倒也蛮气派。
学校里很安静,就是说听不见学生们的喧闹,只听见一间间教室里都有个老师在讲课。语文、数学、物理、外语……教室的隔音不好,学生要听隔壁的讲课也可以。窗外的鸟儿很多,比忙假前多了好几倍,它们在田野里觅食,到学校里来歇脚,它们站在树上屋上,时而轻声细语,像是在给讲课的老师帮腔,陡然又一起聒噪起来,好像是在喝彩。一只黑鸟落在窗棂上,朝教室里探头探脑,学生们朝它挤眉弄眼,老师气恼地朝黑鸟飞出一个粉笔头。同学们哄笑起来。
春天的声音挡不住,无处不在。不知不觉间,知鸟也叫起来了,先是星星点点,慢慢就连成了一片,所有长树的地方都飘扬出蝉鸣。大白天的,青蛙们也来凑热闹,蛙鸣阵阵,断断续续像路标似的,提示你学校的池塘连着大河,河连接着稻田。
那时候初中高中都只有两个年级,高二就是毕业班。忙假结束后,再过个把月志国就要毕业了。毕业了当然回家去种地,修地球,同学们都觉得这很应该,因为大家都一样,而且他们的父母本就是种地的。但志国对学校恋恋不舍。他不是怕种地,他只是喜欢上学。他的字是全班最好的,他的钢笔也是全校学生中最高级的,英雄牌钢笔,他发现校长的上衣上别着一支,却没见他用过;全校字最好的教导主任也有一支,写完字立即就把笔帽套上,很爱惜。志国的英雄牌钢笔是他自己养兔子拔毛换的,他天天拔草,如果不是被兔子吃掉,大概早已可以堆成个草垛。草垛变成了兔毛,他好不容易才攒够了买钢笔的钱。爹妈骂他败家子,实在不懂都是钢笔,儿子为什么要买个最贵的。
黑笔杆,金色笔挂,笔头是银色的,笔尖却隐隐显出金光,都说是铱金的,比金子还珍贵。志国也不知道铱金是什么金,但写字流利、顺滑,无与伦比。自从得了这支笔,志国的字就越写越好,有的时候,志国觉得是那铱金在引领他,是铱金自己在纸上写。这是一个秘密,他当然不会透露。
志国的钢笔不肯外借,实在没办法,也是紧紧盯着借笔的同学,看着他横平竖捺,生怕他用力重了,甚至摔了,生怕他多写一个字。
这一节是语文课。教室外面很热闹,春光灿烂,万物欢腾,学生们都有点躁动。志国手里的笔就快用不成了,他哥志强说了,志国一毕业,这支笔就要给他用。他说你要学会使用钉耙大锹,这玩意儿该撒手了。志国明知道他哥这是不讲理,可志国没回嘴,不仅因为买钢笔时志强为他帮了腔,更因为他知道志强是要好笔写情书,写给村里最漂亮的翠娥。志国也觉得翠娥好看,不反对她当嫂子。翠娥的妹妹月娥跟志国同桌,打着两根小辫子,头发黄黄的,志国不喜欢她。他在课桌上刻了一道线,月娥的胳臂伸过界志国就会敲她一下。可她要是很久不敢伸过来,志国又会悄悄把胳臂伸过去,引得她来敲自己。
老师在上面讲,鸟儿在外面叫,更远处的蝉鸣和蛙鸣随风飘来,惹得人心烦。他们坐在教室里听讲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教室里的一切他都熟悉,连白墙上渗水留下的印子他闭眼都能画得出。他的笔在纸上乱画,不是写字,也不是画画,就是乱画。他第一次没有想着手里的笔要省着用。半晌,他醒了似的瞪大了眼睛:他的桌上,他的面前,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图形,像人的侧影,像地图,或者像一只鸟。他怔怔地看着,拿着笔,满脸疑惑。
身边的月娥突然哧哧笑了起来,赶紧又捂着嘴。她也在开小差。月娥看着她面前的纸,伸手悄悄说,笔借我一下。志国还在愣神,她已经一把抽了过去,要拒绝已经迟了。月娥指指自己面前的钢笔说,我笔没水了,你又不写字。
月娥的笔是永生牌,也算不错,但比英雄牌还是差远了。谁不喜欢用好笔呢?志国的笔早已被她研究透了,铱金比金子贵就是月娥说的。她拿着笔,用手捂着纸,不知在写什么。志国伸过头去看,她挪挪,遮得更严实,嘴里说,你的笔也没水了,你瞎画用完了。
她这一说,志国慌了,钢笔不能干划,笔尖吃不消的!他瞥瞥老师,低声说,给我。月娥不给,还在那儿写。志国急了,伸手去抢。月娥一让,却推来一张纸,上面有几个字:我们就要毕业了。志国一愣,好像不认识这几个字。讲台上老师突然停下了声音,喝道,你站起来!志国还没反应过来,一只粉笔头飞了过来,砸在他桌上。他下意识地一挺,站直了身子。忽然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响声,啪,啪啪……一只乒乓球不知从哪里跳出来,在走道里弹跳,从教室中间一直跳到最后。一个男生伸脚一踢,第二串弹跳又开始了。教室里哄堂大笑。
志国涨红着脸说,不是我。语文老师说,不是你是谁?志国说,我不知道。他伸手在右边口袋里一摸,掏出个乒乓球来说,我的是这个。
志国手上是一只花球,有花纹的;走道里的那个是白色的。老师不容他狡辩,命令他,去把球捡起来。志国看看脸像红布的月娥,老大不情愿地去捡球。课桌间很挤,志国一推凳子,桌子也被连累了,嘎地响了一声,月娥一声惊呼,跳了起来。志国把球捡来,放在讲台上,一扭头,发现月娥还傻傻地站着,手里拿着一支钢笔。
是志国的笔。它掉到地上了。志国抢过来一看,笔杆裂了。地上是一摊墨水。志国喊道,你赔我!
他苦着脸,像马上就要哭。月娥已经哭了,没声音,只是淌眼泪。同学们都觉得今天出大事了,嬉笑了几声都安静下来。老师也不知怎么收场,他手一指道,你,你们,罚站!他手指还没有定好位,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
老师一走,有个同学就去把讲台上的乒乓球拿走了。这是上午最后一节课,罚站的事不了了之。可是英雄牌钢笔坏了。因为有笔帽保护,笔尖没坏,但终究是坏了。同学们哄笑着去食堂吃饭,只剩月娥和志国还站在那里。月娥说,我会赔你。志国说,你拿什么赔?月娥嗫嚅着,不知怎么说。她家境不好,这么多年,从初一到高中,也就用着“永生”,衣裳也就那么几件。志国手上沾了一把墨水,气哼哼地收拾课桌。月娥把自己的“永生”递过来说,你先用我的。志国不接。月娥说,我们就要毕业了,可我们又不会死,不死我一定赔你一支新的!她说这话倒也没有气鼓鼓的,脸上还泛了红,目光躲闪着看着志国。志国心软了,推开她的笔,撕张纸擦擦手,把破了的钢笔插进上衣口袋。临走他说,你不要说这种话,我自己修。
2
志国手巧,他能修很多东西。他们常常买不起墨水,只能买来纯蓝或者纯黑的墨水粉自己调。他能用两种墨水粉调出深浅不一的蓝黑墨水,月娥的墨水就是他悄悄帮着调的。调的墨水粗,颗粒大,伤笔,即使是志国的英雄牌钢笔也会堵,可他摸出了窍门,笔堵了不瞎搞,用清水泡泡,蘸着清水划拉划拉就好了。但是其他的毛病他就不敢自己弄了。他舍不得笔,也没有配件。他回家,找了张伤筋膏把裂了的笔杆粘好,还能写,甚至还特别合手,但这总是个膏药啊,丑啊,第二天早上上学,他都没把钢笔从书包里拿出来,光听,不写字。身边的月娥坐立不安,又把她的永生牌推过来。志国不肯要,头脑里却跳出她昨天写的那一行字:我们就要毕业了。顿时心里就空空的。
志国心里盼着一个人,他就是修钢笔的老马。
老马专修钢笔。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背着他的木箱子到安丰中学来。每学期他至少来两趟,他不定时来,有的时候也来三趟。不少人的笔坏了,正嘀咕着老马怎么还不来,这时候他就会在盼望中来到,他是及时雨。他来了,也不吆喝,不声不响,在办公室走廊那里,借个凳子坐下来,打开他的木箱子就开始干活了。他的木箱子里,工具、配件应有尽有。各式笔杆、笔帽、吸管、笔尖,他全有。也不瞎喊价,一般也就几毛钱。笔尖比较难修,但能不换他就不换,笔尖龇牙分叉了,钳子夹夹,再磨磨就好。他专修钢笔,但有的时候,有学生的眼镜坏了,小毛病,就是夹鼻的螺丝掉了,老马也在箱子底下翻翻,常常就能找到个螺丝,帮你换上去。志国的钢笔因为用得仔细,还从来没有修过,他也就从来没有感受过盼望老马的滋味。但现在他上课也不专心了,时不时地朝办公室那里瞟。
可是老马第二天并没有来。第三天也没有来。
安丰这地方生得尴尬,“安丰生得苦,出脚二十五”,就是说离最近的大集镇都有二十五里。也有水路,但那是要买票的。因为河多桥多,骑车也不方便,交通基本靠走。全县那么多初中,还有不少像安丰中学这样的完中,老马背着木箱子在村镇间穿梭。志国已经用蘸水笔凑合了好几天,他透过教室的窗户,遥望着东边的大桥,他似乎看见了老马映着蓝天的身影,眨眨眼,却又看不见了。
第三天下午,倒是小戴先来了。
小戴是个拍照片的。他每年只来一回,每届学生毕业前的某一天,他一准会来。他像是个收庄稼的。他在戴窑镇的镇中心开着一家照相馆,他家的橱窗是全镇最亮堂的,阔大的玻璃窗比镇政府的还气派,上面挂着他们的得意之作,最出名的是一幅“水乡姑娘”,据说上过省报。小戴二十多岁,大概全县就数他最时髦,白衬衣、蓝裤子、麂皮凉鞋,听说是从上海买的。三七开小分头,齐刮刮的,苍蝇落上去都要崴脚。照相馆的另一张招牌照片就是他自己。男生们不会夸小戴长得标致,但都承认他的拍照技术好,只有志国心里反对,因为给小戴拍照片的那人一定比小戴更厉害。这话志国一直没有说出口,倒是看见小戴,马上忍不住五指为梳,捋了捋自己的头发。
小戴来得正是时候,除了几个班的毕业合影,那么多的毕业生都要拍一寸毕业照,够他忙乎的了。小戴一来就成了学校的主角。他跟学校的所有领导都熟络得很,见人就递烟,飞马牌,手上有烟的就先在耳朵边夹着。他的长相、衣着,尤其是他带来的设备,无不显示出他是大地方来的,是搞技术的。他的设备是一台带三脚架的照相机,稳重、精密,该黑的黑,该亮的亮,镜头像只亮着眼的独眼龙。照相机上还遮着一块大黑布,他钻进去捣鼓一阵,出来时手上捏个橡皮球,左手一竖说,看这里!笑一点!扑哧一响,一张照片就完成了。凳子上马上就换上下一个人。
毕业照在学校的小操场上拍,背景是办公室,单人照要换地方,到教室的东边,墙上钉一块布。学生坐在布前面,心中忐忑,很紧张,小戴说“你笑一点”,倒搞得凳子上的学生笑不笑哭不哭的。
合影是先拍的,初中和高中总共四个班,也忙了好一阵。学校的广播也开起来了,校长在喇叭里喊,初一甲集合!高一甲集合……喊过了马上跑过来坐到第一排正中的位子上。其实校长大可以一直坐在中间的位置上不动身,等着别人来聚齐就可以,但他还是要到广播室去喊话,志国再长大些就会明白,中间的位子和话筒前的椅子,都是学校最重要的位置,他当时只觉得校长忙得滑稽。轮到他们班拍合影时,女生站在前一排,男生站在后面,有同学不怀好意地撺掇志国站在月娥身边,他不理;又有一只手把他拉到月娥身后,他还没反应过来,小戴已经在喊“笑一点”了。扑哧一响,毕业照就固定了。半个月后他们拿到的照片上,月娥的头上就是他的脑袋。他的脸上火辣辣的。
这是后话。当时乱哄哄的,大家闹腾得不行。一个班拍完,下一个班接上。因为拍照需要凳子,上课也不正常了。学生们拍完照一哄而散,男生们抓知鸟,戳青蛙,干什么的都有。最热闹的地方是两排教室间的夹道,那里砌着乒乓球台。那时候乒乓球还没有“国球”之称,但热度已经起来了。庄则栋、李富荣、徐寅生,都是传说中神话般的人物,为国争光。没人亲眼看见过他们打球,也就在露天电影的“新闻简报”里看过。学校几个打得好的都有了外号,还排了座次,高二乙班的那个能正反手抽球的就被称为“庄则栋”,其实他不姓庄,只是名字里有个“栋”。那时还是二十一分制,太长了,课间的时间又那么短,打不了几局,于是就打十一分,或者六分,谁赢了就能继续占台。“庄则栋”从来不先出场,他上了场谁都没法把他打下台,都是同学嘛,他一般也就不出手。常常是,淘汰得差不多了,轮到他了,刚拿起球拍,上课铃就响了,大家一哄而散,“庄则栋”抬脚把地上的球一踢,乒乓球撞到墙上,他伸手一捞,装进口袋,帅死了。
水泥球台真费球,一不留神球就坏了。球瘪了还好办,把瘪处对着开水瓶口,瘪处就会啪一声鼓起来,照用;裂了就不好办了,只能用伤筋膏贴上,弹跳不均,大家也没钱计较。但“庄则栋”也就是小栋口袋里常常装着个乒乓球,愿意拿出来给大家打。这不奇怪,他爸拿工资,家里富裕些。奇怪的是也不见他怎么打球,可他怎么就打得那么好呢?不但会左推右挡,还会抽球;不但正手抽,反手也行。他发起狠来,经常把同学打个光头。败在他手下的同学难免议论,结论还是个女生下的:人家天生的!
人家就是天生的,没办法。
拍照片的小戴在学校的待遇很好。学校招待他吃了晚饭,还喝了酒,饭后就宿在学校的值班室。值班室就是广播室,那里的喇叭连着各个教室。晚上十点多,各个广播突然响了,先是一段运动员进行曲,学生们吓了一跳,以为有什么事。其实没事,广播里不知是谁嘀咕了一声,进行曲停了,却传来了打呼噜的声音,忽高忽低,在高处还拐个弯——这肯定是小戴!学生们哈哈大笑。不知是谁,啪啪地打值班室的门,广播突然就断了。学生宿舍里笑一阵,闹一阵,慢慢地,响起了各式呼噜。
第二天,小戴看不出丢了丑。太阳初升后不久,他就开始拍单人照。按理说,一个班一个班地来,喊到名字的就上,其他人照常上课。可学校里还是乱了。一个班在排队拍照,另三个毕业班的同学没心思上课,都在教室里观望。下课铃一响,一股脑地全涌出来,一半学生围着拍照的评头论足,另一半都跑到水泥球台那里去了。球台边围观的人里少不了女生,她们看的是钟意的男生。月娥站在墙边上,她朝志国看了一眼,别人打出个好球,她又看志国一眼。可志国打球不行。他写字很行,两边墙上的标语“友谊第一,比赛第二”“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就是他写的。可是乒乓球他只会打“和平球”,就是你一下我一下,球能很久不落地的那种。这是占据球台的绝招,但不具任何杀伤性。他心里有点后悔自己没有好好练过,却斜眼瞪了月娥一眼,这一眼里带着一支笔,英雄牌钢笔。月娥大概也懂了,躲开眼睛不再看他,过了一会却绕到他身后,悄悄拽他衣服。志国不懂。她又拽一下,手还朝远处指一指。
是修钢笔的老马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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